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 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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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
严歌苓
这就是你。
这个款款从喃呢的竹床上站起,穿腥红大缎的就是你了。缎袄上有十斤重的刺绣,绣得最密的部位坚硬冰冷,如铮铮盔甲。我这个距你一百二十年的后人对如此绣工只能发出毫无见识的惊叹。
再稍抬高一点下颏,把你的嘴唇带到这点有限的光线里。好了,这就很好。这样就给我看清了你的整个脸蛋。没关系,你的嫌短嫌宽的脸型只会给人看成东方情调。你的每一个缺陷在你那时代的猎奇者眼里都是一个特色。来,转一转身。就像每一次在拍卖场那样转一转。你见惯了拍卖;像你这样美丽的娟妓是从拍卖中逐步认清自己的身价的。当我从一百六十册唐人街正、野史中看到这类拍卖场时:几十具赤裸的女体凸现于乌烟瘴气的背景,多少消融了那气氛中的原有的阴森和悲惨。
你始终不同于拍卖场上的所有女子。首先,你活过了二十岁。这是个奇迹,你这类女子几乎找不出活过二十岁的。我找遍这一百六十本书,你是惟一活到相当寿数的。其他风尘女子在十八岁开始脱发,十九岁落齿,二十岁已两眼混沌,颜色败尽,即使活着也像死了一样给忽略和忘却,渐渐沉寂如尘土。
而你绝不同于她们。
不要急着展现你的脚,我知道它们不足三寸:两个成了木乃伊的玉兰花苞。别急,我会给你机会展露它们。你毕竟不像活在一八九〇到一九四〇年间那个女人,住企李街一百二十九号,靠展览她的三寸金莲挣生计。每天有几千游客肃穆地在她门口缓缓移动,看她死亡的足趾怎样给平整地折向脚心。他们多半从已有斯文的东部来,也有的从大西洋彼岸来,专门来参拜这活生生躯体上的一个古老末梢。他们从那脚的腐臭与退化中,从那盘根错节的繁杂秩序中读出"东方"!
我已经基本上清楚你的身世。你是个二十岁的妓女,是陆续漂洋过海的三千中国妓女中的一个。你登上这遍地黄金的海岸时已二十多,因此你成熟、浑圆,是个火候恰好的小娘儿。你没有技艺,也没有妖惑的妩媚,丝毫不带那千篇一律的淫荡眼神。你的平实和真切让人在触碰你的刹那就感到了。你能让每个男人感受洞房的热烈以及消灭童贞的隆重。
因此你是个天生的妓女,是个旧不掉的新娘。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末的夏天,圣弗朗西斯科那条六尺宽的唐人巷里,某个笼格般的窗内站着个不小巧的女子,就是你。
你有个奇怪的名字:扶桑。你不是从广东沿海一带来的,因此你的售价比"阿珠""阿彩""阿蜊"们要高。沿海地带女子很难证实自身与港口川流的洋水手无染,身价都要低三成。
这时你看着二十世纪末的我。我这个写书匠。你想知道是不是同一缘由使我也来到这个叫"金山"的异国码头。我从来不知道使我跨过太平洋的缘由是什么。我们口头上嚷到这里来找自由、学问、财富,实际上我们并不知道究竟想找什么。
有人把我们叫做第五代中国移民。
你想我为什么单单挑出你来写。你并不知道你被洋人史学家们记载下来,记载入一百六十部无人问津的圣弗朗西斯科华人的史书中,是作为最美丽的一个中国妓女被记载的。记载中他们不苟言笑地说:"那个著名的,或说是臭名昭著的华裔娼妓扶桑盛装出场时,引起几位绅士动容而不禁为其脱帽。""被视为奇物的这位华裔妓女最终经核实,她的身体与器官并非特异,与她的白种同行大同小异。"
你知道我也在拍卖你。
你再次转身,现在我看见你脑后那个庞大的发髻,一根白玉簪,一串浅红绢纱花从左耳一路插下来,绕半个髻。几年后你的发髻深处将藏一颗制服铜纽扣,是克里斯的,那个白种少年。
第一次见你,起念嫖你时,他只有十二岁。
还是在一切都没开始的时候,一切乱糟糟的情、冤孽、戮杀都尚未开始。
我们来看一看你最初的模样。现在很好,我们之间的遥远和混沌已稀薄,我发现你蓦然间离我这么近。
最初你并不出色。你二十岁。比起干你这行的女子们,你已太老;二十岁,该是去死的年龄。
扶桑你要叫啊。你十三、四岁的前辈教你。你卖不出去,晚饭是没有的。再卖不出去,你就给剥光衣服,让蘸了水的皮鞭抽。比你年轻的同行觉得你是一堆废物,不会叫卖自己,不会对窗外的男人把眉眼弄得勾勾搭搭。
史书对这种肉体叫卖都有详尽记述--
华裔妓女们的叫卖通常有三种:"中国妞儿好啦,先生里头看啦,您父亲他刚刚出去啦!......"
"一毛钱看一看、两毛钱摸一摸、三毛钱做一做啦!......"
"才到码头的中国妞,好人家的女儿,三毛钱啦!......"
偶有为如此直接坦率的言辞和低廉的价钱打动者,回首留步,在大同小异的半大女童中选定一位。
你是不叫的。有人往你看,你慢吞吞对人一笑。你笑得那么真心诚意,让人觉得你对这个世道满足极了,你对这个看你的人中意极了。
恐怕就是你的沉默和你心甘情愿的笑使识货的人意识到你绝不是一般货色。有人开始在你窗前慢下步伐。你就像此刻一样,从咿咿呀呀的竹床上站起。你显得高大、实惠,动作的稍微迟钝使你几乎是庄重的。
人们一时间忘了你是个笼中待售的妓女。
好了,我基本看清了你最初出现在金山码头的模样,绝不会让你混淆于来自中国的三千红粉。
晚间的雾从海里漫上岸。街上的尘土被雾浸湿,变得沉重,沉淀下来。
不再从扶桑的窗子袭进呛嗓子的细尘。
有些冷,有些饿,有些困倦,扶桑看着马车上一颠一颠的灯。
隔壁是十四岁的阿白,已经把嗓音叫成了撕布声。三个白鬼仔走过,不超过十一二岁,听阿白叫,伸出脏手指抵在喉头,发出纸在风里抖的笑声。
阿白改口叫道:快进来呀,你爸爸刚去!
小白鬼们像莽汉那样敞开怀,露出大而怪状的肚脐。他们求阿白解开衣纽。
阿白和他们在价钱上扯皮,一边把衣襟扇开扇阖。阿白的乳房像毒蚊叮出的两丘肿块。脸上有十来粒浅浅的天花斑。
阿白的竹床唱起来,出来了节奏:咿呀、咿呀、咿呀。阿白今晚上有饭吃了。
扶桑离开窗口。这屋很小,她只跨四步就到了那块帘子跟前。帘子上落了几只苍蝇,冷得飞不动。帘子上绣的花还是红是红绿是绿。扶桑撩开载着肮脏和红花绿叶以及苍蝇的帘布,进去,提好裙子,落身在红铜便盆上。
便盆旁是一只洗盆,里面的水还素净清亮。没客来,水里没添荤。扶桑早就给一遍遍训教过:客人一走就去洗,不然你一身荤味道。
小竹架上放着香碱,香粉,胭脂。扶桑抠一点胭脂膏添到嘴唇上。她喜欢它的果蜜味。
阿妈推门进来,用猪油渣似的焦煳嗓音唤扶桑。阿妈姓梅,一天到晚手提个大铜壶给各屋的洗盆里兑滚水。扶桑一头答应着,从便盆上站起,有点舍不得她在便盆上坐出的一圈温暖。
阿妈朝盆里兑了水,屁股先拱出帘子。她说:还是没客,我又要白出你米钱、咸鱼钱。阿妈把两根蛾眉一抻,对扶桑笑着叹气:嘴含了金子?张口怕它落出来?
扶桑缄口笑笑。
十二点一过,你脱好衣服等在我房里。他要好好打你一顿。听见没有?
扶桑答应说都听见了。
记住要把头发紧紧系起。阿妈又说,别给他扯你头发;一扯女人头发,他就打得上瘾,打几多他都记不得,打断气他都不知。
扶桑说:记得了。
头发真深,阿妈说,真是一头好头发--一天要用我半两梳头油。
扶桑说:阿妈你早去歇息。阿妈说:哭什么?
没有没有,扶桑摇头,就是饿。
阿妈说:你不饿。饿了尿不出;才听你尿那么长一泡。
扶桑想向阿妈要好些的檀香点点,阿白送客的声音岔了她的神。
阿妈说:要好好做了,你这女仔,二十岁了。别的女仔二十岁早做出金招牌了。你还做不出,我下月要卖掉你了。给打过鞭子,又涂过油,扶桑慢慢顺着黑乌乌的走廊走。那头是个饭厅,灯色金黄。她走到第三个门身上就松快起来,鞭伤凉下去了。进了饭厅门,里头有张大桌,团圆地摆了十六把椅子。桌面上东西都收净了,这处那处粘着鱼刺和菜叶。瓦盆里搁了小猪脑壳那么大而肥硕的鱼头。鱼头给白水煮过,嘴唇上还有深红色的血。
扶桑想阿妈刚说的要卖她不知真假。阿妈舍得这么大的鱼头给她吃。她摆摆手拱开盆子沿下的一些蟑螂,坐下来,从裙子下面拿出两个脚,搁在对面的椅子上。
扶桑把鱼头拆散,一片片举进嘴里去。阿妈在走廊里喊:扶桑你有客了。
她答应着阿妈,从掖下抽出巾子,擦擦鼻尖上吃出的细汗。又听阿妈喊:扶桑你吃到耳朵眼里去了,我喊你你听不见?
扶桑起身,更响地回应阿妈,一边扯扯拽拽坐得长短不齐的裙子往自己屋走。
慌张和欢喜让她步子不匀,有些蹦跳。一个月时间,她就等这么个人,等来了,她不该又慌又喜吗?
回到自己的笼格里,扶桑吓一跳,以为撞错了门。这里头戳了四支红蜡烛,上好的檀香在屋里绕成网、织成幕,熏得她眼睛也细了。
蜡烛火舌扭动,整个屋子的金红空间也跟着不稳了。扶桑想,阿妈也是欢喜她的,舍得这么好的香烛。
她对镜子看看,两颊的火。她用梳子把两鬓抿齐,很响地掼下梳子,抓起花插上。扶桑的头一个男人会是什么样子?她头不敢回。癞痢?跛腿?独眼?兔嘴?她笑起来,随那门吱吱吱地给推开。
很静的一个人进来了。
扶桑是从镜中看见了他。她一咬嘴唇,把胭脂吃掉不少。
他连笑都没有。他就那样半个人在门内看扶桑从凳子上升起,眼睛不懂得和不相信地瞪着。
扶桑在心里把他比量一下,他大约不比她矮多少,身量齐她耳朵,但他脸的轮廓和比例仍属于儿童,因而他显得比他本身要矮小得多。
扶桑不知这男童许多次藏在树影和墙影中看她。他没有见过比她更奇异的东西。他常常蔽在暗影中,边观看她边咬着拇指;她的每一个稍大的动作都使他咬疼自己。扶桑不知道他用一面小圆镜将她一个细部一个细部地观赏过。他从小就学会用那面镜子把广漠世界的任何景物收拢为他瞬间的拥有和私藏。
在扶桑眼里,他只是一个男性儿童,和阿白的那些小嫖客没大区别的小白鬼。她还是打定主意好好伺候他。她脱掉足足吃进十斤丝线的大袄。这袄妓馆只有一件,给首次待客的姑娘穿。
克里斯,男孩说。克里斯朵夫,我的名字。叫我克里斯吧。他把嗓音压得低而粗壮,做成绝非生手的样子。扶桑半蹲一下,说:我名字叫扶桑。
他早已问出了她的名字。
扶桑又说了请坐,饮茶,先生是否过夜之类。她一共会讲二十个英文词。
克里斯的眼睛惊奇地睁着,去打量这屋的陈设。
檀香的烟弯曲缭绕,使这屋的陈陋显得合理,恰如其分。
扶桑从门缝里接过一壶新烧的茶,还有一盘染成血色的西瓜子。这是规矩。酒很少有,酒之后常是殴打、行凶,然后是一个破烂不堪的女人。
一张桌上盖着桌布,西侧两把竹椅上面有绣枕,破绽的角上露出灰色棉絮。对面是个竹床,上面悬一顶粉红帐子,折皱的地方不再粉红,被焚香的烟熏成灰黄色。墙也漆成粉红色,也给烟熏得不鲜了。克里斯藏不住他眼里的好奇。十二岁男童那带有侵略性的好奇。
扶桑在斟茶。淙淙的水声让这男童把目光调转过来,落到她身上。
扶桑斟茶时头偏着,耳坠有了痒痛似的躲闪、抖颤。她转脸对克里斯笑,茶就这样斟到了盅子外面。银灰的烟把她变得幽远。
扶桑自己坐下来,提一下裙子,两只红色溜尖的小脚一只架在另一只上。
克里斯的眼睛马上跟到那两只若有若无的脚上。一切关于这只脚的谣传都在他眼前被证实了。真的有如此残颓而俏丽的东西!
他坐下来,惊魂未定地端起茶盅。舌头给茶的苦涩扎了一下。他眼睛就那样看着她。
扶桑又问他是否过夜,一边拧开衬衣的领口盘纽。克里斯说不过夜。他看那半旧绸衬衣给掀一角方口,露出一块肌肤,他从没见过这样柔细温暖的肌肤。她的手还在往下解纽扣,却忽然不动了,看着他挨了茶烫,一抽舌头。她伸手拿过他手里的盅子,呼呼地朝茶上吹气。克里斯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动作。她撮起的嘴唇和垂下的睫毛使她脸上出现了母牛似的温厚。她每次一口气,半透明的绸衣就变动一回光影。这样的光色大大夸张了里面肉体的形状和动作。他看呆了。她这时佝下颈子,倾斜了茶盅,用嘴唇轻沾一下茶面。然后她一手拭着沾温的嘴唇,一手将盅子递回。她微微一笑。
克里斯再次确定,他从未见过这样一系列女性动作。他看呆了。他不懂这些动作何处藏有诱惑:如此新鲜、异样的诱惑。
扶桑等了一刻,有些懂他心思了。她走过去剪一茬尚未烧出花来的蜡烛芯。然后她不走回原先的位置,却走到这男童面前。她不把他当一个十二岁男童那样对他笑。或说十二岁一个男童也值她这一笑,这样心实实地等待。
克里斯不动。她在离他半尺的对面,行了他这么大的方便,他却不动。他感到她的手伸过来,停在他肩上。他感到她的两团圆熟的奶翘首以待。他却不能动。
扶桑只好把她学来的最淫荡的字句对他说了。她的嘴唇努力地绞扭,不时露出舌尖,每个音都吐得一本正经,实心实意。
克里斯觉得这些字句一下子失去了自古至今的含义。那嘴唇是被一颗最蒙昧的心灵所启合,因此所有的音节成了全新、全然陌生的东西,成了一种人类语言之前的表白。于是它的迷人程度是人所不料的。
她的手指捏弄着他的耳垂。像所有幼嫩的胚芽那样,这耳垂也是毛茸茸的,令人心悸的柔软。
她其实并不比他高许多,那成熟的气息使她显得高大。在她抱住他时,他的嘴唇不吃力就够着了她的脸。之后她微笑着抽开身,走到梳妆台前拆下耳坠,手镯,项圈,发簪。每一样廉价的饰品都在克里斯眼里呈出古典的繁琐,都呈出东方的晦涩。黑发终于一泻而下,黑得如同原始一样难以看透。
扶桑坐在竹床上。用手扫平她身边的褥垫。
克里斯突然明白竹床在此时此地的重大角色。整个污糟糟的楼亭都是这竹床蠕动、摇曳的声响。他看清了扶桑的脚。两只红鞋被剥落,然后是半透明的浅红袜子。袜子有两处细小的破洞。
扶桑把脚徐缓搁在床沿上。
这哪里是人类的足?克里斯想。他走近它们。这是一种在退化和进化之间的肢体。这是种似是而非的肢体。他不知不觉跪在床边,手伸去触碰它们,它们看去更像是鱼类的尾部;最敏感、最易受伤的生命根梢。这哪里是脚?他手指轻极,恐怕它们会溶化殆尽。
扶桑已将头发理好,一身就绪地看着他。
他这当口忽然一笑。一个男童自认为探得谜底的笑。门口阿妈喊:先生,我想问问您是不是过夜?
你什么都想到了:癞痢,跛腿,独眼。你朝吱吱叫的门转脸时还是愣怔了:你没想到他会是个儿童。你咬住嘴,咬出了胭脂的一股锋利的甜味。十二岁的小嫖客已进了门。
你看出他装扮了自己,在胸前挂一根金链,衣袋插了块手帕,浅麻色的头发用了过多的头胶,使那老气横秋向后梳去的发式像顶帽子。你在第一瞬间就认出了他的真实面目。一个儿童,顶多十二岁。连那种族间的差异都不能帮他丝毫,帮他蒙骗年龄。他浅蓝眼睛中的好奇几乎是残酷的。那样残酷的好奇心只属于这个年龄的男孩。
还说不上他的样子,天下儿童都有这样轮廓不清的嘴唇,从吮乳到吮糖果,这些天性都留在嘴唇上。就是这副处于过渡期的嘴唇,无声地阅诵一个个神话和历险故事,咀嚼和吞咽了这些故事,从而喂养了他那颗无边际的好奇心。当他这样看着你的时候,你就是他的神话。这窝穴般的屋就是他神话中的遥远国度,你每一动作都是女神或女妖的摇身一变。东方,光这字眼就足以成为一切神秘的起源,起码在这个十二岁的男孩心目里。
最初的惊诧和不知所措过后,你装着看不出他的年龄。你一点也不偷懒地待他:你那样诚挚地笑,仿佛面前是个势均力敌的血性汉子。你不去想,他也是成百上千来唐人区妓馆找便宜的小白鬼之一。
让我来告诉这是怎样的奇观:两千多个白种男童向中国妓女求欢,其中最小的八岁,最大的十四。史书上把这称为"最奇特的社会现象......风化上的一次最猖獗的传染病。......百分之五十的男童对中国妓馆有规律性造访,百分之九十的男童嫖妓经济来源为校中餐费和糖果花销。......"
我看着你在烛光中的模样。我看不出丝毫"价钱低廉"的痕迹。一切记载都强调是中国妓女的"低廉价钱"将白种男孩吸引的。就像二十世纪末声势浩大的唐人街仍以它的廉价餐馆、廉价杂货和瓜果吸引我这样一穷二白的最新移民。也吸引五洲四海的游人。
你现在一步步走向他,这个叫克里斯的十二岁的小白鬼。你这样稳稳地走使你显得高大,使你成熟到了饱和。长长的一段冷落,你全身的期待,就像浆汁越灌越满的果实。这一刻你迎合着摘取你的手,你不管这手属于谁。克里斯也就是在这一刻迷失了。
我告诉你:每个女人都有最美丽的刹那;一瞬间的怒放,要紧的是你这空前绝后的怒放被谁有幸看见。克里斯看见了。十二岁的小嫖客惊讶得神志一阵迷失。
他想作一番乐的心情已熄灭,对你这个价钱低廉的中国窑姐的涉猎热情转换成了倾慕。如世上所有男童对成熟美丽女子的倾慕。那古老、陈腐的倾慕。
你的卑贱,你民族和你本身被他的民族所公认的卑贱都不能使他勇敢起来了。他已完全不能像真正的十二岁顽童那样肆无忌惮。他瞪着浅蓝的眼珠看你嗑瓜子,看你替他斟茶。当你这样一下一下为他把茶吹凉时,他身心出现了一种战栗的感动。
你现在看他的眼睛。别再装着你看不出那蓝色中渐渐浮起的灵魂。这注定他和你之间不能再有痛快简单的男欢女爱。
此后他常来看你。看你吹箫,绣鞋面;看你嗑瓜子吃鱼头。他偶尔也开口,向你问中国的这样或那样,你只赞同或不赞同地笑笑。有时他拿出一粒漂亮的石卵或一只变色甲虫,郑重地放在你掌心里。他每次来都只耽短短一阵,不超过十分钟,而每次离开他都微蹙起眉对你说:等着我。他那儿童的脸在这时会出现一点愁似的表情。这表情使他可笑且动人。
你不知道这个男孩离开你之后的事。当然,他得回到他们的人中的。他得穿越整个城市。你的时代这座城市还在孕育中,还是个奇形怪状的胚胎。它已经那么名声在外,以它来自世界各国的妓女,以它的枪战、行骗和豪赌。靠了码头的远洋轮总得绑架水手,因为原班的水手早已投奔金矿。淘金不走运的人一肚子邪火地逛在城里,每人都揣着假钱、真枪。人们往这里奔时太匆忙了,政治、法律、宗教都没来得及带来,只带来赤裸裸的人欲。
你没有出门的自由,否则你会看见八岁到十四岁的嫖娼老手,叼着雪茄出入中国窑子。
是的,克里斯得穿越一个城市的无耻和丑恶,才能回到家。那个暂时与你无关的家。
你刚到这里一个月,还没有好好看一眼这座叫金山的城市。你不知这个城市怎样恶意看待来自遥远东方的梳长辫的男人和缠小脚的女人。他们在一只只汽船靠岸时就嗅出人们身后的战乱和饥荒。他们嘀咕:这些逃难来的男女邪教徒。他们看着你们一望无际的人群,慢慢爬上海岸。他们意识到大事不好;这是世上最可怕的生命,这些能够忍受一切的、沉默的黄面孔将在退让和谦恭中无声息地开始他们的吞没。
就像我们这批人涌出机场闸口,引得人们突然向我们忧心忡忡地注目一样,警觉和敌意在这一瞬穿透了一百多年的历史,回到我们双方的内心。
我很难把这感觉向你讲清。
你不知克里斯从七岁就会骑马。他的马此刻正经过一条沿海的路。不远有人在狂笑,一群人在狂笑。克里斯没在意,对这城里的一切疯癫失态很少有人在意。那群人中有个中国男人,惯常的矮小,眨着躲闪的小眼睛,嘴巴好奇而懵懂地露出前门齿。他挑一担刚捉到的螃蟹。他是个以捉蟹为生的人。一群白人截住了他,他们将他的辫子吊在树枝上,悬起他整个人体。他不懂他们对他宣布的所有罪状,包括吃海里和陆地上一切乌七八糟的东西,包括梳辫子和挑担子。他一声不吭地给吊在那里,心想忍一忍就会过去。正是这一声不吭的忍使他们开始往他身上下刀,割裂了他的舌头、耳朵、鼻子。正是他谜一样的温良与沉默使他们震怒。对于不可解的东西,他们失去了最后的理性。克里斯没看见这具吊在海风中零碎了的人体。他没有意识到不可解的东西引起的敌意与迷恋是相当强烈。
对于你的迷恋使他无暇旁顾。这迷恋类似符咒,对于一个十二岁的男童,它太过分因而致命了。他梦想中的自己比他本身高大得多;持一把长剑。一个勇敢多情的骑侠。那昏暗牢笼中囚着一位奇异的东方女子在等待他搭救。那女子以花汁染红指甲,以绫罗为肌肤;将血浸的西瓜子一粒粒填进嘴唇,用残缺的足尖走出疼痛和婀娜的步子......那囿于罪恶和苦难中的女子在吹呜咽的洞箫,等着他去营救。这个男童满心忧郁;在他醒时的梦中,一个半是黑色长发,半是金黄肉体的女子,就是你。
克里斯没有意识到这城市对你们的敌意如同酵素在慢慢起沫。
你横陈在竹床上等待被享用的身体占满了他的心思,这就是你烙进他一生的形象。
请别动,就躺那里,让我细看一下你用以款待天下的肉体。
这天扶桑被阿妈拿到拍卖场上。在这个阿妈卖她之前,她被其他阿妈卖过两次。
之前的三天,扶桑不再挨鞭子。阿妈告诉她,这是留给她时间把皮肉养平整。
扶桑,你连一个客人名字都记不住,我还要你做什么啊?阿妈怜爱加嫌弃地说。
扶桑在擦那个红铜便盆,抬头看着阿妈。
光看你的样子,阿妈又说,一点也看不出你呆。她叹口气,想弄清这女子的端美外表怎样和心智低下合成了一体。
扶桑低下头,一心一意将铜色擦得明净,光泽映人。阿妈边数落边打开扶桑屋里的小木柜,拿去里面两套外衣,三套内衣,几件假首饰。她说:反正要卖你,你不用这些东西了。扶桑,你不要招引我哭嗽,你们这些留不住的女子让我把眼都哭烂了。
扶桑从红铜便盆上看到扁圆的阿妈撩起衣襟抹脸,露出一个给无数男人揉松的白肚皮。
阿妈和前两个阿妈都一样,打开扶桑那个小包袱,一件件查看扶桑是否偷了这房子里的东西。拿起一只绿玻璃手镯,和自己皮肉颜色一比,阿妈问:这个是我的还是你的?趁扶桑口慢她又说:算了,我本来也说要给你的。扶桑啊,你实在偷的不算多啦。
扶桑一时想不起镯子是哪个客人丢给她的。看着阿妈,只得笑笑。
拍卖场是间地下室,从一头到另一头够人走五分钟。扶桑曾经历的拍卖场都没这个大。
场子当中靠墙摆一排木板凳,还有把红木椅。来的人把木板凳给坐满了,红木椅空着。
两个三十几岁的阿妈在相互捏肩膀颈根,口齿不清地呻吟着什么。
午夜时楼梯上下来个男人,身材宽厚,个头要高过一般中国男人。他梳一根粗极的长辫。人们很快发现这辫子之所以粗得不近情理,是因为他的头发顺着他颈后一直长到上半个脊背上,如同马鬃或狮鬃。他脑门刮过不久,一片新鲜的青蓝。
有人叫着:阿丁,好久不见你啦。
我也好久不见你啦,名叫阿丁的笑嘻嘻地答道。一撂腿把那红木椅坐得正满。从他敞开的袄襟露出插在皮套中的五把飞镖,皮套的花纹精细。他手上除拇指外全戴有戒指,上面暴突出各色宝石。
又有人说:阿丁,给鬼佬联防军枪毙的那个歹徒不是你啊?
他又笑:吾,我哪知?你挤到前头看的嘛。他手指玩着胸口那根金链,它粗壮得可以缚一只大兽。货色不错?他举起目光问。
货色们这时堆挤在角落里,几张草帘子围成个畜栏。有人叫:出来出来!
