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郴州市委书记落马背后：治下发生连串丑闻

“嘉禾拆迁案”和“公积金第一案”，似乎只是将这位市委书记推倒的众多骨牌中的两块

本刊记者/王刚(发自湖南郴州)

2006年5月23日，湖南郴州五连冠酒店。 全国散文期刊主编及散文作家来郴采风座谈会在此召开。郴州市委书记李大伦亲自与会并致词。

李爱好文学，善文，喜作诗，当地人称“官作家”。在郴州为官七年，出过诗集、写过小说，加之又是湖南省作协成员，和文学界密切接触的机会自是少不了他。

一时间举座欢畅，李甚至朗诵了一段自己几年前的 散文 《感受郴州》。当日与会的郴州籍作家黄剑国回忆，正当李几近虔诚地朗诵时，电话却响了。接了不到一分钟，李大伦脸色越来越难看。电话挂断，李低声对身边的市委宣传部长樊甲生说，你来说两句。随即匆匆离场。

直至晚饭，作家们听到一个消息，“李大伦被纪委叫去省会长沙，留下了”。

10天后，在6月3日下午郴州市委召开的全市领导干部会议上，湖南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周阳生通报了省委决定：免去李大伦同志的郴州市委书记、常委、委员职务。

随后又有多名官员接受了调查。郴州官场多种消息四起。

离奇敲诈指向市委书记

李大伦落马的消息还惊动了一个叫唐基石的人，他曾在2004年干了一件轰动郴州全城的大案。

2004年3月24日，郴州市人大、政协、法院、检察院等各单位同时收到了一份举报材料 《市委领导充当保护伞，国有资产被瓜分一空》，声称市委书记李大伦和纪委书记曾锦春充当非法矿山保护伞，收受贿赂，存在严重贪污腐败问题。这份材料一共分寄至郴州市26家政府部门，落款皆为唐基石。

唐在材料中称，希望求取李大伦和曾锦春腐败贪污的有关证据，如果情况属实，将奖励举报者20万元。

第二天，唐就分别给李大伦和曾锦春发了一份电子邮件。随后不久，曾锦春即回复电邮，问唐是什么人。

唐说，我们是报社记者，这里有你的一些举报材料，由于经费比较紧张，想跟你要笔赞助费。

后来双方通了电话，曾问唐基石都知道些什么。

唐答，你和煤矿的事情我们都知道。

曾问，要多少钱？

唐开口50万。

曾说，没有这么多。

唐说，那你有多少就给多少。

双方随即商量交钱地点，先是广东韶关，后来改在湖南宜章。最终，为安全考虑，唐申请了一个银行账号，让曾将钱直接汇入银行账户。

2004年8月9日，就在唐基石想着拿钱的时候，广州警方将其在天河区抓获。2005年元月6日，郴州市苏仙区人民法院以诬告、陷害未遂，敲诈、勒索未遂的罪名判处唐基石有期徒刑11年，其同伙毛金祥、彭新忠分别领刑3年半和4年。

据检察院调查，唐基石原为郴州嘉禾县统计局干部，后下海经商。2004年3月，唐在广州与嘉禾县电信局的毛金祥相遇。毛把经历的一些官场轶事告诉了他，其中包括市委书记李大伦和纪委书记曾锦春的一些传闻。两人收集材料后起草了那份材料分寄出去。

苏仙区苏刑初字第04号判决书认为，被告人邮寄案件材料仅是为了索要钱财，没有诬陷他人并使其受到刑事追究的意图。因此，其行为不造成诬告和陷害罪。

2005年元月6日该案庭审结束，按程序一周内判决书就会下达。而最终，唐的判决却在4月份下达。这期间，该案一审法官向唐解释，这个案子我判不了，得市委领导说了算。

这位法官当时还说，按法条最多判五六年。然而最终的一审判决结果却是11年。

被告上诉后，二审维持原判。又申诉至湖南省高院，随后被发回郴州中院重审。

此时，李大伦被双规的消息传出，当天夜里，彬州中院一位法官给被告的律师打电话说，我看这个案子我们能判。

永兴：摊派购房闹剧

唐基石并没能告倒李大伦，但现在的李大伦落马的事实却似乎证明了其举报材料中并非全无依据。

李大伦一去不返的第二天，永兴县人民医院副院长曹雪波就得到了消息。 医院院长王永华打电话说，李大伦出事了，他搞的那个幸福花园肯定有问题，我们用公款买了那里的房子，怎么办？

