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鲁迅三题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20:04:41
止庵:鲁迅三题时间:2010-09-09 11:43 作者:止庵【字号:大 中 小】点击:526次
  一、关于“周氏兄弟”
  “周氏兄弟”已经成了一个专有名词,特指周树人(鲁迅)与周作人。说来天下姓周的兄弟该有不少,难得用上这个称呼;绍兴这家兄弟不止两位,别人也无法阑入。这么说仿佛不大讲理,但是的确如此。“周氏兄弟”的说法,最早还是由他们自己提出。一九○九年三月《域外小说集》第一集出版,即署名“会稽周氏兄弟纂译”。当然这多半只是陈述事实而已。不过序言称:“异域文术新宗,自此始入华土。”可以认为是这本书的特色所在,亦未始不可看做译者的一种姿态。后来他们对中国文化的独特贡献,至少有一方面是在这里。
  代表“文术新宗”的周氏兄弟未免登场太早,“华土”一时不能消受;他们之引起普遍注目,还要等上八九年以后。届时二人皆已在文化中心北京;蔡元培出掌北大,陈独秀主编《新青年》,为他们提供了充分的舞台。似乎“周氏兄弟”一说很快就在一个圈子里流行了。一九一八年三月十五日《新青年》四卷三号发表刘半农《除夕》一诗,有云:
  主人周氏兄弟,与我谈天,——
  欲招缪撒,欲造“蒲鞭”,
  说今年已尽,这等事,待来年。
  刘氏自注:“(一)缪撒,拉丁文作‘Musa’,希腊‘九艺女神之一’,掌文艺美术者也。(二)‘蒲鞭’一栏,日本杂志中有之,盖与‘介绍新刊’对待,用消极法笃促编译界之进步者。余与周氏兄弟(豫才,启明)均有在《新青年》增设此栏之意,惟一时恐有窒碍,未易实行耳。”钱玄同是周氏兄弟特别是鲁迅投身新文学运动的有力促进者,多年之后说:“我认为周氏兄弟的思想,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所以竭力怂恿他们给《新青年》写文章。”(《我对于周豫才君之追忆与略评》)胡适一九二二年八月十一日日记也写道:“周氏兄弟最可爱,他们的天才都很高。豫才兼有鉴赏力与创造力,而启明的鉴赏力虽佳,创作较少。”
  这些人不约而同地谈到“周氏兄弟”,显然首先是将他们看做一个整体;这里“周氏兄弟”这一概念,涵盖了二人在思想、才具和文学活动上的某些共性。虽然他们实际上各有所长,鲁迅之于小说创作,周作人之于文学翻译、文学理论、新诗创作和散文创作,分别代表当时的最高水平。但是这都可以看做是“周氏兄弟”这一整体所取得的成就。而且二人的文学活动一时原本不能截然分开,周作人那“中国新诗的第一首杰作”的《小河》,曾经鲁迅修改;鲁迅为《域外小说集》新版作序,署名周作人;周作人的几篇杂感,后来也收入鲁迅的集子《热风》。
  “周氏兄弟”作为一个文化概念,几乎与整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相始终。其实二人间的亲情,在一九二三年七月即告断绝,世上从此已无周氏兄弟。然而恰恰是在其后一段时期,“周氏兄弟”被他们的同志,尤其是被论战的对手一再相提并论。如陈源说:“先生兄弟两位捏造的事实、传布的‘流言’,本来已经说不胜说,多一个少一个也不打紧……”(《闲话的闲话之闲话引出来的几封信·西滢致岂明》)后来冯乃超攻击鲁迅,也说:“无聊赖地跟他弟弟说几句人道主义的美丽的说话。”(《艺术与社会生活》)从而赋予了“周氏兄弟”以超越于实际意义之上的文化意义。“周氏兄弟”已经成为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史和文学史上最重要的文化现象之一。
  在“周氏兄弟”成为一个纯粹的文化概念的过程中,一本二人均积极参与的杂志《语丝》起了重要作用。《语丝》前一百五十六期,周作人事实上负全责,而鲁迅为主要撰稿人之一;杂志在北京被禁,移至上海再办,由鲁迅主持,周作人发表文章仍然不少。他们在各自开垦自己的园地(鲁迅是《野草》,周作人是《茶话》等)的同时,经常共同出击,或彼此呼应。及至鲁迅编完《语丝》第四卷后,交卸编辑职务,情况发生了重大变化,从此二人很少在同一场合发言,“周氏兄弟”失去了共同语境。
