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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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读王维《终南别业》

                                                                                                                     佩儿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本诗又名《初至山中》,是王维刚刚隐居时的作品。王维仕途多蹇,20多岁便坐累被贬济州,30开外始返长安。终南山是王维的第一个隐居地,位于长安之南,“道书谓之太乙山”。王维曾在其名篇《终南山》中,纵情描绘过这里山高水阔、峰壑连绵、云烟浩淼的雄伟壮美:“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可以想见,王维在饱览官场污浊、人心陷溺之后,置身于这样一片水色山光之间,心情与感受是何等不同。终南山给了他豁然开朗的大视野,也加深了他对佛、道思想的接受与人生观的改变。如果说,在《鹿柴》、《鸟鸣涧》、《山居秋暝》等诗中,王维向读者展示的是一幅幅含蕴着禅机禅理、浸透着禅悟心境的水墨风景,那么这首《终南别业》,则是一幅生动可感、风采别具的人物写生,画面上活动着的,正是诗人本人,一个高蹈出世的彻悟者形象。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提笔开篇,王维便写出了自己人到中年后的心迹与对后半生生活的安排。“家”在这里是动词,安家之意。“陲”为边,“南山陲”则为南山脚下。其时王维年逾不惑不久,所以如将“晚”理解为“晚年”,便有所不妥。“中”与“晚”的对比,暗示出从“好道”到洗心隐遁,其间经历了一段曲折的岁月。同时,“晚”用于此,也含有“最后”、“终于”之意。在《送别》一诗中,诗人也曾写下过于此相类似的诗句:“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足见“中岁”后一心向“道”的王维,是怀着一种回归的心情,冲出了“不得意”的樊篱,扑向大自然的怀抱的。这朴实无华、陈述性的首联,将王维历尽坎坷寻到归宿时内心的欣悦感、踏实感,表现得极为真切和饱满。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胜事”,喜悦之事,美好的感受和乐趣。与“中岁颇好道”相应,这里亦指对“道”的感悟。“空”,一作“只”。我们几乎可以看到王维兴致盎然地漫游在丛山绿水间的情形:任性所至,流连光景,无忧无虑无牵挂;只身信步,自知自觉,万种风情在心头。此联前句写独行,后句写独觉。这里对“独”的强调,不是在渲染孤寂,而是在突现一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语)、纵横驰骋的精神自由,一种摆脱世俗羁绊、逍遥自在的超然情趣,表现出对离俗净己、合于道体的独立人格的强烈追求。这独行独觉中“欲辩忘言”的“真意”,对于那些趋名夺利、舍本逐末的红尘中人来说,能够领略到几分呢?一个“空”字,更显出“胜事”之殊美难得,道心之充实清高。

正当读者伴随着诗人,体味着这种悠然自得的闲情逸致的时候,王维突然笔锋轻转,一下子将情境、诗境同时推向了高潮,引出了被誉为“与造化相表里”的千古名联:“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沿河观水,游兴正浓,不料却到了河尽水穷之处。不见扫兴丧气之色,不闻抱憾嗟叹之声,兴随物转,意随缘移。诗人索性就地安坐,仰目观云。此间,正值云霞飞涌,风姿万千。与那潺潺流水相比,另有一番奇韵,又是一片新感觉。而这变幻无穷的空中美景与“胜事”,若不因“水穷”而止步移目,在沿河行进中是绝难有暇顾及的。正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山穷水尽,焉知不再有柳暗花明?美景“胜事”,生生不息,何必执着于一河一水?为什么不随缘而动、随缘而喜呢?“道”与“真如”无所不在,为什么不既来之,则安之,顺天应时、静心观照与体悟呢?无论“水穷”,无论“云起”,无论何得,无论何失,悟道者心底都是一片祥和平静、安悦清明。不难想象,从“不得意”的沉郁,到“颇好道”的洒脱,王维肯定经历了几番于“水穷处”“坐看云起”的感受。

“道无不在,物何足忘,故歌之咏之,吾愈见其默也。”(王维《荐福寺光师房花药诗序》)深得“道可道、非常道”之旨的王维,在对其“歌之咏之”的时候,亦本着“天道无为、任其自然”的精神,以“默”写“默”,“自然天成”。从低水到高天,从行到止,从动到静,诗人使我们处处能体会到“道”的存在与它的“大美”。而这一切都在“既雕既琢,复归于朴”(庄子语)的行文运笔中溶于情境,化于不言,无迹而可感。也许这就是古人所盛赞的“无言之境”、“不可说之味”吧!同时,诗人这种心道合一、自我与天地息息相融的体验,也非刻意追求所得,亦生发于无心无意之间。于是全诗有了这样一个信手拈来般自然而又轻松结句:“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在“行到”、“坐看”等着眼于心与物、人与自然关系的连环画式动态描绘之后,诗人又掀开了这一页——落笔于人与人之间的古朴淳美、其乐融融的特写式画面。独游中偶遇林间老翁,诗人与之开怀畅谈,无拘无束,快活率真,遂忘我忘时,乐不思返。这是何等的心无挂疑,何等的随意潇洒!

正像他王维的山水写意一样,清笔淡墨,托出的便是内在神韵,这里寥寥几处勾抹,主人公达观自然的个性,充分解脱、无心而合道的生活方式与人生态度,便跃跃然活现于字里行间了。透过他的举手投足、行止坐臥、音容笑貌,我们看到了得道开悟给人带来的内心的和谐、安适、看到了生命的喜悦和它全新的创意,更看到了随缘、随喜、“自然合道”精神在生活中的闪光。

无论身在哪里,王维的“终南别业”,都如同我灵魂的故居,而“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联诗句,也一直似座右铭般,伴随我走过了山山水水。是啊,人的一生中,不知要背上多少压抑、烦恼,不知会有多少次“行到水穷处”。但如果能怀有一颗不执着心,一颗喜无量心,我们就会像王维一样,眼前“胜事”常在,一沙一世界,触目皆菩提;我们就会像王维一样,随缘任运,顺应自然,和平快乐地面对一切。更何况,“水穷”之处,往往就是“云起”之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