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罗对话”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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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罗对话”解读
江淮布衣
毛泽东主席1957年夏天在上海与罗稷南先生有关鲁迅先生活着会如何的谈话,经周海婴先生在《鲁迅与我七十年》(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9月版)一书中披露后,引起海内外强烈反响,有的对之提出质疑,也有的为此提供佐证,直至今天仍是余波荡漾,成了一桩学术公案。迄今为止,人们对此事关注的焦点主要集中在“毛罗对话”事件的真伪,而对谈话内容本身的解读则常被忽略。笔者于此试着结合当时的谈话背景,对毛泽东主席当时所论鲁迅先生活着会如何之语,提出浅见,以就正于方家。

周海婴先生的书出版后,黄宗英先生又于2002年12月分别在《文汇读书周报》、《南方周末》和《炎黄春秋》杂志上几乎同时发表《我亲聆罗稷南与毛泽东对话》一文,以当时在场者的身份,为此事的存在提供见证。关于毛泽东主席对罗稷南先生有关鲁迅活着会怎样问题的回答,周海婴先生书中转述和黄宗英先生文中回忆的说法稍有不同,但大致相似:
要么是关在牢里还是要写,要么他识大体不做声。(周书)
要么被关在牢里继续写他的,要么一句话也不说。(黄文)
毛主席回答罗先生的话,非常简短,前后仅两句,说了两种可能的情况:一是继续写,一是不做声(不说)。主席的答语,引起人争论的主要原因,也正是其简短,仅只有短短两句,且未做什么实质性的说明。这实受限于当时谈话的具体环境——这只是一次座谈,时间较短(据7月9日《文汇报》的报道《毛泽东主席在上海接见文教工商界代表人士,并进行亲切交谈两小时》,知当时参加座谈的各界人士共30多位,前后仅两小时),不像正式开会做报告,可以将话题充分论述,甚至就某一问题长篇大论。正如逻辑学上所说,一个概念的内涵越少,其外延越大;相反,若一概念的内涵越多,其外延就越小。语言也是如此,言语简短,提供的信息有限,给人留下的想象空间往往很大;反之,语言充分,提供的信息丰富,给人的想象余地常常就少。主席的回答正因太短,给别人的想象的空间也大,会生歧义,也易滋误解。既然如此,在主席回答罗先生之语如此简单的情况下,可否通过将其与另外相似的材料相互比照,从而将其空缺和不充分之处稍予补充,以使这两句话的具体涵义更为明确?
毛泽东主席论及鲁迅先生活着会如何的话题,实不止一处,在此之前,即1957年3月10日,在同新闻出版界代表谈话时,就明确提及,并对之做了较完整的阐释:
你们赞成不赞成鲁迅?鲁迅的文章就不太软,但也不太硬,不难看。有人说杂文难写,难就难在这里。有人问,鲁迅现在活着会怎么样?我看鲁迅活着,他敢写也不敢写。在不正常的空气下面,他也会不写的,但更多的可能是会写。俗话说得好:“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鲁迅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是彻底的唯物论者。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彻底的唯物论者,是无所畏惧的,所以他会写。现在有些作家不敢写,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我们没有为他们创造敢写的环境,他们怕挨整;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他们本身唯物论没有学通。是彻底的唯物论者就敢写。鲁迅的时代,挨整就是坐班房和杀头,但是鲁迅也不怕。现在的杂文怎样写,还没有经验,我看把鲁迅搬出来,大家向他学习,好好研究一下。他的杂文写的方面很多,政治、文学、艺术等等都讲,特别是后期,政治讲得最多,只是缺少讲经济的。鲁迅的东西,都是逼出来的。他的马克思主义也是逼着学的。他是书香门第出身,人家说他是“封建余孽”,说他不行,但是鲁迅还是写。 现在经济方面的杂文也可以写。文章的好坏,要看效果,自古以来都是看效果作结论的。