  另一方面,他们的立场和态度也有所变化。鲁迅“进”到社会批判,周作人“退”为文化批判。然而鲁迅的社会批判有文化批判做底子,周作人的文化批判也不无社会批判的象征意义。三十年代,二人已经分属左翼与自由主义这样不同的文化阵营,时而互相不点名地以笔墨相讥。在当时人们的论说中他们很少再被一并提起,作为文化现象和文化概念的“周氏兄弟”其实已经不复存在。虽然对一般受众来说,感受恐怕还要滞后一点。张中行有番回忆:“……于是转而看所谓新文学著作,自然放不过周氏兄弟。一位长枪短剑,一位细雨和风,我都喜欢。”(《再谈苦雨斋》)正是一个好例子。
  然而天下事不可一概而论,二人之间亦未必处处针锋相对。周作人为左翼批评家所批评的《五十自寿诗》,鲁迅在私人通信(1934年)中曾予以辩护;周作人则至少有两次在公开场合谈及鲁迅,一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1932年),一为《闲话日本文学》(1934年),均无恶意。鲁迅一九三六年去世,在某种意义上改变了断绝多年的兄弟关系。周作人写了《关于鲁迅》和《关于鲁迅之二》以为纪念。此后他在文章中不时提到“先兄豫才”(《记太炎先生学梵文事》,1936年)或“家树人”(《玄同纪念》,1939年)。在《苦口甘口》(1943年)和《两个鬼的文章》(1945年)中谈及“五四”先驱,一次说“胡陈鲁刘诸公”,一次说“陈独秀、钱玄同鲁迅诸人”。而他之记述鲁迅前期生活和揭示鲁迅作品原型,亦始于《关于范爱农》(1938年)和《关于阿 Q》(1939年),后来则分别有《鲁迅的故家》(1953年)和《鲁迅小说里的人物》(1954年)两本书面世。这是一点题外话了。
  八十年代以后,周作人著作重行出版,鲁迅著作则长盛不衰,“周氏兄弟”逐渐又被论家和读者提起。现在使用这一文化概念,实际上既不同于“五四”前后,又不同于二十年代;并不单单针对他们的某一时期,亦不限于散文创作,而是首先作为一个整体对二人全部文学和思想上的建树加以把握,在此前提下再来考虑具体的异同。曹聚仁也讲过类似的意思:“周氏兄弟,在若干方面,其相同之点,还比相异性显著得多。”(《文坛五十年》)“周氏兄弟”一语至少有三个意义:一,他们取得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最高成就,代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主要方向;二,他们坚持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态度;三,他们拥有世界文明的广阔视野。“周氏兄弟”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作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代名词。历史上有过“曹氏父子”、“建安七子”、“竹林七贤”、“李杜”、“元白”、“唐宋八大家”、 “前后七子”、“公安派”、“竟陵派”等等说法;作为某一文学巅峰时代最主要的代表,大约只有“李杜”与之具有同等分量。我不知道新版《辞海》有无“周氏兄弟”的条目,如果没有,恐怕应该添上罢。
  二、钱玄同与刘半农
  这是新文学史上两位热闹的人。新文学肇始,最需要反响——特别是来自“反”的那一方面的“响儿”,苦于一时不见,两位就商量着制造一个。于是钱玄同化名“王敬轩”,历数新文学的坏处;刘半农则一一予以驳斥。这就是轰动一时的“双簧信”。真刘半农骂倒假“王敬轩”,新文学乃告成立。这件事情现在看来,有些行为艺术的意思。钱玄同能假扮“王敬轩”,因为他旧学问根底太深,他与陈独秀、胡适同为《新青年》三杰,但他很少写文章,只发表一些通信,对陈、胡表示赞同,以他名教授的名效应,已经足够有分量了。他还提出一些激烈主张,如废汉字等,反对者只顾反对这个,结果别的新思想也就顺利通过。后来他成为“疑古学派”的精神导师,废姓改称“疑古玄同”,也令世人侧目。刘半农早先是“鸳鸯蝴蝶派”,没有学历,在北大为美国博士胡适所鄙视,遂弃教授之职到欧洲苦苦当了五年多留学生,考得一个法国博士回来,接着当他的教授。
