那些人,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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⑴孟烦了,聪明的孟烦了。

  是团长最亲近的人,或者说团长从没有最亲近的人,他是离他最近的一个人,三米之内。
  他或许是最了解团长的人,却了解不了团长的全部,他想救他,带着他的团长一起逃亡,团长却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他的家庭,他的爱情,他的反复,他的绝望,团长全看在眼里,嬉笑怒骂的开导与改变他。
  可惜,孟烦了这个读书人,早已被破碎的世界改变的太深,二十五岁的年纪却有六十岁的心脏,他哪里还有对这个世界的希望,有的只是诅咒与绝望,嘲讽的看着团长的所在所为,嘲讽着每一个兵痞,连兽医都没放过。
  可他还是一个软弱的好人,被这个世界打碎了理想与世界的好人。
  所以,团长改变着他的判断,想把他改变成应该有的样子,所以他一直承受着他的不尊与嘲讽,带着他三米之内。
  他读过书,他有过希望,他有自己的判断,他在努力改变着他回到本来该有的样子。
  他问他打完仗怎么办?他问他的爱情,他的父亲。
  他会在南天门最后一战钱,塞给他全部的给养,还有一瓶子酒,让他去做他一直想做却不敢去做的事情——去再孝敬一次老父亲,再看一次老情人。
  他的心细如发,好似看透了每一个人的虚妄,三米之内的这个人他看的最清楚。
  所以,龙文章把他的狗肉托给了他。
  孟烦了在他沉沦的世界里,遇见了他的团长,真是有够幸运。
  他沉沦在那个事情早不是该有的样子的世界里,只看见自己,看不见了别人,只看见绝望,看不见希望,他懒于行动却长于嘲讽,他冷眼看人却也心也不甘。
  他其实只是一个软弱的人,被世界压垮了的软弱的人,他知道一切该怎么做,他知道什么是真的,只是他早就学会了,我——不——相——信。
  可是,他遇见了他的团长,他的团长告诉他,我们还可以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有多伟大,我们还可以别给自己编套去做些让事情本来该有的样子,他犹犹豫豫,他反反复复,他也嬉笑怒骂,跟着他的团长,去做那些事情。
  只是团长给了一个他早就没有了的稻草,他不相信这个稻草,却也只能抓住这个稻草,到最后,他把这个稻草当成了一棵大树。
  那是,这根他以为的稻草本来就是棵大树。
  让他从沉沦中,终于找回了自己。
  他终于没有救回他的团长,却学模学样的想做成另外一个他的团长,他重组了川军团,在内战中,他看见了他的团长,他看到了团长要他让事情变成本来该有的样子。
  他带着满身的勋章,被一个小兵蛋子俘虏了,心甘情愿的投了降,然后跟着小兵蛋子,去劝降一个又一个出生如死的兄弟,放下枪炮,让事情是他本来该有的样子。
  他最后回到了禅达,与他一直认为死板而老旧的父亲和解,他亲手为他的父亲安置了一个安静的书桌。
  那是那个老人一直以来的梦想。
  他也学会了宽容,学会只看见别人而不是自己,依稀看见了团长说的那个该有的世界,最后他看见一生不笑的父亲在死前唯一的微笑。
  还有他一直想要的答案,我一直想知道我的父亲为我骄傲过没有?
  他的母亲告诉他,他的父亲说,每时每刻。
  他得已长寿,成为炮灰团里最后的那个伤心的人。
  却被他的团长教会了,看透世界。


