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萍:7抗战之真假抗日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1 23:28:21

4个月后……

1941年1月4日晚,国民党第三战区顾祝同和32集团军上官云相调集了7个师8万余人,将新四军军部和在皖南的部队9000余人团团围住。战斗极其惨烈,新四军浴血奋战七个昼夜,弹尽粮绝。军长叶挺被俘,副军长项英、政治部主任袁国平、副参谋长周子昆牺牲。这就是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 
几天后,1月中旬,蒋介石调集30万兵力,直指华中。邻近的汤恩伯9个师10万兵力迅速前推至涡河以南的涡阳和蒙城地区,挤压彭雪枫退出豫皖苏边区。皖南的惨剧就在眼前,彭雪枫岂敢怠慢,4师做好了全力抗击的准备。

皖东北抗日根据地也面临着危机。自父亲走后,日伪军借国民党大举压境、我首尾难顾之际,长驱直入,乘势夺占了我根据地首府青阳;盘踞在洪泽湖的伪顽匪三位一体的地方黑恶势力也卷土重来。

蒋介石觊觎华中这块心腹要地久矣!他要挤压共产党退出华中。国共两党的对抗一下子冲上峰顶。这就是史学家们所称的“我军敌后抗战进入了今后两年的最困难的时期”。

华中局发出指令:“必须坚持华中阵地,决不退让,也决不能向华北、华南转移。”(注:《新四军战史》217页)

战云密布,形势严峻。华中局命令我父亲立即率部回师皖东北:“肃清当地土匪和顽固武装,建立根据地,并保障皖东北与彭雪枫之后路。”(注:《华中局1941,1,22电令》)

在离开了皖东北的4个月后,父亲又带着他的几员大将赵汇川、李浩然、沙风杀回来了。在回皖东北的路上,1941年1月28日,新四军军部在盐城重建,父亲所在的八路军第5纵队第3支队改编为新四军第3师第9旅。后来,父亲习惯于把整个皖东北时期统称为九旅时期。
自从归了3师,真是把他给憋坏了。父亲的个性和黄克诚完全两个样,黄老成持重,我父亲年轻气盛。“卧枕宝剑夜有声”,他说:“我就是一把剑,青萍剑。”这回,统领他的九旅脱离师部,回师远征,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下山之猛虎,可以杀个痛快了。

首战青阳告捷,皖东北震动。63师战史记载:“根据地的人民比过年还高兴,肥猪、鸡蛋络绎不绝送来慰劳部队,到处是祝捷的鞭炮声……”当地遗老有做诗的:“兵分八路打青阳,小丑岂能再跳梁。”盼新四军如盼云霓。

战史评价,青阳一战是分水岭,在这之前,九旅只能算是个游击兵团,现在它可以打运动战,也可以打攻坚战、阵地战了。华中局给出结论:“九旅已经成为了我正规化之党军。”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紧接着是泗县、宿县、宿迁,还有什么吴吁子、大柏圩子、刘圩、张小坝,等等,只有在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上才能找到的地名,一路打将下来,势如破竹。收复失地还不是目的,这帮鸟人,不给点颜色,不知道爷爷的厉害!

父亲这次回师皖东北还有他更大的野心。

稍事休整后,九旅会同配合作战的2师5旅一个团,发起了洪泽湖之战。父亲指着照片回忆说:“看!我发明的钢板划子,两侧铺上钢板,船头架上高射机枪,这就是我的‘艨艟斗舰’。”有些老同志回忆说,高射机枪可厉害了,是从鬼子的飞机上拆的,只是子弹不多,张司令舍不得,每次调上去,非得他亲自批准。   