  钱玄同和刘半农都是性情中人,写文章倒在其次,虽然都是散文大家。钱玄同“述而不作”,深入思考,提供观点,鼓励别人写作,自己很少动手,甚至授课都不写讲义,只做图表。刘半农兴趣广泛,无所不能,写诗,翻译,搜集民谣,校点古籍,考古,谈音乐,还有摄影。两位都没活到多大岁数,刘死时四十三岁,钱死时五十二岁。他们晚年,都曾被讥为“没落”,这是没有什么道理的。两位作为“五四”代表人物,一直坚持的是文化批判立场。另外他们都是“业余作家”,各自有其专业,而且都是绝学。钱玄同集古文学派和今文学派传人于一身,是经学和小学大师;刘半农是实验语音学专家。他们不过是继续从事其学问研究而已。刘半农往绥远调查方言,为虱子叮咬,染上回归热去世,乃是以身殉职。钱玄同最后抱病为故友刘师培编辑遗著,死而后已。若两先生者,无愧乎“道德文章”一语了。
  以上是我去年写的一则札记,题目也是《钱玄同与刘半农》。现在要写文章,似乎该对两位的事迹做些介绍,一时想不出更合适的话,所以抄在这里了。抄完之后,觉得该说的都已说了,只是记得鲁迅晚年对两位有过批评,不如约略加以讨论。刘半农死后,鲁迅在《忆刘半农君》中说:“近几年,半农渐渐的据了要津,我也渐渐的更将他忘却;但从报章上看见他禁称‘蜜斯’之类,却很起了反感:我以为这些事情是不必半农来做的。从去年来,又看见他不断的做打油诗,弄烂古文,回想先前的交情,也往往不免长叹。”后来就被论家视为盖棺论定的话。然而鲁迅文章读法,还该遵循他自己的提示:“我的杂文,所写的常是一鼻,一嘴,一毛,但合起来,已几乎是或一形象的全体……”(《准风月谈·后记》)几乎与写《忆刘半农君》同一时间,他在《玩笑只当它玩笑(上)》中说:“不料刘半农先生竟忽然病故了,学术界上又短少了一个人。这是应该惋惜的。但我于音韵学一无所知,毁誉两面,都不配说一句话。”两者“合起来”,可能才近乎鲁迅心中“或一形象的全体”。而有关刘氏事业,他在此前八年已经讲过:“半农到德法研究了音韵好几年,我虽然不懂他所做的法文书,只知道里面很夹些中国字和高高低低的曲线,但总而言之,书籍具在,势必有人懂得。所以他的正业,我以为也还是将这些曲线教给学生们。”(《为半农题记〈何典〉后作》)可见鲁迅并未对他那更重要的一方面视而不见。从这个意义上讲,鲁迅所谓“我爱十年前的半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未必是全面评价。而且即使是所涉及的一方面,也只谈了其中的某些部分。刘氏的确写些性情文字或消遣文字,但是他也还有别的作为,譬如所撰《与张溥泉》(1932年)和《南无阿弥陀佛戴传贤》(1934年),都是笑骂交加、慷慨激昂之作,若论社会批判的锋芒并不在鲁迅之下。他仍然是“战士”,不过不局限于“战士”而已。我觉得二十世纪中国只有两个人真正写得好骂人文章,一为鲁迅,一为刘半农。刘氏又因对文字特别敏感,笔下另有一番特色,如《与张溥泉》中所说:“呜呼,政府尝以沉着诏吾民矣。证以事实,沉则有之,着则未见,是沉沦也。”即为一例。
  鲁迅曾在私人通信中说:“疑古玄同,据我看来,和他的令兄一样性质,好空谈而不做实事,是一个极能取巧的人,他的骂詈,也是空谈,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他自己的话,世间竟有倾耳而听者,因其是昏虫之故也。”(1930年2月22日致章廷谦)别一处讲“此公夸而懒,又高自位置”(1933年12月27日致台静农),盖亦是差不多的说法。不过这其实正道着钱氏“述而不作”的一贯作风。终钱玄同一生,似乎所重视的是最终取得什么结果,他自己宁肯只起一点催化作用。对他来说更大意义在于发现。他诚然是“空谈”,但“倾耳而听者”未必不因此而“做实事”,而且鲁迅自己就曾经如此,此事见载于《呐喊·自序》:正因为钱玄同“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的劝说,“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说来现代文学史和思想史上若干重要篇章都离不开钱玄同的“空谈”或催化。鲁迅与钱玄同交恶,多半出于钱氏所谓“迁怒”;有一次近乎冲突。如《两地书·一二六》所载: “途次往孔德学校,去看旧书,遇金立因,胖滑有加,唠叨如故,时光可惜,默不与谈……”钱氏写《我对于周豫才君之追忆与略评》,有番表白很中肯:“我想, ‘胖滑有加’似乎不能算做罪名,他所讨厌的大概是‘唠叨如故’吧。不错,我是爱‘唠叨’的,从二年秋天我来到北平,至十五年秋天他离开北平,这十三年之中,我与他见面总在一百次以上,我的确很爱‘唠叨’,但那时他似乎并不讨厌,因为我固‘唠叨’,而他亦‘唠叨’也。不知何以到了十八年我‘唠叨如故’,他就要讨厌而‘默不与谈’。但这实在算不了什么事,他既要讨厌,就让他讨厌吧。”
