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松鼠会 ? 土豆1846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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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1846 (上)Comments>>

| Tags 标签:原创, 土豆, 爱尔兰, 科学史    Ent 发表于 2010-09-09 9:13

“我们的马车在克罗纳科迪镇停下……一大群皮包骨头的穷人向马车涌来,乞求施舍。其中一个女人怀抱着一个死去的孩子,声泪俱下地恳求旅行者给一点钱,让她能安葬自己亲爱的宝贝……旅店的人告诉我,她这样的人每天都会有几十个。

“离开克罗纳科迪后,一路西行……每走出几百米就是一场葬礼或者一具棺材,直到我们抵达谢珀顿湖区。这里的苦难更让人触目惊心,因为葬礼上的人数已经明显减少。没有一场葬礼有十人以上参加。有的甚至只有两三人。

“抵达布里奇顿……这里,我看到死人,垂死之人和活人没有差别地躺在同一处地面上,除了几块可怜的破布之外,与冰冷的泥土之间再无它物。……五百座房子里找不出一座能免于死亡的侵袭,有的房子里死人和活人在一起已经有四五天了,没人有力气把尸体移到安息之所。

“我们继续向老教堂街进发……一所无门无窗的屋子,堆满了瘦骨嶙峋的人,全都躺在光秃秃的地面上……多诺万医生悲伤地恳求我,让我不要进去……

“接下来是斯卡尔镇……一群女人,人数足有四五百之多,手持钱币,等待着购买食物;而几个政府官员正在发放少得可怜的玉米粉。一个女人告诉我,她自从破晓就开始在这里等了。……这批食物是刚刚经一艘单桅帆船运到的,只有五十吨,而当地的人口是两万七千……”

这不是“黑暗”的中世纪,也不是某个穷乡僻壤的非洲国家。这是1847年的爱尔兰,处于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的直接管辖之下已有四十六年,还是全国的重要粮食产地。而1847年的英国,正处在工业革命的鼎盛之时,即将举办人类史上第一届世博会;这一代的不列颠人几乎都忘记了大饥荒的模样。一场死亡一百一十余万人、又迫使近两百万人背井离乡的一次灾难,在人口八百万的爱尔兰,既是那样的刻骨铭心,又是那样的不合时宜。

[1845年9月13日的爱尔兰报纸,“我们很遗憾地宣布,瘟疫已经波及了爱尔兰的土豆。”那时没有人意识到,这场瘟疫将是爱尔兰全部历史的分水岭。]

因此,1846-1849年间的爱尔兰大饥荒,虽然肯定不是全球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却是史家最为关注的一次。相关的论述从经济到政治,从政府法令到宗教背景,汗牛充栋。但是不管这场灾难中有多少人为的因素,毕竟和自然脱不开干系。这其中,最关键的角色是一种特殊的作物——土豆。

【另类】

目前世界四大粮食作物是水稻、小麦、玉米和土豆。学过生物的同学可能会立即注意到,土豆和其它三大有点格格不入——水稻小麦和玉米作为粮食,收获的都是果实和种子,是繁殖器官;唯独土豆收获的是块茎,是营养器官。可不要小看这点差异,以下的全部故事都与此有关。

如果你是一株植物,要怎样分配自己的营养,才能让后代活得更好呢?或者说,如果你是一家公司老总,要怎样投资才能最后留给后人最多的动产呢?当然,植物的问题要简单得多,它们不必考虑娇生惯养的问题,给孩子的养分那是多多益善。可是,同样的养分如果留给自己生长的话,可以长出更多的叶子,加快能量的积累速率,将来会给后代留下更多的能量。所以许多草本植物(比如水稻)的基本策略很简单,先把一切资本都尽可能地投入生产,获得的利润再接着投产,直到生长季节结束,然后把全部资本尽可能转化为流动资金(比如淀粉),传给自己的后代。

这里需要补一句:为什么水稻要在繁殖季节把能量全给后代,不给自己留一点呢?像水稻这样的单子叶植物不能无限长大,因此两年的水稻(如果有的话)也不会比一年的水稻多结多少种子;而过冬需要采取手段对抗寒冷,还要冒更大的被草食动物啃掉的危险(毕竟冬天可吃的东西少),权衡下来与其自己留着,还不如全塞进种子送给后代。