赤身的货色们依次登场。一个女孩咳嗽咳得像打锣的声音。
叫阿丁的说:这个都成了壳子了,还费事往这里送做什么。他嚼一嘴烟草。
扶桑走在最后。她例外地穿一件及大腿的薄褂子和鞋。阿丁看见她眉头一抖。他想她大约有点痴,脸上无半点担忧和惊恐,那么真心地微笑。是自己跟自己笑。一对大黑眼睛如同瞎子一样透着超脱和公正。那种任人宰割的温柔使她的微笑带一丝蠢。她脸色红润,一道鲜嫩的伤痕从她嘴角延至脖颈,是三根锋利的指甲留下的。如此的一汪温柔与这伤痕严重地矛盾着。
扶桑觉出阿丁的目光,便给他一些理会。她看着他,眼睛乏了,慢慢眨一下。完全是一匹给人骑惯的母马。再看看她褂子下两条圆滚滚的腿,上面裹一层均均的膘。她身上的膘也铺排得匀称得体,一身都在微笑或喘息,动得微妙。
阿丁说:叫她把衣裳脱掉。阿妈说:脱不得,她脏得很。阿丁吐出嚼透的烟草,说:谁去叫她把那褂子脱下
来。
阿妈说:她在淌脏血,脏了这场地。她血旺得很,就像打了一眼井!
阿丁笑了笑,脸上升起浅淡的荒淫。这副模样是人们最熟悉的。拍卖就这样往下进行,阿丁从辫子上抽下一根头发,慢慢绕在左右手的食指上,然后将发丝纳进牙缝,拉扯几下,将塞在缝中的烟草渣滓清理出来。他咝咝地从剔净的牙缝吸进清凉的空气,眼闭一小阵,像个短暂的盹,或是一番迅速的暗算。这些动作也是人们最熟悉的。阿丁睁开眼,发现那十五六岁的女仔手中拎的不是包袱,是个女婴。
五个月了,卖主说。
比剥皮老鼠大一点,一个买主还价说。
看她长得多标致,地道的瓜子脸!卖主反驳。你花一个角子买的?三叔公?最多两个角子!两个角子?你看看这对眼,不出三岁就要勾引男人!
别的不怕,阿丁说,怕她勾引我那狗,给狗叼去啃了。说完他自己不笑,很助兴地看着每个人笑。
轮到扶桑了。她朝人们摊开手掌,掌心有墨写的价:一千。
阿妈站在她身后,抿嘴向四周飞一眼。主持喊:一千起价!
阿妈微欠足尖,一把抓散扶桑的发髻,拎着那头发把扶桑打了个转。
主持喊:头发是真的!有人叫:一千一!
阿妈用两根手指掰开扶桑的嘴唇,给人看那两排毫不残缺的牙。一个男人上前来拍拍扶桑的腮,阿妈说:做么Ⅱ也?没有坏气味啦!
男人往扶桑张大的嘴边伸过鼻尖,说,也没有好气味。
主持喊:一千一百五!
阿妈从扶桑脚上拔下一只鞋,托在掌心上从人跟前游走,说:真正的三寸金莲是二寸八!
一个三十岁的阿妈嘴里飞出瓜子壳:这样好,卖她做什么?
你不知?挤着她屁股坐的另一位阿妈说:她把客人名字都叫错,好得罪人!别看她那么大个子,没三钱脑子的!
一千一百五啦!一千二百!
阿丁突然停下一直在晃荡的二郎腿,说:梅阿妈,她几岁?
她是黄花女儿。阿妈说。
二十一岁?阿丁嘿嘿笑起来,黄花女儿,那一定锈住了。
阿妈说:阿丁你挨千刀去!
阿丁还是嘿嘿笑,举一只手:九百五。
阿妈看看阿丁,又看看主持,说:这个女仔是内地人呀!她指指那一窝赤条条的身体:不像这些江门、海口的女仔!码头上多少鬼佬水手?还会有干净的?这个女仔不同啦,内地人,说没启过封就没启过封!
阿丁说:九百。他看看人们呆傻地瞪着眼,又说:九百!
主持搔搔下巴叫道:一千二!内地女,良家女,会煮菜、绣花、吹洞箫!一千二百!
阿丁说:八百五。他舔着嘴唇。他的嘴厚大,每一个笑在脸上绽露许久才最后渗到嘴上。
人都把眼调开。各窑子都失踪过一两个女仔,都知道有人偷窃她们,但没人敢对阿丁问罪。阿丁是这地方冒犯不得的人,手下有二十多"不好男儿",只要阿丁一个唿哨,就会有提着板斧的人出来。阿丁不光在唐人区有声名,洋人也对他的神鬼故事有传闻,说是那次四十个中国男人被剪了辫梢,第二天就有上百洋人的衣裳后背出现了刀口。那刀齐齐地戳透外衣、马甲、衬衫,并不伤皮肉,似乎是在直戳心脏的途中突然收了杀心。
阿丁从怀襟里掏出钱袋。开始往外数钱。
阿妈鼓着嘴,看他数。那些被偷走的姑娘会陆续出现在金矿附近的小镇上,从来是逮不着阿丁把柄的。阿丁众多的生意中包括放高利贷、开春药厂、运送成吨的脏衣回大陆去洗熨--善恶兼备,但不包括投机倒卖女色。偷扒贩运窑姐,是他的娱乐,是他顽心未泯的消遣。阿丁把钱点到第三遍时,望风的进来说警察正朝这里来,附近街Vi都给封了。
墙上一幅画已给摘下,再卸下墙板,是个夹墙入口。有人对光身子的女孩们叫道:快穿衣!
阿丁说:不准穿,不穿衣她们跑不了。他将辫子一圈圈缠上头顶。
暗道有八仙桌宽,六张桌面的长度。所有人都肉贴肉地挤着。阿丁最末钻进来,对骨头和牙齿抖出响动来的女仔们说:谁出声我马上掐死她。
头顶上响起马靴敲地板的铮铮声响。
假如四个装作打麻将的人哄不住警察,很快会有摧毁性的搜查。警察知道这类拍卖场多半有暗道,他们会一寸寸地敲地板、墙壁。
扶桑怀里抱着襁褓,刚才撤退时不知谁塞进她手里的。房子各处都是马靴的震跺。襁褓中的这条小命哇啦一声乍出啼哭。
都停住了呼吸,生怕再往这里头添任何一点响动。捂住它脸,有人说。
一只手捂上来,扶桑感到小东西翻来覆去的挣扭。那人轻声念:小祖宗,小祖宗。
啼哭却不时从手缝漏出来。马靴空空空地下了楼梯。阿丁说:把小贱货给我。他口气温婉,朝哭声撞过来,踩着男人女人的大脚小脚。阿丁你别太畜牲。
我?不会。
阿丁你不得好死七窍冒血你要做什么把你手伸过来......?!
挤成了一块肉的人们又是几番鼓胀。
阿丁说:谁出声我掐死谁。他口气同样温和。
阿丁的手扣在那颗小头颅上,正好,如同掐住一颗果子。然后他把这颗小头颅提起,从襁褓中拔出,另一只虎口已同时落在它颈子上。哭声小小跑了调,便没了。挤得实实的人群跟着抽搐一番,随即成了块死肉。
扶桑的脚站得很酸,想换个步子,但她动不得,那刚死的小尸首还热热地堆在她脚边。隔着小小死尸便是阿丁。
阿丁从口袋掏出一根火柴,擦燃,去察看他刚欠下的这笔血债。他满意地舒了一口气,举着那无定的火舌顺着扶桑赤裸的腿上升,直升到她鼻子前。
阿丁在火光后面一闪一闪。扶桑下巴让一下,让开那股尖溜溜的灼热。她看不出阿丁要干什么。从没人能看出阿丁一边眉比另一边高的时候想干什么。
火一直烧到他手指,又烧一会,才灭。
你低下头,看那戴满戒指的捏着一朵火苗,照在死者的小脸上。
那双五个月的眼睛尚未死,认定似的瞪着他。小生命要好好记下这张脸容,这个身高六尺的人与兽之间的东西。五个月的灵魂透亮地映在它的眼珠上,它尚无爱憎地记住了欠它命的这俊美男子。那裂开的小嘴微呲出新萌的两颗乳齿,使你第一次看到如此柔弱的狰狞。
你的腿抖了一下,想从这渐沉重渐阴冷的小小牺牲下抽出你的脚。你感到小东西记住的不止阿丁一人,他记住了你们全体--其实没有一个人不希望它死;在那啼哭爆发时,每个人都想牺牲这最无辜的一条命而保全自身。仅是阿丁将每人黑沉沉的心底愿望化成了行动。换句话说,你们借阿丁的手杀害了他,灭了口,及时制止了他绝对无意识的叛卖。
不要否认,每一种民族、生物要存活下去,总要有自相残杀,有牺牲和祭奠。
你当然不会意识到这个秘密的愿望。
然而阿丁却懂得这种自相残杀式的亲密。
已经太晚,警察的马靴声朝这里来了。更早的一个叛卖者给警察们领了路,找到了这个女奴拍卖的黑市场。阿丁在扼死女婴时用的力过分了,足够去扼死那个真正的叛卖者。阿丁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叛卖同胞的人。
你的脸此刻像那女婴一样无辜,问我有关阿丁。你等一等,让我从这些史书里找出个简洁的形容--看来我是妄想,书中记载了数十位唐人区的霸主,都因为这些洋人史学者的偏见而面目重复,成了一系列落套人物。阿丁是被所有记载遗漏的;他是这数十位恶霸英雄的总积。他的特色是被史学者们埋没又被我一点点发掘出来的。因此只有我来领你看清这个生着兽鬃的俊美男子。他的俊美属于兽;当他在那簇火苗后面瞅你时,他像一头站立的豹子。火苗沿着你的腿稳稳升上来,你看见火的投影在他脸上勾勒出豹样的纹路。他对你耸起半边脸,飞起一条蝙蝠翅膀似的眉毛,你不懂这是他醉心的神色。如同他在昏暗的当空突见一块瑰宝,那种瞬间扼住他喉管的醉心。
你在火舌咝咝响舔到脸上时笑了一下。你没有躲。你知道躲没有用。你跟那五个月的婴儿一样是躲不掉的。这笑是刀下的羊那种突发的、无知觉的傻笑。
依我看你笑出了死婴的呲牙瞪眼。
不幸的是,阿丁认为你的傻笑十分温厚。
那捏着火柴的手指上戴满肥大的戒指,这样,他扇得人皮开肉绽。你还看见了他泛出铜色的额头,以及古藤般盘缠的发辫。
此外,你看出他一屁股血债。
你不知他在看什么,在警察们的马靴跺向你们的时候。难道他也从你的脚与躯干的比例中省悟了什么?像洋人嫖客对中国妓女的推测:"她们畸形的足以及特有的步态使她们躯干的发育受到了重大影响,那些影响之一便是变形扭曲了的盆腔和阴道,这便是她们肉体的奇异功能之所在。正如他们这个民族擅长盆景园艺,这些被扭曲了的女性肉体提供了一种无法言喻的享受。"
阿丁此刻将火光移到你脸上,他似乎为你脚与身体悬殊比例而迷了心窍,忘了十来个警察正在把这里跺平。杰克逊街的地下掊卖场被警察夜袭的消息天一亮便登了报。
说是警察先骑着马进去搜,没搜出什么来,房里只有四个男人在打麻将,两个男人在唱粤剧。警察走到街口又转回来,这回把马都拴了,徒步包围了房子。破开门,二十多人刚从暗道中爬出一半。
说是房里的灯给打麻将的灭掉了,警察的火枪只得全收起,改用木棒。
说是阿丁一人抵挡警察,人便仗着熟门熟路全逃光了。
说是阿丁一根飞镖没用,戒指在挥举中崩掉两个。早上四点,阿丁口里衔着辫子跑出来,背后还撵着一个少一颗眼珠的警察。追到海边,阿丁已中了枪子,这时朝警察一转身,撩开衣襟。警察一看见他腰上那一排飞标,马上记起他是谁:有关一个掷飞镖的"不好男儿"的故事在白人中传成了魔。并传那飞镖上全蘸有毒药,三千年的秘方。总之这警察呼啦一下横在地下,等他爬起,阿丁已跳进海里不见了。
说是阿丁最拿手一招便是跳进海里不见人影。往往,他在三个月后再晃到街上。
然而这回不同,三个月过去,阿丁没站在戴记当铺柜台前,赎他的祖母绿怀表。或者,坐在陈家澡堂的躺椅上,让人梳洗他半丈长青鬃。要不就是靠在张记鱼行门,礼帽低低压着,端一只大碗悠悠饮着水里密密麻麻的生猛蝌蚪。往往在这个时候,有人上来对他鞠躬说:阿丁你回来啦?
阿丁会吡牙一乐:什么回来了?昨晚我不还跟你老婆睡觉?
一年过去了,阿丁在这个天天出奇闻、成长得像毒瘤一样飞快的城市渐渐成了一个古代人物。
只有曾买过阿丁相片的妓女确认阿丁会在这一带活过,造过孽。阿丁从十七岁就开始印自己的裸体相片卖给这码头上的窑姐们。最初的买主是南美、波兰窑姐,渐渐中国窑姐撵上来了。阿丁的相片最多卖到七角钱,他自己不露头,交给打梳头油、卖头花、头绳的人去走街穿巷。阿丁的漂亮不是第一位的,而他那得罪天下的气概使这个充满邪恶的海湾至少多了一味相匹敌的邪恶;窑姐们把阿丁的相片当一种邪咒买来,以邪避邪。这城里云集了全人类的强盗、凶手、骗子,他们听说这是个无法无天的好地方,便成饼成团地游来了。一种邪恶屈服于另一种更高明更强盛的邪恶。没有正义,胜了的邪恶便是正义。于是一个奇特的食物环链形成了。
两年也过去了。陈家大澡堂在每月最后一个礼拜六仍是被几百男人围住。他们是从金矿和铁路工地来的,哄哄作响地堵半条街,等澡堂放他们进去,洗了澡好逛窑子。阿丁没有出现在这里,让长发从竹椅直垂降到地,由一个伙计冲洗梳篦。他会边嚼烟草边朝一池塘人秧子介绍春药的不同功效,评说哪个窑姐招数摩登,哪个窑姐滋补。两年时间,阿丁没在这里出现过,那个给调教出来专门顺理阿丁脾性的伙计也渐渐荒了他的梳头手艺。
第三年,阿丁回不回来早不在人们惦记中。被阿丁掐死的小女婴已化成一杯土;那曾有过一点咬人企图的两颗乳齿仍呲在泥土下,咬着春花秋草的根茎。仅仅在洋人一百年后的史书中它得了一行如此记载:"被卖到此地的中国妓女最年幼的一位,仅五个月。"
一天,两个洋人跑到唐人区,进了水果店、珠宝店和修脚店,大模大样让账房把钱从铁网眼里递给他们(为防抢劫,所有唐人区的账台都围有铁网。),二洋人最后进了一家中药店,在成堆的草根树皮上点了把火。人们才彻底相信,从此没那个朝洋人刷地一撩衣襟,露出一排飞镖的阿丁了。
没了明里暗里造孽的阿丁,便有了这些大模大样逛进铺子,舒舒服服抢钱的洋人。
那次在阿丁掩护下逃过警察搜捕的女仔们大部分死了,死于病的,死于恩仇的,死于莫名其妙的。
扶桑是没死的那一个。
两年中被烈药打掉五胎的扶桑脸庞被轻微的水肿撑得格外圆润。中午时分,她跟着阿茶、阿蕉出门,要去扯几尺缎子来绣鞋面。
三个女子走前,一个壮年男人在几步之后跟着。她们步子一快,男人就跳上马。到人挤的地段,他就耽在马背上,把三个女子无论多细小的意图都收到视野里。
女子们途经生果档,站下买了几片菠萝;又在熟食档买了一包炒田螺和叉烧鸭肝,都不给钱,辞谢了档主就吃着走去,男人在后面一一结账。
走过陈家澡堂,三个女子都慢了些脚步。几百男人从一个门进,又从一个门出;进去时人肥些、黑些,出来时人瘦不少,脸色也浅亮不少。前一个门进去的人都把衣裤脱下,交给伙计送当铺,伙计回来从衣店买一套新衫裤,赶在他们爬出澡池子的当口,给他们替换。
从澡堂后门出来的男人们犹如刚被白灼过,冒着微热的蒸汽,个个没了虱子、胡子、牙垢,手足指甲。指甲是各家妓院的阿妈们特意来关照的:一定要秃秃地剪,齐齐地磨,免得一晚过后女子们都红一道白一道。
阿茶说:我那个鬼恐怕也来了。你有几个鬼?阿蕉拍她屁股一下。就一个,像你!阿茶说:他在攒钱,钱够了他就来接我。
阿蕉说:他们个个都这样讲。她把吮空的田螺壳往头后一扔,正砸在阿茶脑门上。两个死人头、死人头地笑着追打,又往回跑,终于把澡堂门口的男人们的目光弄馋了。
唉,扶桑你呢?阿茶问:有几个鬼等着?
扶桑摇头笑了。她穿一件粉红短褂,黑香云纱宽脚裤。她蹲下拔鞋,阿蕉对阿茶耳朵眼说:她会有谁?她接一个忘一个,到现在一个名字也不记得!看她脸色好的,跟猪肺一个色;看见这么多男人!......阿蕉说到这里不说了,把嘴躲进巴掌去笑。
澡堂门口的男人们都朝这边转了脸,眼光渐渐绿了。一个喊:喂小大姐,大小姐!
喂,你们是哪个院子的?另一个喊:等一下我来找你哟!
扶桑的嘴唇一下子就有了水泽,她站起身,正面对着他们笑笑。
又一个喊:我有一块洋皂桷,喷喷香,我省半块给你哟!
跟在她们后面的壮年人催她们走快。一个人圈子在看印度人吹笛戏蛇。还有个人圈子在看两个中国男人表演剁肉。扶桑引长
颈子往场子中央看。她个头高,两个女伴矮,看不全面,就急切地向她问些消息。场地上一人团身跪着,背梁做了个案墩,另一人把块牛肉放在那背梁上横竖下刀,牛肉剁碎,再给人展看那完好的脊梁。
阿蕉突然说:未必就是牛肉!阿茶说:那是什么肉?
阿蕉缩头笑道:今天没了这人,明天没了那人,哪里去了?你们几时睇见牛从城里过?
三个女子笑闹起来。三对穿红绣鞋的小脚踢起一小团、一小团尘土。跑到路当中,迎面来了个马车,三人都抚着胸口喘,让路给马车。
车厢上挂张白细纱帘子,一动,出来个五十岁的白鬼,斯文和气。
他说:喂,中国婊子,让开路。
三人看看他,忙相互拉起手。路是让开的呀。
他又说:喂,中国婊子,请你们先到那个门里面躲一躲,等我的马车过去。.我的妻子和女儿在这车上,明白了吗?
三人慌张地挪着小脚,退进那家茶馆。这点道理她们是懂的:规矩的白鬼妇女不能见她们这行当的女子;她们可以存在,但不能与马车里的她们同时、同地点的存在;她们该及时消失,腾出个干净世界给车里的妇女们。
阿茶和阿蕉还要接着逛,扶桑说在茶馆等她们。壮年人去跟她俩了,他知道扶桑不必太费心。有次扶桑稀里糊涂跟一个姑娘逃跑,第二天便自己回来了。揍她时问她为什么,她笑了,慢慢答道:昨天逃出去,今天逃进来呀。壮年人跟大家同样明白:扶桑的乖顺是因为她的那点痴。风把雾吹化了,太阳旺起来,茶馆门口斜插进一块阳光。
扶桑虫一样软软地动几动,把半个身体挪进太阳里。这时辰茶馆生意淡,两个男人坐在另一头。他俩是开蔬菜店的,天不亮便挑菜担子送菜到各家馆子,这时扁担靠着他们的腿,菜筐里剩的几棵菜已歪头歪脑,色泽亦如他们的脸色,那便是他们的晚饭。
俩人瞅着扶桑,一面蟋蟀一样交头接耳。
过一刻茶馆伙计走向扶桑,说:两位先生问,你想不想趁这个空做桩生意?
扶桑从茶馆伙计的肩头朝两个菜老板看去,眼神打了个招呼。
伙计对菜老板们挤挤眼,又对扶桑说:顺水生意嘛,给的钱你不用交阿妈,多赏我几文茶钱就好了!唔嗒低头,给他们看看你嘛。伙计指指茶馆后面,黑乌乌一团阴影,说:我们后面有个烟室,眼下没烟客。他很精练地安排着:你看,你这样闲着也是闲着。
她又隔着伙计朝他俩菜黄的脸看看,认真地笑笑。为难一会,她轻轻摇头,说:我歇歇就走的。
伙计还要劝,一个客人走进店里。是个十几岁的小白鬼,穿双粗大的皮靴,蒙着灰土,白衬衫白裤子倒一点污迹没有。他肩上挂一件蓝色短披风,头戴一个骑帽,边沿露出浅黄头发。小白鬼像是从一个好看的、绘声绘色的故事里走出来的,与这昏暗窄陋的中国小茶馆陡然形成一种荒谬衬映。
他瞅着扶桑,一面朝另一张桌走去,没落坐,飞快折身,朝扶桑来了。
扶桑收拢一下自己的手脚。太阳引出的困倦压在她身上。她有一刻非常吃力地在想小白鬼是谁。她对他注目,脸上是一个就要从梦中脱身的挣扎。
她这个二十三岁的中国窑姐在这个叫克里斯的小白鬼眼中成了个美丽的怪物。他脸僵了,被自己突至的运气吓住。他眼里是那么天真的庄严。两年中他找过她,一直在找她,在寻找中她在他记忆中强烈得成了什么也占不去的空白。这时他意识到她比他十二岁见到的那个女人更奇异。她粉红的绸衫把灰褐色的背景弄得一摊粉红。
她看他坐下来。懒得接着想下去:这个小白鬼到底是谁?
还记得我吧?克里斯问她,怀许多希望。所有嫖客都这样问,都这样怀希望。
她说:嗯。
他使劲瞪着她,摘下帽子。他起码高她半头,若上来搂她,肯定很有架式了。他四肢修长,所有关节都显得过分的大,似乎一切都为他的下一步成长预告占好地盘。脖子还是儿童的,喉节却是男人的。他把两个胳膊肘搁到桌面上,意识到桌子的污秽,又缩回去。他露出儿童的手足无措。
我去找过你,他说,变音期没渡完,声音沙哑略带窘迫。
我叫克里斯,他又说。她笑:克里斯。
他笑:你还是把我名字叫得这么逗。
想起来了,扶桑说:你是跟你父亲一块来的。她把这话一连讲两遍。像所有的中国窑姐一样,她的英文是两岁孩童式的,有个好玩的尾音,并娇憨无邪。
他把身体往后撤一点,摇摇头,浅蓝眼珠子有些伤心和委屈。是那种遭成年人误解的带有憎恨的委屈。扶桑说:对不起。
没关系。对于成年人的宽恕使他带着更深的一层伤心笑了笑。
真对不起,扶桑又说,拿眼神哄拍他。
没关系。他把脸扭开,微蹙眉。对成年人的迟钝和麻木他的宽恕带有轻蔑。
两个菜老板提着扁担和筐走过来,站在她和他面前。看看他又看看她,其中一个说:要不要我们把这小白鬼大胯摘下来?
克里斯扭脸去看他俩讲什么,俩人忙颠一颠双膝,行了个礼。
今天不必了,扶桑对他们笑笑,谢谢两位大哥。
我的生果档就在对过,小白鬼再欺你,我去拿把刀来,不麻烦的。
扶桑说:不用了,他没待我太坏。
待你坏就喊一声,我下了他的大胯。不费事的。多谢了,扶桑说。
唔客气。
俩人最后又朝克里斯颠一颠膝盖,扶正头上的瓜皮小帽,走出门去。
扶桑也站起,将衫子拉平整,对克里斯说:哎呀天不早了。
伙计过来说:你的茶钱刚才两个老板替你付了。他看一眼克里斯又说:有法子,我也不能撵他走,白鬼进我们的地盘像进自家茅厕。
扶桑告别地看看克里斯,跨出高高的门坎。半个街的人在看腌卤店开张,洋人们在爆竹声中抽肩缩颈。两个扮成女人的男人踩在高跷上,高出人群一倍多,合担一只陶罐,里面是大洋那一岸运来的卤汁,从明朝就沿用下来的老卤。几条鞭炮同时响,街上的空气都给炸得粉粉碎。那只罐子被请进店门,掌柜和伙计的脸色都像接驾老祖宗。扶桑边看边走,穿过人最稠密的地方。存心不存心地回头,她见克里斯跟在她身后,距离拉出五六步。
她站下,他便也站下。风一来,他淡黄的头发荒凉地起伏。他的固执、委屈使她的心思不能再懒下去,她明白自己从没忘记过那个十二岁的男童。
扶桑发现他竟十分秀丽。
他从一双孩童的眼睛中投出的是成年男子的欲望和热情。
扶桑忘了她这样站着与这少年斗眼神有多久。她从未与人如此长久相视过。远了的爆竹在她每根汗毛尖上炸着,也在他的睫毛梢上炸着。
她放下了举累了的目光,他却还不。他不掩饰他要一步步走进她的决心。
距离我一百二十八年,你和他站在这里:我脚踏的这块土地。地上还是一层红色的炮仗碎屑。代替一摊摊痰渍的是一斑一斑的胶姆糖的污渍。白人警察在这里罚中国人吐痰的款有七八十年了,所以你看,地面上蒸发不去的胶姆糖斑点便是罚出来的进展。
你和克里斯这样站着,左面的腌卤店已换了不下几十家不同的铺面;右边一溜街变换得更彻底,大火和地震让作史的人也从来说不准一百二十八年中的每个更替。然而你和克里斯对视而站立的这一刻,成了不被记载的永恒。如此的对视引起的战栗从未平息;我记不清有多少个瞬间,我和丈夫深陷的灰眼睛相遇,我们战栗了,对于彼此差异的迷恋,以及对于彼此企图懂得的渴望使我俩间无论多亲密无间的相处不作数了,战栗中我们陷在陌生和新鲜中,陷在一种感觉的僵局中。
你看,你和克里斯现在就陷在同一个僵局里。
呼的一下,知觉来了。你知觉着自己这双奇形怪状的脚、那高束住你脖颈的衣领、那冰冷的仿玉手镯。你知觉着你粉红色衫子上每一朵绣花的呼吸和心跳。你的知觉使你感到克里斯这十四岁的男孩想要的是比你身体更多的东西。
你不知道克里斯的底细,不知道他一早从父亲庄园骑马进城的真正目的。他随着清一色的白人拥向市政府,在那里请愿,要把中国苦力、中国鸦片鬼、中国婊子赶尽杀绝。那么多白色的多毛的溢出腋臭的手臂摇晃着。八万人。原本想看看热闹的克里斯被感染了,从地上拾起油印的请愿书,掸掉泥污,递给一时摸不清头脑的旁观者们。就在他这样与你面面相觑的时候,他衣袋就揣有一张"请愿书"。那上面列了中国人的十几条罪状:"男人梳辫子,女人裹小脚,主食大米和蔬菜,居住拥挤,生肺病......"请愿书暗示如此一个藏污纳垢的低劣人种该被灭绝。在"灭绝"二字进入他意识时,他想到了你。他绝不要灭绝你;他但愿你生存环境中的一切都灭绝,只留下你。他完全不懂,正是他们要去灭绝的那一切形成了你的情调,你的鸦片般的魔力。
克里斯看着你,以一对入了瘾的眼睛。
从前,有座茶山,山上有几十户茶农。种茶、采茶、唱茶山小调,就是几十户人家祖祖辈辈的生活,说不上快活,也说不上受罪。心恶的老财是没有的,山上的两户富足人家宰猪,每家都送一块猪油。
茶山半腰有一户,不贫不富,饭够吃,衣裳的补丁不超过两种颜色。在送茶去长沙的路上生出了第四个女儿,请茶庄的老夫子取了个名,叫扶桑。
扶桑在摇篮里跟广东一个八岁的少爷订了亲。定亲第二年,少爷跟一帮叔叔伯伯出洋去淘金子了。扶桑隔年把收到一块衣料或一盒扎头发彩绳,说是少爷从海外捎回给她的。
少爷家也来人看过扶桑两三回,都喜欢她口慢脑筋慢,娶过去当条牲口待,她也不会大吭气。有次送来个银手镯给她,也说是少爷给的。
有一年少年的伯伯叔叔们带了金子回来,说少爷马上要娶亲。那年扶桑十四岁。
水路旱路,扶桑到了婆家,见一只红毛大公鸡被缚在那里,扶桑与公鸡一同给捉进喜堂,一人伸手按扶桑的头,另一人按公鸡的头,不知叩了多少次,把堂拜了。扶桑从盖头下看见替身新郎的红毛公鸡拿金黄眼睛瞪着她,把尖利的喙嘴磨刀那样在地上左右磨着。
进洞房太阳刚偏西,公鸡给搁在床下,扶桑给搁在床上。扶桑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早,发现红毛公鸡卧在她枕边,死硬了。
从此扶桑再没收到少爷从海外捎回的衣料、头绳。又过几年,扶桑上集市碰到了个男人。
男人说:我出洋回来,你丈夫叫我带你过洋,跟他真成两公婆去。你去唔去?
