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历史：千里之恋[枣读：192期]

“爱情不是你想卖想买就能卖，让我挣开让我明白放手你的爱……”马莉苏凝神听着旁边卡车里飞过来的活泼的女声，捅了一下旁边的方散原：“这歌谁唱的？”
“谁知道。你连这个也关心？”方散原左手伸到车窗外把烟灰弹掉，没好气地说。
马莉苏定定地看了一会他的烟头上那一点红光，没有出声，温驯地把头转向自己这边的窗外。外面的世界让人疑心自己忽然变成了色盲：深深浅浅的暗黄色色块铺出一望无际的平原，尽头接着灰扑扑的天。马莉苏愉快地想着，自己大概是看着这片风景的人里头最快乐的一个——且慢，也许不如刚刚还在窗外徘徊的那个卖三块钱一个的白煮蛋的老太婆。不过那老太婆盯着的是蜿蜒百里的车阵，大概无暇看一眼早就看惯了的风景罢。
要比忍耐的功夫，马莉苏自信在同龄人里轻易遇不上对手。大学时候她买二十五块的半价学生票坐一夜的绿皮火车回家去，一年四趟，也没有对任何人抱怨过一个字。所以这两天来堵车下来，即使嗅到四周陌生人的屎尿发酵的气味，自己身上也渐渐沤出腐尸的味道，她也默默忍耐着。
但方散原大概已经快疯了。他手上那支烟是最后一支，他们身上仅剩的一点钱要留着买吃的喝的——谁知道还要堵多久呢，这块神奇的土地上任何事都可能发生。方散原那个爱马仕皮夹里的十几张卡和美元在这里全无用处，又还没到需要把腕子上那块百年灵当掉的地步——就算想当掉也不知道当给谁，无论是运煤的卡车司机还是发堵路财的农民都不识货。
想不到最后一次跟方散原出来的结果会这样悲惨，马莉苏在心里悄悄对他道了无数次歉，却又警惕着不在方散原流露出埋怨的神情时表现出一丝愧意来。她跟了他六年，只有这最后的旅行作为回报，她要的实在已经够少了，没有任何值得抱愧的。
第一次见到方散原的时候，马莉苏就看到了他无名指上的戒指，然而傻到不肯死心。他约她的时候只字不提已婚的事，她也骗自己那枚戒指只是他那套讲究的打扮里的一部分，不过是气派罢了，没有什么意义的。然而他终于在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以后直说，他决不会和他的美国太太离婚。那个时候马莉苏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之后就再也没在他面前掉过一滴眼泪。她宁可忍痛到内伤，也不愿给方散原机会用那种带有优越感的怜悯的眼光看她。
一阵无预警的恶心打断了马莉苏的回忆，她赶紧狠狠闭上眼睛把干呕的冲动忍下去。她下意识地想摸摸肚子，又怕方散原看到更有理由发怒。
好容易忍过这一阵，马莉苏又想起往事。本来就对他没有指望，但亲耳听到他嘴里迸出“打掉”两个字的时候，还是不禁头晕目眩。于是说好，最后去一次她想去的地方，回北京就分手，好聚好散。她一切都听他的，只在去草原这件事上不肯让步。他们都没有去过草原，况且也不远，方散原也没有理由拒绝。去的时候他一贯的小心，不肯和她坐同一班飞机，她索性说自己先开车过去，让他一个人坐飞机，更合他意。
在草原上两个人都有默契，好像初恋的少男少女一样忘情欢乐，好像没有即将打掉的孩子和即将抵京的妻子这回事。马莉苏几乎又要相信他们之间是真心相爱了，但每一次听到别人唤她“太太”时他脸上掠过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又总能落在她眼里。
最后一天时方散原已经恢复成原来的他，心已经飞回北京，对马莉苏的敷衍像吹胀至极点的气球，随时要破。她暗暗告诫自己不可示弱，坚持要和他一起开车回北京。她知道他算无遗策，凡事留有余地，并不急着赶飞机；自己迁就他已经到了悬崖边上，没有一步退路。
不知是终究对她存了一丝怜悯和歉意，还是被她前所未有的坚决吓倒，方散原最终答应了她一起开车回去，接着就莫名其妙地陷入了这场旷日持久的大堵车。40多个小时下来，方散原总算还剩下一点绅士风度，即使把黑莓和IPHONE都打到没电也没冲马莉苏发火。她不敢问他的美国太太是不是已经按原计划到了北京，公司是不是已经乱了套，心里又有另一个自己漠然地看着这一切，不觉得自己有同情方散原的义务。
马莉苏自己是无牵无挂的。她已经辞了职，也编了谎安抚家里。她看着不再游刃有余，无力维持永恒的完美形象的方散原，只觉得更爱他。她要爱他直到她死。
方散原此时闷闷地开了口：“你的手机借我。”马莉苏默默从包里把听他的话一直关机的手机掏出来，目送他开了车门走到远处去打电话。她也下车，锁了车往反方向走，去找小贩。
小贩比预料中难找——世上的事往往是这样的，你用不着它时它总在你眼前晃来晃去，用得着它的时候它又不见了——马莉苏好久才回来，看见方散原坐在发动机盖上，头垂得很低，马莉苏不知怎么有种错觉以为他在落泪，话噎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只好沉默地站着。
方散原猛然抬起头，脸上却没有泪。这张满脸胡茬，疲惫憔悴的脸终于符合了他的年纪。他看着她，异常温柔地对她笑了：“你散步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是要小心些，不要离车子太远。”
马莉苏像被责备了一样小声说：“给你买这个。”她伸出右手，手里是一包中华。
方散原看着，并没有接过来。马莉苏心虚起来，无力地辩解说：“我知道你不抽这种烟，但是买不到David Doff……”
方散原叹了一口气——马莉苏张大了眼睛，她是第一次看见方散原叹气——他握住她拿烟的那只手：“去退了吧，换个面包什么的。好久没见你吃东西了。”
马莉苏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我没什么食欲。你不抽烟可以吗，不然稍微将就一下……”
方散原又那样笑了：“不是，我戒烟了。你怎么会没食欲，正是需要吃东西的时候。”他的眼睛落到她小腹上，马莉苏怔了一下，眼泪在眼眶里酝酿起来。她赶紧警告自己不要犯傻，事情不可能是自己想象的那样。方散原却接着说：“我跟Grace说了，她已经知道了。孩子可以留下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我不好，让孩子受苦了。我们一起回美国吧。”
尽管已经幻想过不下一万遍，这一幕真的发生时，马莉苏依然不敢相信。她终于没能忍住泪水，第二次在方散原面前哭了。方散原紧紧抱住她，她泪水朦胧地越过他肩头看着前方望不到尽头的车阵，满怀感激、如释重负和罪恶感。她几乎是立刻就开始担心方散原总有一天会知道这一切不是巧合，是她利用这场长达百公里的堵车来成全自己的爱情。
但是马莉苏很快就稳住了心神。她是这场爱情的胜利者，不计其数的收费站、脆弱的高速公路、来自半个中国的超载卡车和迟缓的交通部门都是她的同谋——是中国和她一道战胜了方散原这个徒有中国面孔，却从来不看中国新闻的美国人。他们很快就会离开这块神奇的土地，她的祖国。方散原什么都不会知道。他永远不会懂得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