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皂角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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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峡皂角树

叶 梅(土家族)《 人民日报 》( 2010年09月11日   08 版)

  三峡一带树木葱茏,当年杜甫沿江而下,曾在巴东西瀼口住过多日,这地方是在长江三峡的巫峡与西陵峡之间,素有川蜀咽喉、鄂西门户之称,为土家苗族等多民族百姓世代居住。有诗云:“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诗圣杜甫放眼看去,又吟道“冬来纯绿松杉树,春到间红桃李花”,想那峡谷山川之间,松杉林立,花枝摇曳,一片醉人沁香呵。而我自小在巴东峡江边,看惯了一片葱绿,更偏爱三舅嘎公家的皂角树。

  土家人将姥姥叫嘎嘎,三舅嘎公是嘎嘎的幺弟,他与他的父兄过去都是川江上有名的“桡夫子”,将三峡一带的盐、柑橘和茶叶运到宜昌、汉口,又将下江的洋货拖到巴东、巫山、奉节,后来在江上遭遇土匪,梭镖来去,几条汉子死得只剩了最小的三舅嘎公。

  嘎公家在长江边,屋侧另有一条小溪,溪畔有一座玲珑宝塔,溪间躺着高低起伏的巨石,清澈的溪水静静地钻过石缝,小蛇一般游入长江。三舅嘎公的土屋前长着一棵青青的皂角树,像一把撑开的绿油油的大伞,树下摆放着几条光滑的长凳,那是被路人的汗水浸透过的,还有小方桌和瓦罐凉茶。我们奔跑着从刺目的烈日下扑进那一片荫凉,头上捆着白帕子的三舅嘎公提着旱烟袋,会伸手擦一把我们额前的汗,笑眯眯地说:“喝茶喝茶,灶头有烧好的苞谷坨。”我和我的表兄妹们,一屁股对着江水坐下,皂角树下吹过一阵阵江风,我们咕嘟嘟喝下大碗的梨儿茶,啃出满嘴苞谷香。

  对岸的巴东县城,则是一条窄窄的长街,我和表姐摇摇摆摆地从街头走到街尾,一般只要十来分钟。有汽车经过时,便会有半老的妇人或孩子拿起铁皮喇叭叫喊:车子来哒,行人走两旁!这样的情景似乎一直被外乡人当着笑话提及。巴东城下的江边如郭沫若的诗:“岸头礁石起伏,崎岖难行,所谓‘微雨步巴东,江边乱石丛’……”人们没有想到若干年后,随着三峡工程的建设,江水会上涨至175米,那些乱石丛,还有巴东老城,以及江北三舅嘎公的土屋——都没入了大江。

  举世瞩目的三峡搬迁是从1997年的夏天开始的,一声炮响之后,老城的街道楼房逐渐拆除,人们挥泪告别。拆除所有房屋、电线通信线广播线、石拱桥、园林、医院兽医站屠宰场、猪栏粪池沼气池、传染病疫源地、15年以上坟墓……一眼望不到边的断墙残瓦,惊心动魄的尘土飞扬,三峡如凤凰涅槃。

  1500多年前始建的巴东“旧县坪”原在大江北岸,宋朝时,20岁的进士寇准被派往巴东做了县令,唯见“ 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他发奋改良农事,开拓南岸,将县城搬到了江南的金字山。那次不足千人的搬迁一直被后人视为了不起的壮举,然而相比三峡迁移,就简直是微不足道了。作为三峡库区移民重点县之一的巴东,全县境内搬迁涉及到县城和10多个乡镇100多个村,近5万多人。三舅嘎公的儿孙也在其中。 

  就在老县城即将完全淹没的头一年,我在拆去半拉的巴东码头坐上了一条小小的机动船,驾船的是三舅嘎公的外孙小宋,他所驾的已不同于前辈的木船,而有着“突突”作响的发动机,箭一般顺江而下。我们在一个叫“鸡翅膀”的乱石丛下了船,只见一个个硕大的水泥墩子从江边伸到了半山腰,那是白底红字的水位标志,最高的那一块便写着“175”,也就是三峡大坝完全建成蓄水后所要达到的水位。

  接着往上爬了不远,便看见好几处断墙残垣,三舅嘎公老屋的所在地,一群男人正在七手八脚地拆梁,土墙只剩一圈基脚,周围的树被砍倒在地,新鲜的枝叶脆生生地朝天翘着。一口圆圆的瓦缸半截被土掩埋,太阳映在缸里,晃荡晃荡的,也不知那缸里的水是天上的雨,还是主人临行前挑回的清泉。拆屋的男人告诉我们,已经去世的三舅嘎公埋在了山高头,他的后人已搬到江汉平原,那里建了许多个三峡村,而现在他们是在做“清库”,明年6月水就要淹到这里来了。

  我问,那棵皂角树呢?男人们说:皂角树?我们这里皂角树多呢,你说的哪一棵?我无法说得清,那棵皂角树在我儿时的印象中是一棵参天大树,以后应该是长得更大了吧,可躺在地上的这些树有松杉,有柑橘,却没有那棵如巨盖的大树。

  我们找到了三舅嘎公的坟茔,他老人家正好埋在了不用迁移的175米之上,面朝大江,可以日夜眺望江上行走的船儿。我为三舅嘎公烧香,祈望儿孙的搬迁不会使他孤独和担心。三舅嘎公知道,这地方自古以来很美也很穷,地僻接穷峡,坡度大都超过了四十五度,只能种植苞谷红薯,巴东县志曾记载:“农人依山为田,刀耕火种,备历艰辛,地不能任旱涝,虽丰岁不能自给,小侵则蕨根为食”。在过去的许多岁月里,三舅嘎公和他的乡亲常为温饱所困扰,这里的部分农户举家搬迁,减少三峡土地的耕种,对美丽三峡的生态发展应是一种离别的奉献。

  那天正要从陡峭的山上往下走,一位鬓发花白的妇人健步而来,她肩上挎着一个竹背篓,笑笑地提醒我们将纸钱和炮仗拿得离草木远些,说山上容易着火,现在这坡上除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就只剩了她。这位姓曾的大妈家门前有一个大屋场,铺着清一色的石板,显出山里人家的气派。她的四个儿女全都迁到了外地,有的在江上跑生意,有的进了合资企业,都修了很大的屋,儿女来接过好多次,虽然住着的这个屋场过几年也得拆,可是她却不想走。

  我们问为什么呢?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扬手指了指门前的石板,说光这一块块“礓(石察)子”我都舍不得,几十里外的地方打来的,搬运钱一块石板都要好几十块呢。我从神农架下嫁过来,在这屋场里结的婚,生的娃娃,后来又看着婆婆在这屋里闭的眼睛,……还有丈夫。她说着,眼圈红了。我忍不住拉起她的手,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她要守到三峡大坝完全建成,守到江里的水一层层淹没了她千辛万苦弄回来的那些“礓(石察)子”,她才离开。 

  大江上响起了悠长的汽笛,那雄浑又带着些沧桑的声音在峡谷间久久地回荡。面对浑黄的永不停息默默流淌的浩荡江水,恍如昨日,如花的新媳妇从山道上满脸桃红地走来,还有扎着雪白帕子的三舅嘎公张着缺牙的嘴笑开了满脸慈祥,那土屋前的皂角树绿出满眼的温情……而眼下,巴东新城彩虹飞架,十里长街高楼林立,夜间华灯初上,人们翩跹起舞,通往江边的宽大石阶九百九十步,正对着飞架南北的巴东长江大桥。那一棵皂角树,留在了人们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