扶桑摇头。
男人说:去啦,你家用你种田、煮菜、割猪草;你婆婆是把你娶给她自己的,你唔知?
扶桑说她知。
男人说:不去你一辈子也见不着你老公了:有老公你生不出崽,老了谁娶媳妇给你煮菜、捶衣?
扶桑不开口,笑一笑还回头去编那成型一半的斗笠。男人说,这是船票,你老公给你买的。你就跟我上船吧?
扶桑问:路远吧?
不远不远,过了海就到。
那我回家讲一声,拿两个番薯,还有我给他做的八对鞋......
赶唔切!船这时就要开了!你老公穿牛皮鞋羊皮鞋,海里鲨鱼皮做的鞋,一双鞋钱够买半亩水田!......
总要拿我的梳头盒子吧?
过了海梳子是金的、篦子是银的,玛瑙的马桶,你还要嫌它冰屁股!
扶桑跟着这个头发淌油的男人走了。
走过一个食档,一个邻居坐在椅上吃米粉。见扶桑叫道:扶桑你哪里去?
扶桑回道:我老公叫人接我过海去。昨天借你一支子棉纱,一两天不得还你,你跟我婆婆要吧。
邻居捧着大碗一下从椅上站起,看扶桑给那男人扯住袖子,两只尖尖小脚快得像两只纺锤。
男人把扶桑安置到船上,一个女人在船头小炭炉上烤狗皮膏药。同扶桑和气地搭讪。她拿出一条布袋,将自己的脚绑起,扶桑问她做什么绑得自己成一桩木头,女人告诉她,过海的女人不能有两条腿,犯海规,船会翻。扶桑学着她样把自己也绑起。
男人关了帘子,船动起来。扶桑听那邻居在岸上喊:扶桑!扶桑你下船来!
扶桑动不得,就在帘子后面答应着。
男人飞快摇橹,一面说:你喊猫是喊狗?
邻居说:是猫是狗,我喊那个答应我的!扶桑,你还了我棉纱再走!扶桑!......
扶桑隔竹帘也看见邻居急得在岸上左边跑跑,右边跑跑,两手做成个喇叭套在嘴上喊她。水面在岸和船之间宽阔起来。
邻居忽然一返身,朝四周喊:来人呐,人拐子又来啦!把扶桑拐走啦!扶桑,你应我呀!
扶桑刚张嘴喊,见女人跳起,绑住她腿的绳子戏法似的开了扣。女人探身到船头,回来时手里托着烤得稀化的狗皮膏药。扶桑喊了半旬,膏药连汁带汤,滚烫地把她嘴糊住了。
晚上,女人来替扶桑揭膏药,唉声叹气地笑,劝扶桑想开,饭多少吃两口;船上的刀剪绳索全收藏好了,寻死是不方便的。
扶桑带一嘴黑色膏药渣子,把端来的粥呼呼喝干净了。
女人吓得愣怔:拐来的女子里头,扶桑是惟一不闹绝食的。
扶桑给撂在一只大船上。底舱板一层层码的都是女仔。头天一个女仔生疔疮,第二天全部女仔生一模一样的疗疮。如同堆在一处的番薯,烂得同心同德。
人人躺着,扶桑一人坐着。坐着她也睡得烂熟,连天天半夜跑进两个人来她都毫无知觉。这俩人总要拖出个把变了色也变了气味的女仔扔进海里。
渐渐底舱地盘大起来。每天早上扶桑睁眼四下看,记不起又少了谁。
有天早上听人喊:到了到了!那个大灯塔就是金山城!
三个月的海过完了。
押货的人下到底舱,用手指点一遍数,不相信,又点一遍,说:走站好,站直!眼睛都睁大些!
押货人拿着一大块粉蛋和胭脂走上来,用支大毛刷蘸了白再蘸红地往女仔脸蛋上刷,上下刷,左右刷。每张粉白桃红的脸杵在黑黄的细脖子上,全成了木偶。
扶桑也闭了眼,等那人给她脸蛋也粉一遍墙,那人却没有。那人认为扶桑不必浪费他的白粉红粉。
那人喊道:一个牵一个衣裳!不准乱看!不准对人笑!这地方没有人的,都是鬼!白鬼、黑鬼、印第安红鬼!
上岸就看见移民局的鬼了。一共三个鬼,还有一头比桌子高的黑毛牲畜,没人敢把它认成狗。
一个秃子中国男人对女仔们手舞足蹈:往我这边走,我是你们的爹;他转身对移民局一个大胡子鬼说:这五个是我女儿。
年轻的移民鬼推他一个踉跄:不准靠近,不然我放狗了!
秃子仍对女仔们叫:记住,我是你们的爹!你们的娘死了!
年轻的鬼纵纵手上的链子,那狗形大畜牲一扑老远。秃子屁股领路地逃得飞快:你娘是饿死的,别说是病死的,不然移民局鬼要把你们关起来查验!秃子忙着关照。半个钟点后,中国翻译来了。他晓得许多话是不能翻正确的,否则明天世上就没他这人了。
问她,大胡子鬼指扶桑,她母亲叫什么名字。她说她母亲死了。
我是问她母亲的名字。她死了。
你们这些撤起谎来毫无羞耻的中国人。
扶桑不知大胡子发的什么脾气,静静一笑,嗅着大胡子喉咙里昨晚的酒味。
你姐姐不记得你母亲的名字了,你一定记得。来,告诉我。
她死了。
好,好极了。那么你呢?大胡子鬼来到最小的女仔面前。这女仔最多九岁,正从里往外抖,要把虱子跳蚤全抖出去似的。
你是不会撒谎的,我的天使,请告诉我你母亲的名字。
整个码头停下它的嘈杂,期待九岁的女仔抖得最终真实。
她......饿死了。
大胡子尖起舌头:死了,死了。他如同一只庞大的八哥,为最新的学舌兴奋不已。我懂这句,你们每个中国人都说这句,她死了,她死了。你们这些天生的撒谎精。大胡子用手势把五个女仔分成三处,好好想一想,想想你们母亲叫什么名字。尽量别让你们不幸的母亲有太多的名字。
站在一百码以外的秃子这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妻呀妻呀地哭唱。
让他闭嘴,大胡子对站得浑身作痒的翻译说。
秃子边嚎边向女仔们使眼色。还死在那里干什么?快上来,抱住我喊爹!一时间五个女仔懂了道理,全扑在了秃子身上。
秃子躺在地上,用白眼珠扫一眼周围,鬼们已认了输。
晚上叫三叔公的秃子把五个女仔带到个土酒窑里,让她们用带酒醋味的热水冲凉。三叔公专门贩女仔,一副缺德人的热心肠和好脾气,也算个名望人。
浴罢,三叔公领来两个汉子和一杆大秤。大秤给吊在一根宽扁担上,女仔们个个双手抓住秤钩,蜷起腿,三叔公一叫:起!两个汉子肩起扁担,女仔就成了悬在秤钩上的一块肉。三叔公举着马灯去拨秤砣,笑眯眯骂道:才五十斤!才六十斤!丢老母,轻得连鸡也不如,是根鸡毛掸子!
扶桑最后一个上秤。
三叔公一径往后挪秤砣,嘴还是去这去那。最后他哎呀起来,说:整一百!
他叫扶桑好好吊在钩子上别动,他围着她转了两圈,从头把她捏到脚。
扶桑卖力地吊在那里,像被猎来的兔那样团团缩紧腿,等三叔公看详尽。
你在船上吃的什么?三叔公问。吃的番薯。扶桑答。
三叔公捏她大腿,还是皱紧眉地看着她笑。光吃番薯?没吃肉?
扶桑吊得气喘,说:光吃番薯。
三叔公对两个抬秤的汉子说:她说她没吃肉?我看她一路上顶起码吃掉了两个女仔!汉予把扶桑搁下地,收了扁担,凑近扶桑瞅。
看什么,看你也买不起。三叔公拿了些柔软的绳索,把女仔们一个挨一个捆上。
另一个汉子也凑上来,往扶桑眼睛里瞅,像从钥匙孔窥探很暗的屋内。他说:是不是有点呆?她眼神不知痛痒。
那一个说:三叔公,把她给我做两夜老婆,你要几多钱?
去,给过你她还值屁的钱?烧青打出豁来了。三叔公喜洋洋地骂。
最末来拴扶桑。三叔公说:叔公要活得下去,都娶了你们做老婆。
她是怎么到你手的,三叔公?汉子还在盘算扶桑。
怎么到手?偷来的,拿药蒙来的,嘴上抹蜜哄来的。三叔公心气平和地说。
扶桑和其他女仔们被塞进马车。车厢里还堆有别种货物,一股咸鱼香气。
女仔们意识到今后的日子里有咸鱼吃,心里都是一阵好受。
马车停了,三叔公呼人卸货。他从衣袋掏出一张价单,递给门口迎出来的阿妈。价单是现货交易所统一印的,公布每一天的现货行情。价单被阿妈揍到亮处去读。四月十六日--大米,二元一袋。
--鲜虾,十分一磅--咸鱼,八分一磅--女仔,六元一磅阿妈捏着价单把女仔们粗看一遍,没见疤癞瘸瞎,便把钱数给了三叔公。
乖些,啊?三叔公响当当地笑,叔公改日来看你们,啊?
睡到天半明,睡得沉到底的扶桑被闹醒。一个女声在叫。叫声像屠猪,又直又硬。
扶桑跑出去,见四个同来的女仔已趴在她隔壁的屋门上往缝里看。
那屋床上躺着个人,黑头发一床都是。人是个女的,一身精光,两腿给两个男人朝外扯住,双手给缚在床头。阿妈站在她裆间,以一根铁钎稳稳伸去。
叫声太响,门被挤开也无人知觉。女仔叫:"我丢你老母哇!
骂得好,阿妈说,再骂狠些!不骂这些男人骂谁?!她换一根烧得鲜红的钎子。再骂狠些!有什么过意不去?叫出名字来骂!害你染病!阿妈面孔前细细一股青烟起来。
女仔叫到一半停了。
阿妈说,过去了,也好。她喘得整个人一上一下。屋里的人这时留神到门缝中的女仔们。
这不是死,阿妈对她们说,是病除了。回你们屋睡去,别惹这铁钎子往你们眼里捅。
三四天之后,扶桑见那个一直紧闭的门开了,出来个女人,见谁都点头笑笑,说自己好了。她很薄很薄,走到太阳里,阳光能穿透她,因此她投在地上的影子也十分浅淡、朦胧。风大时,她的薄身影像一片树叶一样卷起。她对扶桑点点头。
你新来的。扶桑笑一下。她也笑一下,露出前面四颗门齿和后面无牙的废墟。
两颊由于落齿而在颏骨下形成凹穴,笑时便成了巨大的两个笑靥。
你多大岁数?她问扶桑。
二十。
哦,你好老了。我比你还小一岁。我都觉得自己老得只剩筋了!她笑出声来。
又过几天,她不见了。说是她没什么重大的病,那点风骚病也让红铁钎子治净了。她就是正常地老死了,寿终正寝。
阿妈的大团脸平整坦荡,好歹将这十九岁的女子妥妥善善地养老送终了。
不管人们怎样吼叫,把拳头竖成林子;怎样把"中国佬滚出去"写得粗暴,他们仍是源源不断地从大洋对岸过来了。
他们不声不响,缓缓漫上海岸,沉默无语地看着你;你挡住他右边的路,他便从你左边通过,你把路全挡完,他便低下头,耐心温和地等待你走开。如此的耐心与温和,使你最终会走开。
他们如此柔缓、绵延不断地蔓延,睁着一双双平直温和的黑眼睛。
从未见过如此温和顽韧的生物。
拖着辫子的矮小身影一望无际地从海岸爬上来,以那忍让一切的黑眼睛逼你屈服。
在他们的温和与乖顺中,成百上千的年轻女奴被运载来了。他们温和地处置一路上死去的女奴,安详地将无数尸体抛进海洋。他们的温和使残忍与邪恶变成了不可解的、缺定义的东西。残忍和邪恶在那样永恒的温和中也像女人似是而非的脚一样带有谜的色彩,成为鸦片般的奇幻。
在他们和谐地自相奴役、相互戮杀中,他们的人数膨胀、壮大。
他们躬身邀你进入那四壁漆黑的鸦片室。让你在被烟熏黑的四堵墙中间迷失。让你体内由酒精酿出的暴力消散。让那终年燎绕的烟离间你和你自己的社会。让你放弃对他们的憎恶、排斥、驱赶、屠杀;让你从各种固有的道德中不求甚解地逃脱出来。
你说:鸦片的毒远胜于酗酒。
他们笑一笑,回道:酒使你摧残别人,鸦片使你忍受别人的摧残。
他们在这个初生的城市形成一个不可渗透的小小区域,那里藏污纳垢,产生和消化一切罪孽,自生再自食,沿一种不可理喻的规律循环。
他们的生命形式是个谜。
一切好恶准则被他们弄成了困惑。
这里的人们从未面临如此巨大的对于一种生命形式的困惑。一切道德文明的准则不再能衡量这个生命形式。这里的人们感到了恐惧。对于温和与残忍间晦涩含义的恐惧。
请愿书纷纷扬扬地从天而降,落在这个中国窑姐妙不可言的小脚边--那么愤怒的言辞,那么强大的正义力量与这双着粉红绸缎的脚有何关联?它们是谁在讽刺谁?克里斯没有意识到这一层荒诞。
他不愿调头走开。他想随便一点,和她扯两句闲话,轻浮地笑笑,他却做不到。
两年前克里斯也有和其他白种男童怀有相似的初衷,用买零嘴的钱为自己买个活玩具。然而当他见到这个圆熟完美的中国妓女时,他失去了他十二岁男童的玩兴。
那么一洞窗,窗内暗得像个洞穴,她出现了,浑身无处不珍奇。
那时他就不是一副去玩件稀罕玩具的简单人情。他看着那笼格般的窗口,一尊神像般的东方女人,浓极的异国情调第一次引起他对异性的梦想。那时他十二岁。
一扇红漆斑驳的门,上面挂四个绫罗宫灯。几乎每个中国窑子都是一模一样的门脸,高档的,细致而繁琐;低廉的,如他进的这家,则是粗陋的繁琐。
纸竹子和蜡莲花,刁钻古怪的假山,颜色败得惨淡,老老实实透出假。
乐声不甘冷落,扬琴敲鞋钉一般敲,二胡像钝刀拉肉。如此音乐使直直一条走廊变得曲里拐弯。妓女们灵巧地掀动嘴唇,瓜子从一侧不断放进嘴里,从另一侧变成两瓣壳子啐出来。
两年,克里斯闯进如此千篇一律的中国妓馆,寻找那个完全不同的窑姐。
他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中国女子如扶桑那样嗑瓜子:那样绷紧嘴唇,在瓜子崩裂时眉心轻轻一抖,仿佛碎裂了一个微小的痛楚;再那样漫不经心又心事满腹地挪动舌头,让鲜红的瓜子壳被嘴唇分娩出来,又在唇边迟疑一会,落进小盘。那样清脆细碎的唇齿动作使她的缄默变成极微妙的一种表达。
他整整找了她两年。他的寻找是他一夜间发育的身体,是他不合情理的寡欢眼神,是他骑马无缘无故的狂奔,是他偶尔听见一句中国话的战栗,是他对父亲东方古玩盗窃的冲动。他仍想象自己是神话中的骑侠,有个遥远国度的美丽女奴需要他去管教。他得以剑斩断囿她于其中的罪恶。
他对于她的苦苦寻找,他营救她的愿望使他一次次投入声讨中国人的集会。
因此在他十四岁的这一天,他终于找见她时,他一再说:我找过你。
克里斯还有没有看清,这已绝不再是十四岁的嫖客和二十三岁的异国妓女间的单纯关系。
她没有再回头看他。
她步子闲逸。那双被精致摧残的脚使一种痛楚向她全身扩展,她成熟丰硕的身体便是处处感知,处处在细微地颤抖。
他在不远处跟随。这带病带痛的步态是他见过的最脆弱娇嫩的东西;每一步都是对残忍的嗔怪,每一步都申诉着残废了的自然。
克里斯一直跟着她走回到那窝穴般的房屋。门口一家当铺挑出一条中国男人的长袍,背上有个枪子迸炸出的洞,却已被精致地缝补了。
就在他四下打量,想认清这妓馆的方位时,他呆了。一片黑乎乎的人影在妓馆楼下挤撞着。他们是从铁路工棚和金矿来的苦力。他们的辫子比城里的中国男人要短些,举止要粗重些。他们从全唐人区惟一的浴室刚出来,浴池里的浸泡使每张脸皮绷得锃亮。
男人们谈笑着,把痰吐到马路对过去。他们都穿着不合体的衣服,浑身上下是棱角分明的摺痕。
院子里也挤满人。男人们的半颗青脑壳在暮色中很刺目。烟仔档和南货档在人丛里游。有的男人倚墙坐在地上,一脸呆滞的希翼。
克里斯走过时,男人们给他让路。让出宽得没必要的一条路,而他们自己则东倒西歪成堆地挤着。
妓院的两名跑腿在拿着铜面盆收钱,在盆里丢下钱的,可取得一块木牌,那便是上楼的许可证。两个跑腿哇啦哇啦地嚷,像两座太小的闸要阻挡太汹涌巨大的人流。那跑腿也将铜盆伸向克里斯。
克里斯厌恶得一个冷战。他绝不是到这JL;hll进这份罪恶的。他恰是来斩除这罪恶的。男人们的青头皮从未像此刻这样引起他怵然。他们将碎裂她;他们之于她,是一具刑架、刑具。这些蠢蠢欲动的青头皮之于她,是受难和毁灭。
克里斯从张开大口的铜盆前猛然抬头,见那跑腿脸上是一派谅解:一种接纳他为同等下流的谅解。他对克里斯表示没钱也不要紧,他可以先品尝再将品尝的滋味告诉同伴们。
然后他往克里斯手里塞了枚木牌。
他竟毫没留心克里斯浅蓝眼睛里的仇恨与杀机。他更没注意这个十四岁的白鬼正四下里寻视,想找到什么可纵火的东西,他将穿越被焚烧的淫邪和罪恶解救出奄奄一息的美丽女奴。他拍拍克里斯的肩,叫他耐心等待,说中国妞几个个是美味。
木牌在克里斯手心里顿时湿了。
在门楼的马灯下,他认出深深烧在木牌上的名字:扶桑。
入夜时克里斯沿着那两层的小楼转悠,终于确认下一个窗。
远近只有那棵树苗供他搭脚。他叉开腿,一脚蹬着树杆,一脚踏在墙上,向那窗H攀。树身柔软,越向梢部越软,他脚踏上去,它便向一边谦让。失败了不知多少次。他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他急于弄清她是否处于毁灭的危险中。从这里他仍听得见木楼梯被奔上奔下的脚敲得咚咚响,沙场战鼓一般。
那尚未蜕去的顽童躯壳渐渐在克里斯身上复原。一切男童的本能此刻全回到他身上。他双脚扭住树苗,大幅度摇摆地向上爬去,柔韧的树蛇一样扭曲变形,却终究没有拗过他。接近窗台高度了,他利用树梢的反弹全身一荡,双脚着陆于窗外。他抓住木栅,慢慢将身体重心从树上转移。
在这昏暗小巷里,克里斯经历着天险飞渡。木栏杆吱吱响,终于以断裂证实了它的腐朽。而克里斯已在这一瞬把稳了身体。
就是这一声响动,使她把脸扭向窗口。她的头在麦糠枕头上被掩埋了一小半。
他找到她眼睛时,她的眼睛早已等着他了。她没有半点吃惊,仿佛窗台上降临了一只鸽子。
她和身体在接受一个男人。那身体细腻;一层微汗使它细腻得不可思议。那身体没有抵触,没有他预期的抗拒,有的全是迎合。像沙滩迎合海潮。没有动,静止的,却是全面的迎合。......
克里斯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她的肌肤是海滩上最细的流沙,那样随波逐流。某一时刻它是无形的,化在海潮里。
他以为该有挣扎,该有痛苦的痕迹。而他看到的却是和谐。不管那男人拖一条发辫,蜡黄的、刺满青色兽样文身的脊梁如何令他憎恶,但那和谐是美丽的。
她的肉体是这和谐的基础,她主宰支配着伸缩、进退。
正是这美丽使两股眼泪顺克里斯的鼻腔上涌。
你以为海以它的汹涌在主宰流沙,那是错的。沙是本体,它盛着无论多么无垠、暴虐的海。尽管它无形,它被淹没。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瞪得老大。
他感到眼泪乍然滚出眼眶,因为他看见她眼睛晕晕然竟是快乐。那最低下、最不受精神干涉的欢乐。
欢乐在一点点往高处爬。
那欢乐不仅存在于她,它被她波动震荡的肉体播入了那个男人,又随着她的目光播向克里斯。
克里斯渐渐发觉他眼泪的成份变了。神秘的欢乐朝他袭来,使他的肉体生出他从不知晓的一种舒展与鲜活。她肉体的波动也将他纳入了共同的动律。
欢乐使他泪水迅猛,有些哽咽,最终他无声地嚎啕起来。
她的黑眼睛仍大张着,浅红的嘴像吃东西吃到一半静止了。她看着一窗之隔的他。
他忽然明白了。她的肉体在接受一个男人,她的眼睛,她剩余的一切在接受他。
她的双臂越来越紧地绕住那布满文身的背,手指已陷进骨缝。她的乳房在不断变形,汗从那黑色长发上流下来,从床的一头泻下,涂黑一块地面。竹床啊啊地呻唤,也成了一种肉体,抑或是肉体的一种延伸。
克里斯已是一脸泪水。他从没想到世上有如此神秘,如此罪过的一种美丽。.
第十个男人从她身上爬起,眼珠如死掉的禽类,在透薄的眼皮下散发出最后的灵魂。
她也站起身,拖过一件不清爽的红绸衫披上。她送那男人出门,然后走到那块布帘后面。从他的角度,布帘毫不障碍视线。她眼睛不再来看他,像根本看不见他,也看不见一切。她已整个化在刚才的欢乐中,现在她的形骸是不作数的。
她并不介意克里斯的惊吓,慢慢撩着铜盆里的水,洗去那些血。她半闭上眼,享受着水击上去的刺激和安慰。她站起,一注涓细的血从她腿间流下。
克里斯懂得这雌性的周期血,但他仍被她对血的态度惊坏了。他不知道世上有这样对于流血的从容。
你再把脸侧过来一点,朝我;不,朝他。这样就好,他隔着窗她能看清你的神情。你就这样看着他,如此的专注简直能穿透这一百六十册封尘的史书。
你就这样与他相觑,从眼睛向他展开你自己。你邀他进来。你看着他进来。你迎合着他的进入。你把这个年轻得不成话的情人纳入你的肉体,从另一个途径。
你看,这个叫克里斯的白种小先生感受到了。
你看着他,让他意识到你没有成一摊不可收拾的狼藉。你让他明白你如此享受了受难,你再次升起,完整丰硕,面颊一边一团红晕。你浴血,让他看你受难后的光辉。你却对你这一切行为无意识。
这时你美极了,连我这个同性也大瞪双眼,如同顿开眼界的乡巴佬儿。
你的受难震动了他。你让他在多年后的一天突然想:没有受难的女性怎么可能美丽?你使他在十四岁正式树立了一个畸形的所谓爱和浪漫的准则。
而这个时刻他哪里懂得,这已是爱情,老掉牙的那种人之间最致命的感情。也许我武断了,他此刻已懂得他身心正经历什么。得老实告诉你:我对白种人的猜测常有误会,漫说是你那时代的白种少年,就是和这位做了我丈夫的白种人,我也常常因为对他一l、5"理判断错误而引起令人啼笑皆非的错位对话。比如我说:"这种日本豆腐不好,下次别买了。"
他说:"(不太高兴,却十分礼貌)抱歉,没有买到你中意的。"
我说:"我只是怪日本豆腐,并没有怪你......"他说:"我说我抱歉了。"
我说:"我没有怪你,就是豆腐不好......"