你想,双方百余条战船,还不把个洪泽湖打得昏天黑地。老爷子惯于用诗记事,在此一年前,他记述的是:“跃马扬鞭去,随员三五人……我部无大炮,攻坚暂不能。”而今天,他写道:“神兵夜昏重宵降,分兵扫遍落叶纷。”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我说:“看来你的心境前后大不一样了。”他说:“你再看看我写的战洪泽湖一首。”在这首诗里他用了:“蛟、蛇、蟹、鳖一网绝。”他说:“这四种东西是什么,知道吗?蛟,大蛇,很凶猛,是指日本鬼子;蛇,很滑很毒,是伪军;国民党顽固派是螃蟹,到处横行;鳖,藏头藏脑的,专做些龌龊之事,和当地的水匪湖霸一样。”嘿!你别说,还真挺形象的。

40多年前的事了,他讲到兴起时,把手一挥:“搅得它昏天黑地,那些乌龟王八蛋被我一网扫尽!”

快90的人了,难得这样兴奋,我赶快给老爷子助兴,在一旁帮腔:“正如曹孟德所言,我视袁军如土鸡瓦犬耳!”我们父子二人哈哈大笑。

从艰难中走过,老爷子有理由骄傲。

皖东北虽处战略重冲,但不足之处是纵深太浅。洪泽湖平定后,一下子把皖东北和淮南的路东区、苏北的淮宝区和淮泗区连接起来了,使洪泽湖成为华中根据地的内海。不仅可以避开敌人路上的封锁,使华中各战区间通过水运实现兵力的快速集中和转移,同时也消除了对西作战的后顾之忧。

如何经营这一大片根据地呢?父亲的考虑是:“我自知不懂得地方工作,同时也分不出更多的精力来搞政权建设。我知道2师有几个老红军,郑位三、邓子恢(注:邓曾在5支队工作过,改编后,5支队并入2师),专门搞这方面工作,很有经验。想来想去,还是得邀请他们来,这样我可以集中精力打鬼子,抓好部队建设。” 

旧时的中国如同一盘散沙,中国人就像鲁迅笔下的人物,愚昧而麻木。这样的民族是不可能战胜外来侵略者的。迟浩田同志曾对我讲过他的亲历,在他的家乡山东招远,一听说日本人来了,从地方官吏到普通百姓,全跑了,一个县啊,挤踏死伤者无数,其实来了多少鬼子呢?一个小队。

建立抗日民主根据地,实行减租减息,建立民主政府,把农民从阶级压迫和封建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这是抗日战争zhonggong产党区别于国民党所特有的做法。战争是国家综合实力的较量,而其中起决定作用的是觉悟的民众意志;人民,是不会为一个残酷压榨他们的政府而战的。父亲说:“这就是政权建设的意义。”

国民党和共产党比,不仅是战略战术上的差距,也是战争观上的差距。

毛泽东批准了父亲的提议。《邓子恢传》记载:“张爱萍知道,邓子恢在根据地建设和群众工作方面有着十分丰富的经验,因此他向zhonggong中央提出请求,希望派邓子恢到皖东北主持党政工作。5月2日,毛泽东电函陈毅、刘少奇,同意张爱萍的请求,调邓子恢赴淮北路东主持皖东北根据地的工作。”(注:《邓子恢传》270页)

父亲说,邓老(邓子恢)在他心目中就像是一个“宽厚的长者”。

他回忆道:“邓老是坐船从洪泽湖那边过来的,带着陈兰(夫人)和孩子,跟着一个挑夫,一边是烧饭的,一边是孩子。我们把最好的地方让给他住。”   

真是少有的怪事,只听说要部下的,很少有要上级的。

时局如棋。皖东北这边发展得有声有色,可在路西的彭雪枫却经历着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

预料中的风暴终于到来了。

就在彭雪枫准备迎战汤恩伯压境的大军时,突然间,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逼近的国民党大军全线溃退。什么原因?原来,1月24日,日军向汤的侧后发起了豫南战役,集中五个师团兵力(一个师团约两万多人),分三路向豫南挺进,拉开了架势,企图于平汉路以东,将向东北挺进的汤恩伯、李品仙部15万人一举围歼。面对日军的攻势,汤恩伯立即放弃对我的进攻,丢下豫东、皖北的大片土地,望风而逃。

