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文学丛谈(二)——梅尧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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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文学丛谈(二)——梅尧臣

       梅尧臣是北宋文学史上最纯粹的诗人,他明知诗歌只是“政治有余力,归来辞赋功”⑴的杂务,但仍就兴致不减地投入到诗歌创作中,以至现在我们所能见到的他的全部创作几乎都是诗歌。将诗歌当作杂务,仅仅是一部分官僚文人“政治有余力”的玩票态度,对于一辈子都没能通过科举的梅尧臣来说,他在失去官场准入证⑵的同时也失去了文学玩票的资格。不能玩票,就只好老老实实地做一位全职诗人了。

一、伪装的贫苦

       做全职诗人是梅尧臣的无奈之举,科场的不如意致使他唯有一条“归来辞赋功”的路可走,于是,他难免要在诗歌里大肆宣泄自己的不得志。中国文人在文学世界里表现不得志的方式有三种:一是司马迁的“不愤不著”,以著书的方式来宣泄,这是积极的;二是孟浩然的“垂钓坐盘石,水清心亦闲”,以隐居的方式来宣泄,这是潇洒的;三是孟郊的“出门即有障,谁谓天地宽”,以叫苦的方式来宣泄,这是委屈的。综合梅尧臣的创作来看,他最终选择了孟郊式的哭穷叫苦来投射胸中的愤懑。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梅尧臣开始长篇累牍地用诗歌描述他的贫苦,由于这样的诗实在太多了,且取材屡屡雷同,这里仅把它们所属的四个类别归纳出来:一、梅尧臣常在诗中说自己无法保障妻儿的基本生活;二、梅尧臣常在诗中说自己没钱喝酒;三、梅尧臣常在诗中说自己眼睛有病;四、梅尧臣在诗中说自己没钱为妻子买棺下葬。
       梅尧臣在诗中反复喊出自己的贫苦,看似有“三人成虎”的宣传力,但只要比对一下历来的诗作、包括他自己的创作,我们便能知道,他的这四类贫苦不过是一套文化伪装:
       一、梅尧臣说自己连妻儿的基本生活都无法供应,这是学陶渊明的说法,他在自己的诗里已讲道“陶潜弃官屋无米,儿嚎妻啼付邻里”⑶。
       二、梅尧臣说自己没钱喝酒,这也是在效仿陶渊明,梅尧臣在诗里说“还思陶渊明,弃官归柴桑,东篱独此物,盈把恨无觞。赖有白衣来,好事遗琼浆”⑷,事实上,“白衣赠酒”早已成为陶渊明诗中的一段经典情节。而据《南史•陶潜传》的记载,给陶渊明送酒的还应有一个名作“颜延之”的人,只不过他送的是钱,酒是陶渊明自己拿钱去换的。后代文人常说自己没钱喝酒,或有人送酒送钱,大抵都是模拟陶潜的经验。
        三、梅尧臣说自己眼睛有病,这就更明显是在套用张籍的经历,他在诗里又说“已为贫孟郊,拼作瞎张籍”⑸。
        四、至于说没钱为妻子买棺下葬则更可笑,王禹偁就曾在诗中写道“郑兴亲未葬,张籍眼多病”⑹。可见,梅尧臣又在套用“郑兴亲未葬”的故事,他连办理丧事时都不忘向我们哭穷叫苦。
       正因为如此,伪装贫苦的诗占据了梅尧臣创作的相当一部分。论其目的,除了博取同情,也只能是故作清高了。因此,过去有人说“清贫的生活导致了梅尧臣的平淡诗风”,其实是被梅尧臣给骗了,他的生活也许并不辛苦。从梅尧臣念念不忘地哭穷叫苦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科举失败所造成的仕途平庸的不甘心。尤其是在仁宗一朝变革渐起的后二十年里,梅尧臣的寂寞显得更加突出。可以说,梅尧臣在诗歌中所展现出的苦愁是北宋迄今为止最绵长的一位,这与陶渊明的生活态度简直背道而驰,陶渊明绝没有如此强烈的苦愁倾向。梅尧臣的诗表现了一个在野文人因为不能参与国家变革所滋生的深深遗憾,而不是简单的弃世或厌世。