(《同新闻出版界代表的谈话》,《毛泽东文集》第七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6月版。根据中央档案馆保存的谈话记录稿刊印。着重号为笔者所加,下同)
这段话中,主席对“鲁迅现在活着会怎么样”,做出了回答:“在不正常的空气下面,他也会不写的,但更多的可能是会写。”即指出了两种可能:一,不写,在不正常的空气下面;二,写,更多的可能。这与后来在上海回答罗先生询问时所说的两种可能,如出一辙,不同的是此处同时还指出了鲁迅会继续写的可能性更大,接着还对“会写”的可能性进行了论证,引用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句俗语,并从鲁迅先生自身的情况进行分析,认为鲁迅先生无所畏惧,所以一直会写:“鲁迅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是彻底的唯物论者。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彻底的唯物论者,是无所畏惧的,所以他会写。”这里对鲁迅的论述分析精譬,逻辑严密,不会引起任何误解。据此,也可将后来主席回答罗先生询问时所说的两句话稍加补充,即在“继续写”和“不做声(不说)”两种情况之间,主席认为鲁迅最大的可能是“继续写”,而不是“不做声(不说)”,主席肯定的也正是“继续写”。
既然在回答罗先生的两句话中,主席的重点是前面一句,那么就在这一句中,“关在牢里”和“继续写”二者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巧的是,在这段同新闻出版界代表的这次谈话中,同样也提到了类似的话题:“是彻底的唯物论者就敢写。鲁迅的时代,挨整就是坐班房和杀头,但是鲁迅也不怕。”鲁迅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纵使挨整,即坐班房或杀头,鲁迅也不怕,因为鲁迅先生是彻底的唯物论者,所以他无所畏惧,会继续以笔为武器战斗。在“挨整(坐班房、杀头)”和“继续写”二者之间,“挨整”是“继续写”可能遇到的情况,但鲁迅即使挨整,也要继续写,主席在这里强调的也仍然是继续写,即不管遇到什么压力,都要坚持说话。后来与罗稷南对话中所说的“关在牢里”、“继续写”,实际上也与之相仿,是以假设的情况(鲁迅活到现在),假设的条件(挨整,关在牢里),说明鲁迅面临任何压力都不会屈服,不会不说话,其话语重心是落实这“继续写”上。这正如人们决定要做什么事,说“天塌下来也要做”,“天塌下来”是显示“要做”的决心,而不是说天真的会塌下来。同理,“关在牢里继续写”,也是以“关在牢里”说明“继续做”的意志,也并非真的是要将人“关在牢里”。
在同新闻出版界代表的谈话中,主席提到了“不正常的空气”,憎恶之情溢于言表。什么是“不正常的空气”?主席在这段谈话中除了鼓励大家学好唯物论,要敢写,同时也做了自我批评,指出现在有的作家不敢写,其中原因之一正是“我们没有为他们创造敢写的环境,他们怕挨整”,可以说那种不敢写,写了会挨整的环境,正是阻碍人写,不让人说话的“不正常的空气”,主席对这种“不正常的空气”明显是持否定的态度。鲁迅在“不正常的空气下面”也会写,即使“挨整”也要继续说话,主席赞赏的,也正是这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勇敢精神。
可以说,主席与文教工商界代表人士的座谈,和之前同新闻出版界代表的谈话一样,仍然是号召、鼓励大家,特别是文艺工作者,要向鲁迅学习,学习他敢于说话,勇于说真话的硬骨头精神,这也与他以前对鲁迅先生的评价一脉相承(如在1940年发表的《新民主主义论》中说:“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宝贵的性格。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毛罗对话”因太简短而易致非议,然若将《同新闻出版界代表的谈话》这段文字与之相对照补充,则对主席所论鲁迅先生活着会怎样自会有清楚的认识,对“毛罗对话”的疑问也可涣然冰释。