他说:"我不是说了几次抱歉了吗?"我不知我俩谁更错误。
你可想而知,我对克里斯的内心感受的理解可以差错到多远,或许会错得连边际都不着。正如我丈夫在我的"YES"里从来听不出那个实实在在的"N0"。
你任那血去流。任他去受惊吓。这血一文不值,你似乎这样告诉了他,你也同样一文不值。而他会渐渐从一文不值的东西中看到价值。
你感觉他离开了那窗。你感觉他上了楼梯。你感觉他到了门口。你却没有感觉他满心混乱透了的痛苦、激情和诗意。他推开门时,你正吮吸冷却的炒田螺。你新补的唇色被油浸透,红色汪汪的,从中泌出一颗空掉的螺壳。他问他是否可以进来。你说,请。你们的眼睛在说别的,在说我也不懂的话。他全不知打哪儿开头,只是看你半润鲜美的嘴唇蠕动出一枚一枚的螺壳。地板上的血滴映着一朵烛光。不知多久了你才问:先生你多大了?他眼睛一下逃开。你怜爱的、护短的笑了。你从小炭炉上提下茶壶,又往斟出的茶上轻轻吹气。他屏住呼吸看你,看你。你终于倾下脸,用嘴唇一啄茶面,不烫,正好,你对他嘱咐地看一眼。坐啊,你说。你不刻意掩饰,也不刻意暴露你赤着的双腿。你更不像其他窑姐那样把身体扭来扭去。你诚意地笑,像朵正面开放的花。
他突然脸通红,他想到刚才那欢乐。或许他想到刚才的嫉恨和恶心,我不知道他脸红的缘由。我已告诉了你我对于白种人的无把握。也许他脸红是因为他意识到下面要发生的;也许,他被"爱"这样一个大词给噎住了。他嘴动了,让我们来听听他在嗫嚅什么。
他说:我有十块钱,我可以把你这一夜买下来。
你和我都没想到他会说这句,因此我俩都吓一跳似的瞪着他。
他又说:我要把你这一夜买下来。
这回他说得一字一板,声音也雄厚了。那是急于给人于拯救和庇护的少年都会有的瞬间专横。这中间尚没有雄性的霸占本能,他醉心于自己心中昂然而起的骑士气质,以及一种自我牺牲的高贵。他暗示你在流血,已被糟塌得差不离了。
你此时背对烛光,像座彩塑那样神情隐晦,连我也看不出你对他那番话的反应。你该明白他对你迷恋到了什么程度吧?你难道不该感动?你向他伸出手。
你的手指触到他的脸颊,很快落在他耳垂上。你捻弄他幼嫩的耳垂。我终于看清了你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你怎样才能让他懂得你--流血,受难,欢乐,谁也离不开谁的关系?
他似乎懂了。他看见了你眼睛深处的生命力,似懂非懂地认识到你其实接受了苦难;不止接受,你是享受了它,你从这照理是巨大的痛苦中偷欢获益。很可能我又错了:克里斯对于你除了迷恋什么也没有,他想做的只是一个骁勇剽悍、见义勇为的嫖客。正如这地方横行的骁勇剽悍,见义勇为的赌徒、恶棍、杀人不眨眼的逃犯。
你说:你要是有钱的话,可以常来。
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的工场这天不见了最早上工的一伙中国苦力,那些被白种工友称为黄色工蚁的梳辫子的矮小男人们。按说他们天不亮就会从木窝棚或土窝棚里钻出,不声不响地在山梁上走成一条线,个个赤足,身上背一个锈了的罐头铁听,对称打上眼,系一根布绳挎在肩上,里面装着米饭和咸鸭蛋。
他们总是在马车道上汇合,再一声不响地走到四里外的铁路工地。因为白种工友们讨厌他们的辫子、盛饭的罐头听、高耸的颧骨以及其他一切,他们只能住得遥远些,不惹人看见他们。
按说在天大亮前,已能看见漫山遍野的土黄色脊梁。而这天到了太阳升老高,仍是一条辫了也没见。
工头们终于相信了:中国苦力们第一次罢了工。
一个监工骑着马四处溜,却没发现任何标语、口号、传单和任何闹事的迹象。他恐慌地扭转脑袋,东张西望,这一声不吭的闹事让他完全没了对付。
两天前一群白种工友围上一个担茶的中国伙夫。等人群散开,那老伙夫趴在地上,花白的辫子断了。他身旁有张纸,上面的字说:瞧这只老鼠,它多么像个人!警惕:我们的老板把老鼠养起来当宠物,因为这些游过太平洋的人形老鼠比人便宜!
更早些的时候,白人工友威胁总部:若工时不减,他们便全体辞工。
总部说:好极了,那将由既便宜又卖命的中国苦力代替他们。雇用一个白人的钱足够雇两个中国人。
临时搭起的募征办公室被拖着辫子、面孔蜡黄的人簇拥了几天。
你会做什么?用力点头。噢,什么都会?给你......每小时八十分,明天一早工地见。
用力点头。
同意一切伤亡责任自负?用力点头。
那么请在这儿按手印。
拖辫子的矮小男人庄重地瞪着拇指上的红印泥走出募征办公室。远处的白种工友们冷冷看着他们挤眉弄眼的喜悦。
轨道铺过山缝,十几个中国苦力埋在下面。白种工友们跑来,悲痛得全没了妒嫉和敌意。中国兄弟们,必须加入我们的联盟,这是奴隶的生存环境!你们的工资仅次于零!
用力点头。
站起来,这是一块废除了奴隶制的国土!奴隶制在我们的南方已死亡了--奴隶制是犯国法的,中国兄弟们!用力点头。
别让你们的忍耐和宽容给奴隶主利用!
用力点头的同时他们从身边拿起磨秃了的锹和镐,提起小饭罐。
你们要干什么?
上工去。这些拖辫子的男人们安静回答道。
白种工友们终于悟过来,他们是一切罪恶的根。这些捧出自己任人去吸血的东西。他们安静的忍耐,让非人的生存环境、让低廉到践踏人的尊严的工资合理了。世上竟有这样的生命,靠着一小罐米饭一撮盐活下去。
这些拖辫子的人把人和畜的距离陡然缩短,把人的价值陡然降低。这些天生的奴隶使奴隶主们合情合理地复活了。
白种工友们终于弄清楚了整个事体的逻辑。
方圆千里的筑路工场上,对于中国苦力的窃窃私语陡然扬起音量。原本就稀薄的太平在失去。
中国苦力们也开始窃窃私语。他们说到逃离、放弃,但最后总把手搁到相互的肩上,压一压,说忍忍吧。他们忧愁地一笑,一天天依旧在太阳出海前走向工地。
直到那个老伙夫掉了队,才发现中国苦力成群结队的必要。刹那间他已被三十多个白种工友围拢。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花白辫子。
老苦力扭转脸,忧愁地笑笑。
这副每个中国苦力都有的笑容彻底激怒了原本只想戏弄他一番的白种工友们。
这么老了,他改不了奴性了。木棒砸下来。
老苦力一头一脸是血。别打死我,我老伴还等我回家喂牛,带孙孙。他用乱七八糟的英语对他们说。
你这只老田鼠,偷我们的国家,偷了往回寄,养你那一家老鼠!
别打死我,我还有八十老母!
打断他腰,看他一天背一百筐石头;打断他手,看他一天铺一里的轨;打掉他的牙,看他吃一顿饭活三天!老苦力越来越矮小细瘦,一条腿布口袋似的挂在身后。
行行好,别打死我。死了你们政府不让我的尸首还乡,我不能变成一罐子灰回家见我老伴;行行好,打得差不多就省省力气......老苦力已什么都看不见了,天地都是自己的血。
一支烟时间,白种工友筋骨大舒地走开了。
老苦力瞪着一片血的汪洋,用肺喊:别走啊,打到这样子你们可不能走,行行好,帮个忙帮我把这口气咽掉算了。帮个忙,再给我两下就好......
白种工友听不见他了。几个屁股上挎着IS首的也没听见他喊,否则这点忙他们还是很愿意帮的。
他死了?
没--有,他趴在那里仔仔细细找他的牙。
白种工友走远,认为他不会死:他能忍一切就能忍着不死。
紧接着来了场大雪。
清晨,雪停了,一个骑马人走到老苦力尸首旁,将他翻成仰面朝天。这人梳条粗黑的大辫,右手四个指头上戴着肥大的宝石戒指。他后面还跟一辆小驿车,上面坐两个女人,给白分、黑黛、红脂涂画得一模一样。
这人是城里中国人从记忆中排泻出去的阿丁。一如往常,他每次消失在海里都换个新名字。这回他叫大勇。换个名,他自认为添了一个人的力量和智慧在身上。
大勇把死得梆硬的老苦力抱到怀中,看看,嫌他的老脸太丑,动手将他花白头发抹向脑后,还不好看,他掏出一块雪白巾子,啪地抖开,将那脸上的血拭了又拭,拭不掉,干脆盖上它。一般来说,他杀死的人都不会这么丑。他会仔细抹净血迹,抹齐头发,再抹去那一脸对死的惊恐或想不开,抹成个心平气和的样,他才心安。然后他会替他(她)扯正衣领,提起裤子。他认为死是最后一次登台亮相,并是个永恒的亮相,一定不能丑。丑是不可饶恕的。死者不可饶恕,更不可饶恕的是生者。尤其他这个害了命的生者。因此被他留下的尸首都是体面干净。再慌着逃跑,他也得把这一套做完。
这么个老苦力,跟他无冤无仇,退回去三十年,他们可能赶过同一场集。大勇更不忍他死得这么丑,带这么个愁苦和谦恭的脸,还给打得稀巴烂。
他将他抱进驿车,对车上两女人喊:大婊子二婊子,你俩下来。
他拾起写着洋字的纸。
走了阵,大勇回头,见两女人迈着裹脚女子的八字步跟在车后踉跄,冻紫的皮肉已透过粉脂。他会在小镇把她俩卖出去,这一带的小镇上她们是千金。
大勇此时登上山头。往下看,中国苦力们黑黑的脑袋遍布山洼。他们要翻过这个山头,去工场上工。
雪稀疏地打在大勇脸上。他多肉的嘴唇紧抿,目光极远,从乌云低压的眼皮下伸出。在任何一个凶猛、歹毒的念头出现之前,他就是这样一副面孔,多思,又是绝对虚无,还有种广漠的对于一切的无望。
熟知他的人看见他此时的面孔,会疑惑这不是同一个人,或许更名改姓确使他具有不同的人格,大相差异的本质。
在消失和再现过程中,更名改姓使他尝到类似轮回转世的快乐:对于你前一世名份下的血债命债风流债你都可以赖掉。久了,他也偶尔忘记他真的身世,以及他究竟是谁。
一个临水的村子,有个乡邮员划着双桨顺水而下,一月两回。 、
女人们都在水边站一条线,千恩万谢地从乡邮员手里接过出洋的丈夫、儿子,或兄弟寄回的钱。
乡邮员有时会说:有啊,阿基有信啊!
一个女人便追着乡邮员的小舟,如同追自己魂魄:有啊?有啊?
乡邮员不忍再逗她下去,喷出一声笑,递上个装钱的信封。
女人这时会将荔枝核朝乡邮员脸上啐,却因为适才身上给吓软,荔枝核啐出半尺远便坠地。
这个村子几乎没有男人。男人就是每月来的那只漂洋过海的信封。
村子里也没有草房,那些信封装的钱变成厚实的黑瓦,铺上屋顶,给屋顶下一群女人遮雨挡风。
十年八载,攒够了路费的男人会回来,再走女人会大起肚子。他会在登金山海岸时将自己名字下留个空缺,留给肚子里的儿子。若出了肚子是女仔,这空缺可以变卖,他们不图卖高价,只图卖出一张船票钱,容他们多回一次家,多让女人大一回肚子。
一天,村里又走一批男人。到了晚上,有家人满村喊他们八岁的阿泰。有人说,他看见阿泰跟那些出洋的男人去了。
阿泰十五岁那年,偷两匹马从金矿逃走。逃到金山城里,他便是个英俊、高大的少年,叫阿魁。
阿魁白天在烟卷厂做工,晚上串门于妓院和赌馆。欠别人的钱他拿命去赔,别人欠他,他索回钱还把那人死揍,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把他的天日都揍出去了。
十七岁这年,他已不必做任何一分钱一分力的规矩活路,除了卖自己裸体相片到妓馆,他开始替人驯马。从偷来的两匹马,他琢磨起马这畜牲。他发现马不能靠体力降服,人在体力上永远劣于马。驯马得靠精神上的折磨。他可以在两三天内收服一匹马,用形象、色彩、声音对它恐吓,而后是饥饿、干渴、鞭打。因此他驯出的马敏感得与精神错乱只差一步。这便是最善跑,精神上又最奴性的马。
渐渐地,他开始喂养赛马场的马。那年他二十岁,已欠了五条人命,九条马命。
喂养赛马是他用五百块贿赂来的差使。他动这份邪脑筋已有多年,一面一场不错过地观察每匹马的输赢。
他交往了两个白鬼,一个是银行出纳,另一个是股票公司掮客。他花钱豪爽,很快和这俩人交出了友情。他早探听到俩人都在赌赛马中输掉了老婆。一天他对他们说:我一定让你们赢,不过赢了的钱得分我一半。
俩人反正没什么可再输,便说,行,分你六成吧。
你们得听我的,我叫你们押哪匹马就哪匹。我给你们钱押。
行。你说哪匹就哪匹。
你们赢了,马上得把我的一份给我。行。不就是给一半吗?
六成。你们刚才自己说的。行。操你个中国佬。
赢了绝对闭住你们狗娘养的嘴。不准告诉任何人,我在你们后头。
输了呢?妈的。
输不了。输了你们把我毙掉,反正你们白鬼杀死个中国佬也白杀。
你看上去不那么好杀,够我俩杀一会的。
别担心,到不了那一步。你们赢了可别打算溜,我杀你们可比杀只洗熊容易。
两个白鬼盯着这个中国佬,第一次意识到男性梳长辫竟显得如此凶险而英武。
他给俩人一人三百块赌本,押在五号马上。
俩人马上后悔了。五号马头一圈就落后了所有的马。比跑得最健的八号,几乎就落后了半圈。
他们后悔没在那赌本里扣些酒钱下来。五号又被一匹马超过时,他们遗憾没拿了三百块赌本就跑,压根不进这赛马场。三百块,够他们到偏远小镇上再娶个老婆。
然而五号在第四圈时超过了两匹马。在第五圈超过了三匹。
第八圈,它终于超过了九号,那匹雄风凌厉的常胜将军。
俩人从座位上站起。嘴越张越大,气越喘越短,唾沫在上下牙之间扯出一根线,线也渐渐干涸冷却。
五号马领先了所有对手。五号马领先了整整两圈。五号马赢了。转眼间三百块成若干倍地繁殖了。俩人你扶我我架你,免得昏倒。
俩人来到约定的海滩,他已守候在那里。他赤着身体,满身肌肉乱跑,辫梢咬在嘴里。五把飞镖一根根磨就,他正往刀尖上涂抹什么。俩人递个眼色:那大概是传说的毒药了。
他近旁燃了篝火,上面吊个铁罐,烹煮得香气扑人。他走过来,从他俩手里接过钱,说,趁我数钱,你们吃午饭吧。他指那罐子。
能不能知道午饭是什么?
是皮袄。吃了冷天就省了皮袄钱。味道很好,模样很坏。出纳说。这肉嚼上去很......有趣。掮客说。
尽管吃,别客气。他笑着,丰厚的嘴唇呲出大而洁白的牙。
你们中国佬除了苍蝇不吃,什么都吃。谁说的?苍蝇也吃。
你们什么乌七八糟的都吃,一条猪可以从头吃到尾,一只狗可以从前门吃到后门。恐怕只有一个地方不吃。他俩挤眉弄眼。只有那个地方......
那是你们白鬼的诬蔑。是谣言。
敢说不是真的?俩人吃得忘形,一脸油,帽子推在后脑勺上。你们连血也吃,大肠小肠统统吃!俩人带出控诉声调。
他慢慢将飞镖一把一把插回腰带。哈,那些个下等玩艺。听着,我们什么都可以不吃,扔掉,有一样东西万万不可不吃。
俩人牙疼似的顿时停了咀嚼,去看碗内。这都吃不懂?屑啊。
俩人还是不动,一嘴紫红色的肉。
一般来说,四条腿的畜牲比两条腿的畜牲好吃些。他又呲出大方牙齿笑了。
俩人冲锋到侧边的礁石丛里,大吼大叫地呕吐。
他看他们怪可怜,吐得浑身抽搐,脖子胀得比头粗,要把整个人袜子一样翻成里朝外。俩人朝他走回时,满脖子的汗毛孔凸得如同才拔掉毛的鹅皮。
他等着。
俩人从贴身口袋拿出原属于他的那一成赃。
第二、第三次赢后,出纳交出钱就声明退伙,说他的贪婪已得到了史无前例的满足。
第四次,掮客感觉他已招来了公众注目和一个戴大沿礼帽的男人影子。他想收手又舍不得。
他说,肯定私家侦探放了一条眼线跟踪我。
何止一条,起码三条。中国佬说,慢慢嚼着烟草。他们要逮住我,一挨打我肯定招供!
别难为情,人嘛。谁指望人忠实得像狗?换了我,我不挨打就招。省了你自己也省人家的力气。
谢谢你的体谅。
正因为人没有那样愚蠢的忠实,人有相互咬的天性,我们才不会堕落成狗,你说是不是?
掮客不久被警察发现死在一个街拐角上。
私家侦察和警察破了这个谜。那个以驯马扬名又以喂养赛马为名的中国佬从头到尾策划了这桩合谋。他在所有马的食料里掺拌了安神草药,除了一匹马,那匹马注定赢。安神草药具有松懈肌肉的效用,因此所有的马肌体中' 出现了不为察觉的涣散和怠倦,以至不能在竞技中跑出原有速度。惟有那匹被免于服药的马肌体正常,神志清醒,自然而然是要领先的。
侦探们一连几个月在追寻那个叫阿魁的中国养马人。而阿魁在时隔三年后,案子全冷却之后才又回到唐人区。谁叫他阿魁他都不搭理。他又有了个债无主冤无头的清白名字:阿丁。三年中警察局长被贿赂一任,革一任,已换了三任,早不记得,或不计较那个赛马舞弊大案。于是唐人区就有了个逍遥的阿丁,穿最名贵的绸缎,戴英国人的帽子,手里提一个装首饰的皮匣子。匣子里是他的日常首饰,供他不断替换。兴致高的时候,他一天会换三次不同的怀表。他的首饰匣子也是他的钱包,一旦在赌馆背了运,他偶尔也用它们押出钱来。
若是进妓院,他被伺候得称了心,那意思是,他达到了浑身酥软,下巴耷拉在床沿上连烟草也嚼不动的程度,他将从匣子里摸一只手镯或颈圈给出去。
这时他会唉声叹气地唤:阿桃!......哦,不是?阿秀!......也不是?阿萍!......
女人赔礼一般告诉他:他弄错了人。
他会翻着白眼,叹得更深:有什么两样?给我乖一些滚出去。
然后他会独自趴在那里,垂死一般平静,看着屋内无出路的焚香的蓝烟。
谁也不知他的真正住处。正如无人知道他有一处软弱,那就是他对他从未见过的妻子的思念。
那是他父母给他娶进门的妻子,说是绝顶的贤淑。他想象过她的模样:她的脸、她的手,她推磨时脊梁与腰形成的美丽弧度,她背柴草下山坡时轻微颠颤的胸脯(而不是赤裸而不新鲜的乳房),她缝衣刺绣时斜起下巴去咬断线头的侧影。他极偶然地想她交欢时的样子,那想象几乎使他感动得发狂。她是含蓄的同时是热烈的、眼睛诚实地看着他,嘴唇上清淡的茸毛泌出细密的汗......
他不知为什么会想念她。似乎是一个不得不颠沛在旅途上的行者--一个住尽客栈,吃百家酒饭的江湖倦客对于归宿那非同常人的珍视和渴望,尽管这归宿遥远、朦胧,尚不如驿道尽头的海市蜃楼。
阿丁认为只有一个人能使他做乏味的规矩人,就是这位妻子。她出现的那天,他将会就地一滚,滚去一身兽皮,如同被巫术变出千形百状的东西最终还原成人。
阿丁再次浮出水面已是大勇。在这人人神出鬼没,人人编撰历史、创举当今、断绝未来的黄金乱世,他可以有全新的空白档案。
大勇这时从高坡上走下来,逆着上坡而去的中国苦力。他和马车,以及十步之外相跟的两位窑姐从苦力们让出的道上走来。雪的映照下,他们一张张脸消瘦,泛出胆汁般的黄绿,他们只朝两个香喷喷的女人麻木地扫一眼,似乎她们尽管香艳也无以滋补他们的疲惫和病痛。
大勇勒住马,俯瞰被他的马剪开的两队人。阴沉的轻蔑在他脸上摆布出一个顽劣的微笑。他跳下马,扯掉身后马车的篷布,把老苦力给呈了出来。冻结的血已半溶化,剪去辫子的花白头发失去血的粘性被风飘起。老苦力刹那间像有了动势。
人们拿不准是否继续往工场跋涉。
有人终于认出尸首,咬耳朵说:是老厨子!昨天下午挑茶到工场,抄近路......
好好看看,看看头发怎么给剪秃了,脑壳怎么给打开了。好好看看嘞。大勇货郎般吆喝。
有人往尸体的脸前凑一会,说:我的亲妈,老厨子的牙全给打掉了!
就是啊,大勇说,老人家往后吃饭都不香了。
这时人群外的几个人在慢慢散圈子,大勇问:你们去哪里?
上工。要迟了。
大勇笑眯眯看着他们,看了好一会。
那些人被他看得没地方搁脸地东张西望。
大勇说:这两个妞儿我请客啦。人人有份,镇上见。大勇把尸首卸下车,又将两个窑姐一一抱上车,在众人的大眼小眼中往坡下的小镇走去。
从那天起,工地上不再见中国苦力。
却没人知道这次罢工的真正操纵者是在镇上吃喝嫖赌的大勇。
五千中国苦力全面停工了。
大勇骑着马从一间间工棚前晃过,醉眼惺忪地把一本本小册子丢在门口。
罢工宣言,谁写的?
你念给我听啊,大勇醉醺醺地说,我唔识字。你知罢工要罢到什么时候?
什么叫罢工?大能蒙昧而热切地问。
中国苦力的罢工成了报上的大消息。铁路股票在一个上午跌下来。中国苦力以他们安静的全面消失告示了他们的存在。
罢工到第七小时,一个雇主代表找了几个苦力,告诉他们新的募征已开始。你们不愿干,我们可以重新招募中国人,并付更少的工资。
苦力们低下头,眼珠开始左一下右一下地摆动。
你们如果在这一小时上工,工资将是原先的一倍。如果晚一个钟点,工资将会增涨五成。过了下午三点,工资就只增加十分钱。明天早晨上工的,对不起,太晚了,今夜将要大除名。
两个苦力便跟着代表往工场去了。
一小时后,五十多个苦力跑到工场。两个先复工的人见自己如此榜样,便笑着叫喊:吾,跟白鬼有仇跟钱没仇哇!
五十个人却冷冷地站在十步开外。其中一个说:果真出了汉奸。
另一个说:打断他们的腿。俩人怔住,以为听错了。罢工总部决定,打断你们的腿。两个汉奸,四条狗腿。
俩人给捉了,拴在树干上。
别打腿,俩人求道,还得蹲茅坑呢!那就照着脸打。鼻梁脆,一打就断!那还是打腿吧,汉奸们求得更殷切,脸打不得!
又跑来上千人,原本是给雇主代表说动了心去复工的,见二汉奸被绑在那里,祖宗八代的脸丢得一点不剩。这些人便也叫:打断汉奸的腿。
朝哪打?抄大棍的人在四条腿上比量,征求众人的意见。
朝当中那条小腿子打。有人大声建议。
两个汉奸一听,哭起来:兄弟们留情啦,这鬼国家没田没地没老婆啦,也没戏文听,只有个窑子逛逛啦,一月才逛一回啦,打了它,一个地方都有得逛啦!
还逛窑子?窑子要汉奸不要?拿棍的问众人。不要。母猪婆也不要汉奸。
大棍下来了,欢呼声淹没了惨号。远处只见两棵树的枝叶乱颤。
大勇远远看着,双手抄在紫貂皮袄袖筒里。
这时满山遍野都是中国苦力。雪给踏翻,如新犁的田野。野鸟扑啦扑啦地成群冲撞,被突然冒出的这么多带辫子的男人惊得失了常。
两个雇主代表朝这阵势半张开嘴。他们问大勇:你跟他们不一事?大勇说:我跟谁也不一事。
他们发现大勇站立的位置是个好地形,一块高出地面的岩石被另一块岩石掩住,既易观察又易隐蔽。他们对大勇说:喂,你下来。
大勇说:我下来?
对。然后站到那边去。为什么?
把这位置让给我们。
这位置吗?大勇说,你付两块钱。你们两位,四块。两个代表起先吃惊,很快嫌恶地笑了。
大勇伸着戴满戒指的手掌,等着钱落进来,眼睛充满对自己贪婪的诚实。
妈的,以为只有犹太佬会这一手。
别把美德都给犹太佬。大勇说,一面开始数满把的硬币。
他们在叫唤什么?你给翻译翻译。那是另一桩交易?你们付多少?他们说:狗婊子养的白鬼新通过一个法案,要把中国
人从这个国家排除出去;他们还说,长着臭胳肢窝的、猴毛没蜕尽的、婊子养的大鼻子白鬼......
你不用翻译这么仔细。
一块钱值这么多,我不能让你亏本。他们说,新法案把中国人作为惟一被排斥的异民,这是地道的种族压迫。他们还说,铁路老板们把铁路成功归到德国人的严谨,英国人的持恒,爱尔兰人的乐天精神,从来不提一个字的中国苦力,从来就把中国人当驴。
代表们深深地点头。你接下去讲啊。
他们说,一天没有公平,就罢一天的工......怎么停了?这是最关键的地方......