⑵不辣,这个打过小东洋,莫有上过学的湖南兵。

  这个电视里最抢戏的配角,可能也是最受欢迎的人物之一。
  他懵懂的幽默,他朴素的义气,他可笑的口音,他只是一个很盲目的一无所求的老兵。
  在书里,带着一条腿,最后成了自由的叫花子,带着一个滞落在禅达的日本败兵,他又了一个朋友,在要麻,蛇屁股之后。
  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只知道他的老家有两条河,他的名字叫邓宝,可所有人都叫他不辣。
  他没有理想,没有读过书,可能在那个乱世为了一口饭入了行伍的普通老百姓,又着急朴素的保家卫国的梦,却失去了所有只有自己的人。
  他有着普通的孤独,也许是要麻给了他唯一的依靠,他唯一可以靠近的兄弟,无论是在世界里还是内心里。
  他知道他和团长离的太远,那个人的世界他不懂,但他信任;他知道他和烦了,阿译不是一类人,是生死兄弟,却不是一个层次的人……
  他有着天然而朴素的自知之明。
  所以,在要麻死去很久后,他找了蛇屁股做互相依靠的替补兄弟;他还是在要麻的忌日,在阵地上两柱香,带着所有的新兵给要麻嚎丧;他要照顾豆饼,因为要麻生前很照顾这个小屁娃。
  要麻是他真正的兄弟和老大,而蛇屁股只是替补,他没有依靠,他的内心也需要相互的温暖。
  后来,蛇屁股在南天门也死了,他也失去了一条腿,他知道他不能再打仗了,他也知道他在炮灰团里再也找不到要麻,蛇屁股那样的相互依靠了。所以,他告别了他的生死弟兄们。
  他拒绝了烦了和阿译要带他回去的要求,宁愿在街口唱着莲花落要饭,然后回去给那个投降了滞留在禅达的日本兵一半,那是他最后的替补替补,他生命里也需要一个依靠。
  他也骂那个日本兵,却随时警惕烦了他们整死他,他说你们要整死他先整死我,他没有所求,他只求有一个和他一样的朋友,哪怕是一个日本兵,他其实也怕孤独,他在回来的路上说,打仗不好玩啊。
  他回不来湖南,也没有了要麻,蛇屁股,豆饼,他什么也没有了,他打不了仗了,但他得活下去,他要找个伴,哪怕是要饭。
  那是他在这个世界的唯一要求。
  团长出殡的时候,他赶到路上,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后唱着他的莲花落走了,他是笑着唱的。
  烦了说,他自由了,他不用在和他的弟兄们随时在死亡面前,做最后的依靠了。
  他有了最后的一个伙伴的依靠,要饭也许他们会活的长久一些。
  他的团长死了,可能他会在背后,大打大骂那个日本兵,接受那个日本兵的道歉和告饶,然后他唱着歌又去要饭,要完饭回来又分给他一半。
  他也是伤心死了的,他的伤心和烦了不一样。
  活着的朴素伤心,然后笑着活下去。


⑶阿译,是个正牌的军官训练团出身,是个正儿八经的少校。

  而团长只是冒牌的中校,真正的中尉军需。
  但他却说,我永远是您的部下。
  他是副团长兼督导,却没人听他的,除了新兵。
  烦了没事就嘲讽他,讽的他生闷气,他也不敢惹米龙,那是五大三粗的痞子。