曹随即给医院的法律顾问拨了个电话，对方听了介绍立即回复，这涉及国有资产流失。惟一补救的办法就是赶紧把公款追回来。

曹是医院主管后勤、基建的副院长。一年前的2005年5月24日早上，王永华在电话里语气焦急地通知他：县领导昨晚给我打电话，让我们买幸福花园的10套房子，留作单位职工福利分房。

第三天，县领导的电话又催了，伴之而来的是一份县委的红头文件。文件里称，幸福花园是全县规划的公务员小区，为方便各单位职工建设，现各单位按公务员指标比例购买。按比例曹雪波所在的县人民医院必须消化6～8套住房。

永兴县政府各部门、乡镇、事业单位甚至学校，均收到了这份指派购房的文件。文件指出，各单位要“一把手”负责，还下达了最后通牒，在半个月内将购房订金打入指定的银行账户。

“这不是明抢吗？”接到红头文件后，永兴县医院领导班子集体开会研究，工会主席最先反对。按当时市价，全县最好地段的房价仅为每平米500元，而幸福家园地段差，每平米却卖到了700元。

正在议论纷纷时，曹雪波回忆，王永华的电话就响了，正是县里“一把手”打来的。院长说正在开会研究购房的事，对方说，好，把电话给各位医院领导，我听听他们的意见。

最终，还是院长硬着头皮说，医院财政有困难，况且职工暂时不缺房。

对方沉寂了半天，终于开口，那这样吧，6套房，你们每人一套，再不能少了，我也是替人办事，半个月后把订金打到指定账户。

实地考察看到，那个小区最小的户型面积都在125平米，最大的更有近300平米的。以最小户型算，幸福花园每套住房要比市区其余地段的同面积住房多出25000元。这个口子由谁来补？

经商议，大家决定，从医院财务里拿出一部分钱来作为补贴，看哪位职工愿意购买。为避嫌，这6套房子医院领导都不准要。

补贴从1万元最后涨到2万，一周后终于发生变化：原本迟疑的职工开始抢了。这其中有一个背景是，就在摊派文件下发当日，永兴县国土资源局开始从2005年6月到2005年9月停办所有房地产项目的审批，为幸福花园让路。这致使许多急于购买商品房的人，最终不得不选择幸福家园。

半个月后，永兴县人民医院将6套房子的订金共计12万元，汇到指定账户，如期完成了摊派任务。据曹雪波调查，县委各机关、乡镇，除了县人大硬顶外，共有50多家单位完成了购房指标。而购房补偿各单位按实际效益情况或多或少，有的干脆以公款全额购进，充当公有财产。

永兴县城郊乡，在职干部职工22名，2005年财政收入仅70万。乡长何雄军告诉记者，该乡连每月工资都无法保证。最终，只得由一位刚招来的司机买下了购房指标，作为交换，今年这位司机被转为干部。

这个幸福花园有何背景呢？曹雪波只记得院长有一次说，你知道幸福花园是谁搞的吗？是市里的“一把手”。

来到永兴县城，打听幸福花园，路人皆知。这个位置偏僻、被当地人认为风水欠佳的小区，售楼部却坐落于永兴县县委大院内。

6月1日，小区售楼小姐向记者介绍，小区共有楼房21栋，共计484套住房。如今房子已基本售完，只剩下9套复式，每平米680元。售楼小姐说，她只管卖房，如果有问题，直接去找县政府，她随即指了一下门口的另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公务员小区建设协调小组”。接着指着刚进来的一人说，这就是协调小组组长。