一块钱就值这么多。
代表们朝这个衣饰璀璨的中国汉子瞠目。却见他面孔憨厚得连狗都逊色。
大勇把钱仔细搁进他袜套,上马走去。
当中国苦力的罢工让所有股东喝起烈酒的时候,大勇已在去金山城的路上。
请别动,让我看一看你褪了色的颜面。
我在同你头次会面时就说过:你老了。在你成名妓之前,你就已经太老。二十三岁,你的同行已早早告老,早早谢世。一多半你这样的女子没你这把寿。先是她们的向往、妄想、痴望一个跟一个地死绝,继而所有与她们海誓山盟、许愿要接她们出去做妻子、做母亲的男人们一个跟一个,在她们心里死绝了。最后死的是她们的肉体。这个死是不痛的。
你把你的脸朝向那扇窗。窗子的珠帘上断一行珠子,眼泪似的一颗颗往下掉。粗大的木栅栏把光亮闸成一缕一缕。你的脸就在这样的光里,让我把病映在你脸上的阴影看得清清楚楚。最初高烧伪造的繁荣气色已褪尽,此刻你也有了所有进那座房子的女子都有的黄脸,眉眼旧了许多。
人叫那座房子医院。
你见我有描绘它的打算,恐怖地笑了笑。
没有人来看望你。你的嫖客们深得了你的好处之后,带着对这场肉体狂欢浅浅的纳闷走出你的门,很快就忘了门内的所有。
克里斯也没来。我明白了:这是你的脸迎向窗口的真正原因。十天前,他就那样在窗外,一脸泪水。
我告诉你,正是这个少年对于你的这份天堂般的情分使我决定写你扶桑的故事。这情分在我的时代早已不存在。我们讲到爱情时脑子里是一大堆别的东西,比如:绿卡,就业,白领蓝领,Honda或是BMW。我们讲到爱情时都做了个对方看不见的鬼脸。
在一百六十本圣弗朗西斯科的史志里,我拼命追寻克里斯和你这场情分的线索。线索很虚弱,你有时变成了别人,他常常被记载弄得没了面目,甚至面目可憎。据我推测,没面目的原因是:白种男童与中国妓女胡闹过的太多,有几千人次'9记载的人几经转述,几经笔误,克里斯就变成了那八岁到十四岁的小嫖客之一,填充了那个干巴巴的数字统计。男童嫖娼是个独特的社会现象,尤其是白种男童嫖中国娼妓,独特又加独特,克里斯之独特,也就被埋没了。在史学家眼里,他或许没什么独特,很难说这几干男童仅有克里斯别有一番意义--也许同克里斯类似的情形有许多,也许这几千男童每人都对某个中国妓女有一份非常情愫。从常识上说,很少有男孩子不为头一次发生肌肤亲呢的女人动心的。最起码是个终生的隐私和纪念。只是没人去逐个了解他们而已。他们一旦变成社会现象就只能作为一种宏观来存在。除非有我这样能捕风捉影的人,曲曲折折的地追索出一个克里斯--一百多年前那个大现象的微观。我有时要翻上百页书才打捞得出一句相干的记述,如"那个白种男孩子与那位中国名妓的浪漫史据说始于前者十一岁"。
"此男童与名妓扶桑的情史是儿童嫖娼的一个典型范例。"
"从此男童与名妓扶桑的关系来看中国妓女对美国正派社会的污染......"
"此男童对那位中国名妓的兴趣大致等同于古董商对于鼻烟壶,是西方初次对最边缘的文明的探索......"
等等。
总之,这些史学先生摇头晃脑,自认为弄清了你们关系的谜。
你听见走廊上依旧迎来送往,打情骂俏。那个少年此刻在哪里?你向我看着,明白只有我清楚他去了哪里。太阳黯淡下去,你房中的一切都萧条了。
你温存地等待人来给你一口水,但是没有。你却温存如故。绝不是那个咬牙切齿,或口是心非的"忍"字--我几乎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寓所见到一幅裱得精致、挂得显眼的"忍"。我从来没敢问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有次我在一个四十岁的留学生墙上也看见它,我半晌不敢转脸,怕它的主人看到我眼中的不敬。我想这空虚字被写得如此夸大、造作,我当然就不懂它与生俱有的意思了。
像你接受每一个男人,你温存地接受爬上你身体,进入你体内的死亡。你听见死亡咿呀咿呀地摇动竹床,你感觉死亡羞怯而柔情地触碰你的嘴唇、胸脯和乳头。
你听见没有?我听见了:四只脚在木楼梯上爬行。是来送你到那个叫医院的地方去的人,抬着麻绳系成的担架。走廊里有几扇门拉琴那样嗯嗯地开了,又关,她们说,两张招魂牌又来了。
午饭时间是这座楼的清早。三两处房门开了,走出男人来,裤子稀松系着,脚后跟踩在鞋帮子上,辫子毛里毛糙。那是包了夜的客人。在走廊或楼梯上碰见,大家都把脸别开,谁也不看见谁。真混不过去,相互交换一根烟卷,挤眉弄眼说两句只有对方懂的话。
阿绵送走客人,去敲她邻房的门。没人理她,客人走了,都在补觉。
扶桑的门没拴,她推门进来。
扶桑往竹床内侧挪一下,阿绵从怀里把个两个月的毛头掏出来,搁在空出的地方。阿绵十五岁。
昨晚没听他哭。.
好乖,我把他搁在床底下。不怕老鼠咬?
一个饼我撕成四半,搁在东西南北,早上去看,饼有了。把毛头省下来了。
阿绵把襁褓打开,一抻包被,小毛头给抖落出来,脸朝下,屁股整个是蓝色。
毛头今天要走了,阿绵说,三叔公要带他走。卖到外州去。
三叔公是他爹?扶桑问。
三叔公有这么靓?阿绵说。卖掉了送子娘娘就不送了。阿绵怀过四胎,都用药打掉了,最后一个怀得紧,下的药把阿绵从床上打到地上,胎还在那里。末了毛头出世,在场的人都暗自清点了一下毛头的五官和四肢,发现竞一样不少。
阿绵刚想说话,扶桑咳嗽起来。她发热度有七天了,客少了一半,夜里咳得左邻右舍的嫖客直发牢骚。
阿绵说,你别咳了,我求你个事。扶桑仍是哭天抢地一样咳。
扶桑我想求你做毛头的爸。
扶桑一面喘一面隔着呛出的眼泪瞪她。这事在她们中不奇。男人说要娶谁谁,准得很,只要愿一许出口,他就再不露头。等在这头的心也等干,便找个素来要好的姐妹,私下拜个天地。这样有病灾时会有一份名分下的照应。有私房话想讲,就有了个体己;洗澡有个搓背的,蚊子叮咬有个搔痒的,牙根子发狠,也有了个拌嘴的。男人不能去同他拌嘴,勤快点他自己动手揍,懒些的便闹着往回要钱。
扶桑把阿绵的请求答应下来。阿绵是一路敲不开门才找上了扶桑。
阿绵说,我拿来一根榨丝线,你替我捺住毛头,我把他这颗痦子勒掉。
恩。
痦子生的地方很坏,要背一辈子柴草、塘泥和债。哦。
跟我这颗一模一样。阿绵指脊背。
丝线挽个圈套,套住毛头背上一粒浅黑的东西,阿绵手猛一紧。细小一注血从毛头背上淌下来。阿绵挪出去两步,到香炉捏了撮香灰捺在那洞眼上。
扶桑的咳把毛头的哭压住了。
阿绵说,你这样咳会把心口咳出个大洞。
扶桑从剧烈的震颤中抽空点点头,同意阿绵的预见。
阿绵又说:我爹在这里就有个牛眼大的洞,我妈卖我就是堵那个洞的。
扶桑再也闲不下来参与谈话,咳得整个人裂成一千片了。
当晚三叔公把毛头放在一只篮子里提走了。一个楼的姐妹都出来送,在三叔公头上身上拍打:叔公你老又谋财害命来啦?
久不见啦,叔公,还忙着缺德呀?
哎哟三叔公,篮子里是三两什么肉啊?够你老下酒吗?
前天洋人放火,我们都说,谁的屋都别烧,三叔公的屋可一定要好好地烧!
灰都别给他留下!把叔公他老人家炼成人油仙丹......三叔公嘻嘻笑着,头像只鹅一样伸长缩短。姑娘们还不放他走,手都上来揪衣领、裤裆、脑后余发编的鼠尾。三叔公退到楼梯口,一口一个小妖精,小狐仙!浑身痒似的扭摆,你们就这样伺候你叔公啊?
回头给你老煲一锅大鞭子,壮壮阳,别进去了一咳嗽,落出来了!
姑娘们都笑,小毛头在篮子里哭烂了音调。三叔公走后,大家还笑得你挽我我扶你。阿绵笑得顶烈,笑着还对大家叨唠自己做给小毛头的一双虎鞋仍捏在手心。于是就笑成了一摊子。
阿绵把扶桑也笑得从床上挺起来,扶墙站立在门口。所有人都不再笑了,把地上的一摊子阿绵拉扯起来,连喝带嗔,要她收了那让人毛发耸立的笑声。阿绵从此没收住它。
在扶桑病得咳也咳不动的时候,阿绵跑到街上去了。阿绵笑得一街的太平都碎了。所有人给她让路,惊吓得牙也忘在嘴唇外。
阿绵不知去了哪里,三叔公苦找了她四十九天,也没找回半点消息。三叔公对着阿妈跌足道:当时把她母子俩一手卖了多好啊。
阿绵走失,约好的一个客人就拜托给扶桑。扶桑吞了一小撮大烟,咳嗽给息住了,脸多上些红白粉也还看得。后半夜,楼院的人全给闹醒。那客人披着扶桑的缎袍,从房里跳出来,一手提着扶桑,另一只手拾一根血透的巾子。他叫喊要人去叫阿妈。
这不是要栽到我头上吗?死了我讲得清?痨成这样子!他叫一声人往高处拔一节,一个东西从袍襟的绣花滚边下漏出来,两边打着腿。赔我钱来,给她传染上了我还要上门来讨药钱!
扶桑给他拎着头发,浑身赤裸只戴个兜肚。她半睡半醒,不大清楚这人在闹的什么。
客人又叫:叫个白鬼警察来,白鬼正在到处查中国痨鬼!
大家劝他:找警察不必拎着扶桑。
客人说:物证呐!不然你们过一会把她除掉了往后院一埋,我没证据!
大家还劝他:又不是猫盖屎,她埋起来没那么省事。
他喊道:哪个到街上叫警察去?街口就有个白鬼警察亭子!
扶桑仍是瞌睡得云雾一团,若不是头发吊住她整个人,她早把自己卧舒服了。
人见她屋内地板上一摊一摊的血,烛光照上去,红漆似的闪亮。
客人叫得不歇,另一个客人刚上楼,抱着膀子听一会,走过来,将那只戴一排戒指的手往她头上一敲,她利利索索倒下。
那客人对扶桑重重看一眼,转向走廊里的男女说:睡觉。
清晨,叫大勇的客人走了,姑娘们都趴在窗子上看。他背上那根辫子出奇的粗,头发一直长到后脖根。她们都记起那个人,曾经把不少人天揍了出去。据说他腰上一排飞镖是用了去猎鸟猎兽猎鱼的,极少用去猎人。人不值当用这般武艺去猎。据说他在万不得已时才拔出它们。一旦拔出它们,白鬼警察也不再惹他,因为他掷的是明暗双镖;你见他右手的镖朝你眉心来了,忙躲,却正成他左手镖的靶心。但你永远不知他哪只手是明哪只手是暗。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他这身绝技,往往轮不上他出这绝技一切已被他揍出了结局。
只有扶桑没趴在窗子上看他走远。
扶桑在当天傍晚给两个人抬走了。俩人穿黑衣黑裤,戴黑礼帽,走到楼梯昏处,根本就找不见他们。
俩人轻手轻脚拐进走廊。有人开门,看看是他俩,忙把门关上,拴死。
这是客人来之前,姑娘们都在洗身子,喷香水,添蜡烛,调琴弦。
俩人进了扶桑的房。
扶桑在一只手到她鼻尖上来试死活那刻醒来。俩人见她眼睁开,回身去找东西堵她嘴。见一条毛巾在地上,赶紧抄起,团成个大团子,藏在身后,想出其不意地塞进她嘴里。
扶桑却突然把嘴大大地张开,乳燕待哺那样。
他们给她吓一跳,接着便有了三分尴尬,手背在身后把那一大团毛巾给扔了。对她这样给堵惯嘴的女子,堵嘴不仅多余而且是件颇窘的事。似乎太小看她。
他俩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的扶桑身上蒙床棉被,从头到脚蒙得一点亮也不给她剩。然后把她放在担架上。还是没人出来截住这两个贼似的黑衣人。看见他们的人更是不打算出房门,免得再看见他们一回。他俩是专门给雇来抬尸首的,偶尔也抬个把大致成尸首的人。
俩人无声无息地下楼梯。
楼梯窄而多弯,任何一个人迎面上楼都可以把路堵实。
上来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白鬼,一对浅蓝眼睛盯着担架。突然意识到什么,他抬手捂住鼻子和嘴。
两个黑衣人请他让路,嘴咧着笑,眼睛全在帽子的黑影子里。
小白鬼将身体贴在墙上,尽量贴紧。担架擦着他肚皮过去。
就在担架的末端擦过他时,棉被下面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小白鬼一下子迸住呼吸。他是听得懂这咳嗽的。未等他判断出什么事正在发生,担架已溜到楼梯脚,朝后院去了。
两个黑衣人把已不成四方的后门推开。小白鬼跟出来,浅蓝眼珠瞪得发白。等一等!
他们对彼此说了句:吾他老母。他们快起手脚,将担架横不好竖不好地塞出嫌窄的后门。
站住!我说站住!不懂英文。
担架总算给掖出门,石板小路和马路相接之处停着一辆马车,路缝呲出草,垃圾堆上的烟纸振翅欲飞。最后的天光抽去了车与马的实质,把一切变成了影子。
暮雾灰白地流来流去。
小白鬼迫出后门。你们不准动!我说了,不准动!我们没英文。
棉被下面的咳嗽再次轰然而起。担架的一头已被塞进马车的篷帘。
唔,早知该把她的嘴堵上。
那有根木棒,你给她一下她就安生了。小白鬼过来了,以后是个眼证。
那就先给他一下。
好,你来打。你打你打。小白鬼不知他俩在谦让什么。
你们别动,否则我马上喊警察!没英文没英文。
担架好歹已全进了马车。两个黑衣人一个去解马,一个去抄大棒。只要小白鬼真喊警察,就给他一下,把他的天日打出去三分钟,大家好脱身。
小白鬼却转身朝院内跑去。
克里斯跑回院内,穿过楼,跑到前门的马厩牵下马,绕到后门,那辆马车已不见,连蹄音都没留。
克里斯独个坐在马背上,不知该往哪去。
天全黑时,他回到妓馆。楼上灯烛都亮了,音乐也响了。走廊里走过送瓜果的小女孩。
扶桑的房的确空了。一个老头蹲在地上擦拭着地板上结痂的血。他看看克里斯,动作一点不变。
她去了哪里?
老头不答,动作仍不变地看着他。她是去医院了吗?
老头将门慢慢推上。门缝最后犹豫一会,阖严了。
克里斯这时在街上。他忘了晚上的拉丁文课。他也忘了他不得在外过夜的家训。
他一条街一条街地寻找。天从黑到白。
库凯家祖籍是德国。很典型的德国北方人,心事沉重,嘴唇终年关着。
巨大的晚餐桌上有人低沉地说一句:请把胡椒和盐递给我可以吗?所有人都会吃惊地抬头,想发现是什么使这人如此健谈。
假如有人说:一帮悉尼痞子在城北纵了火。
大约五分钟之后另一人才会说:烧得一定厉害极了。大约又在五分之后某人说:警方正在全面抓嫌疑犯。再过五分钟,某人说:纵火就是把真正的罪迹除净。这些天生的罪犯。
该把他们扔回澳大利亚去。
不过烧的大部分是中国人的房子。中国人那也叫房子?
在这餐桌上,一人发言之后,那间歇会使任何一个外来者确定交谈没有继续的可能,而五分钟之后,他发现谈话从来未断,只是无声而已。在发言者发出言辞之前,他早已把前者的话接了过来,反复想过,又把自己的回答在脑子里重复过,同时一再弄清,自己没有抢掉别人发言的秩序,最后一点,是把嘴里的东西彻底吞咽干净了。
由于库凯家人寡语,他们每个人都是诗人。他们从一切事物中看出诗来,只是从不咏诵而已。或者,他们只用眼睛咏诵,他们的眼睛都是深沉而缺乏灵活的,因为他们必须让眼睛在某物上滞留足够长久,让诗有足够的时间从眼睛渡向脑子,再由脑子回到眼睛,完成一种咏诵。
他们却没有一个人真的拿起笔,把时刻过往在脑子里的诗写下来。或者说他们的诗从脑子到笔已是另一种东西了。他们却读诗,从德国迁移到美国,许多他们心爱的东西不可能跟来,能带的书仅仅一箱,那么就是一本圣经和几十本诗歌。诗是惟一可以反复读的书,就像歌一样,唱热的歌照样有唱头。
库凯家职业是军人。他们心底认为军人和诗人是最接近的。诗人对人灵魂的征服和占有相等于军人对实质世界的征服和占领。诗人有理想和爱,军人有正义、信仰和仇恨。这些都使人生发热或发冷的激情。
库凯家族的每个男性都有个秘密的外族情人,有印第安女人,也有南美、吉普赛、玛雅女人。这是他们骄傲的需要,是征服和占领。
克里斯的父亲和叔父共有十二个儿女,一同住在圣弗朗西斯科南边的这座小镇上。克里斯是两个家庭中的第九个孩子,因此,无论他的怪癖和美德,都没有得到太多关注,对军人的崇尚使这个家族的男性都有独自行为的傲慢,因而他倒从没有注意到克里斯身上对血缘的微妙背叛。他们从没注意到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会在看见某种美丽、某种奇异时感动得木讷,会紧咬牙关逆出一声"哦不"。一个他认为美得无与伦比的东方妓女会引起他拔地而起的感情。
这个东方女人每个举止都使他出其不意,她就是他心目中魔一般的东方,东方产生的古老的母性的意义在这女人身上如此血淋淋地鲜活,这个东方女人把他征服了。这是他的家族可耻的一员。他们那种征服者的高贵使他们根本无法想象克里斯每天如何活在如此魔幻中,一个有关拯救与解放的童话中。家族的天性缄默使他幸免于被盘问。但在独自骑马,捧一本诗,无目的地逛在天与地之间时,他发现自己用很少的几个字眼,用错误的句法在独自,这是他在和心里的女人交谈。他为这语言感动,因为它天真纯朴得如同鸟兽的语言,如先民的符号语言。亚当和夏娃的语言一定如此纯朴,如此地在极度的贫乏中藏着最大丰富。
他毫不犹豫地判断这便是爱情了。因为有这么多痛苦:世上所有诗中的爱都不是为了幸福,而是为了痛苦。痛苦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比幸福显得新奇得多,也浪漫得多。
一个人十四岁时所具备的爱的能量该是多他成年的很多倍。多数人在十四岁的爱情被父母、被家庭、被自己扼杀后又被狠狠嘲笑了。假如人类把十四岁的爱当真,假如人类容忍十四岁的人去爱和实现爱,人类永远不会世故起来。
克里斯一声不响地疯狂,他全身投入了那个骑士角色:去披荆斩棘、去跨越千山万水、去拯救。这番身心投入使克里斯疏忽功课,冒犯佣人,使餐桌上素有的宁静在四月的这个晚上有了浮动。
前天晚上,你去了哪里?父亲向克里斯投来多年来的第一瞥关注目光。
克里斯咀嚼着牛肉,然后不慌不忙地吞咽,用雪白的餐巾捺一下嘴唇。补拉丁文课了。他看着父亲说。
过了五分钟,父亲说,好的,你不懂英文。他改用德语:前天晚上你去了哪里?
克里斯沉住气,希望在把食物咽下去之前,能想出答对。再重复一遍谎言是愚蠢的,父亲轻蔑把同一句谎讲两遍的人。一个人意识到自己露了马脚,却固执地撒同样低级的谎,就是个失败的小丑。
克里斯无以答对,放弃了和父亲的目光较量。
我的拉丁文老师写了一封信给我。父亲将一页折叠的纸递给他的紧邻座位。
信笺无声息无情绪地传过一只只手,如同传一只胡椒瓶。这个家庭把流露某类情绪,如幸灾乐祸,好事多嘴看成失体面和不雅致。信传到克里斯手中,父亲说:我允许你读一读。
克里斯紧抿嘴唇,将信笺拈起,并没有展开它就仔细搁进衣袋。他懂得这样的信在此场合阅读是失体统、无风度的,是邀请所有人贬低你的尊严。他的不理会或许会激怒父亲,然而不要自尊的投降会更大程度地激怒父亲。果然,克里斯冷静而自持的一系列动作使父亲的面部表情柔和了。在父亲眼中,诗人形于色的喜怒和军人的不动声色都是高贵的,是人格的诗。
克里斯以他的气质获得了父亲的原谅。
一刹那间,父亲在这少年身上看到了理想,看到一个失败沙场却不失气节的克里斯。
他却不知道这少年被这番自制力的表演弄得精疲力尽。
谁都不能想象克里斯的柔弱程度。那柔弱使他永远艾怨世上没有足够的母性。
六十岁的一天,克里斯想起他十二岁的一个瞬间。唐人区一条窄巷中,他看见了一个中国妓女。幽黑的窗格内,她完美如一尊女神胸像。她红色衣裳临界她身后的黑暗,她若往后靠那么一丁点,似乎就会与黑暗融合。她微笑得那么无意义,却那么诚意和温暖,母性和娼妓就那样共存在她身上。
六十岁的克里斯嘴上的烟斗一丝烟也不冒,眼睛却像在浓烟中那样虚起。他看着心目中这个女人,明白了他投入这女人的原因。竟是:
母性。
极端的异国情调诱使少年的他往深层斟探她,结果他在多年后发现这竟是母性。那种古老的母性,早一期文明中所含有的母性。
他心目中的母性包含受难、宽恕,和对于自身毁灭的情愿。
母性是最高层的雌性,她敞开自己,让你掠夺和侵害;她没有排斥,不加取舍的胸怀是淫荡最优美的体现。六十岁的克里斯叼着烟斗,一动不动。就像他十四岁一动不动看着窗内。看着她怎样敞开自己,给人去毁去践踏。十多个人。还有更多。在她被毁尽的一瞬间,她直瞪瞪朝向他的眼里有什么在怒放。她的本性怒放了,倏然从被毁灭的自己、被践踏成土的自己跃然腾空,整场的毁灭带来的竟是这刹那间脱缰。
奔放的
奔放的
自由!
她竟借助那场毁灭在那一瞬释放了自己!
被撕碎,被揉得如同垃圾的她在这一瞬的涅檠;当她从床上浑身汗水,下体浴血站起时她披着几乎褴褛的红绸衫站起时,她是一只扶摇而升的凤凰。
这是个最自由的身体,因为灵魂没有统治它。灵魂和肉体的平等使许多概念,比如羞辱和受难,失去了亘古的定义。她缓步走出那床的罪恶氛围,黑发、红衣、眼神犹如长辞般宽恕和满足,遍体鳞伤和疼痛无不写在她的动作和体态上。她嘴角上翘,天生的两撇微笑,一切都使那巨大的苦难变成对于她的成全。受难不该是羞辱的,受难有它的高贵和圣洁。
这些是克里斯在六十岁想到的,用了他几乎一生才想到的。他想到她长辞般的微笑,只有母性有这样深厚的宽恕和满足。
那是许许多多年之后的事了。眼下的克里斯只想着拯救,拯救她是他情感的表白。拯救也是他对她继续的勘探。她是海,海是个谜,无数珍奇和神秘被淹没在它下面。
扶桑的眼力慢慢锐起来,渐渐穿透了黑暗。
医院里有四张床,叠摞起来,只占两张床的地盘。眼力再锐些的时候,扶桑看见对面床下有只鞋。鞋歪在那儿,像孤舟搁浅。
床上没人,扶桑觉得那鞋一定还有体温。
房内一股潮石灰味。新鲜的霉菌也发出刺辣的气味。一滴水滴在扶桑眉心。
扶桑把眼睁得发胀,看守自己的这条性命。这时眼闭牢了。就没你这人了。
那俩黑衣人离开时,扶桑问:你们要锁门呀?
他俩意外极了:她竟说出整句的话,舌头也并不大。不锁你会跑。其中一人说,带点刻毒的打趣。
扶桑说:噢。她吃不准自己会不会跑。
另一人说:乖乖睡在那里,明天医生来给你瞧病。
俩人不想跟她哕嗦,急急忙忙用刚抬扶桑来的担架抬那个女子往门外去。
扶桑又说:是烧是埋?
是烧是埋反正她都不晓得了。一人说。你们要等我死透再烧哟。
你放心,医生晓得你死没死透。
正要将门关严,扶桑又说:死了鞋就不会落。她还告诉他们,死了的人腿脚绷得挺直,因为它晓得这是惟一让它穿走的一双鞋,落了就有了。它不想赤一只脚走到那边去。
门已关严,扶桑就作罢了,没讲。
又一滴水滴到眉心。头转一转,换个地方接下一滴水。把整个身子转一转才好,一时没这把力气。喉头的毛毛痒也没了。痒痒就能轰轰地咳一阵,咳得身上暖和起来。
一天到晚冒上来的血腥气也没了。血腥气几好啊,自己闻着自己。
这股凉滋滋的舒适就是死。扶桑此刻想要那些不舒适,那些疼痛。那些疼痛让她活着,舒适却是死。她想火辣辣地疼起来,像第一次给男人撞开。
那个疼让一个女人从一团混沌的处女黑暗里撞了出来。
那个男人是谁,她忘了,一点也不记得。只记得他给她的疼痛。在疼痛得全身挺硬、牙关紧咬时,她就发现那细细的快乐在疼痛的那一头。非要穿越整个貌似广漠无际的疼痛去够它。抵触和反抗,心里的冤屈和愤怒阻碍这穿越。扶桑迎了上去,在疼痛上硬撞,火星四迸中,快乐倏地来了。
那个时刻扶桑鲜活得像正被刀刮去鳞的鱼。那疼痛此刻成了遥远得再也够不着的东西。男人觉察到扶桑疼得活蹦乱跳,他停在粗重喘息里,
两腿像勒马一样夹紧她身体。他企图勒住她的疼痛。你疼吗?
她含糊地哼一声。
他下手来摸她的脸,摸到她脸上的表情,他说:你可真疼啊。不要把舌头咬掉。
嗯。
这样疼你一辈子不得忘掉老子。......嗯。
有钱了,老子,就来、让你、好好、疼、疼、疼一回!......有多钱了,老子娶你回家,慢慢疼。
她事后一点不记得这个给她疼的人。不知多久以后,来了个男人,拿出一包钱,"嘭"地掼在桌上。桌子本来就瘸,给砸得一跌。
他说:我说过要来娶你,我来了!扶桑说:你来啦。
真怕你等不及,跟别的男人去了。你没等急吧?不急的。先生吃香片吃乌龙?
你不晓得我吃什么茶?!这里只有香片、乌龙。你不记得我了,我跟你讲我去抢去偷去杀人,也要把
你赎出去!他上来死逮住她的下巴颏:你再好好看看我!你呀。
我上海去了!人家给绑去的,我自家情愿去的!为你呀!晓得上海有多险?上海的人都是九死一生的!......扶桑给这上了海的人带去柜上。
柜上按扶桑一天吃一斤米、四两虾的价钱算,赎身钱还差五十圆饭钱。就算很便宜了,扶桑是大肚汉。
那人答应第二天就把扶桑五百九十天吃进去的米和虾钱筹来,顺便连夜扎个花轿子,借个凤冠,买两串炮仗。第二天清晨来的男人把一包钱直接扔给了柜上。柜上一看,点数也免了。
男人随身带来喜糖,唤几个人一铺摆、一拉扯就成。扶桑给这男人拖了去拜堂。双双站周正,再并排下跪。他第一拜就不起来,扶桑一看,他给人从背后宰了。那人拔出板斧,举着就朝扶桑来。一院子的人都动起来,才没让那斧头落。他一边给人拉着,对扶桑跌足:昨天我就缺个大米和虾的钱,你就跟人去了。两年都等过了,一夜就变了心!
