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炎卿：教我如何忘怀

大鹏、黄龙二学兄不弃，多次邀我写点北大未名湖。并非我没有话说，但数十年前曾为苟活，发誓忠于……当时也不完全是被迫；而今又旧事重提，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再有，自从打入另册已非人民，真是个“刑余”之人，说什么也没有用，非但无用可能——一定会惹人憎恶地说：“又跳出来了。”因此迁延又迁延，真是笔有千斤重呀！
但凭大鹏、黄龙二学兄之热诚与执着，再加上有个人鲠鲠在怀。咱这另类，人微（曾不是人民）言轻，也借此聊说几句吧。
少时学书，甚不解秦末指鹿为马之事，惊诧古人为何如此孱弱；这可能种下了我不识抬举的祸根。因贱命苟活了这几十年来，什么亩产稻米十三万斤啦（还是我广西的特创），麻雀是害虫吃了我们人民的粮食啦，什么是人是“永远健康”的啦，什么上海滩的三流演员是“革命旗手”啦，“清官比贪官更坏啦”……一直到1976年4月5日，100多万的人民被当时执政说“约10万人裹胁而至”……哪一件不比指鹿为马更甚呢？唉，丹麦的安徒生不知是什么灵感让他写出了“皇帝的新衣”；可惜呀，洞若观火的事，咱们中国怎么就没有一个纯真的孩子出来呼喊呢！
我提到的鲠鲠在怀的人，其音容淡敛，双眉低垂，似有无限或无奈的话，但都轻轻地带过了，我是1954年秋，从广西转上海、天津（因长江洪水，京汉线已断）到达北京前门车站的，一下火车，赫然醒目的北京大学迎新站，让我激动和亢奋。迎新的同学七手八脚就安顿好上了车（当时还是敞篷的货车），途经天安门时，有个略带广东口音轻轻回应我，“是，是的，是天安门。”当我从南校门进入北大校区时，一路狼藉的建筑砖瓦杂木碎石，来到了七斋——我的宿舍，我莫名其妙地问：“北京大学就这个样子？”他一边帮我安顿一边轻轻动说：“这个校园还是很美的。”
数日后，我去十六斋回访他，热情地也惊喜地告诉他未名湖的美，他还是淡淡地，双眉低垂的轻微的让人感到有点儿勉强地笑笑。当我说自己是广西桂林人自我介绍时，他才断断续续地说是广东人，1952年入燕京大学，“是院系调整后并入北大的，我不是北大学生。”
没想到我1954年入北大，入的是一个燕园！更没想到1954年入了北大，会在燕园见外生活了十年，十年来，朝夕相处，尽得未名湖之风韵情致，也略略了解了这个燕园的由来。
我一九五四年由南校门入北京大学，这一片并非燕京大学的旧址。当时在这一片征来的土地上，多快好省地盖了15、16斋，1——8斋、25、26斋的学生宿舍，又盖了文史楼、生物楼、地理楼和一个大饭厅。生物楼、哲学楼紧挨着当年未名湖的围墙，筑了个微坡斩断了围墙，就是绕湖之小道了。我入学时，临湖轩之荷塘旁已新建了校卫生室和一个生物系的实验室，内还豢养着唁唁面吠的狗。已经不是旧燕京大学的原貌了。博雅塔（这是个供水的水塔，但飞檐高翘与湖水相映，处处入画入心）下，已堆上了不少煤渣。近看已不协调。绕湖的小道，因汽车碾压或许众多的行色匆忙的人的踩踏，芳草已不存，裸露斑斑黄土与参天的树荫，低垂的古柳已不能互相映衬，倒有点像一个静女无故地受到残暴割伤面庞，那低等的柳条像是秀鬓轻掩，使人感到湖水仿佛在幽咽低泣。未名湖畔的德、智、体美四斋，据说是燕京男生宿舍，现在已成了各种办公室；一、二、三、四院紫藤仍在缠绕，但已不再是当年燕京大学的女生宿舍了；却成了外国留学生的公寓。这院这中间的花园，罗汉松下，已踩出纵横交错的泥路，小草哪经得住这番践踏……文化大革命时，“要彻底改造燕园”，听说还在未名湖边种菜施肥；而四院间的花园都改成生产的果园了，这却是我1978年返校“改正”亲见的。
1978年返校补课，季羡林先生说到文革往事，“把办公楼前的几百年的海棠视为妖祟也砍了……”啊，1956年的春末，海棠崇崇袅袅绽放着轻柔丰润的雅香花朵；曾使我一下靠近了苏东坡居士，难怪他要“手执银烛到天明”呢。四院墙边，长着高大的洋槐，夏天洁白芬芳的花儿，轻轻飘飘地洒在我们的书页里，文化大革命也都斩伐了；而未名湖畔的数百年的垂柳也只余残根，它的身旁颤颤
地插着几枝柳条……
这么一来，迎我入北大的那位广东半老乡亲，他的低垂的双眉，他那暗敛的音容，应是可以理解的了，复读杨降先生的《洗澡》，才略略估出我的广东半乡亲在“思想改造”运动中的感受，唉！
一次与陈贻欣先生未名湖散步，得知这个所谓燕园，明朝亡后，是清朝某王爷的园子，清亡后是冯国璋的园子，后来要银子买位吧，才卖给了美国人……
咱们中国最古老最权威的北京大学，为什么非占这燕园不可呢？又为什么，非得把一个办得好好的燕京大学，说成是“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而废弃呢？是应该有、而且必须有其他的大学共存才能显出自己的权威，而不非是假洋鬼子不准阿Q参加“柿油党”来突显自己的“尊荣”。
因此我想，把燕园空出来，北大还是回到民主广场那里去——即使不是沙滩旧址，那么，北京大学才能办好！
唉！我的广东半老乡，请原谅学弟的痴愚，当时与你没有共同语言；而今，我又在哪能找到知音呢？
2006年2月于南宁
华炎卿，北大中文系1954级。南宁师范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