此人名叫罗跃平，永兴县国土资源局土地储备中心主任。他解释说，永兴县土地储备中心以土地入股幸福家园，也算个股东，在售房现场负责协调各方关系。

罗跃平告诉记者，幸福家园的 开发商是郴州名锐置业有限公司。他只知道公司的老板姓邢，大家管他叫邢总。

一连串震惊全国的丑闻在李大伦治下发生，其间关联何在？

许多人未必能把郴州的“郴”字正确念出，但提及“嘉禾拆迁事件”、“全国住房公积金第一案”，或许有更多的印象。 这个美丽的山城，全市“一市八县”人口加起来不过456万，数年来却被搅入不绝的丑闻中。

李大伦其人

相对于“官作家”的称号，李更能接受别人称其为“官文人”。

现年56岁的李大伦，系湖南桃源县人，桃源县现属常德。李的最高学历为湖南大学的MBA。

熟悉李大伦的人都说此人官相十足，从湖南省临澧县，到湘西自治州，再到省委农村工作、省农办，直到1999年主政郴州，习惯了“一把手”的感觉 脾气大，骂人多、待人严苛，办事不走程序，有时候甚至刻意做秀，

2003年，李大伦在辖下安仁县调研工作。由于基层干部纪律比较散，李大伦上面讲，一些人台下讲。发言完毕，李亲自走到台下欲发作，正巧看见一位乡政法委书记在会场打哈欠。“你打瞌睡吧，我现在就撤销你的一切职务。”李当面直斥。

第二天此事被当作典型放在《郴州日报》上通报。但真相却是这位政法委书记前夜正巧审讯疑犯，一宿没睡。李得知事实后仍不置可否，那个政法委书记的官算是白丢了。

还有一次，市委一位秘书在给李准备的发言材料中打错了一个字，令李在会上出丑，也被撤职。

李好文在郴州是出了名的，他的那本诗集《岁月如诗》几乎从不离手，但逢稍稍谈得来的人即会赠上一本。

李独爱《爱莲说》，尤其那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更是时常引用以自勉，而今看来却是另一番滋味。

七年人和事

细究李大伦落马的大背景，据当地官员称，一为整治官煤勾结，再为审计住房公积金。虽然尚无官方消息显示李大伦本人落马与两者有直接联系，但是郴州却是长期为这些事所扰。

郴州地处湖南、江西、广东3省交界，煤矿资源丰富，有色金属藏量居全国前列。郴州市政府信息统计网显示，目前郴州全市共有556家煤矿企业，取得安全生产许可证的仅有21家。但前一数据还不包括非法煤矿，而在郴州到底有多少非法煤矿，没有相关政府部门能够说清。

2005年，广东梅州煤矿透水事件发生后，广东相继关闭了一批煤矿，湖南的煤随即更为紧俏。

在郴州，当地人戏称，当官的要想在矿上挣钱太容易了，要不想在矿上挣钱倒难。

根据新华社报道，仅去年上半年，全国打击官煤勾结之初，郴州市就已查出38名红顶煤老板。其中处级干部3人，科级干部19人，属全国之最。

2002年湖南“8·31”大水之后，该市北湖区鲁塘矿业集团积水，官方披露的死亡人数20人。时任副总理的温家宝来到现场，要求鲁塘镇原有的518个矿全部停产整顿，最后市里仍保留了30个。

然而，就是这30个矿，却为当地官煤勾结开了口子。据一位当地干部称，郴州市某领导一个人就批了22个条子。当时的市场价是批个条子100万，另给股份的面谈。这位领导此次也在受调查之列。

这位领导和李大伦关系密切，据熟悉郴州官场的人称，他们之间有利益划分，前者管矿，后者染指建筑。因此，在煤矿上，始终难以看到李大伦的影子。熟悉他的人也说，李自视颇高，自觉文人不屑于从矿上捞取利润，在他看来那是暴发户干的事。

形象工程与建筑市场

从1999年任职郴州，李的第一个四年干得还是有声有色，在当地评价不错，但到了2002年出现了转折。

那一年，湖南“8·31”大水之后，郴州市上马了一批形象工程。

最早是雷渊利在永兴县任县委书记的时候，搞了个人民大会堂项目。该项目效仿北京的人民大会堂，除一大礼堂外，还为全县20余个乡镇各单设一间会议厅。工程款则由各乡镇承担。