大军压境,可瞬息间,又销声匿迹,战局的转换,扑朔迷离。

这会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吗?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局面居然顷刻间摆在眼前。日军打通平汉路南下的计划开始实施了,一切正如预料的那样,国民党果然慑服于日军的威势,丢下大片国土逃遁了。大三角的战略关系惟妙惟肖。是彭雪枫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在先,还是中央、毛泽东、华中局急不可耐了呢?这段公案今天已经说不清了,也许都有一点吧!据老同志的回忆:“1月28日晚,我们接到刘少奇、陈毅发来的急电……命我部集中适当兵力控制某些战略要地,积极向敌后发展。之后,我们又收到毛泽东的电报,要求我们准备两个精干的支队,在适当时机派往豫西活动,开展游击战争……2月2日,中央连发三电,强调力争河南,不惜全力以赴。2月3日,华中局和军部也两次电催。”但我还看到另一种说法:“纵队首长向军委建议,抓住当前时机,挺进豫西、陕南,建立战略支点。”   

2月3日军委复电:“你们应即向平汉路逐步推进(不要去得太猛,太吓人),在全面破裂前是去抗敌不是去打顽。”华中局同一天电告:“不可进得太猛,不可专打顽军,否则会失败。”我们可否这样理解:此次行动的目的,是进占被国民党放弃的失地,而不是专门去打击他们。这是一个政策界线,听得出,上面使用了带有警示性的语言。

但事实是:2月4日,4师10旅一部已渡过淝河,11旅31团则渡过涡河,至2月7日,4师主力已进至阜阳以北、以东和东南的张村铺、阚疃集、江口集一线。显然,这就和国民党军靠得太近了。

这的确是彭雪枫的风格,兵法说:“静如处子,动如脱兔。”4师主力迅猛前出至上百公里之外,根据地一下子扩大了一倍还多。但是,他们忽略了,兵法上还说:“兵不厌诈。”在没有与敌主力决战之前,占据过大的地幅,绝非是件好事。

果然,两天后,2月9日,怪异的现象再次出现:日军突然停止了对国民党军的追赶,迅速撤出战区,放弃了涡阳、蒙城等地,日军声势浩大的“豫南战役”就像泡影一样,忽然闪现,又匆匆地破灭了。

只一天,即2月10日,溃退中的汤恩伯、何柱国部立即卷击回来,以9个师14万兵力杀了个回马枪。战局发生逆转。此时的4师,由于向西、向南突进过猛,兵力分散在收复国民党留下的城镇据点上,根本来不及收拢部队,面对7倍于己的国民党军,4师陷入重重的灾难中了。

彭雪枫极其顽强,他指挥部队左冲右突,在敌重围中历尽3个月的浴血厮杀,终于把部队从虎口中拽出来了。华中局连续两封急电:彭雪枫部迅速撤到了津浦路以东皖东北地幅上来;张爱萍,亲率3师9旅并统一指挥北调的2师5旅,封锁津浦路,掩护接应彭雪枫部撤入皖东北根据地内,确保安全……

 这就是历史书上所称的彭雪枫3个月反顽斗争。中国政府军和侵华日军配合得竟如此天衣无缝,叫人称奇!是巧合还是阴谋?史学界竟无人深究。

洪泽湖胜利的喜悦气氛很快就被冲淡了。父亲说:“开始,我和彭雪枫通电话说,不行就早点过路东这边来。彭雪枫说,暂时还不到这种程度,还能坚持。我是太了解彭雪枫了,以他的脾气,不到最后一刻是绝不会放弃的。”

路西的局势,当时究竟是个什么情况?父亲说:“可以考虑先把后方机关转过来,我向军部建议。”