  他有着壮怀激烈的报国梦想,又有着军官团正规教育的军事与政治理想,可他们都笑他,他每一次慷慨的训导,姑且说训导吧,都没有人理他,迷龙老说他装犊子的很。
  其实,他也真的很,他还真不是装犊子,他就是那样一个人而已。
  在南天门,他本来可以跟着第二个梯队渡江回去的,但他还是让他的兵回去了,爬上了南天门,跟他的团长他的团在一起。
  他的团长爆打了他,说他又扔了一群人。
  他只是说,没有援兵了,我只是想上来看看你们。
  他看起来软弱,却也有着理想的坚强。
  他最爱的歌,让每个人起鸡皮疙瘩,是哀伤的小情小调,那是他的悲悯,悲悯他的兄弟们都一个个死去,他也有着他的悲伤,只是他的悲伤显得那么的装犊子,那么的小资,他常常哭,他常常跟烦了斗嘴,却斗不了赢。
  他一定也常常生闷气,却还是和他们在一起,猪肉炖粉条,他也吃过,他和他们都不一样,却有揉碎了在一起,跟着他的团长出生入死,每一个人死了他都哭,他说我们都是结义兄弟,也不是什么亲近的人,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呢?
  他们都粘在了一起。
  后来团长死了,他收的尸,执的幡,入的葬。
  他说,如果他三生有幸,他也要做他那样的人,做不成就去死。
  烦了又笑他,逗他,说你成不了他那样的人,他斗不过又生闷气。
  后来,他请求调离了川军团,他受不了那么多的死人,猪肉白菜炖粉条的人都死绝了,连团长都死了,他也伤心死了。
  他后来也有了他的团,他带的兵比烦了的兵坚强多了,也像对团长一样忠诚,打仗像守南天门一样,他对他的兵说,我们也不想打,可是不想给团长丢脸。
  烦了对着他们也汗颜,他的兵几十分钟就散了。
  阿译,好像真的做成了他的团长。
  烦了来劝他投降,他抱着头在那里死命的哭,然后塞给他好多吃的,说,快吃快吃,知道你们吃的不好,南天门以后,他到哪里都囤积着大量的食物。
  烦了知道都是那场仗害的。
  他给烦了满桌子吃的,什么都有。
  却打开了唱片机,又放起了他最爱的《野花闲草蓬春生》那首酸曲。
  他对着他的兵说,出去的时候,别低着头,我们打的过的了,不打了,骨肉相残没有意思。我的朋友来了,一晚上,够了。
  然后他听着他的酸曲,对着脑袋打死了自己。
  他说,我跟着你们常常做错,总是做不了自己,这一次,我还是和你们一样做不对,做不了自己。
  烦了死命的去拉他,去拉不过。
  烦了说,我们都是白菜猪肉炖粉条啊。
  可是,阿译却早对他说,白菜没有了,猪肉没有了,劈材也没有了,粉条也没有了。
  他们都死了,他也早就伤心死了。
  他的理想总是那么的好像不合时宜,却最终和他的团长一样,有了一个像样的团,却又不合时宜,却终是找不回他理想的自己了。
  他也想和团长一样让事情像他心中那个该有的样子,可是他总也做不成,连团长都做不成,他更不合适宜做不成了。
  他的理想比团长的更脆弱。
  他被他的理想杀死了,还有他和他们的猪肉白菜炖粉条,还有他的团长他的团。