“人民大会堂”项目为雷带来了政绩。2002年，雷调至郴州任副市长，主管城建、消防、公安，直到后来被“双规”。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李大伦在郴州上马一大批工程，并在一次全市工作大会上，喊出“谁影响城市发展一阵子，我影响他一辈子”的口号。后来属下各县甚至把这句话贴到了公路两旁 此言后来因“嘉禾拆迁案”而被国人所知。

李大伦随后在郴州主持开发了武陵广场、兴隆步行街、市政府移建工程等一系列大工程。并且鼓励各县大搞此类工程，每个县拿一个试点。最终嘉禾县选择了珠泉商贸城建设项目并引出“嘉禾拆迁案”，桂阳县选择了四大班子移建与欧阳海广场建设项目。

据桂阳县国土资源局一位官员称，桂阳四大班子移建工程从2003年开始，2005年完工。工程预算最初不超过1.6亿，但李大伦拍板把工程包给了常德商人盛励生，之后工程在实际操作中严重超预算，最终达到2.3亿。

桂阳财政一时吃紧，只能想方设法拆东墙补西墙。

2005年，桂阳县国土资源局一位副局长将四大班子移建改造工程中存在的问题，举报至湖南省审计局，指出该工程始终没有通过工程审计。

举报材料还提到，2004年，国务院对地方的粮食、粮种补贴，每亩共计25元，而桂阳发到农户的平均不足9元。其余被政府挪用于工程还款，桂阳县当初至少有70万亩田，一亩挪用了16元钱，共计是1120万。2002年～2004年的退耕还林款1400多万也被挪用，

之后，桂阳县开发办向银行贷款800万，另外号召政府四大班子的干部，以个人名义向银行贷款，每人贷款1万～2万，再交给政府支付移建工程费用。

在这一系列工程建设过程中，李大伦把家乡常德的建筑队伍带入了郴州的建筑市场。熟悉李大伦的人，把2002年看成李大伦染指建筑行业的开始。

常德人一进入郴州，即击败郴州本地的建筑公司承包到很多重要工程，如北湖区政府搬迁工程、兴隆步行街改建工程及前述桂阳四大班子移建工程。当地建筑业人士称，这些工程承包的背后即是李大伦。

并非李大伦一个人

2003年12月29日晚，郴州市发生了一起被广泛报道的离奇杀人案。郴州市政府副秘书长肖鹏金在郴州宾馆套房内遇害。不到3个月，该案告破，犯罪嫌疑人首春青被抓获。据湖南警方的消息，首春青原系郴州宾馆保洁员，案发当晚，他见肖鹏金一人在601房内，随即潜入房间将肖杀害，案后仅拿走了肖的现金600元及手机一部。首春青随后被判处死刑并执行。

然而通过曾担任郴州市建委主任的肖鹏金之死，却牵出了一起轰动全国的住房公积金案。

据湖南警方的消息，肖鹏金被害当天，时任郴州市住房公积金中心主任的李树彪也住在郴州宾馆，肖曾去过李的房间，因而李树彪被专案组列为嫌疑调查对象。当专案组调查人员找李树彪核实情况时，李却如惊弓之鸟，将自己挪用数千万元住房公积金到澳门参赌输得精光一事和盘托出。

随后，副市长雷渊利作为李的顶头上司更是难辞其咎。就在雷渊利被“双规”的消息见诸《郴州日报》的当天，李大伦还特意在该报副刊发表了一篇文章，名叫《难得清醒》。

而据长沙的《法制周报》报道，被控非法敛财上千万的雷渊利在长沙被审讯时曾称，在郴州要数贪官，我算小的，只能排在第12位。如今，李大伦的落马，看似正验证了雷的预言。那么其余的人是谁？记者在当地采访时了解到，目前接受调查的并不仅是李大伦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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郴州近年发生的丑闻

嘉禾拆迁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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