最早一批撤过来的部队是在3月中旬。损失大的是4师10旅,即黄克诚留给彭雪枫的344旅,已经打惨了。344旅是由鄂豫皖苏区红25军和陕甘边红26军、陕北红27军改编而成,素以作战英勇敢打敢拼著称,但此时,他们元气大伤,不得不撤到皖东北休整。10旅旅长刘震建议集中兵力先打一路,但彭雪枫没有采纳。多少年过去了,刘震回忆起往事,还忿忿的。

12旅34团的一个营全部壮烈牺牲。我11旅与敌骑兵相遇,32团与师直属队遭到严重损失。部队疲劳,人心不稳,给养奇缺,随即豫皖苏根据地中心区被敌侵占。党政军民各机关部队共伤亡、失踪4000余人。

武装坚持已不可能。1941年4月25日,华中局和新四军军部指示彭雪枫部主力转入皖东北地区。
战争是一场生死角逐,一旦被对方咬住了,想要翻过身来谈何容易?从1927年的“四一二”大屠杀开始,到对中央苏区的五次围剿,到红军长征血染湘江,到不久前的皖南事变,国民党追杀共产党人是从来不会手软的。撤到皖东北的我军不足万人,枪不足五千。血的代价啊!

父亲率自己的九旅并加强的2师5旅,迅速封锁了津浦路沿线,两个旅六个团成梯次排开,向西构成了强大的防御布势。我打趣地问,这个场面是不是有点像《三国演义》中的“长坂坡”?父亲回忆:“彭雪枫撤到路东来,是我去接他的。”据记载,彭由路西撤回路东,进入皖东北根据地后,先在灵璧县南边的濠城安营扎寨,那正是霸王别姬的地方。都是些不祥的兆头。

“彭雪枫见到我,第一句话就说,逃难逃到你这里来了。我说,这是什么话啊?我到这里来不就是给你搞后方根据地的嘛!不要想那么多,这里就是你的地方嘛。”父亲好像在劝慰,又像在解释,他说:“我知道彭心里不好受,但又不知怎么安慰他才好。”听得出,两人见面时多少有些尴尬。

我心里想,爸,你可真不会说话,这不明摆着哪壶不开提哪壶吗?就这两句简单的对话,是不是无意中道出了两人潜意识中深埋的心结呢?我不好继续追问下去。

父亲说:“我把半城的九旅旅部让出来给彭雪枫,自己带机关住到新兴圩子去。”我到泗洪考察时,根据一些老同志的回忆,4师师部从路西过来后,先没有住半城。一直到7月仁和集会议结束后,对路西失败做出了组织结论,4师师部才从管镇搬来半城的。彭、张两人还是和长征一路走来时一样,相互照应着。

仁和集会议。
仁和集是洪泽湖旁的一个小镇。遵照华东局指示,在这里召开了4师团以上干部大会,总结检查路西反顽战斗失利的经验和教训。

会议由新四军政治部主任邓子恢主持。这完全是个巧合。邓到皖东北后,正赶上彭雪枫的路西失败,于是华中局责成由邓负责对彭雪枫问题的处理。

关于会议的情况,在众多的回忆录中,很少能看到这方面的记载,甚至在一些很权威的历史书中都少有提及。1941年9月15日,华中局和新四军的负责同志给毛泽东和中央军委写出报告,这是第一份正式处理意见;1942年1月华中局第一次扩大会议再次作出决议;同时还有华中局和新四军负责同志给中央的电报,和后来印发时的批语。

父亲没有全部参加会议。他回忆说:“军部怕顽固派追到路东来,要我统一指挥2师的5旅,在津浦路设防,5旅旅长成钧,政治委员是赵启民。5旅撤走后,留下13团,团长是胡炜。青纱帐起来了,我一直抵近到最前面侦察。这时接到邓政委的指示,要我马上赶回半城。根据地已经实行星期天制度了。”