除了3月10号的这次谈话之外,主席在其它时候也提到过类似的问题,如1957年3
月8日晚,在同文艺界部分代表谈话时就说:
鲁迅不是共产党员,他是了解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的,他用了一番功夫研究,又经过自己的实践,相信马克思主义是真理,特别是他后期的杂文,很有力量。他的杂文有力量,就在于有了马克思主义世界观。我看鲁迅在世还会写杂文,小说恐怕写不动了,大概是文联主席,开会的时候讲一讲。这三十三个题目,他一讲或者写出杂文来,就解决问题。他一定有话讲,他一定会讲的,而且是很勇敢的。
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是不怕什么的,任何人也不怕。不怕别人整不整,顶多没有饭吃,讨饭,挨整,坐班房,杀头,受冤枉。我没有讨过饭。要革命,不准备杀头是不行的。
(《同文艺界代表的谈话》,《毛泽东文集》第七卷)
这里同样提出了鲁迅若还在世的问题,认为鲁迅虽不是共产党员,但是了解并掌握了马克思主义世界观,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而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因此鲁迅若在世,不会害怕外部的压力,还会继续写文章,而且很勇敢。与后来的“毛罗对话”一样,这里也提到了坐班房,指出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不怕任何人,也不怕被别人整,不怕讨饭,挨整,坐班房,虽未提鲁迅之名,实质也仍然是号召大家向鲁迅学习,不仅要学习他的文风,更要学习他不怕挨整,在任何情况下都敢写敢说的精神。
另外在3月12日下午,主席在党的宣传工作会议上发表讲话,针对杂文是否一定会带片面性的问题,也说道:
有人说,几百字、一二千字一篇的杂文,怎么能作分析呢?我说,怎么不能呢?鲁迅不就是这样的吗?分析的方法就是辩证的方法。所谓分析,就是分析事物的矛盾。不熟悉生活,对于所论的矛盾不真正了解,就不可能有中肯的分析。鲁迅后期的杂文最深刻有力,并没有片面性,就是因为这时候他学会了辩证法。列宁有一部分文章也可以说是杂文,也有讽刺,写得也很尖锐,但是那里面就没有片面性。鲁迅的杂文绝大部分是对敌人的,列宁的杂文既有对敌人的,也有对同志的。鲁迅式的杂文可不可以用来对付人民内部的错误和缺点呢?我看也可以。当然要分清敌我,不能站在敌对的立场用对待敌人的态度来对待同志。必须是满腔热情地用保护人民事业和提高人民觉悟的态度来说话,而不能用嘲笑和攻击的态度来说话。
不敢写文章怎么办?有的人说,有文章不敢写。写了怕得罪人,怕受批评。我看这种顾虑可以消除。
(《在中国共产党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77年4月版)
这里虽未提及鲁迅活着会怎样,但仍是以鲁迅为榜样,说明如何写文章,继续提倡向鲁迅学习,号召学习鲁迅式的杂文。另外这里也鼓励大家要消除顾虑,敢写文章反映问题,不怕得罪人,也不怕受批评,与“毛罗对话”中所说的“关在牢里还是要写”相似,这里所强调的,仍然是要写,在各种困难条件下都要继续写,坚持说,不能不作声,不能不说话。
值得注意的是,这连续三次,每次间隔一天的谈话,每次都提到鲁迅,号召向他学习,频率不可谓不高。另外这三次谈话,每次也都言及鲁迅的杂文,认为鲁迅学会了辩证法,后期的杂文深刻有力而又没有片面性,提倡用鲁迅式的杂文,来反映并解决现实问题。从这些均可见鲁迅在主席心目中的重要地位,是不是因为几个月以后,整风运动转变风向,因而主席又对鲁迅有了不同的态度?亦非如此。1957年春天开始的中国共产党的整风运动,本来是希望打开大门,请党内外人士帮助共产党整风,只是后来因为一些知识分子和民主党派人士提出一些过激言论,并造成了一些不良后果,才使得运动由党内整风转为反击“右派”分子的进攻,但是旨在消除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的整风运动的初衷并未改变,“共产党继续整风,各民主党派也已开始整风。