  刘半农曾说:“余与玄同相识于民国六年,缔交至今仅十七年耳,而每相见必打闹,每打电话必打闹,每写信必打闹,甚至作为文章亦打闹,虽总角时同窗共砚之友,无此顽皮也。友交至此,信是人生一乐。”(《双凤凰砖斋小品文·无题》)前辈风趣令人神往。他们曾分别对自己的立场有所阐述,不妨对照起来看。刘半农说:“还有一点应当说明,就是一个人的思想情感,是随着时代变迁的,所以梁任公以为今日之我,可与昔日之我挑战。但所谓变迁,是说一个人受到了时代的影响所发生的自然的变化,并不是说抹杀了自己去追逐时代。当然,时代所走的路径亦许完全是不错的。但时代中既容留得一个我在,则我性虽与时代性稍有出入,亦不妨保留,借以集成时代之伟大。”(《半农杂文·自序》)钱玄同说:“我所做的事是关于国语与国音的,我所研究的学问是‘经学’与‘小学’,我反对的是遗老,遗少,旧戏,读经,新旧各种‘八股’,他们所谓‘正体字’,辫子,小脚,……二十年来如一日,即今后亦可预先断定,还是如此。”(《我对于周豫才君之追忆与略评》)前者强调自我意识之不可放弃,后者强调文化批判态度之坚持始终,其间正有一种互为因果、相辅相成的关系。虽然两人兴趣和学问都不相同,但从某种意义上讲,刘半农的话可以用来说钱玄同,钱玄同的话也可以用来说刘半农。我们以为他们放弃了什么,其实并非如此;他们可能保持着更为宝贵的东西。
  三、鲁迅与长篇小说
  鲁迅在《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说:“批评必须坏处说坏,好处说好,才于作者有益。”这并非泛泛之论,而是有着切身感受;至少他觉得对于自己来说,批评家从来没有能够做到这一点。因此他树立一个原则:“我每当写作,一律抹杀各种的批评。”
  自《狂人日记》问世,鲁迅就成为中国最受关注的小说家;及至发表《阿Q正传》,批评界多所议论。而在作者看来,一概没有说到点子上:“我的小说出版之后,首先收到的是一个青年批评家的谴责;后来,也有以为是病的,也有以为滑稽的,也有以为讽刺的;或者还以为冷嘲,至于使我自己也要疑心自己的心里真藏着可怕的冰块。”(《集外集·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小说集《呐喊》出版,成仿吾的一番批评,更引起他强烈反感:“他以‘庸俗’的罪名,几斧砍杀了《呐喊》,只推《不周山》为佳作——自然也仍有不好的地方。坦白的说罢,这就是使我不但不能心服,而且还轻视了这位勇士的原因。……况且‘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用庸俗的话来说,就是‘自家有病自家知’罢:《不周山》的后半是很草率的,决不能称为佳作。倘使读者相信了这冒险家的话,一定自误,而我也成了误人,于是当《呐喊》印行第二版时,即将这一篇删除;向这位‘魂灵’回敬了当头一棒——我的集子里,只剩着‘庸俗’在跋扈了。”(《故事新编·序言》)末了这种做法,最是“鲁迅式”的,算得上“一律抹杀各种的批评”的好例子。
  在私人通信中,鲁迅也时常流露对于批评的质疑与不屑。如:“至于他(金人)说我的小说有些近于左(琴科),那是不确的,我的作品比较的严肃,不及他的快活。”(1935年3月25日致萧军)而李长之的《鲁迅批判》,他也不大瞧得上眼:“李长之不相识,只看过他的几篇文章,我觉得他还应一面潜心研究一下;胆子大和胡说乱骂,是相似而实非的。”(1935年6月19日致孟十还)总的来说,他始终坚持在《二心集·答北斗杂志社问》中表明的立场:“不相信中国的所谓‘批评家’之类的话,而看看可靠的外国批评家的评论。”
 来源:《书屋》二〇〇一年第五期 共2页: 上一页12下一页 [文章来自共识网:http://new.21ccom.net/articles/rwcq/article_2010090918176.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