大家劝他想开,给斧子劈成两半的那鬼等了三年。扶桑直奇怪,她不记得自己等过谁。
那人还是不肯丢下板斧,说,他才知婊子无信无义。大家又劝:不要这样讲啦,这里都是婊子啊。
六亲不认,水性杨花的东西叫什么?就叫婊子!
先生不要这样闹,婊子也不好做啊。大家劝慰着扔了他出去。
这事没完。很快来了一彪人马,说要捉那个提板斧的。他敢夺我们兄弟的婊子,花堂都拜了一半的!非剁了他做人肉包子!
那天起,挑战告示贴满了唐人区。不久,另一彪人马也出现了,在挑战告示旁边肩并肩贴了应战告示。又不久,双方共同贴出一张开战告示,协商了多次,日子定在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一来天冷刀斧舞不舒展,二来两边都要练练把式。
四月,花全开了,双方又商议:还有一半刀斧没打好,是否再缓战两个月。
双方派人坐在全城惟一的蔡铁匠铺子里。不许铁匠睡足够的觉。铁匠把价钱提高一倍,看看形势,又提高一倍。铁匠人给烘干了,财也发起来。他一把战斧打出来,城外就多买下三分地。一时间唐人区三条街刀剪铺子没货卖了。两彪人马见人找铁匠,就撵出去:杀人的刀赶晤切,杀猪杀鸡的刀有什么不得了?
兵器打齐了。消息一天比一天多,人的兴致也一天比一天高。白鬼们也跟着兴奋,早早去看了地形,选择顶舒适的观赏位置。
赌馆、酒店、妓院里也常为哪边将赢争吵。天天有人把消息告诉扶桑,没谁把这场戮杀和她联想到一块:这个与世无争、本本分分的窑姐扶桑。
扶桑就更不清楚这桩生死官司的起因。她从不清楚有多少男人为她格杀打斗,每回俩人在她房里打起来,她就静静地腾出场地,抓一把瓜子去嗑。俩人打出血打掉牙打不出分晓,便来问扶桑:中意谁多些?
扶桑觉得他们很为难她,对她来说谁不一样?她便笑着答道:都中意的。
那你先跟谁?!
扶桑眼光毫无薄厚,只对俩人笑。于是俩人便来打她。
她想她没有错,反正怎样答都是相同结果。若说中意这个,那个便会揍她;那样的揍会比俩人一同揍狠多了。两个分担着揍好比两个和尚担水,都躲些懒,都依赖些对方,尽管扶桑不是精灵女子,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姐妹中没有牙齐全的,扶桑说起来活到了二十三的大寿数,牙颗颗都还根深蒂固,半颗不缺。
扶桑也不记得她有过多少个男人,黄脸皮也好,白脸皮也好,仔细她的也好,痛揍她的也好,统统不能让她记得。他们是喜欢让窑姐们记得的。扶桑使劲使得脑子作痒,也是想不起谁。
只有叫克里斯的小白鬼。随她怎样扭转身去,脊梁朝他,也晓得一双浅蓝眼睛在她身上。没人告诉过扶桑眉目传情、心领神会之类的事,但扶桑慢慢跟着这双浅蓝眼睛去了,常常是没有话的,常常看得扶桑把自己丢掉了。小白鬼的眼里有种捉不住的伤心。
扶桑也就有了那么点捉不住的伤心。
没人告诉过扶桑有爱这样一个古老圈套。天亮了,房子外面有脚步和马蹄的声音。天亮起来,克里斯才意识到他已寻找了整整一夜。一
所孤立的房在死街尽头。窗子下半截被砖石和木条封死,顶上留一掌宽的空隙,它放射出的黑暗在亮起来的早晨显得那么醒目。这是那座人们说起便打寒噤医院了。
克里斯拴好马,一面仔细打量房子。房子的建筑意图是隔离内与外:外面的人凭你怎样努力也无法探清它的内里,没人能爬上那么高的窗,即便爬上去目光也绝无可能伸进那缝隙。门是紧锁,锁与这房这门是失比例的大。克里斯推一只煤油桶从街角滚过来。死街尽头地势高,他推几把油桶就得停下,大喘几口,再把被汗湿透又被剧烈动作卷扭起来的内衣内裤拉直,否则它们很束缚他的手脚。
一个中国男人在家门口生火炉,见克里斯的样子先弄不懂地瞪一阵眼,随后从屋内叫出几个人来一块不懂地瞪眼。
另外一所屋蹲了一群人。那是下夜班回来的烟厂工仔。克里斯不知他们蹲在那儿是等候床位。屋里的人起床后,把床腾出来,他们才能进去睡。他们倒是不来管克里斯,蹲着已睡着了,如同蹲枝而息的一排平和的鸟。油桶终于被滚上坡顶。风比别处大许多,吃不少力才把油桶竖立起来,紧挨窗根。
克里斯此刻已站在油桶上,眼睛离窗顶端巴掌宽的缝隙还差很远。急躁一会,他的手触到衣兜里的小镜。他将小镜举到缝隙上,细致地调换角度。他从小就喜欢从镜子里看许多不寻常的东西:狐狸哺乳,厨娘挖鼻孔,鸟亲吻,餐桌下面兄弟姐妹的脚打架。他甚至从镜子里看见婶婶怎样生出最小的妹妹。
镜子是长在他手掌心的一只眼睛,延伸和曲折了的眼睛。他耐心地扭转手腕,突然,什么都看见了。
你从迷晕的浅睡浮游上来。看见一个白光团在你枕上、在床边的墙上移动。你看着我,想知道是不是它把你从昏睡中引出来的。
我刚刚回来,去看了那个广场,就是一百多年前两彪人马为你戮杀的古战场。你当然不知道这场要来临的血战是你引起的。这一定要等一百多年后,有个像我这样的人,在一百六十本已成孤本的历史书里小心挖掘,如同最贫瘠的金矿上的中国人那样锲而不舍,才淘得出真实。所有对于这场血战的记载都是口气支吾:"据说与一个妓女有关。""据说那个娼妓是双方争端的最初起因。"我不用"据说",我只说:就是你。祸根就是你。
不必这样惊诧。古今的人们为女人开战你是不能负责的。为女人--一个像你这样美丽,对男人无所厚薄的女人开战,该是战争借口中最美好最值当的一个,反正战争都得有借口。比如为了石油、为政治主张、为一帮子你根本不认识但自认为是你的领袖的人去打去杀、为一个叫"和平"的字眼去打去杀,为你而战显得多纯粹真诚,你还有什么过意不去?
他们在外面,即将为你而战的人根本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形。看看你这一刻的模样--你早已走了样儿,除了嘴角的两撇天生的笑。
这个圆圆的白光团从窗子的缝隙进来,对,就从那巴掌宽的缝隙。它落在你脸上、头发上、颈子上。不是移民局鬼们清查的马灯。我也一样烦透移民局。一百多年从你到我,移民局就是恶声气、凶神脸、铁石心肠的同义词。你以为现在站在国际机场关口和曾站在码头的那个大胡子不是一个人吗?
这个白光团此刻停在床的一侧,让我也看清一只碗。半碗米饭还在,是给你临死前的最后一餐。你伸手来,抓出饭粒,塞到嘴里。不久,半碗饭变成了你身上麻酥酥的热气。你还是没有气力去想这团光亮究竟怎么跑来的,究竟是什么。
你的视觉在一点点清爽。你爬了起来,跟着那团白亮的东西。一条扁宽的百足虫悬空在那里,近些,你看见它其实在沿着一大堆黑头发往上爬。那头发从你床的上方挂下来,你这就找到了一张脸、一颗头。原来这屋不止你一个。那团白光落在这颗头上。这个伴是死的。死了一直在陪伴你。她已死了不短时间了,我觉得她有点溶化的样子。你却认为她才死不久,一只碗倒在脸侧,一滴滴的茶滴穿铺草滴在了你脸上,你想她是让茶来唤你,与你攀谈。
宽大的百足虫终于完成了攀登,一半在黑发里,一半在黄蜡般的额上,停住了。你别去弄它,让我恶心惧怕......你把它的尾扯起来。白光正团团地罩住它,它奋力卷回身,向左卷,向右卷。你把它往地上一捺,知道它还会爬回来,下回会爬向你。
你见死去的伴身旁也有半碗米饭。你两下便将饭粒划进嘴里。你不像她,跟这境遇赌气,饭也不吃。饭已干成米,此时全在你腹中一粒粒站立,你不在意。
你看见了,那是门。白光从门那里移回,然后就在你的脚和门之间来回移动。你想,这白光一定是自己要出去的灵魂了。
你倒下去的时候手几乎抓到了门。没用的,门是从外面锁上的。我停止对你周围环境的讲解,看着你失去知觉的脸。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不知道克里斯这时从他举着的小镜中端详着你歪在左臂上恬睡般的脸。
一会,他想起什么,跳下煤油桶,解开自己的马。我只看出他的匆忙是为心里一个目的。我却不知他去了哪里。对于白种人的心思,不必吃力地去猜。猜不猜到时还会出来意外。
趁你昏迷这会,让我再细读一遍这场以你为名目的戮杀。"下午四点,勇士们出现了。他们白色丝绸的外套里都有个显著的突起,那便是斧头或大刀的埋伏之处。不少晚报、晨报的记者等在广场两边,有的记者问此事是否由一名娼妓引起,双方皆避而不答。......"
好像有人朝你走来,脚步停在。你一动不动,对开锁的声音毫无反应。门在下午打开了。来人一共四个,站成个半圆圈,闷声地把几乎爬出门去的扶桑看了好一阵。从来没人能爬这么远,最多爬到墙根,往伸出头的梁木上挂裤带。没有一个把自己成功地吊起来。
一个汉子把手伸到扶桑鼻子上,说:还差一点。再晚来一个钟点,就正好。
另一条汉子说:先抬那个。它死得好乖。一块抬一块抬!不就差一口气了吆?
就是,勒一把就好,勒完两个一齐抬,省得再跑一趟腿。
勒呀,丢,怕她咬你手?
你听她肚里唱戏一样,这么响。
那就快了。你死前也有些屁要放。屁放干净就死透了。绳子给你。
你怎么不勒?我收的是抬尸的钱,没收勒颈子钱。扶桑这时嘴唇开了,说:不要勒。
四人往后一闪。相互看一眼,离扶桑顶近的一个向她讨主意:那你想怎样?
扶桑吁吁地说了好几句,他们一句也听不见。四个人做着眼色:别听她的,还是勒颈子利落。
我们是为你好,啊?快罪好受。罗嗦!那边来人了!
是刚才问路那几个白鬼!我不勒了......丢你老母,绳子给我。再慢赶不切了!绳子套上来,刚到扶桑下巴就开始收扣子。扶桑嘴给绳子扯开,嗤嗤地出气。
赶不切了,白鬼都到跟前了!四条汉子一齐把扶桑塞回门里。门锁上!等白鬼走了再接着勒。他们走到一旁,叉开腿,辫子从脖子上解下,绕到头上,一面看着三个白鬼跑到房前,围着房打转。克里斯,是这里吧?
是。刚才看见这几个家伙锁门。快看两个洋婆!是两个洋尼姑吧?嘻,警察没来吧。
克里斯,他们在说什么?我不懂。他们肯定有钥匙!
那小白鬼是个奸细,有人看见他天不亮就在这里。
哈哕,请你们把门打开!
我们是拯救会的。请立刻把门打开。没英文。不懂。
小白鬼又在跟他们咬耳朵。
看清楚小白鬼的脸--有一天我要下他一条腿。克里斯,你肯定是这房子?
当然。要不要我去借个斧头来?洋尼姑会不会去叫警察?
我看她是在想放火烧房子。他们把什么套鼻子上了?那叫口罩。
你以为她不敢烧,上回烧了八家中国人的房子,说是烧鼠疫!
主饶恕这些讲丑恶语言的人!中国话是我听到的最难听的语言。克里斯是去借斧头了吗?
是的,回来了......空着手。他们不肯借给我!......
告诉他们,有没有钥匙我们都要把门打开的。他们在说什么,你识听?
拯救会的洋尼姑要把门撞开!什么是拯救会?
就是专门跑来管我们中国人闲事的。罚个小婊子下跪她们也管,你买卖个小婊子弄两个零花钱她们也管!这些小婊子都是她们爹妈卖出来的,我们就卖不得?
这个什么丢老母的会去年才成立,一成立就拐跑几十个小婊子!
多么丑恶的语言!
看上帝的份上,我们要拯救的,不是语言,玛丽!小白鬼找来一块石头!
再最后问他们一句,有没有钥匙?克里斯,别这么粗鲁!
砸锁了砸锁了!
多尔西,他们身上有武器的......克里斯,再用力!
要出乱子的,多尔西,这里是黄面孔的地盘!
黄面孔地盘?永、远、不、可能。克里斯,你歇歇,我来。
还是叫警察吧,多尔西!他们是四个男人!
圣弗朗西斯科的警察声明过,他们不会再管华人之间的事!
不准砸!这是我们的房产。你们不是没英文吆?
不准砸!......再砸我们要叫警察了!
听见没有,他们要叫警察了!克里斯,接着,砸!快了!
不得了,快开了!还不上?再蹲把痔疮蹲裂了。
这时坡下有嚼嚅的马蹄声近来。所有人都偏脸看去。地上刷地投下一个黑影,像一摊泥水突然泼来。那人在影子到达良久才出现。
人们看见他的马肚子下的夕阳。
门上的锁落地,门乌鸦一样啊啊地叫,往后退,伏卧的女人形状一点点浮出黑暗。
我的上帝,我的主!克里斯,快捂上鼻子!你们中国人不准进去!这是中国人的医院!我们是外国人?!
请你把手从我身上拿开!这是医院?!羞耻,这样的医院会在我们的国土上存在,连我们也羞死了!......
你们要再往里进一步,我们......就喊警察了!请!请喊警察吧......
不准进!......
克里斯,这是手帕,快捂上鼻子!
让他们进去。在马背上的那个人说道,站一边去,让他们捂着鼻子拯救我们。
四个中国人见他下了马。他面目一时还在那顶牛皮宽沿礼帽下面。什么东西闪闪的,不是眼珠,是他呲出来笑的牙齿。他手上戴着四只戒指,裤腿一块夹一个黄金夹子。四个人奇怪,这么个油光水滑、珠光宝气的东西来的。
走得足够近了,四个人想起那个早消失了的阿丁和风传中新近冒出的大勇。
他们中一人说:我们当你死了呢。他说:我也当我死了呢。
这时白鬼们已抬了扶桑走去。你们要把她带哪里去?
带出地狱。
大勇饶有兴味地看两个洋尼姑在扶桑四周忙得如一对扑飞的天使,又看那小白鬼拿浅蓝眼珠瞪着医院,瞪着四条汉子,最后来瞪他。他笑眯眯掏出一块烟,放在嘴里慢慢嚼。
那辆拯救会的寒伧马车嘁哩喀喳动了。
这是你一个月来第一次梳头发。你端端坐着,枯死的头发梳了一地。新发已拱在头皮下,一头奇痒。你活过来了,你在晨光里向一倾和另一侧扭转颈子,让我看你瘦得于缩的耳朵。其实不是药救了你。你去把尸体的那份饭抢来吃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已经不会死了。因此我才那么放心地撂下你,去看广场上的戮杀准备到哪一步了。可还有记得你是他们血战的名目、借口。后来我发现,到了那步借口也可以不要了。没人在意你此刻在哪里。
这幢四处洁白的房子,一个蛛网使这洁白有一点活的趣味。你躺在白色的床上的一个月,总想通过蛛网把白色看穿,看破。而蛛网在一天中午被一把笤帚搅烂了。单调的白色愈合了。
那些手指白得像剥净皮的树根。手捏住你的鼻子,灌进白色药片。一天你对他们一笑,将大大小小的药片抓起,放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咀嚼,嚼得香脆如炒豆。他们瞪着你,不知该笑还是该怕。
克里斯每星期来看你一次。准时地进来,准时地离开,坐在墙角落的椅子上。有天你把宽大的白麻布衬衣脱了,换上你自己皱巴巴的红绸衫。绸衫烂红如醉,紧贴你的肌肤。克里斯进门就被这兀突的红色怔住,竞没有走向墙角那方正的椅子,而是直接走向你,脚步带些梦。
你斜靠着床栏,像看着刚学会走路的孩子,鼓励地微笑。他一直走到你跟前,与你只隔一尺,如同十二岁的他头回见你。他嘴里有个重要事情,你等他吐出来。却来不及了。
名叫玛丽的年长女干事出现在门口。此刻克里斯与你站在床前。她明白了你和克里斯都没明白的那件重大事情。她说这是绝不允许的一件事情,在这片宅地上,绝不允许这样龌龊和邪恶的事情。怎么可以在这里贩娼?她说,怎么可以引诱一个没成年的孩子?
克里斯顿时看清了那件没发生的事情。
你举起沉重的睫毛,向玛丽看去,又向克里斯看去。你在这个时刻的无邪、无辜和无畏被玛丽看成无耻。克里斯也没想到你会如此不动声色,似乎你早已丧尽的羞耻感使玛丽犀利的嗓音和言辞不再能伤你丝毫。
玛丽无色的嘴唇仍在快速启合。她说她不能再容忍你接近这男孩。难道你没有良知吗?她说,看看他,他只有十四岁!她将白麻布衬衣扔在你身上,然后说:你身上的红衫子看去就肮脏邪恶。
红衫子被团作一团扔进垃圾堆。半夜你悄悄下楼,用手在黑沉沉的垃圾里摸索,要把它找回。你死心眼地认为它惟一能使克里斯认出原本的你。
克里斯那天走后至今没出现。而你一直在想那件未发生的事情。它究竟是什么,心底下,你是明白的。你暗暗等候他长大,像一个长大的男子一样待你。而他将是不同于任何男子的,你知道,他将是世上惟一不同的一个男子。
起初你不知自己在等他。你这样悠悠梳理头发,看着街上的人和马;你一动不动,却去过了每个地方、角落寻找他。直到此刻,你看见他竟站在路对过,正向你望来。他和你眼睛相遇时,你把梳子停在了头发上,对他笑。他却匆忙侧过身。孩子气上来了,他去踢一块好好铺在那儿的石块。石块被拔起,他把它踢过去,踢回来。他似乎想与什么作对,又似乎一切都在与他作对,使他满心不悦又无从发泄。他顾不上来掩饰他的男儿童的原形了。你等着他眼光一寸一寸从墙根往上爬,爬上你的窗,向曾经那样攀着树杆爬上来。你接住他终于爬上来的眼光,像接住一头栽进你怀抱的他的肉体。
他感觉到你接住了他,他远远站立,赤裸裸的肉体却在你手里。那男儿童的动作瞬间消失了。你又看见他入瘾似的神情。
从此你在这个时辰走到面街的这扇窗。路对过却没有他了。有一刹那,一街的人都变成了他。
让我告诉你你心里这份不适是什么,就是我们这些人一听就哈哈大笑的"爱"。这个字让我们这些整天打工、上学、三十多岁还在跟十八九岁的人抢奖学金的人一听就哈哈大笑,真的。我们从这字眼里嗅出一股馊了的味。到这个国家来的时候,我们咬牙切齿地说着"自由"、"发财'、"做爱",因此,假如谁突然冒出一句我爱你,你想我们能怎么样?除了哈哈大笑还能怎样呢?哈哈一笑就把肉麻忸怩以及一个被淡忘的本能都处置了。那本能是从你到我,从咱们的祖辈到现在的对爱的渴望。还好,你看见我的忙碌了,我们比你们忙多啦,有足够的乱七八糟的凡人琐事使我们顺利地褪化掉那本能。真熬不过去我们就去找个电影院,看二维空间中的人去爱死爱活,回到三维空间来,一阵释然和庆幸;亏得咱们真人的世界没那个"爱"。
我摇头是为你落进这个叫"爱"的古老圈套里感到无奈。
你不知道克里斯避免在相同时辰出现在路对过。他跑三十里的马,让海风吹硬了脸,只为了来这里看一眼你空空的窗。他需要这份折磨。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空与不空,全是他自己的事。
你更不知道他去报馆,向记者讲述他亲眼见的那座为中国女奴所设的医院。他发誓那是人间最真实的地狱。他形容那些床上的指痕与齿痕,那黑的血迹,蛀虫的墙。记者们必须不时慢下打字机的嗒嗒声,等待他平静下来,找回叙述的逻辑。最后他说他愿意做一切来灭绝这群黄面孔的奴隶主。他说到"解放"这词时脸上表情那么可爱,这词不知怎么又让他回到已过去的童话年代。
你怎么会想到他对中国男人的仇恨呢?他踽踽独行在唐人区窄陋昏暗的街上,从每一个梳辫子的男人身上看出他们给你的伤害。他以为这些男人不存在了,你的一切就都好了。你有美貌、温存,再加自由。他将不会料到,那些男人不存在,你便也不存在了。你的美貌、温存正如残酷、罪恶相辅而生,对映生辉,没有苦难,你黯淡得如任何一个普通女人。
由于克里斯的揭露,"医院"被拍了照,登了不同报纸。无论对中国人友善或敌意的白种人都在战栗:难道我们的国土上有这么难看的疮痍?
克里斯做这些是为你。
你也不会想到,他不再对暴打中国人的现象紧咬嘴唇,出着冷汗调头走开。他不再这样。他停下马,侧目而视,五六个中国男人被揪着辫子吊在一处,他会挤在人群中看一会。有人炫耀说他那根由中国男人发辫编织成的裤腰带,竟也没引起他太强的恶感。他还站在父亲牧场边看人群撵走惟一一个中国邻居,心里想着"解放"这字眼。你这时躺在"解放"的第一个归宿,洁净得连小小一张蛛网也容不下的白房子。我的居室是这座楼顶层的一间,为了隔离你的病。还有另一个隔离意图,就是怕那些已被改良了的女孩受你影响。
请再靠近些,让我看看你丰润起来的脸,那些初发的新发在你发际线铺了茸茸的一圈。你看去像个毛茸茸的春天。
背街的窗下,女孩们在楼下天井里排队唱歌。她们剪一模一样的短发,为及时清理头虱。你知道这歌唱完是长长的祷告。然后每人去桌子上拿一盆汤和一块面包。
你蹙起眉头,想象自己成为她们的样子,你笑了。
队伍有三行,风把女孩们一模一样的灰布衣裙吹出一模一样的波动。
你看见队伍在风里飘了好一会。年轻的女干事多尔西走上来。她和善而秀丽。
她把手交叉搁在胸前,说:发生了一件很糟的事,孩子们。她不再往下讲,你看不出她是痛心还是窘。
过了一会她说:我的孩子们,你们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呢?
你和楼下的全部女孩都微微引长颈子,头略向前伸。发生了什么让多尔西伤心成这样?
玛丽低声喝道:不要讲了!让她们自己去看!
你看见女孩们心思忐忑地转着眼珠,跟在玛丽和多尔西身后进了楼房。二十多双一模一样的脚在楼梯上拖动。扔掉半块面包或偷跑到墙边去听醉汉五颜六色的脏话都没有引起两个女干事这样的语言和神色。你想,出了很大的一件事。
你探身从环形楼梯栅栏向楼下看。女孩们围在最大的卧室门口。
亲爱的孩子们,多尔西说,我不能相信这样的事......此时两个女孩从卧室拎出一只铁皮桶。玛丽从眼镜后面瞄着二十多个女孩。她们中的一个有一天跑进你房间,问你:才被拯救的吗?
你说是的。
她说:我是这里的老学员了。你要学很久才能学好。这是什么?玛丽指着桶问,手指尖上都是嫌恶。
你用手臂支住下巴,继续往楼下看。
二十多个女孩一点声、一点动作也没有。玛丽说:谁干的?
多尔西说:谁干的?
玛丽说:这绝不是一两个人干的。你们有没有不认识路上厕所的?你们有没有嫌这个厕所路太远的?你们怎么就在卧室里......排泄呢?就是说,有些人喜欢生活在厕所里,或说喜欢把任何一个地方变成厕所!
女孩们重新回到用餐的天井里。你仍一动不动,胳膊肘支在楼梯扶栏上。你听见玛丽说:我意识到有些东西是不能被改良的,比如这些半是儿童半是魔鬼的生物。
你听见了抽泣,和抽泣中夹带的断续句子:中国人......生了这些魔鬼似的女孩来惩罚世界!......
你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听,听。你感到没有必要全听懂这种语言。
一帮戴黑礼帽的中国男人四处望望,停在拯救会锈迹斑驳的铁门边。他们用眼色在说:就这里。动手吧?好,开始了。
一人快速地敲打门钟。五分钟了,没人应门。打钟的人说:一定在抓紧时间藏人呢,大勇。再打钟。
大勇,他们一回比一回精。这些洋尼姑现在撒谎和念经一样脸色不变!
再打钟。大勇把辫子理平整,甩回肩后。他对六个同伙说,辫子都放下,不然她们以为我们来抢人。
那我们到底来干什么?
大勇呲牙一乐:来抢人啊。
门开了条缝,看门老头看看他们又看看身后,问:找谁?
找个叫......
大勇手及时拍他一下后脑勺,抢过去说:找个叫阿福的。他将礼帽在胸前一捺,大可不必地鞠了一躬。
看门人去报了。门缝合上,同伙们全转过脸瞪大勇:哪来的阿福?