“一进去,先遇到彭雪枫,彭说邓在后面等你,我问什么事,他说,你去了就知道了。邓见了我说,彭要调动一下,4师的工作由我来接替。……这也是华中局的意见。我怎么能同意?打了胜仗当然没有问题了,但现在这种情况,彭雪枫已经压力很大了,不仗义嘛!我不干这事。我对邓讲,这个部队是他一手创建起来的,还是要依靠他重整旗鼓,谁也代替不了,尤其是这个时候。邓觉得我讲的有道理,赞同了我的意见。”

“……我还要急着赶回前方,出来时,又见到了彭,他指指自己住的屋子,说你就住到我这里来吧。我说,我的部队还展开在那里等着我呢。”

看得出,父亲的意思是,总结教训、追究责任;以及迅速控制局面,稳定部队,恢复战斗力;二者相比,就当前形势来看,孰轻孰重,孰缓孰紧,应当是不言而喻的。当然,在他和彭雪枫之间,确有个感情问题。两人长征路上一道走过来,虽然也有磕碰,但在父亲眼里,彭如同他的兄长,大哥遇到了麻烦,只能是帮衬,岂有取而代之的道理?

至于这里涉及到的,关于对彭雪枫和我父亲任职变动的问题,一直是研究这段历史的人们争执不休的问题,原因是没有查到有关这方面的文字记载,而当事人邓子恢和华中局最高领导人都已过世。但我还是忠实地记录下来了父亲的原话,为研究那段历史提供一点佐证吧。

父亲谈话的基本内容后来写成文章,被收集在《回忆邓子恢》文集里。

豫皖苏地区,日、伪、顽、我四股力量交汇,矛盾错综复杂,尤其是“皖南事变”刚刚发生,这就要求一个军事指挥员必须具备很强的政策掌控能力,按中央确定的“政治上采取攻势,军事上采取守势”的方针,逐步化被动为主动。我曾就仁和集会议的内容专门问过父亲,但他所谈不多,只是说了句:“是个批判会。”5个月后,1942年1月华中局第一次扩大会议作出《关于四师及豫皖苏边区党委在反摩擦自卫斗争中错误的决定》。《决定》肯定了彭雪枫在初期的成绩,指出由于潜伏着不正确的倾向,导致了这次严重的损失与失败。《决定》还分析了造成失败的四条原因,指出,这次错误首先由该师主要领导人彭雪枫同志负责。

父亲说:“失败并不可怕,在战争年代是常有的,我自己就经历过。彭雪枫的态度是诚恳的,我赞成这种态度,不推诿,勇于承担责任。”

“我说,虽然确实受到了损失,但还不能说是失败。主力、干部大部分都保存了,肖东、宿东地方武装还在,恢复是有基础的。”

[ “我不赞成因为有了问题,就新账老账一起算的做法,尤其不能以个人恩怨替代党的原则。会前就有几个家伙找我和邓子恢,叽叽咕咕地,我说,要说就会上说去。我是看不惯这种作风,平时吹吹拍拍,到时候又落井下石。”

父亲继续回忆:“42年华中局第一次扩大会议,从春节前开到春节后。会议后期,毛打电报要刘到延安,调中央工作。快结束时,又讨论了4师路西反顽失败的事。主要是邓子恢讲。我不赞成把责任统统归于一个人。敌人那样强大,我们是那样弱小,哪里能百战百胜?因为一次失利,就把所有的罪名加上来,什么好大喜功啦,不执行上级指示啦,算总账,这是不公平的。饶(注:饶漱石,继刘少奇后任华中局书记)最后作的结论,还是维持原来的调子。”

父亲这个人,在共产党里算得上是个异数,他对党内政治生活的问题一直持有自己的见解。他说:“在苏区的时候,批邓子恢同志也是,多印了些票子,就扣帽子,是什么右倾机会主义。党内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是必要的,但不能搞无情打击。好像只有上纲上线,才能显出是最革命的。更可恶的是有些人就热衷于这些。得势的时候就吹捧,失势的时候就打击,这种作风,党什么时候才能改掉?”