在猖狂进攻的右派被人民打退以后,整风就可以顺利进行了。”(《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毛泽东选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77年4月第1版,第434--439页)。主席于7月初到上海来,找人开会,也还是征询意见,听人说话。如果真的要将鲁迅“关进牢里”,堵塞言路,又何必多此一举,再找人来座谈?主席在和文教工商界代表人士座谈,在“毛罗对话”中,也还是希望大家,特别是文艺界人士,能像鲁迅那样,勇于提出自己的意见,即使挨整,遇到打击也不怕。“毛罗对话”之前不久,1957年6月13日,整风运动已发生转向之后,主席在与吴冷西的谈话中提出了“五不怕”,其中第四就是不怕坐牢,“有了这五不怕的准备,就敢于实事求是,敢于坚持真理了。”(吴冷西《忆毛主席·附:五不怕及其他》,新华出版社,1995年2月版)这实际上也和稍后在与罗稷南座谈时所说的“关在牢里继续写”相仿,都是号召、激励大家不怕艰难险阻,勇于直面各种困难,对文艺界人士来说,就是要敢说话,说真话。
周海婴、黄宗英两位先生所述主席回答罗先生问题时的神态也不同:
毛主席对此却十分认真,沉思了片刻,回答……(周书)
毛主席不过微微动了动身子,爽朗地答道……(黄文)
周先生笔下,主席是“沉思”之后回答;黄先生文中,主席是没怎么思考,“爽朗”作答,哪种更可靠?按常理推测,周先生是听人转述,而黄先生是亲眼目睹,语言差异对黄先生所听内容可能会有影响,但因她人在当场,可直接观察,再加上她和罗先生等人一样,都急切地想知道主席的回答,因而注意力集中,印象深刻,故其记述的可靠性应更高。从黄宗英先生所记主席回答罗稷南先生时的神态,也可见主席有关鲁迅若还健在会怎样,是一个考虑成熟的问题,回答时也是深思熟虑,胸有成竹,同时也显示出主席襟怀坦荡,故可在别人询问时,爽朗作答。所答内容非常简短,除了环境受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主席在这之前对此问题已多次做过充分论述,可能他自认为自己已经多次说过,中央已予以传达,很多人都已知道,不需要再详细解释了,因此只是简单地两句话带过。让他始料不及的是,当时他即兴所谈的鲁迅活着会怎样这两句话,竟在他身后引起那么大的风波。幸好还有其它谈话材料,可为这次简短之极的“毛罗对谈”提供注释和佐证。
另外,实事求是地说,在罗先生的问,毛主席的答,以及罗、黄诸先生的听之间,实际也都有所偏离。罗先生所问的,黄先生等人所期得到回答的问题,是鲁迅活到现在,会受到怎样对待的问题。而主席所回答的,是鲁迅自己会如何,是继续写,还是不写的问题。这答与问之间的偏离,也是引起误解的重要原因。尤其是主席的回答中一开始就出现了“关在牢里”这样的话,而且又未做任何解释,确实很容易地引起了听者的误解。主席的本意是要大家向鲁迅学习,学习他的硬骨头精神,即使被关在牢里,也还是要写。罗、黄等听者的注意力却大都集中于主席一开始所说的“关在牢里”,乍听之下,骤然紧张,再加上主席又未对此做任何解释(当时也没有人问),故所理解的意思与主席的原意可说正好是南辕北辙,这也就更加剧了对主席原话的成见与误解。
要之,在“毛罗对话”中,主席对鲁迅活着会怎样,列了两种情况,所谓的“关在牢里继续写”,仅是个比方,是种假设,意谓鲁迅先生即使挨整,受到打击,也还是会继续写。主席的本意是号召大家向鲁迅先生学习,学习他的“硬骨头”精神,勇于实事求是,坚持真理。“关在牢里继续写”和主席一惯喜欢引用的“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俗语,以及他所总结的“五不怕”一样,都是表现一种敢说敢做的精神。笔者根据当时谈话的环境、性质以及之前主席连续对鲁迅的评论,对“毛罗对话”内涵及其致误原因予以考察,希望能够对主席当时所言有一个较为完整、合理的解释,廓清“毛罗对话”这段历史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