二、酒的世界

       按照前面的说法,梅尧臣一直在用诗歌伪装自己,他有没有说真话的时候呢?答案是肯定的。梅尧臣在晚年一首总结人生的诗中说:“我生无所嗜,唯嗜酒与诗”⑺,结合梅诗的真实情况,他这次总算讲了实话,我们先来讲梅尧臣与酒。谈到酒,首先要说,梅尧臣其实不善饮酒,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本人在诗里所反复提到的体质因素,而是他压根儿就不能喝酒。据说,苏东坡就曾评价过梅尧臣“非善饮者,习性然也”⑻。明明不能喝,为什么还要“嗜酒”呢?这是因为酒里面有一个广阔的文化世界,梅尧臣从中受益匪浅。
       酒寄托了古代文人的复杂情绪,在梅尧臣之前,这枚小小的酒杯已经满溢着各式各样的经典范例。梅尧臣提到酒的诗很多,从他援引对象的频率来看,他显然对酒文化中的陶渊明、李白以及阮籍(梅尧臣在诗中也多次提到过嵇康、刘伶,但次数不如阮籍多,且意向与阮籍相同,共属魏晋风度的表现,这里不再展开)颇感兴趣,而此三人与酒的关系都极具代表性。陶渊明的饮酒诗比较淡然,有对菊品酒悠然世外的意思;而李白的饮酒诗则较为狂放,有张扬奇幻梦游宇内的意味;至于阮籍,他本没有把诗与酒直接联系起来,而只是在行为上与酒有联系,他为了躲避晋武帝的求婚竟然大醉六十日,这令阮籍与酒的关系被视为魏晋风度的一个重要象征,甚至成为后代诗作中的常用典故。梅尧臣的饮酒诗充分吸收了以上三种表现,时而有陶渊明的淡然,时而有李白的奇幻,但也不乏“竹林七贤”的叛逆。更有意思的是,由于这三种对待酒的态度汇集在了梅尧臣这里,于是本不相干的三种风格也产生了交叉感染。比如,历来论诗者都主说陶渊明的诗风平淡,但梅尧臣却认为“其人实傲佚”⑼,这不能说与阮籍对梅尧臣的影响没有关系。有些人先是认定陶渊明主平淡,继而又把“平淡”二字推广到梅尧臣的身上,其中偏颇一望便知。梅尧臣有《河豚鱼》一诗,曾被欧阳修誉为“笔力雄赡”⑽,这样的表现在号称“平淡”的梅尧臣诗中也绝非仅有。梅尧臣不少谈论兵事的诗就极富“雄赡”的一面,这或许同他精通《孙子》有关、与仁宗一朝的边疆危机有关,但大家往往忽视了李白在精神层面对梅尧臣所产生的艺术影响。