⑷兽医死了,他说,我真是伤心死的,伤心死的。

  他才是五十七岁,他死了,炮灰团疯了,疯的几乎打完了所有的弹药储备。
  烦了总是跟他斗嘴,他是唯一的一个让烦了总是最后斗不过,斗不过要打他的人,不是兽医的嘴比团长还损,不是兽医读的书比他多,也不是兽医年级比他大,只是兽医总是最后说,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烦了就很抓狂,就要打他,兽医就满世界跑,满世界认输。
  可他知道烦了不得真的打他,他知道烦了只是个迷了路的孩子,但他还是个好孩子,忘记了对和错,不再愿意看对和错。
  他一直把烦了当自己的孩子,把炮灰团的每一个人当作孩子,他们每个人死了,他都要去埋他们,握着他们的手,让他们在最后还有一刻安宁。他的眼泪是真的,不是装犊子,他五十七岁了,他是个兽医,却成了军医,没能治活一个人,却见了埋了好多好多孩子。
  可他知道对和错。
  烦了说,团长知道了一个打下南天门的法子,可我不让他说,那是让我们去死的法子,凭什么让我们炮灰团去送死,也该轮到那些精锐们上了。他觉得不公平,他觉得他做的对。
  但他还是想兽医给他一个答案,这样是不是对?
  已经半已痴呆的兽医说,我日他个让我们去打。
  烦了就松了口气,是啊,日他个让我们去打。
  他说,拿我们的命换一个南天门。值当吗?
  兽医就说,值当啊。
  烦了就开始抓狂,您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您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兽医哭着说,我真是伤心死的,伤心死的。
  哪怕他已经开始老年痴呆了,可他还知道对和错,知道什么是对的。
  烦了就老是拿他没有办法,因为对就是对的,错就是错的。
  烦了可早已经不相信对和错。
  他还是团长全团最不想看最不想说话的人,团长对烦了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敢见他吗?因为我害怕见到他,见到他,就看见我们自己为什么你那么烂,那么烂?
   这个出生满清的兽医,恐怕读了点私塾,认了点点字,看了一点点戏。
  他看的懂烦了送给他的那副《笑林广记》,看的懂他的嘲讽,却把那副字当心肝宝贝收藏着。烦了就像他的孩子,他没有孩子了。
  可他死前,也要告诉烦了,什么是对什么多,什么是值当的。
  他知道简单的家国大义,烦了煽动炮灰团整晕团长,只有他说,只要是打小鬼子,就没有错。
  烦了恨不得撕了他,坏了他的好事。
  他和团长一样坚持,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他的对和错,和他一样老实,上了年级,简单和固执。
  所以,烦了就总吵不赢他,吵不过他就要翻脸打他。
  他对烦了说,如果你是要治你的腿,我不能给你证明去缅甸。烦啦只好耍奸计,可他老是在烦了耳朵边唠叨。
  他死了,烦了在他的坟边,装犊子哭了,他说,我只能给您磕两个头,三个头是给真爹磕的,可咱们这心里是最亲近的。
  团长对烦了总是嬉笑怒骂,兽医总是唠叨。
  他们就像两个苍蝇,一个大的一个小的,一个形而上的,一个形而下的,告诉烦了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一步步把烦了拉回来,让他重新清对错,看清来时的路。
   兽医死了,全团都疯了,然后沉默了。
  他们知道,当他们再死去的时候,再也摸不到那双像父亲慈祥的手了,再也感受到那最后简单和直接的安宁了。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摸了那么多双死人的手,看了那么多的死人,埋了那么多的死人,还那么坚持对和错,还那么混迹在他们之中,被他们嘲讽是一个头出汗,就要死人,一个人都救不活的兽医的。
  他们的嘲讽是放心的开心的,可他是伤心的,他不是在意他们的嘲讽,他只是在意,哪一天也许他也会摸着他们的手,亲手埋葬他们。
  所以,他说我是伤心死的,伤心死的。
  他有一个和他们一样的孩子,也在战场上的,他很挂念,却从不给他们说,他把他们当成了孩子,却也担心他的孩子那天也像他们一样就那样被人摸着手埋了。
  后来,他的孩子死了,战死了,像他埋过的很多人,他谁也没告诉,却有点快疯了,他喊烦了陪陪他,说说话,那是他最当孩子的那个迷路的孩子。
  他对烦了说,值当啊。哪怕我们是炮灰只要换的下南天门值当啊。
  他的孩子死了,他还是要对他的另一个孩子说,哪怕去死,去换南天门也值当啊,他老糊涂了,还是要坚持个对和错。
  兽医死了,当他被迷龙和烦了找到尸体,像只鸟一样被拉上悬崖上的阵地,迷龙在下面嚎啕嚎啕,那也是他们的父亲啊,老实的父亲啊,烦了看见他像一个耶稣一样升上了天堂,上面有着许多的光。
  他伤心死了,烦了像疯了一样找团长,让我去吧,去吧,去换那个南天门,我不拦你了。
  咱们都去吧,哪怕是个死。
  他找到来时的路了,那个老治不了活人的,兽医,他的又一个父亲说,值当啊,他上天堂了。


⑸三十八岁的迷龙,比团长年纪还大。
  从东北到西南,最爱唱二人转,是个老兵痞,是个发军队黑市的小老板,是个看见跟他一样强壮的人,就要打架争老大的人,他讨厌别人装犊子,他打到全团无敌手,他老是说,我整死你,却从没有整死过一个人,除了日本人。
  他总是整不过团长,他对团长说,老子迟早要被你整死,然后乖乖地听团长的安排和吩咐。
  他从南天门捡了个老婆,准备安个家,团长要枪毙他,他告饶,他撒赖,还好他老婆救了他。从此,他再也整不过团长了,乖乖地听团长的话。他五大三粗,喜欢称王称霸,却也精明的能发军队的难财,他看起是个老粗,却总也有吃的还有的老婆,而转眼什么也没有的跟着他们去送死,乱的让烦了都闹不清他到死是真糊涂还是假聪明,还是假糊涂真聪明。
  他其实只是一个早就没有家的人,连姓的都没有了。
  九一八,松花江,他吃猪肉炖粉条的时候,被烟熏出了眼泪,所以他一把输了他的家当,跟他们跑到缅甸去当炮灰。
  聪明的烦了,问他,您到底姓什么啊?东北可没有姓迷的。
  他赖皮的一笑,连祖坟都被扒了的,还有脸姓啊。
  只有团长知道,团长说,我知道东北有个迷路的黑龙。
  说了,团长就送他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