现在人类发现了水稻的这个策略,于是决定对它们征收99%的遗产税,化作人类的食物;剩下的1%则重新播种。对于人类而言,当然是植物把越多的能量留给种子,越划算;因此在长年的人工选择之下,水稻几乎是拼尽全力生产,什么安全保障啦资金储备啦的全数忽略。也因此水稻对于旱涝灾害的抵抗力很差,需要颇多的农药水肥才能保证高产。

可是,这种策略万一真的遇到环境灾害经济危机,那可就惨了。缺乏备用资金的话,一旦破产,那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所以野生的水稻都不敢不留点余地。而诞生于安第斯山区的土豆,饱受不规则气候之苦,干脆采取了另一种策略:长年蓄积足量的养分,留得青山在,每年除了定期开土豆花有性繁殖之外,遇上好时机还可以直接动用块茎储存的养料来无性繁殖。块茎埋在地下,防冻问题解决了一大半,被草食动物发现的几率也大减,到了春天再发芽就是。当然,大约在一万年前,人类发现它之后也很快学会了征收所得税,挖出它的块茎直接食用;而在人工选择下,块茎所存的养料越来越多,土豆个头也越来越大。


[网上风传的这张“世界最大土豆”图,其实是一只地瓜……我们被BBC的报道骗了~土豆虽然理论上算是多年生,但是它的地上部分只能长一季,经冬时叶片凋零,来年重新发芽;而地瓜只要不收获而且冬天不结霜,就能在地里连长很多年。所以土豆大小是有上限的,真正的世界纪录是下面那一颗,重达3.5公斤。一般的土豆只能长到半斤左右。]

块茎比起种子的好处是明显的:由于自带营养储备,又是整个生长期间持续生长,所以抵抗恶劣环境的能力很强。土豆可以在除了盐碱地之外的所有类型土壤中生长,可以适应低至8℃高至30℃的日均温度,产出同样数目的卡路里所需的水量只有小麦的一半;因此许多贫瘠且偏寒冷的多山地区,种植土豆是当之无愧的首选;而较温暖的亚热带地区,土豆实际上可以在全年任何时候播种。此外,温带地区土豆的生长周期大约是4个月,从第二个月起新的块茎就开始形成,成熟之后仍然可以留在地里一段时间,因此不存在特别集中的农忙时节,不易出现“青黄不接”的场景,也不易遭受战乱摧残。(要知道,那时候打起仗来往往士兵是就地觅食,对一般农业经济的伤害不是一星半点。)

而比起很多其它块茎/块根作物,土豆在营养上又占了优势。目前世界上木薯也是一种很重要的块根作物,产量已经接近土豆,可是木薯的蛋白质含量近乎为零,相比之下土豆的蛋白质干重含量和谷物是一样的,还基本不含脂肪(当然,前提是你别用油炸它!)。土豆还含有丰富的维生素C和铁,B族维生素和钾、磷等矿物质也是它的强项,这些领域又胜过我们熟悉的块根作物红薯(并且比红薯更耐冷耐旱);不过切碎水煮或者油炸会导致许多维生素流失,所以从营养角度看,连皮煮熟似乎是最好的吃法。

【辉煌】

所以,尽管土豆初抵欧洲时受尽偏见,它仍然逐渐在欧洲站稳了脚跟,特别是在那些不太适合传统作物的地区。土豆最早是在十六世纪经由西班牙殖民者之手抵达欧洲,可是立即受到各种各样毫无根据的污蔑——比如圣经上没有提到过它(因此很多地方土豆得了个外号叫“魔鬼的苹果”);比如属于盛产毒物的茄科家族;瑞士植物学家Bauhin甚至声称土豆导致麻风病,理由仅仅是它长得像染有麻风的脏器。迈克尔·波伦在《植物的欲望》里这样说:“小麦是向上指,指向太阳和文明;马铃薯却是向下指,它是地府的,在地下看不见地长成它那些没有区别的褐色块茎,懒散地长出一些藤叶趴在地面上。”直到今天,potato这个词仍然充满了嘲讽之意:英语里宅男是“couch potato”,傻瓜是“potato head”;法语里懒蛋流着“potatoblood”,而顺拐的人则是“dances like a sack of potato”。我甚至怀疑,美国头号搞笑副总统DanQuayle最经典的一次搞笑——视察小学课堂时把potato拼成potatoe——也有某种文化潜意识在作祟。