三、梅诗的写法

       在上面两段里,笔者有意破坏了解读梅尧臣的一条传统链接:贫苦——陶渊明——平淡。早前,曾有人指出过,梅尧臣之所以说“因吟适情性,稍欲到平淡”只是为了附和比他年长十一岁的前辈诗人兼上级晏殊,但梅尧臣并没有完全接受“平淡”说⑾,可这种说法并未得到广泛采纳。
       其实,梅尧臣的诗的确存在“平淡”的一面,但它的渊源既不在陶渊明,也不在晏殊。或许是梅尧臣的诗实在太多,他有一句“我于文字无一精,少学五言希李陵”⑿的自白反倒被大家所忽略。据说,李陵是五言古诗的初成者⒀,若要追根溯源,他已然是五古的祖师。通观梅尧臣的所有诗作,无论数量还是质量,五言古诗都十分突出。南宋的陆游甚至将梅尧臣的这些五言古诗统称为“宛陵先生体”(梅尧臣乃宛陵人),由此可见他在五言古诗上的独步之功。可是,梅尧臣为何要“希李陵”呢?笔者认为,这与宋初以来隐隐作用的古文风气有关联。前章已经讲过,由于牵扯到政道关系,古文的复兴需要长时期的准备。因此,作为古文创作下游的诗歌创作自然要先行一步,这与上一章中词的创作受惠于诗的止步一样。诗歌要成为古文复兴的前锋,就必须向古体诗看齐。有人曾将梅尧臣比做诗坛的“古文家”,说“诗之有圣俞,犹文之有穆伯长也” ⒁(穆伯长即穆修,是宋初名重一时的古文提倡者),这表明,梅尧臣在诗歌复古的进程中贡献很大。梅尧臣已不再像宋初那帮诗人死死盯着唐诗不放,他可以纵身跳过前唐,直击汉代的五言古诗。汉代的五言古诗多以平实见长,梅尧臣既然“少学五言希李陵”,就难免要留下相应的痕迹。这里的意思是说,梅尧臣的所谓“平淡”,其实是由汉代五言古诗的特殊体制所带来的,是文体因素⒂,而非他个性的艺术效果。
       那么,梅尧臣的个性之处究竟何在呢?笔者认为恰恰是雕琢,这里的“雕琢”不是辞藻上的。事实上,梅尧臣非但没有过分装饰诗歌的外部辞令,反而一字一句都着意显示他的淡然古风,这也就构成了他刻意仿古的另一类雕琢。但这里要强调的还不是这些,笔者想提请大家注意的是梅尧臣在取材上的“雕琢”。过去常常说到的,宋诗发展到梅尧臣这里出现了一个可喜的局面,那就是无事不可入诗、无事不可歌咏,连粪蛆都有了写进诗歌里的可能。不过,古诗的原貌本是用来咏志的,“咏物特诗人之余事”⒃,但到了梅尧臣这里,却变成了一面维持古诗的外形特征,一面忙着四处搜刮新奇的咏物对象,古体诗成为旧瓶装新酒的假古董,这在精神深处是与古朴的汉代五言诗相悖的。梅尧臣着力于外表平淡下的特意雕琢,自然产生了两种评价,雕琢成功者便被人评为“精炼”⒄,而“精炼”二字本就隐含着深深的雕琢之意;至于雕琢失败者,则有“思笔皆从刻苦中逼极而出,所以得味反浅”⒅的恶评,这也是梅尧臣构思过度的一种代价。
       据说,梅尧臣曾收到过许多人投来的诗稿,但很少有人得到他的赞许⒆。后来,一个号称“不用陈语常谈”的“好诗者”给梅尧臣送去了他的诗稿,梅尧臣颇有深意地评价道:“子诗诚工,但未能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尔”⒇。能够得到“子诗诚工”的肯定,或许是因为“不用陈语常谈”的作风深受以雕琢为能的梅尧臣的欣赏。而 “以故为新,以俗为雅”也成了梅尧臣毕生努力的目标,他始终在“故与新”、“俗与雅”的夹缝中苦苦寻觅着一条既符合古风又面向生活的复古诗路。

注释:

⑴梅尧臣《送王乐道太丞应瀛州辟》。
⑵北宋文人进入官场的一般渠道是科举考试,但梅尧臣却一直没能考取进士,仅靠叔父梅询的门荫才获得官场晋级的平台,这在已属科举时代的北宋时期是一件占了便宜却不占脸皮的事情,因而不但没能给梅尧臣带来任何优越感,反倒遗憾重重。
⑶梅尧臣《依韵和郭秘校苦寒》。
⑷梅尧臣《和刘原甫省中新菊》。
⑸梅尧臣《因目痛有作》。
⑹王禹偁《偶题三首》之二。
⑺梅尧臣《依韵和永叔劝饮酒莫吟诗杂言》,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将此诗系于嘉佑二年(1057),时距梅尧臣离世还有三年。
⑻俞弁《逸老堂诗话》卷下“梅圣俞每醉”条。
⑼梅尧臣《答中道小疾见寄》。
⑽《欧阳修全集》卷一二八《诗话》之“梅圣俞尝于范希文席上赋《河豚鱼》”条。
⑾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叙论一》。“因吟适情性,稍欲到平淡”一句出自梅尧臣《依韵和晏相公》。其实,对“平淡”说的大力驳斥早在贺裳的《载酒园诗话》中就已经进行过,但也未受古代评论者广泛响应。
⑿梅尧臣《依韵答吴安勖太祝》。
⒀钟嵘《诗品》:“逮汉李陵,始着五言之目”。有关五言诗的产生尚有异说,此处不赘。
⒁曾季狸《艇斋诗话》之“东莱江西诗派序所论本朝古文”条。
⒂谢榛《四溟诗话》卷四第六零条云:“古体起语少而赋兴多,贵乎平直,不可立意含蓄。若一句道尽,余复何言?”
⒃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建安阮陶以前诗”条。
⒄许顗《彦周诗话》之“梅圣俞诗”条。
⒅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三第三四条。
⒆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一之“梅圣俞早有诗名”条。
⒇陈师道《后山诗话》之“闽士有好诗者”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