两个人真正的相知相交还是在这之后。

父亲继续说:“44年夏天整风,华中局扩大会议,召集四个师的领导。1师刘炎,2师张云逸、罗炳辉,3师黄老和我,4师彭、邓。这时陈毅调去延安,张云逸接替。会上,揭发陈老总闹独立性,哪天哪月,在什么地方,如何如何。下午,各师同志发言,我说,对军长有意见,当时就应该在党的会议上批评嘛,集中起来算总账,算什么?不符合党内正常的同志式关系。他脸一下子红了,别人都不好说话了。散了会,黄找我,说在会上怎么这样讲啊,谭也说,太不应该了。我说,什么应不应该?整风嘛,不是叫有什么说什么吗?”

我问父亲,你这么让人家下不来台,不怕整你?父亲哼了一声说:“笑话!”“直到‘文革’前,我都信奉党内是讲真理的,把整风变成整人,我是看不惯的。我后来给中央写信,署名是一个共产党员。周恩来说,他一看就知道是我写的。”  

嘴上痛快了,就要付出代价。从后来查阅的档案中我知道,彭雪枫牺牲后,任命我父亲接替4师师长,华中局就是反对的,但中央坚持不变。

也许是父亲在会议上表现出的鲜明立场吧,父亲回忆说:“晚饭后彭和我一起散步,他说过去对我有误解,他对少奇的话没有重视,路西反顽我没有看他的笑话。他知道了我不肯接替他的事,他说我是个正直的人。我说,我们在红军时期就在一起了,相互间还不了解吗?他也知道了华中局会上邓和我的发言。他说他们的做法是有意整人。”

“我们相识和共事已经很多年了,但这次,是最为推心置腹的一次谈话。”父亲感慨且动容地说:“他终于了解我这个人了。”

“天气太热了,洗澡时被冷水激了一下,起了风疹,住院了,是刘球(注:原总后卫生部副部长宫乃泉的夫人)同志给我治的。会议结束时,彭专程来告别,他握着我的手说,此次分手,又不知何时再见面了?我说,各自为党珍重吧!”

“为党珍重!”这在战争年代,是一句分量很重的话。既是对胜利的期盼和祝福,也是牺牲的准备和决心。彭雪枫向西要回到淮北战场,我父亲向东要返回苏北战场,两个生死与共的战友都做好了在这场民族战争中牺牲的准备,但他们仍然期待着重逢的那一天。

不想这次分手,竟成永诀。  

父亲是在苏北得知彭雪枫牺牲的消息的,这时他调到黄克诚那里当副师长已经三年了。1944年9月15日,也就是彭雪枫牺牲的第四天,他接到命令,立即回皖东北接替彭雪枫任4师师长。

这么多年了,一谈起彭雪枫的牺牲,父亲总是很感慨,他说:“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彭雪枫就是这样的人。我们分手时他说,路西根据地,失之我手,还要复之我手。他真厉害!”

英雄也会失败,但他们决不回避失败,决不回避责任。父亲欣赏的正是他的这种气概。

彭雪枫牺牲在他打回路西的战斗中……豫皖苏真是彭雪枫的宿命!

3个月反顽,彭雪枫吃亏最大的就是没有骑兵。路西是平原(所以彭雪枫总说要向西发展以山地为依托),岳飞有句名言:“步利险阻,骑利平地”,果然如此。那三个月,4师被马彪的骑8师追着打,毫无办法。仁和集会议后,彭雪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创建新四军唯一的骑兵团。三年来,他秣马厉兵,励精图治,多次提出:豫皖苏是我丢的,我一定要收复它!