[现在的英国人显然后悔当初的偏见了。这不,2005年6月,英国佬举办了一次游行,要求把“couchpotato”这个词从字典里剔除出去。他们认为,富含维生素B、C、蛋白质,又几乎不含脂肪的土豆才是真正的健康食品,是绝对不可以和成天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的深度宅联系在一起的~]

但是不管怎样的恶名,好处毕竟是实实在在的。荷兰人开始种土豆仅仅是为了预防坏年头,但是土豆在1740年的超级寒冬里表现得太出色了,以至于迅速推广开来,到了1794年,土豆已经跻身于荷兰特色食品之列。德国人同样在1770年的饥荒后意识到了土豆的好处,而饱受战乱之苦的德国农民还发现土豆不容易被士兵毁掉——虽然也不是绝对安全,因为很快士兵也学会了从地里挖土豆吃(但是总比糟蹋麦苗要好得多了)。1778-1779年间的巴伐利亚继位战争就有个外号叫“土豆之战”(Kartoffelkrieg),因为士兵们都是靠在田里挖土豆过活的,而土豆被挖光的时候,战争也就自动结束了……


[这张很艺术的照片拍摄的是今日的荷兰农民。几百年的栽培足以让人类对一种作物产生感情了。]

法国人当然也不甘落后,于是一个倒霉的药剂师Parmentier在1756-1763年的“七年战争”中被德国人抓住,吃了好久的土豆牢饭;他幸而归国之后就大力推广土豆。(也不算倒霉啦,Parmentier这个姓现在已经变成一个形容词,意思就是“有土豆的”。这么个名垂青史法倒也不错。)土豆大普及行动一时间如火如荼,以致路易十六把土豆花用作胸花,而玛丽皇后则干脆戴在头顶,只可惜他俩后来都上了断头台。更不幸的是,现在法国赖以成名的FrenchFries(法式炸薯条),当时还没发明,他们的主食还是面包蘸汤,而掺有土豆粉的面包做出来软乎乎的,根本蘸不起汤来。要等到1857年,米勒才会画出他的名作“晚祷”,还有四年后的“种土豆者”。(即便那时,还是有不少法国人觉得土豆不健康。)

[这是法国大画家米勒(Jean-François Millet)最知名的作品之一。这幅画作于1857年时题目是“祈祷土豆丰收”,但是后来订画的人没来取货,米勒才又加了一座小小的教堂尖塔,更名为“晚祷”。]

俄国人照例还是晚来一步。像彼得大帝这样时尚的人留学期间当然不会忘记往国内送一袋土豆,但是国内的乡下土包子总觉得这东西不吉利。到了1840年,政府坐不住了,决定强迫官属农民(statepeasants)在公用地上种植土豆,可他们误以为这是在全面推广农奴制,加上土豆的恶名,最后下场是一次大规模的“土豆暴乱”,迫使当局住手。可是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农民还是意识到了土豆的明显优势,最后还是殊途同归,成了主食之一。

而在寒冷的爱尔兰,农民们几乎是心甘情愿地接纳了土豆;他们甚至把土豆的传入直接上溯到1588年西班牙无敌舰队的覆灭——根据传说,正是在那场令天地无光的海上大决战中,被击沉的西班牙战舰上的土豆飘到了爱尔兰的海岸上。他们的热衷不是没有理由的:在爱尔兰,每英亩土地可以出产6吨土豆,而小麦和燕麦只有不到一吨。在圈地运动使农民丧失了公有地之后,这一差别显然是至关重要;于是有了句俗语:“穷人的餐点——除了小马铃薯就是大马铃薯。”到了1845年,土豆在爱尔兰的种植面积已达两百万英亩,成年人均每天消费6.2公斤。这些“低贱”的粮食不但喂饱了农民和牲畜,让爱尔兰人口从1780年的四百万猛增至1845年的八百万,还让地主得以在余下的土地种植“高档”的谷物,然后出口到不列颠。爱尔兰人说,“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开不得玩笑,一是婚姻,二是土豆。”(天主教教义是不允许离婚的,因此天主教的爱尔兰人说婚姻开不得玩笑,等于是在说上帝。)

这一切看起来都不错,可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块茎在喂饱了爱尔兰人的同时,也埋下了灾难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