大勇仔细将帽子戴回脑袋,以鼻梁去瞄准帽沿正中,两只眼斗起鸡来。他指名找阿福,女干事们便只会把阿福藏起。阿福是药房老板十二岁的童养媳,一天被女干事们突然拯救了,给老板买的三两卤鸭舌还提在手里,就进了这改良学堂。大勇把被拯救的女仔们在脑子里记了本账。年轻的女干事出来了,对大勇和其余凌然扫一眼。什么阿福?我们名册上没有她。
那你们名册上有谁?大勇嘻嘻笑着,眼睛仍有些斗鸡地盯着她细腻的脖子。
她感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给冒犯了。名册上有谁不关你事。
哦。大勇说。
请你形容一下她的特征。她对大勇说。
大勇略向前伸着头,两肩微微向耳朵夹去,整个身形蠢而怯懦。这掸子使多尔西认不出他是两年前那个珠宝一身、满脸霸气的骑马人。大勇操一口纯正的洋泾浜英文,还不断把眼珠四面八方翻来转去,在脑子各处搜找某个词汇。这是大勇的一贯伎俩。让对手轻视他,过低估计他的能力。最要紧的一点:一旦这事牵出官司,他可以借语言障碍回旋。
多尔西对他的警觉松下来,说:好吧。她看看他们的人数,又说:你们只准进两个人。
大勇说:谢谢小姐。他转过脸,小姐说了,留两个人在门外,其余都可以进去。
多尔西来不及纠正他,五个人已挤开门,进到院内。多尔西嫌恶地看着大勇热切谦恭的笑脸,说:我讨厌你的门牙。
大勇说:我也讨厌。
一楼的教室里,二十多个女孩一齐停下手里的活路,看着大勇和同伙们。她们围一张长形桌坐成一圈,每人面前堆着铅印的圣经书页。她们每天将它们装订四小时,再将它们读和写四小时,然后唱它们两小时。
每次来此地寻女孩都不成功。这房子修了完整的暗道,大门l3来人,一通报女孩姓名,里面就开始藏人。只有一次,两个人装成修水道的进来,摇身一变掏出拴人的链条。女干事们什么也来不及做,眼看他们把个十一岁的女孩带走了。
多尔西静静随大勇在二十几个女孩脸上停一阵,又走;走过去,又回来。
找着了吗?她问。
大勇不吱声。他要找的人当然不在这二十几张脸里头。
那我就要送客了。多尔西说。谢谢。大勇被送出那教室。大门在右边。多尔西说。大勇对同伙们说:大门在左边。
一行人调头便上了左边的楼梯。多尔西愣住,大勇也陪着她愣。同伙们在顶层阁楼大吼大叫地将扶桑拴起。铁链子早
套好扣子,拴住了抖一抖就成了锁。铁链唏溜唏溜的响声在楼下都听得清晰。
见大勇出现在门口,扶桑嘴半张开,记忆上来一半却冻结住。
大勇说:你真不客气啊,把首饰柜都偷空啦。
扶桑眼睛慢慢落在自己脚尖上。她发髻给抓松了,头发老大一蓬。
玛丽这时叫来一个高个女孩做翻译,说:一个字也别漏。
多尔西走到扶桑身边,说:别怕,我们知道这是瞎话。她转脸向大勇:天大的瞎话,她是我们从死亡里救出来的!
大勇一把将扶桑拉过来,几乎是同时,他一拳打在她脸上。这一来扶桑便不在多尔西的关怀保护之中了。
又一拳,扶桑给打到了墙上。
两个女干事嘱地惊叫,蒙上脸,拒绝去看这场野蛮。大勇对扶桑轻声说:别生气,我摘下戒指揍你的。他又一拳过去,说:你看,你牙都没给打掉一颗,他转脸向两个女干事说:我也是帮你们揍一揍--恐怕她也偷了你们不少东西。他再挥拳。
别打了!多尔西叫道,看上帝份上!玛丽也叫:不准打!野兽!......
你问她自己准不准打?大勇指扶桑,你看,她不反对。他又对扶桑说:放心,我不会把你天日揍出去的。别打了!别打了!
她是个天生的贼,大勇边打边对两个女干事介绍道:你绑了她的手,她脚丫子都会偷!
没人注意克里斯此时正站在,从半掩的门缝,从挤挤撞撞的人头空隙瞪着拳头下的扶桑。
大勇收了手,正正衣帽,对其他四个人说:行了,可以带她走了。
多尔西说:你不能带她走!
玛丽说:你们别想再从这院里带走任何人。
大勇说:这是我们中国人的规矩,贼捉住了,归失主。
我们没见她偷!你有证据吗?大勇对她俩婆婆妈妈的好心眼表示宽恕,咧嘴笑笑:
告辞啦。回去要慢慢揍,证据就揍出来了。这样吧,你一定要捉她走,我跟着去。大勇看看如此义勇的年轻圣女,头疼地笑道:哎呀小姐,我们屋挤,狗都上下甩尾巴。
别打算让我罢休。玛丽,请帮我拿一下我的帽子手套。我去定了。她是我们拯救的姐妹,你们俩让我挑,我宁愿相信她!我必须呆在她身边,直到你们拿出证据让我服气!我不相信她是个贼,除了她自己承认。
大勇挥手:带走啊,瘟了你们?这两个洋婆连蚂蚁都踩不死!见他们还迟疑,大勇吼:丢你老母死你全家!玛丽对当翻译的女孩说:一字不漏地给我翻译。大勇对那女孩说:你敢,我过两天来捉你去煮杂碎。
一个男人上来拽扶桑胳膊上的铁链。
年轻的多尔西却平伸双臂挡在扶桑面前,如同个十字架。
大勇说:推开她,走啊!
克里斯发现扶桑此刻正在看他。她并不清楚人们在争闹什么。她以局外人的宁静将一线血舔回嘴里。
这时人们听到一个声音,说:我是贼。我跟你们去。人们把打闹纠缠静止在一个奇怪的姿势上。
扶桑又说:我偷了首饰。
她低下脸,深深微笑给自己。
只有克里斯隐约看见那个微笑中的称心如意。克里斯在几年后会真正懂扶桑这个笑。
那是他十七岁的一个早晨,这个深深的微笑突然又回来,他心里一震:原来是这样。那时的他在一艘远洋轮上,已懂得了许许多多令人无望的事,也就是说他成熟了。人成熟的标志是对无望之事的认可。就在那个风华正茂的十七岁的早晨,克里斯懂得了扶桑这一刻的深深微笑。
她的确是笑给她自己的。
在这一笑之前,她说:我是贼。我跟你们走。我偷了首饰。她没料到自己会说这几句话。在她那样笑的时候,她明白了自己是什么。她明白了自己那个在苦难中偷欢的天性。
或许早在她恢复原形一般穿上红衫子那天,那念头便进入了她:克里斯和所有男人一样,亲近的是穿红衫子的她。那血污和破旧的红色绫罗是她的原本,已成了她的肌肤。那罪一般的深红是她本性的表征。没了它,她的形状和色彩就流失了,化成了乌有。
克里斯在十七岁这个早晨想起他第一次进入那洁白房间,看见一个穿僧侣的白麻布袍的女子倚在床头,向他微笑,他没有走近她。陌生和空旷就在几步距离中。他坐在墙角落的椅子上,拼命告诉自己:这女人是扶桑,是个像诱惑本身一样美的东方妓女。可是不灵,他对她鬼迷心窍般的感觉不在了。
她似乎也发现了她的变化。她拆散整齐的辫子,手指懒懒地绕着发梢。
他没一点走近她的欲望。他依旧是喜爱她的,但距离在这样的喜爱中显得必要和得体。
白麻布袍的粗糙和朴素使一种可能性从她身上显露出来,那就是她作一个极平凡的、黯淡(如他母亲一样)的女人的可能性。白麻布给了她一种规范,抹去一切魔一般的东方痕迹。
她的微笑也失去意味了。在她对一切痛楚和罪孽全身心接受时,她温暖的笑是那样的安慰,人在这笑中感到羞愧,同时明白自己被宽恕了。而在宽松无形的白麻布里,那笑是舒适,无所用心,仅仅是微笑本身!
那次克里斯在半小时后离开了扶桑的病房。以后的日子,他来了便走向墙角落的椅子,像例行公事。他得不断鼓舞自己:看,这是被我救出的一条命,她一天天在健康正常起来。有时他会忽然想:那么我还来这里做什么呢?他和她之间不再有任何特殊的东西,白麻布形成的规范使他们像一切人那样无动于衷的往来。他渐渐缩短了对她的探望。三十分,二十分,十分。
他终于决定这探望对她和他都是多余的那天,他上楼梯,听着二十几个女孩从口腔而不是从任何稍深些的器官唱出的歌。他见扶桑的门没关严,伸手去敲,但手举在那儿默然了。门缝阔展开来,他看见红色柔软的质料裹住的肉体向他扭转过来。
扶桑在一面梧桐叶大的碎镜子前,向他转过脸。那不干不净的深红刺痛他一般,他感到整个知觉流动了一下。即使十七岁这个早晨,克里斯回忆到此,整个知觉仍有那样一下流动。那么迅速地流遍他周身,他像十二岁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一样目瞪口呆。
她使那透不过气的洁白红了一片。红色晕开在平板的白光中,晕出一摊。
她的手举在一侧修正仅剩的一只耳环。手静止了,耳环却不肯静止。她完全转向了他,红衫子又使她圆熟欲滴!
她饱满的整个胸怀都张向他。
他一步一步向那胸怀走去。与第一次不同的是,他明确地感到这不止于此,绝不止于此,每一步都有下一步;当他走得与她没了距离,也还有个下一步。
十四岁的克里斯不懂这个扶桑的复活,一个突然的色彩还原。
扶桑在深红的薄绫罗下细碎地动了,那么细碎的肉体动作也被红衫子表现了出来。抑或它本身是活的,布满神经。
他也像十二岁时那样,走到她的气息中。不同的是十四岁的他几乎高出她半头。他对于下一步再往哪走已很清楚。
下一步可以有无数。十七岁的这个早晨克里斯细数那一个个下一步。
下一步可以是在无路可走的绝境中再走一步,便走进了她。
他说:跟我走吧。做我的秘密情人,像我的家族中的男人们。这是另一种下一步。
还有:他将她郑重地、缓慢地抱进怀中,郑重而缓慢地将一个盟誓烙到她嘴唇上。
不必说一个字,他只需扯下胸前那根项链--那是母亲给他的,抓住她的手,将项链的圆坠捺在她手心,像捺,棋盘上最后一颗棋子。
抑或,他跪下,让她的乳房托着他的脸,让他吮吸他早已在她那儿嗅到的那古老、近乎蛮荒韵母性。
十四岁的克里斯对于手中把握的这无数下一步而狂喜。他看见红衫子在痛苦而快乐地扭动,耳环急喘、挣扎。
十七岁这个早晨他想,无论他当时触碰哪一种下一步,就会触动一个谜的未来,每一个下一步都将它更新更奇的下一步吐露给你。他清楚记着扶桑的手怎样落在他十四岁的肩上,他初次剃须的脸上。一层汗从他刚变得毛茸茸的胸脯上渗出来。红衫子使她周围的空气也微红起来。在那艘远洋轮上,十七岁的克里斯突然懂了那一切。他看着阴暗早晨的海,几乎叹出声来:多么好的女人,诚心诚意地像脚下一杯土,任你踏,任你在上面打滚,任你耕耘它,犁翻它,在它上面播种收获。好在于她的低贱;任何自视高贵的女人身上的女性都干涸了。带着干涸死去的女性,她们对男人有的就剩下了伎俩;所有的诱惑都是人为的,非自然的。从这个时候起,女人便是陷阱,女人成了最功利的东西。克里斯在自己的社会中看到足够的女性,早已干涸的女性。这个海洋上的清晨他想,扶桑是个真正的、最原本的女性。
那泥土般的真诚的女性。
就在十四岁的克里斯站在扶桑的红衫子面前,意识到那些一触即发的下一步时,门嗵的一声被撞开。
接下去是玛丽那砖石倾塌般的指责。
指责中的扶桑是个着红衣的猛兽,克里斯是被诱到它嘴边的猎物。你看,事情也会有这样的下一步。事情可以被理解成这样,以一个解救妇女组织的女干事的逻辑。克里斯见扶桑只困惑地瞪大眼,看着女干事那颗正派的心在一对灰眼睛中狂抖。她边指责边在胸前画着十字。克里斯终于感到她是对的;他不应走近这个妓女,尤其在洁白如圣的房间里。
之后他常去扶桑窗下,却回避见到她。那片红色成了隐疾留在他身上。窗中不必有她,同样美满。
十七岁的这个清晨,克里斯看清了事情的顺序、逻辑和诗。
他忆起扶桑被掳走的情景。她被拳头打得满墙溅血,又被铁链不断拽回。在那一刻,十四岁的克里斯几乎冲进门,端起墙角落那把椅子去和那些梳辫子的男人拼命。而扶桑忽然看见了他。潜越过一屋子的暴烈,她向他偷递了一个眼色。似乎她与克里斯有个秘密的共谋,她在提醒他别忘了。抑或,她和他都不清楚那密谋究竟是什么,但它肯定是有的,存在着,该足使他俩不露声色,不与任何人计较。他见她的眼睛深奥起来,还有一丝儿俏皮。愤怒渐渐在克里斯心中平息,他和她就隔着那整场的暴烈和动乱默契着。十七岁的克里斯突然想起,对了,那是私奔一般的相互专注。
那个默契,是她和他从未吐口,甚至从未意识到的一个愿望:私奔。
意识到的一个愿望:私奔。
然后是两个女干事以命相护。证据!不能带走,除了你们有证据!......
我是贼,我跟你们走。扶桑在这个关键时刻突然开了口。
若要从这白房子走出去,她必须是个贼。
她开始形成走出去的愿望时,或许早在玛丽谴责她的时候。或是红衫子被扔进垃圾堆的时候。她的原形在红衫子里;她的本性没了它便无所归属。
克里斯此刻终于懂了几年前的那个场景:扶桑被一群男人用铁链拴走;脸上带血,披头散发使她成为贯穿几千年历史的奴隶形象,然而她低下头,对自己深深一笑,为她得逞的一切,为她的自由。
事情多荒谬啊,克里斯在他三十多岁、四十岁,在他以后的整段余生中不断想到扶桑那笑给自己的笑。你解放她或奴役她,她那无边际的自由只属于她的内心。
这一切对于当时仅十四岁的他,是太难懂了。他看着扶桑被奴隶主驱出门,上了马车。
他始终记着叫大勇的奴隶主,他那张与全世界调笑的脸:小先生,欢迎再来逛窑子。
谢谢,你这小屎球。他笑着最后一个跳上马车。
克里斯回到家已近半夜。刚脱下靴子,佣人进来说:你父亲一直在等你。
父亲在他的起居室沙发上打盹,眼镜滑落在他薄而陡直的鼻子底端,如挂在悬崖上。他可以上去扶它一下,但他不。他不愿在这个时候作出对父亲讨好的动作来。他不愿任何类似拉拢父亲的行为出现在自己身上,以至使父亲误会他想徒劳地削弱一场谈话的严肃与冷峻。
他明白了事情非常不妙。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旷课、夜不归宿、无视家规,他不能再期待任何温柔的管教了。但他不会供认自己的真实行径。这个家允许沉默,否则不会有那些秘密的外族情人。
沉默使人诚实。诚实使人自尊。如果没实话可说就闭上你的嘴。父亲曾经这样说。那时父亲刚从南方回来。除了叔父,父亲向谁也不谈战争。他认为生与死在未经战争的人是另一回事,勇敢和残酷也都是另一回事。没经过战争的人连听的资格也没有。开始人们还不断向他打听,他总是疲惫而高傲地一笑,然后便是几句低声感叹。克里斯出生时,家里人早已习惯了父亲对战争的沉默。所有人装着不知他督战的帐篷里有过一个黑少女。
父亲醒来,眼镜落到膝盖的硬壳诗集上,再弹到地上。他没去看,眼睛直指向克里斯。没有了个从睡到醒的过渡,他一睁开眼便是犀利。
你等了很久了吗?父亲问。是的。克里斯答。
我没有歉意,因为我是等得更长的那个人。父亲说。克里斯看着他。
我能不能知道你为什么总让我在夜里等你?我有这个权力知道吗?
是的,你有这个权力。
一段的沉默间包括父亲进佣他把断裂的眼镜收人走亲掏剪子,剪去烟缸边那支雪茄的灰点燃说:秘密吗?
又是五分钟。我知道。克里斯说。你有把握?
是的。您一定恨那个把事情告诉母亲的人。
错了。我恨使你母亲痛苦的人。你被满田的红草莓引诱,去采摘。你被蛇咬了,你该恨蛇吗?不,我是你,我就恨草莓。
我请求去睡觉。
别担心,你睡不着的。你会整夜地想,怎么对付没有马的局面。怎么对付我。会有人骑马驮你去上学。除了上学你那混账腿不许迈出院子一步。我随时会差人叫你来见我。听上去怎么样?
听上去像囚禁。
不是听上去,小伙子,是事实上。
克里斯看着父亲,半晌,他说:没有选择吗?
有。另一个选择是去伦敦。你没有注意到你的英文吗?所有人大概都注意到了:你讲得像亚洲人一样粗俗。克里斯猛抬头看父亲。
这样的英文如果出自一个黄面孔女人的嘴,我会说它挺逗,或者,可爱。老父亲的目光直率地端详儿子。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我今晚的话出奇的多?
是的。
你不喜欢我这样的暗示。不喜欢。
好极了。你他妈的立刻停止去见那个中国婊子。
我可以试试。
没关系,假如试得失败了,你可以去伦敦。
你像挺吃惊似的。是的,我们是有一阵子没见面了。从你进了拯救会那间隔离病房,我总想着不该太打扰你。那座房子被改成了纪念馆,纪念曾经救过你和所有中国妓女的两位女士,玛丽和多尔西。我还见到了最后被拯救的那个女人。她七十九岁了。住在一间寒伧而洁净的小公寓里,冰箱几乎是空的,穿着六十年代的保守衣裙,是从"救世军"买来的。她热情洋溢地向我讲起伟大的拯救运动。她让我想起共产主义运动中的许多女革命者,理想做伴,进入风烛残年。她所有的骄傲是被拯救和拯救别人。我忍不住谈到你。她是从前辈拯救会姐妹口中认识你的。因为我和她共同认识的你,使我答应下次再去看她。
大概已没什么人向她打听拯救会的功业了,所以她见到我才这样意外和激动。我们谈到华人不太记得自己初登金山海岸的情形,白人更不记得。因为记得就会使双方感到一点儿窘迫。白人曾经将有色人种十分客观地评比过,在一八七。年的圣弗朗西斯科的报纸上。评比结果,百分之五十的人认为中国人是比黑人更低劣的人种,百分之三十的人认为中国人的低劣程度相等于黑种人,百分之二十的人认为中国人不如黑人低劣。我们还谈到杰克?伦敦,我问她是否知道这位中国人崇拜的小说家对中国人的评价,她说她不知道。我说我并不记得这位小说家的语录,但大意我永远不会忘。他认为中国人是阴险的,懒散的,是很难了解和亲近的,也不会对美国有任何益处的。然后我笑笑说:他是我童年最喜欢的一个作家,因为他对于狼有那么公正的见解。
然后我去了海港之嘴广场。那里聚着许多中国的老单身汉。从七十年前,单身汉们就在这里下棋、唱戏、讲妓女们的故事。他们是上过海的,上不动海了,便来到这里。也有的在农场里干了一生,干不动了,悄悄离开了农场。他们一辈子都没把那笔娶老婆的钱攒足。他们再穷也不流浪、行乞。一百多年从你到我,中国人极少穷得去行乞的。他们有的穷疯了,但也都是些文疯子,不动粗。没疯的一天只吃一顿,安静地维持着饥饿中的尊严。他们含辛茹苦和自律的程度是杰克?伦敦不可能想象的。
他们也是知道你的。你的故事就是从这广场走了出去。
我看着已成为名妓女的你。在下午的光线里你更显得新鲜丰满。因为下午太阳将落时分是你的早晨。你眼中有那么多满足,更加无所求。一夜间你成了名妓。我翻遍了书,问遍了人,想找出你成名的真正原因。
有人说你成名的原因是大勇。有的说是克里斯。还有说法是那桩大强奸事件。显然错了,在事件前你已成名。也有人说是因为港口之嘴广场的角斗。
你见我书架上堆的这一百多本书,也为难地笑了。你当然为难,人们怎样去为你死为你生,你怎么会知道呢?知道又能怎样?
我看着广场的地形。我看着周围的几灭几生的楼群。你怎么可能知道蔡铁匠为两彪人马打兵器打出一望无际的地产?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夜夜敲到天亮,敲到窑姐们也吹了蜡去睡了。
你死也不会想到那些闪着凶光的兵器和你有任何关联。
你活你的,为那个只有你自己知道的道理微笑和美丽。
有时,虽然你就这样近的在我面前,我却疑惑你其实不是我了解的你;你那时代的服饰、发型、首饰只是个假象,实质的你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不,比那还古老。实质的你属于人类的文明发育之前、概念形成之前的天真和自由的时代。我不说人人说的伊甸园。伊甸园已成了概念。这大概是你成名的真正原因。因为每个男人在脱下所有衣服时,随你返归到了无概念的混沌和天真中去了。那些为你厮杀的人根本不知你被拯救会救了,正在一间连蜘蛛也活不下去的洁净房子里。甚至没人记得这场大型角斗的祸根是你:你同时同地给两个男人一模一样的希望,却不是故意。没人记得他们的仇恨从何而来。仇恨自己也会成长、发展、变异,变成独立的东西。独立到不需要仇恨的缘故。
好,你看,他们给战斧、大刀武装起来了。最要紧的是被仇恨武装起来了。他们将刀斧别在腰带上时,绝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一个来由不清因而显得尤其纯粹庄严的仇恨。仇恨是共同的,他们在仇恨上毫无分歧。他们将朝约定的港口之嘴广场进军。后事已安排妥:壮士若一去不复返,他们在中国的父老将收到一笔由亲密朋友、把兄弟凑的抚恤金。
过于沉重的步子使他们行进得很慢。每人都刻意打扮过:头皮刮得青光如卵,辫子上了油,一股肥腻的月桂香气。他们一律穿牙白绸马褂,牙白绸裤,这样血溅上去会很好看。褂子一律不扣,当襟两排长扣密齐地排下去,风一吹像扬帆鼓风,出来闷声的哗哗哗,相当悲壮。
在角斗海报张贴到全唐人区的公共场所之后,洋人报纸上也刊出了广告,说这是东方罗马角斗,并是大型的,几十人对几十人的肉搏。港口之嘴广场地形完美,四周楼房的阳台便是观战台。一个星期前,洋人们叩开楼房的门,问:您的阳台出租吗?我愿意付一小时五块钱。
五块钱?您逗我?这是看中国人把带辫子的脑袋砍下来!五块钱?
你知道,最后一个阳台的租金涨到二十元。
观众们在中午时分都到了。阳台这时已装上了阳伞,还置放了扶手椅和酒桌。夫人们的单柄望远镜已准备好了,她们全是节日盛装,连长驱而来的马车也过节般隆重。
大约午后两点,广场上挤满了人。墨西哥卖食品小贩在人群中打洞似的钻着,也有中国人在场子外摆开卦摊、粥档、代写书信、挖鸡眼。几个老头出租粤剧院里的长条板凳,供人登高观赏。
壮士们出现了,三三两两走来,人群给他们让出甬道,敬畏地把正吃的和正谈的都含在了嘴里,看着他们威风十足地迈进方形广场。他们就是被称为"不好男儿"的人。
你见过他们中的一些人。他们都有多次肉搏经历,脸上和身上都带疤。他们暗中于绑票和恐吓,但平时比一般人更礼貌、斯文,他们喜欢自己有副杀人不见血的冷峻仪态,戮杀在他们看来是种技艺表演,他们以此来将自己跟胡宰乱杀的屠夫严格区分开来。
至此为止,还没有一个人想到这场戮杀的起因。没人问:那个惹出人命的妓女呢?你被拯救了,不仅与世无争而且与世隔离。假如知道你的实情,或许会有人醒悟:丢,那还有什么打头?
两边人各在右臂上缚一根黑巾或黄巾。
两边兵器也如戏台上那样装饰了,一边刀斧上缀黑中夹绿的丝穗,一边是黄中嵌蓝,都与臂上的巾子颜色相符。
两边人到齐,一边出来一个人用语言挑衅,但绝无野话脏辞,仅是恶意中伤,或者揭露某人长辈的短处。隐私和人身缺陷在这里都是最有效的激素,起码以此能在敌对阵营中找准一个相匹的对手。
终于有了第一对交锋者。他们的刀斧不比古时改进太多,劈砍的技艺也十分古典。
二十多对人都登场时,在洋人看来只见一片片白光在太阳中飞翻。他们感到身临东方古战场,不断有人为一个精湛的劈砍喝彩。二十元钱容他如此返回古代游览了一番。
血涂在白色绸缎的彩裤上,的确十分好看。除了倒下被人群中伸出的手拖出舞台的,所有人都酣畅淋漓地流着血。
洋妇人们的望远镜已抖得对不成焦距。男人们不断喝着酒,酒顿时变成汗浴洗他们先是红后是白的脸。紧紧握住阳台围栏的手上竖着汗毛,竖得如同暴雨前的蒿草一样战战兢兢。这些东方人的勇猛使他们醒悟到一点什么。他们渐渐息声敛气,眼睛也不再狠狠张开了。
那点醒悟渐渐清晰了:他们不是在自相残杀,他们是在借自相残杀而展示和炫耀这古典东方的、抽象的勇敢和义气。他们在拼杀中给对手的是尊重,还有信赖。某人刀失手落地,另一个等待他拾起。他们借这一切来展现他们的视死如归,像某些人展示财富,另一些人展示品格、天赋。他们以这番血换血、命换命的厮杀展示一个精神:死是可以非常壮丽的。
杀场上没剩几对人了,观众给他们让出的舞台更大更广阔。呐喊已完全嘶哑,冲刺是踉跄的,一只被砍下的手坦荡荡掌心朝天。
阳台上只剩下不多的观众。这一番对于中国人的领教使他们神情阴郁下去。有人耳语着死亡的数目。有人冷笑说:可惜没见一只带辫子的脑瓜滚在地上。都听出这冷笑的勉强。他们都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个种族带残酷色彩的勇敢和对于血的慷慨。他们还领略到一种东方式的雄性向往:那就是沙场之死。这死可以毫无意义,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辉煌的意义。刀光剑影,热血如浴,这死还要什么比它本身更壮丽的意义?
是的,自相残杀是他们的借口、假象。他们是在集体自杀,从某种角度来领悟。他们死给你看;死是最后一步,这一步都能走得这样从容,心甘情愿,它之前的许多步,如歧视、诋毁、驱赶、殴打,还值得提吗?
死都不怕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死都能面对的,还有什么不可面对的?
洋人们心里嘀咕着这些领悟,退出阳台。散场了。
这或许是我的错误推断:他们什么也没领悟到,见血见得他们脑子成了个大空桶。我从来对洋人的思路摸不准。有时自以为摸准了,来一番胡说八道,人都得罪光了。于是我的白种丈夫说:亲爱的,我们说YES的时候,心里想的就是YES;不像你们,说YES而意思是N0。角斗双方高高抬起自己的七名牺牲者同样庄重地退去。在此之前,他们当着自己同胞,也当着所有洋人观众,喝下了盐和酒。这更证实了洋人对整个角斗目的的猜测。
这一切你完全不知道。那时你从一个医生的手转到另一个医生的手,在你闭上眼睛的时候他们公然谈论你有救无救。你那时离死只差一步。
死如同一切事物和概念,是被逐渐积淀的认识固定成一个概念。先民和孩子认识的死,是完全不同的东西。至于你,死也是充满天真的,不再有死的公认意义。像其他的认识一样,如生存。生存的概念从你到我这一百多年中,是被最深体味的。你们生存了下来,我们要生存下去。我们走下飞机,走过移民局官员找茬子的刻薄面孔,我们像你们一样茫然四顾。我们像你们一样,感到身后的大洋远不如面前陆地叵测,因而每一个黄面孔的陌生人都似曾相识,亲同隔壁邻居。
我们同样聚向唐人区,在那里平息刚跨入异乡的惊魂。在那里找工作、找房子、找安慰,找个定定心的地方来完成从热土到冷土的过渡。我们同样挤住在窄小、失修的屋里,一群人分担房租,安全感便是一群人相等的不安,幸运感便是同伴们相等的不幸。然后,我们像你们的后代那样,开始向洋人的区域一步一探地突围。
洋人们早已从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的中国雇员身上尝到甜头。二十年代那位第一个走出唐人区进入洋人银行做经理的年轻人改变了华人不准受雇于唐人区之外的历史。我们本性不改地埋头苦干,像在最贫瘠的金矿上用淘箩淘金的中国人那样,以原始的手段聚起财富。我们的财富像灰尘那样增长,那样微薄地增长。辛勤和忍耐,串起了我们这五代黄面孔移民。
四十年代的那位第一个进入洋人芭蕾舞团跑龙套的女子呢?