1944年8月,彭雪枫率部西征。下旬,越过津浦路,初战小朱庄,大捷。9月10日,再战八里庄。11日清晨,当警卫员匆匆跑到指挥所,报告他敌人已突围逃跑时,极度疲倦正准备睡一会儿的彭雪枫,要亲自指挥最后的战斗。他登上南门围墙,居高临下……一颗流弹飞过来,正中心脏。彭雪枫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永远地倒下了。 

整整3年了,父亲又回到了他亲手开创的皖东北大地,这次回来,是接替亲爱的战友的事业。回想起与彭雪枫相识相处的许多往事,父亲泪水潸然。

彭雪枫在当地影响太大了,牺牲后,华中局决定密不发丧。彭的妻子正怀六甲,为使她能顺利地生下彭雪枫唯一的儿子,父亲仍以彭雪枫的名义给其夫人林颖发了几封电报告安。父亲说,写信会暴露字迹的。12月孩子平安出生,她直到1945年2月彭雪枫出殡前,才知道丈夫已牺牲半年了。

彭雪枫创建的拂晓剧团吟唱着我父亲写的挽歌:多年同患难,长别在战场。

2004年9月,彭雪枫殉国60周年纪念。我正在美国中部的草原上,妈妈来电要我一定赶回来。辗转几个航班才达北京,妈妈说:“知道为什么一定要你赶回来吗?你爸爸生前,在众多的高级干部中,唯独和彭雪枫关系不一般。”

是的,父亲和彭雪枫关系的确不一般。9月,当我又一次来到洪泽湖畔,又一次走进雪枫墓园时,我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我是为他们而活着的。”

彭雪枫的儿子彭小枫,中国战略火箭部队的政治委员,曾对我说:“我有今天,多亏了张叔叔。”当年,在那个一切都讲阶级成分的年代,因他的母亲林颖被错划成右倾,小枫不能报考哈军工。他找到我父亲,父亲对政审部门的同志说:“难道彭雪枫的儿子也不能信任吗?”小枫上了哈军工后,分到一系,常规武器系。当时最时髦是学导弹专业,年轻的娃娃们谁不想去?正巧父亲到哈军工检查工作,把我哥哥和彭小枫找去,说今天找你们两个来,就是吃红烧肉。因为正赶上60年代初大饥荒的年代。席间,两个娃娃都争着要去学导弹专业,父亲指着我哥哥说:“小枫我可以给说句话,但你,不行!”在后来政治斗争的风云中,小枫曾受到组织上的审查。父亲路过沈阳听说后,对军区负责同志说:“审查可以,但不能在身体上、人格上折磨人家。”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中,上面能有这么一句话,其作用可想而知。  

前两件事我多少知道些,但后面这件事令我惊讶。按党内政治生活的准则,父亲的做法的确有悖常理,甚至违背了原则,也不是他自己一贯倡导的风格。但他都做了,为什么?因为那是彭雪枫,彭雪枫死了,而他,还活着!

“我是为他们活着的。”父亲的话在雪枫墓园中回荡,令我热泪盈眶。在以后的战争和政治生涯中,每当父亲遇到危险、困难,面对政治风浪,需要他铤而走险时,他总会用这句话激励自己。我理解父亲,他要让那些先他而去的战友死而瞑目。

9月的皖东北,风光秀丽。站在宁静的洪泽湖岸边,望着浩渺的湖水,我的耳边又飘荡起彭雪枫对他妻子的倾述:

“9月,这月份对于我有特别的意义,是我生平过程中的转捩点,阴历8月初二(往往在阳历是9月)是我生日,1926年的9月2日是我由当时的青年团转入党的日子,1930年9月是我们从长沙入江西开始建立苏维埃,而1941年的9月呢,终身大事得以决定了!这叫做巧合吧?我总以为我还是个小孩子。”

也许,9月真是彭雪枫的一个定数。彭雪枫生在9月,死在9月。淮北9月遍地的黄花和飒飒的秋风啊,也许正是为纪念这位英雄才如此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