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不要用文明来说服我——评龙应台近作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2:02:01
樊舟来稿:请不要用文明来说服我
2006年2月5日5:59:57(京港台时间)
在讲究卖相的商业时代,耸动已成为文章的优点,龙应台近作《请用文明来说服我》的典范意义自不待言。该文如她以前几篇大作一样,也是以和大人物交心的方式,捎带让我们这些习惯追星的小人物一饱眼福。
《请》文从批评马英九的玩笑开始,主谈两事,一是大陆历史教科书的史观,一是据说因为受累于袁伟时批评这种史观的文章,中国青年报之《冰点》被封,然后,龙应台再对胡锦涛进行文明扫盲。
我不懂历史,但袁伟时所诟病的历史教科书至少学了六年,出于考大学的需要,不客气地说,至少记住过其中百分之九十九的内容,足见中毒之深。当袁先生把这套教科书看成“狼奶”,而龙应台附和时,不知她是否曾屑于稍稍浏览一下。
袁文《现代化与中国历史教科书》先是力证如果中国人遵守国际法,火烧圆明园和第二次鸦片战争的可以避免,再力证义和团的野蛮,两棍子把历史教科书打死。袁先生的治学方法已让人叹为观止,再有龙应台惺惺相惜锦上添花,于是,这套教科书就真成了宣扬“中华文化至高论”、“外来文化邪恶论”的“狼奶”。
袁伟时认为,导致第二次鸦片战争的主因之一是清廷在与英法签定《江宁条约》《黄埔条约》《望厦条约》后不能遵守。他还举马神甫在广西被杀事件为证。中法《黄埔条约》确有规定,法国人只准在五口通商的“议定界址内”活动,否则听凭中方查拿,但应解送法国领事馆收管;中国官民均不得殴打、伤害、虐待所获法兰西人,以伤两国和好。
中方查拿,还要送在中国土地上的法兰西领事馆?这是哪门子条约?就因为对这些条约的违背,第二次鸦片战争水到渠成,火烧圆明园顺理成章?
大背景是,列强已停不下扩张脚步,一直在世界各地伺机发难。如英国,第一次鸦片战争未能取得贩毒权,第二次终于偿愿。袁先生在另一篇谈甲午战争的文章里评论近代史:“这是人类野蛮史的一部分,不但是日本,很多国家也都是这样,比如英国啦,还有德国啦,经过两次世界大战之后,发达国家的野蛮性才开始减退”。
我奇怪的是,一谈到中国历史教科书,他就把“发达国家的野蛮性”忘得乾乾净净,反而指责起任人鱼肉的一方,指责起对这段血泪史的纪录。难道从前的中国人恪守那几张荒唐破纸,就能消弭列强的野蛮性,挡住侵略者的铁蹄?难道现在的中国人都改喝“羊奶”变成羔羊才符合文明标准?
再说义和团。龙应台毫不保留地附和袁伟时,称教科书美化对洋人的攻击,漠视义和团的残酷、愚昧、反理性、反现代文明以及给国家带来的伤害和耻辱。必须承认,当年中国北方的那群农民还不可能拥有龙应台或袁伟时的现代学问,颇为“愚昧”,但是,当国家被凌夷,土地被侵占(用途之一是盖教堂),洋货充斥而生计无着,恶人一旦入教便可继续胡作非为,洋人船坚炮利而朝廷无能,他们如何才能不残酷不玉石俱焚?他们还要尊奉什么理性?当然,说近代的义和团反现代文明,显是龙应台的卓见,我不相信他们有时光机器。
龙应台曾着文表达过对因家国破碎而抗争的巴勒斯坦人的同情,这种同情的甘霖可否洒些给义和团?但那些血性农民不需要同情,他们也绝非中国的耻辱,中国没他们才丢人。可能龙应台会说,炮舰开道的传教士们确也带来了文明,据我所知,仅在日寇南京屠城时,他们就曾保护过很多中国平民。可是,比之列强一百多年的欺侮,着墨于哪方面才是更平衡的史观?
《请》文还顺势称这套历史教科书宣扬“仇外”,其实只需如实罗列列强的伟绩,还需要宣扬吗?恰恰相反,由于它采用“人民史观”,予人的结论反而并不仇外,比如,它为世界各地的奴隶作传,也强调法西斯侵略给德、日人民造成的深重灾难。它肯定秦始皇、陈胜吴广、太平天国,甚至隋炀帝开凿大运河、蒙古人满人入侵中原导致的民族大融合,但对嬴政、杨广、元朝、满清的暴政、对太平天国后期的腐化堕落却毫无粉饰。它叙述列强侵略,也同样赞美文艺复兴、工业革命和明治维新,赞美各个文明,对印第安人对黑人对世界各地弱势者寄予深切同情。请问龙应台,中华文化至高论、外来文化邪恶论又在哪里?
龙应台在大陆丢了钱包,于是感受到她的祖籍国的野蛮,于是表示钱包还是在文明国家丢好些。但据我所知,关于中国抗日战争史,在我现在暂住的加拿大安大略省,直到不久前、即这场战争过去六十年后,因着中国崛起的大背景,才在华人争取下纳入中学教材,而在美国加州,由于不获明星州长史瓦辛格同意,至今仍弃于教材之外。且不说西方学者早在检讨西方文明中心论,就凭此一事证,我们又如何相信文明世界的史观就更加文明?而美国官方对日相参拜靖国神社的沉默,龙应台想必也洞若观火吧?
这套历史教科书绝非没有问题,在我看来,它最大的问题在现代史,尤其是牵扯到国、共党争。我相信多数人都有共识,无需废话。我捍卫袁先生表达的权利,但不会胡乱跟着跳脚。何况,当苏进强到靖国神社鞠躬、TVBS险遭灭顶时,跳脚者却又遍插茱萸少一人。
阅读龙应台让我渐渐发现一个有趣现象:她名头响亮,学人形象却非常模糊。她被称为学者型作家。她是学者还是作家?或学者圈里她是作家,而作家圈里她是学者?她让我看到熟练的表达技巧,却看不到圆融的话语体系,她对她涉及的那些文化、历史和政治问题的结论常常情绪大于深思,显得夹生,但口气甚是了得,比如文中一句:锦涛先生,这样的认知,在我们这里叫作常识。我只好想起阿Q从城里返回未庄那一节。
《请》文中龙应台口号式的向“锦涛先生”罗列自己的基本价值观:主张独立人格自由精神、对贫富不均不能接受、对国家暴力绝不容忍、对统治者绝不信任。这些都对,但龙应台是知识分子,不是渴盼掌声的偶像派明星。我相信很多人对她的期许也不是听她呼口号,而是看到真正体现独立人格自由精神的深邃;也没人逼她声明要站在统治者的反面,学者的价值在于建构攸关人类文明史梳理和文明延续的话语,更在于对大行其道的主流话语保持警惕。
《请》文谈统独,使用“家国认同”和“价值认同”也甚有趣,一脸的小姑待嫁先问彩礼。若真有家国认同,亡国千载的犹太人也能重造一国,而纵然没有价值认同,东西德也破镜重圆,南北韩也矢志统一。统或独,无论牵扯到多少现实障碍和功利,首先都是一己的心灵之事,若老是苦大仇深瞪着个鸡肋,自己郁闷,别人看了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