六十年代那个宇航员呢?
我们同样是这样不声不响地向他们的腹地、向他们的主流进入。三四十年代华人怯生生登上电梯,穿过走廊,敲开一个门,递上优异的学校的成绩,请求一个卑微的职位。我们呢,不再那样怯,目光平视,一嘴背诵好的英文,一身仅有的西服。得到了这个职位。我们看着耸立蔽日的高楼、茫茫的马路,想:又他妈的怎样呢?玩世不恭的笑出现在我们的眼睛和体态里:这就是五代人要争夺的位置,又怎样?仍是孤独,像第一个踏上美国海岸的中国人一样孤独。
并且没有了那般寻金子的热忱。没了那个对金子的祖祖辈辈的坚实信仰。尽管你们一无所有,你们是兴致勃勃的,那种不可泯灭的兴致我们不再有了。我们莫名其妙地沉郁,在所有目的达到后说:又怎样呢?这不妨碍我们进取和聚财敛富,但那股对生存的诚意,热忱在灭。
我们都会这样玩世不恭地笑(你看你永远不会),笑自己的辛勤,笑洋人的懒惰;笑自己的圆滑,笑洋人的虚伪;笑自己的节俭,笑洋人的"不会过"。笑自你开始的每一代华人移民的一本正经的愿望和努力,成功的,失败的。
我们没有了你们这些前辈的目的性和方向性。连反对种族歧视也不能成为我们的目的和方向。种族歧视已被太多的形态掩饰,已变得太世故和微妙了。它形色如幻,一时无所不在,一时一无所在,不像你的时代,种族歧视就是一个追打中国人的恶棍形态,大勇这类人一抬眼便找到了他,几下便除掉了他。
我们不知该去除掉谁。我们没有愤怒和仇恨的发泄渠道。我们没有具体的敌对面。周围的白面孔干篇一律在微笑,那笑怎么都比追打进化许多。于是我们如此迷失。不这样玩世不恭地笑笑你还指望什么?
你看着我呲牙咧嘴,很不受看地笑。这笑你根本不认识。你不承认它也叫笑。它是在生存初期、中期都不会产生的笑。
好了,这不是我的故事。我已写了太多有关我的故事。我想看一看我故事的根:那些打工、留学、与洋人相处、异乡月亮方或圆的求证等等故事。
沙场的血褪色了。你听,一个好事的小报记者在那里打听:谁是那个美丽的妓女?
这一问不得了了。
海湾轮渡停在码头上,大勇和一帮梳辫子的男人上了船。
扶桑戴一顶洋妇人的帽子,帽沿一圈网纱遮到下巴颏。她嘴脸上的伤给纱网朦胧掉了。马车上的一路,她已换好衣裳,梳起头。大勇叫人把铁链子从她身上拿开时说:现在我闻不出你身上的干净气味了。
船隔成两等,上一等归白种人。
大勇坐下,所有人便也跟着坐下。男人们瞄着扶桑在网纱后面的嘴唇。
大勇身边不止坐着扶桑,还坐着狗、鹦鹉、首饰匣。他不时向这几件宠物投一瞥目光。当他见到男人们往扶桑身上瞟来瞟去,他得意地叹口气:是宠物就不该单单被一人宠。
船开之前上来十五六个白种人,说上等舱太冷,他们只好来忍受下等舱。
你们中国佬全坐那边去!一个四十岁的汉子说。梳辫子的男人们一齐看着大勇。
大勇笑眯眯打量这一帮子。他们是退伍兵,其中一些上海过。这是一帮在任何地方瞅机会就拿中国人开个心的人。每人至少欠中国人三拳头。
大勇说:我数了。
意思是,我们寡不敌众。
于是船舱中央被空出来,一头中国佬,一头白鬼。
两边都各谈各的话。两边都为对方侥幸:对方正撞在自己最好的心情上。
两边在维护自己好心情的同时维持着船舱中间地带的清静。
然而两边都用眼睛掂量了对方的武器、身材。白鬼那边,头一眼就看见大勇敞开怀的衣襟里隐一会显一会的一排飞镖。他们听说过那个玩飞镖的中国佬的故事。
大勇知道打起来对自己不利。刚把扶桑劫出拯救会,洋人的报馆、警察这时正愁找不出他的茬子。万一警察认真,很难说会不会查他前几生的老账。他几没几出,灭了又生,躲过了血债无数,他一次比一次深算。他已修出这么一副好性子:偶尔给白鬼剪一回辫梢,他也只是点他们一间马棚给自己出个气。他今天格外不能计较。海湾对过有个一年一度顶大的骏马美女拍卖会,他可不愿把眼福给打掉。
这时有人嘀咕:这船死啦?怎他妈的不动?
大勇摸着扶桑的手背,对身边一个人说:去问一声船老大,这棺材开是不开?
那人刚走到中间地带,那头一个人拔下嘴里的酒瓶口,说:回去。
我去问问船为什么不开......
几个人同时在那头吼道:回去!
这人拖着辫子,略略哈下腰:对不起,我不是想过界回去!十多个白鬼挥起毛森森的胳膊。酒在他们某些脸上泛起红紫,在另一些脸上泛起青蓝。
这人转回头,一张带愁的笑脸去看大勇。
大勇却像没看见,手不再抚摸扶桑,而是以一模一样的狎呢去抚摸鹦鹉的颈羽。
船动的时候,双方又回到各自的好心情里去了。好一C-情中多少带着竞赛,又过一会,成了挑衅。
那一边不时有人突然嘹亮地狂笑,这一边全当他们不存在地大声哼唱着粤剧小调。
有人拿出一把破了蟒皮的胡琴来,一拉一扯锯得带劲。
扶桑看着窗旁的水面。
大勇说:头次看到你是三年前了。有人在地板上跺出节拍。
大勇又说:这棺材走得真慢。我还记得我家门口那条河。他对他自己说。
扶桑的睫毛闪动一下。表示她听见了他的话。他心里动了,喜欢她这样的听懂,和他的狗听懂他时的神情几乎相同。
那条河每个月开走一条船,都是要过海的。他依然对自己说,手从鸟羽上挪开,去捻弄扶桑的一缕鬓发。
你好好给我笑一个,我就卖了你。不然我就留着你给我自己了。
扶桑转过半个脸,一半对自己笑。她的样子让大勇又一阵舒服。
你是哪来的?大勇问。他从来不打听窑姐的身世,她们涕泪满脸地纺出话线来,令他再困倦没有了。你家里是种田的?
不啊,种茶。扶桑说。在哪里种茶?
湖南。
大勇手指绊断她几根头发。我有个熟人,和我一般年纪,他有个老婆娶在家里,是湖南种茶人家的女仔......大勇说。假如某个和他相熟的人听他这样的语言一定会诧异:大勇发什么病?一口正经话呢。
扶桑说:哦。她脸全转向他,背后是水的光色。她不说你为啥不讲了,我等着听呢。她的关切与绝不催促让大勇快活。
他觉得她这样承接一切的空荡荡脸盘朝着你,你非讲不可。
我那个朋友说他有机会就回去看他老婆,他现在不能回去......
扶桑表示理解那朋友,轻轻点头。并不问为什么不能回去。
好好在湖南种茶,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给人拐子拐来的。谁拐的?
扶桑笑了,像个大人笑孩子问出如此难以理喻的话来。她脸转走,留一小半给大勇。脸还是笑的。
你是从广东给拐的?嗯。
大勇一把拧过她下巴颏,脸色黑下去。这样过了两三分钟,才放开她。他是将她的下巴扔开的。这个窑姐怎么跟他妻子有差不多的身世?他悻悻地看着自己叉开放在膝盖上的手,它像紧趴在礁石的海星。他绝不要这两个女人有任何重合之处。妻子还在那儿,推磨、绣花地等他。他每回寄回去的钱都得到母亲简短明确的答复:钱收到,家里都好。这便是妻子等待他的证据。他无论怎样九死一生,最终将有个地方来收容他。那地方他的功过将不被仲裁,所有的孽债都将一笔勾销:那便是妻子的怀抱。这就是他有恃无恐的根据,无论他走到哪步田地,他的归宿,他的后路都在7IIjJl.,。他寄钱回去,就是维持这条后路。这后路是不能没有的,否则他就没有可能从凶险的旅途上调头,他就不得不无望地颠沛下去。没有那个等待他的妻子,他只得在走马灯一样的窑姐中晕眩一世。因此当扶桑把自己的身世讲得与妻子那么相似时,他那顿起杀心的手指头几乎把她下巴拧歪。他认为这个正在得他宠的窑姐简直要断他后路。
几个唱戏曲的人显然在跟那边大笑大叫的人在摆擂台,开始学女腔,听上去有些像娇淫的马嘶。
中界那边的人多数已脱了上衣,露出带长短刀疤,或火烙印、文刺的上身。他们倒不介意这边马嘶,照样笑闹,只求在粗俗和刺耳方面不输给这一边。
大勇轻声笑道:比屁眼出来的声音还丑。
人们由近至远,一个传一个地把大勇的话传遍。唱戏忽然中止,那边被这戛然的安静吓一跳,也刹那间静下来,一齐朝这边瞪眼,想弄清这个静止的可疑和不妙究竟在哪。
气氛中那根弦绷得要断了。船正走到水面中央。
两边人马从困惑的静变成了歹毒的静。双方的肌肉骨骼都先于他们整个人开始了出击。目光早已扭作一团。大勇这时打了个长哈欠,悠长而响亮,使整个气氛的协调出现了误差。人们转眼去看他时,他已从某人腰里拔出一支洞箫。他将它这头看看,那头看看,交到扶桑手里,说:吹吹看。
扶桑谁也不看地笑着,低下头,洞箫插进面纱下部。她身子一浪,一个滚圆的声调出来了!
大勇说:吹苏武牧羊。扶桑就吹起苏武牧羊来。音调像一根肠子,弯绕着穿过每个人。每个人身子都
像扶桑那样浪起来,连那边涨满酒的身子。
拳头都松开了,手像伸进流动的水里,让水无休止地、痒酥酥地钻过手缝。
第一遍曲时,洋人那边全是一副脸:掀合的嘴唇与悲哀的眼使他们有了鱼类的面孔。
第二遍曲,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开始动弹,如同要摆脱符咒。这些人开始悟到自己受了愚弄:这样奇怪的、招魂般的吹奏是什么?这些黄面孔就用这东西占了上风,因为这声音没有对手,它不能被其他声音淹没。
吹奏一遍遍轮回,那么单调深奥,从头顶灌进,又顺着肠子一圈一圈绕下去......
所有的黄面孔被吹奏弄得像一群起舞的蛇。
吹奏成了个圈套,哪里也走不出来,哪里也截不断它。
洋人感到黄面孔们在赢。
停下来!一个洋人喊道,将一只酒瓶在舷窗上"咣"地一敲。
扶桑根本没听见这绝望透顶的喊叫,把曲调一绕,绕出另一个开头。
停!停!中国婊子!所有洋人喊起来。
扶桑正吹到风和日丽,草青花红,自然是不愿停下的。她隔着面纱朝那些悲愤交加的白面孔看去,把他们看穿,看到很远一个地方。
洋人们感到这吹奏越来越让他们过刑。他们满心痛苦:这音调像是太知道人类短处而来刑训人类的。这音调在折磨的是人的弱点,人的痛楚。
一人操起酒瓶掼在中界地板上。
扶桑正吹到一个长长的下滑音。她目光随着瓶渣水花一样溅起。
停下来,看上帝面上不准吹了!那人嚎着。
大勇站起,说:为什么?中国人不能弄中国音乐?
这叫音乐?你们这些中国狗婊子养的!你们管这叫音乐?
大勇说:你说这叫什么?我要请教你这金毛狗婊子养的,你说这不是音乐是什么?
这是在让文明人的耳朵受刑!所有洋人喊道:停!不准吹!扶桑正吹到溪流如网,天高云淡。
大勇心想,她这份不为所动,实在是个极大的稀罕。他对洋人道:如果你们不喜欢我们的音乐,回你们自己的舱里去。
这就是我们自己的舱。这是我们的国土,你们倒是可以滚回自己国家去,享受这种糟蹋人耳朵、折磨人神经的玩艺。
停!停!
不停我们脱了你们的裤子!一个个把你们全扔到海里去!
中界这端的男人都看着大勇,看他是否开始将辫子往头上缠。大勇却没动,坐在那里扇动二郎腿。
扶桑吹到雁阵南飞。她眼睛千里秋水地看着怒不可遏的白面孔和黄面孔。她似乎不懂这两帮人渐渐地靠近意味什么。
大勇的辫子眨眼间已在头顶盘牢。
扶桑吹着,看那些脚、手绞到了一处。渐渐地板上有了一摊摊、一汪汪的血。鞋子、头发、牙齿。
一个洋人刚拔出火枪,大勇手已捺在腰带上的一根飞镖上。那人冷不丁想起有关一个中国汉子的神话。他想最好别拿自己去验证这神话的真假。枪口一耷拉,他调头跑去。
大勇把最后一个洋人脱掉裤子,扔进水里,扶桑把曲子吹完整了。她把尾音收好,嘴唇也收好,才来看这些浑身是血的人们。一个洋人也没了。
船叫了一声,靠了码头。大勇提起鹦鹉、狗、首饰匣子和扶桑,朝舱口走去。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去佝身满地寻觅。
有人说:走啦,警察来啦!
有人喊:你四样东西都齐,还找什么?
大勇说:妈的,手指头。他叉出巴掌给人看。大家都说:不少不少。
他说:妈的,那怎么少个戒指?让我告诉你克里斯怎么了。
克里斯躺在床上正熬着他的禁闭。这是第七个监禁的夜晚,他正喝着从厨娘那里高价买来的酒,发着愤怒和思念的高烧。完全相同的时刻,你提着长裙,登上铺地毯的楼梯。这是你的新牢笼,一幢在唐人区和意大利区接壤地带的小楼,大勇买下了。你在楼梯拐弯处停住,回头,像遗失了什么东西。这是你第一次感到一个人在思念你。你意识到克里斯的身影常常在你回首的这一瞬间里。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一脚虚踏在梯阶上,脸上突然有一种哑巴似的百感交集。你于是也渐渐明白了,这是你的思念。你让我意外,因为我认识的你不该有思念。
克里斯这时一手枕在脑后,靠着草垛。草场稀疏的草带微红的尖。他就那样看太阳突突搏动,掉进海里;水鸟从太阳那里向他扑来。他柔声在讲着什么。他生怕自己生疏了和你的对话,忘淡这种鸟兽的语言。
在他这样躺在草中时,你用一只铜瓢舀水,淋在身上。你突然慢了动作,举在下巴高度的手有一点晃。水流一条一条、清清楚楚淌过你的身体,水流有那么多想法、意图,淌过你全身,在每一弯处突然改变想法、意图,急转或分歧,你知道你的思念又发作了。
就在克里斯听着意大利帮工拉起小提琴时,你正在戴耳坠:你们在看着不同的东西,眼睛却恰恰碰到一块。在克里斯仰起脸背诵功课时,你正跟自己做一个游戏:闭一会眼,再睁,窗台上一定会添个什么,添一只麻雀,添一团月光,添一片杨树叶子。这就是你最猛的一阵想念。窗子总是克里斯通向你的,因此你把一团月光,一只雀,一片叶子当克里斯来相顾无言。
这时克里斯走进一片树林,没有路。他想父亲的囚牢原来真辽阔,没有马是逃不出去的。他扯一片叶子,在嘴上吹,吹出鸟叫、虫叫和他自己的叫。完全相同的时刻,你正在梳一个新学的发式。你看着镜子,一口气噎住了:这是第一百天没有克里斯这个男孩了。
就在庄园的每件事都耗尽克里斯的兴趣时,你终于学会了那个千回百转的发髻。他这时踱到长兄的书房门口,四十岁的长兄和一群父亲的朋友们在聊天。他们谈竞选参加者们对中国的态度:谁把反对态度端得强硬,谁能提出最迅速的排斥方案,谁能把对这些黄面孔的敌意尽快变为政治措施,谁就得最多选票。反对华人是一个政治家爱国主义的标志。
克里斯两手插在裤袋,倚在门边,嘴唇撮起,随时会吹着口哨走开的样子屋里的人顾不上邀请他进去。他自己邀请自己,走进去,拣起地上的报纸,上面有四幅梳辫子的中国男人的漫画,下面这样写道:"......无论是内在还是外形,仪态和风俗都是令人厌恶的,从语言、血统、宗教到性格都是低劣的。因此,中国人所受的歧视和粗暴待遇不足为怪。从没有任何一个外来种族--在美国历史上受到如此之多的殴打、驱赶、暴力、凶杀。这是公众对于中国人种之劣的本能反应。......"
克里斯没有将文章读完,他忽然听见遥远的箫声。满屋子指手画脚的人逐一注意到这个孩子的失常,他的雾般的瞳孔。直到长兄走到他面前,双手在他肩上狠狠一敲。克里斯听见屋里的人笑起来,他不感兴趣地也跟着笑笑。就在克里斯坐在长兄屋里,听人们讲中国男人和女人坏话时,你正从小炭炉上拎下茶炊。你略斜过脸,将茶斟进盅子。你对面坐着一个客人,但你却不是为了他而把这套动作舞蹈起来。你为的是一双不在场的浅蓝眼睛,那双缺灵活的孩子的眼睛,斟着茶,斟着茶,你感到颈上的汗毛轻轻摇伏,这便是你知觉这双孩子的眼睛从不可知之处射来了。
你对面的客人是大勇。叫他客人或许不妥当,他是这里的主人。他是这个地方许许多多来路不清、去路不明的事物暗中存在的主人。他的戴满各色宝石戒指的手实际上牵连着一根根操纵线,线的那头是一整批禁运物品,如女人或烈酒,也或许是你这样一个身价显赫的窑姐。
你身价的突然高涨或许是因为拯救会那番拯救。或许是当两帮子中国人角斗结束后,人们看着肝脑涂地的斗士们,才纷纷回想到事情最早是起源于你。也许,你的身价很早就暗含了暴涨的趋势,早到了人们注意到那个神态高傲的小白鬼对你的非同一般的迷恋。这是个满是耳目的城市,每个稍许不正常的事都被人讲成故事。我就听来不止一百个关于你身价的假说。人们识破那小白鬼和你的真实关系。他与那些以嫖中国窑姐为时尚的小白鬼们绝然不同。是关于你们关系的种种闲话把黄面孔,甚至白面孔的注意力逐渐转向了你。还有一个因素是大勇。大勇在几个拍卖会上兴风作浪,硬是把你的身价炒到天上。大勇太是个好推销员,什么口舌都不用费,他经手的珠宝、女人一会功夫价钱就涨疯了。绝不像天天上我门口一站好几十分钟的二十世纪末的推销员,战战兢兢又口若悬河,把原本不坏的化妆品、洗洁精、新式麦片,或者一个宗教主张推销得一文不值,最后他们把我行行好的胃口都败透。大勇是到这片国土上惟一不靠廉价征服人心的中国人。大勇懂得这世上没一样东西有真正价值;无价有价,全凭各人认定。也就不妨好好欺一回世,诈一番人。
两个月前,你的门口开始排出个长队,里面有一半是洋人。黄面孔和白面孔在此时此地比任何时候都和睦相处,因为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进取目标,就是你。这座红砖黑顶的小楼前站着两个守门人,各执一个铜盆。每个男人进门前先往盆里扔一枚钱币。他们依次步上楼梯,一个挨一个走进你的客厅,单独与你面面相觑一会,欣赏一会你的微笑,你的嗑瓜子的口唇,你发髻的复杂程度。有人悄悄、悄悄地矮下去,装模作样去捡他的雪茄屁股,把手摸到你一朵花苞大小的脚尖上。也有人英勇些,上来逮住你染了指甲的手放到鼻尖上去看。你随他们去。他们在二十分钟之后从另一个门出去。出去的人们都迷蒙地想着你的气味和笑容,感到得到你一个无言的承诺。你的诚意使他们每个人都得到一个独有的、绝不被其他人分享的亲切。他们觉得这钱花得很值,因为与你的进一步约会似乎有了安排,你诚意的微笑便是信誓。
其中的富有者在这个时间里订下一个全面服务的时辰。
你的下半夜总是留给大勇。无论他来或不来,你都浴洗一新,添上新火新茶。
大勇钟爱你,像爱他的犬、马一样的爱。他给你戴上这只项圈,神情完全像给他的马配了名贵的鞍。他把你赤条条搂在身上,从头到尾抚摸,如同抚摸一只珍贵的巨型鹦鹉。
你没有说过一个字的感激。这也令大勇欣喜:狗和马及鸟都不对他的宠爱做出语言的反应,但他知道他对于它们的宠爱从来没有落空。满嘴美言的人绝对没有牲畜那种无言的感激来得真实来得生动。
大勇认为你具有这份无言的生动,或说,牲畜般可贵的感知。
大勇带着惯匪的温存把目光投向正在斟茶的你。他笑中带出惯常的调戏和惊讶:竟会有这样含笑斟茶的一只珍奇牲畜!
大勇忍俊不禁地伸出手,那手的放肆和恣意像宝石一样放光。
就在大勇朝着你伸手的一刻,你却忽然抬起头:窗外的深夜飞过一颗彗星。
也在完全相同的时刻,克里斯靠在露台的栏杆上。什么东西引他猛抬起头:很大一颗彗星带着响声划过。
于是他和你心里为某种证实而感动。克里斯以为自己忘淡了你。半年了。你也以为那些瞬间的狂烈想念都渐渐平息了。半年了。
在这个人欲横流的城市,半年不是个短日子。半年是一些人的开端,是一些人的末日。半年可以使一些楼房立起,一些楼房倒塌;富人穷了,穷人富了。使思潮、时尚,以及一些街巷完全改了方向。尤其对于一船一船、一车一车倾倒在这个海湾城市的新移民,半年相当于脱胎换骨的一世。半年一过,我就学会做女佣时不再对雇主一家动任何感情,已经弄懂这中间不存在感情,只存在生存大前提下的责任和技巧。半年时间足以使我脑筋里的自由民主等概念更换一新。半年也足使我认识所有通往最廉价市场的路,所有通向二手货商店的路,以及所有不被劫道的、成功地生存下去的路。半年使我的矜持和骄傲退化殆尽,新生出一张无赖笑脸,对教授说:您不认为我最有资格拿这笔奖学金吗?您不认为我成绩优异,工作起来像狗娘养的一样卖命?......半年,我的根又疼痒地试着扎进这土壤,已学会扭曲和蜿蜒,已学会赖在这里,绝不被拔出去。
半年后,克里斯这个不到十五岁的少年彻底反叛。他拿上钱和一切他自认为的私人财富,徒步走上了圣马太奥镇通往圣弗朗西斯科的驿路。
让我看看你这一刻在做什么。你下了楼,叫了一辆马车,要出门去。你忽然忘了你出门是去吴大仙那里取拌药的桐油(做避孕药用),还是去梅裁缝那里做衣裳。你对车夫说:往北走。
往北是一家大腌卤店,再往北是一家小茶馆。太阳暖住你稍稍伸出车帘的脚尖。你一点也不知道你和克里斯正面对面走来,中间只隔四十里。
克里斯走进唐人区是正午。
竟是个好太阳的一个正午,空气透亮,海上的渔船、岛屿,多远多小都是清晰的。空气亮得使所有房、树的影子都变得漆黑。
克里斯深吸一口气,再次嗅到焚香和鸦片的气味。他走过卖竹蛇和其他五分币玩具的店铺,里面仍是霉一般的昏暗,他没有进门,像以往那样在那昏暗中开矿;半年足使他看出这些玩具的粗陋和单调。他突然明白自己的玩具和童话时代正远去。
半年,这地方一点没变,所有建筑都比他印象中窄小低矮,使他多了点嫌弃,少了些好奇。
人们围得城墙似的结实,在看某种稀奇。
克里斯刚要走开,见那人的城墙游动了,被围的那东西显然是这个运动的轴。这一白天和夜晚存活的是绝然不同的人们。白天的人是些衣着正派简朴、有张自我感觉体面的行业者面孔。这些面孔不轻易有表情。
他们中的多数在夜晚变成另一种人,少数人则从不和夜晚相遇。这个人的城墙便是由与夜晚无关联者组成。太辛苦太敬业的生活使他们的夜晚比真正的夜晚来得要早,因此他们从不知真正的夜晚有些什么景物。他们此时围拢的,是属于夜晚的一个女人。他们大声地交头接耳,这女人下个台阶、撩一撩裙子都是奇观。
人群里有不少白面孔。有个白面孔仗着个头高,往这女人看一眼,便往小本子上记两笔:她裙子的样式、质料、衣服从上到下有多少纽扣。
女人进了一家茶馆,出门却出不来了。
高个头白人便抓紧时间往本子上记:她上衣的绣花用的丝线有五种颜色。
有人说:笑了笑了。
有人说:脸红了脸红了。
坐下了坐下了,坐在门槛上了。要讲话了要讲话了,嘴动了。又笑了又笑了。
讲的什么?
讲:求求你们,给我条路走啊。
茶馆伙计此时已将马车吆喝到人墙里头。人这才让出个缝隙给马车走了。
克里斯见马车侧边的纱窗内,一张熟面影晃过去。
在扶桑楼前排队的男人们午后两点开始振作。一只只手掐去烟蒂,将推在后脑勺上的帽子拉回来,噼噼啪啪地跺掉鞋上的尘土,嘎巴嘎巴捏动乏了的指关节。
然后队伍向门里移动一点。
一个画人像的画匠把预先画好的彩像兜售给人们。
手端铜盆的男人一条腿撑在椅子上,对大家唱一样吩咐:诸位帮帮忙,请不要给假钱!没有钱可以直说,诸位,扶桑小姐可以给你少看一会,少跟你谈两句。诸位,扶桑小姐也不是吃空气、喝海水的,也全凭大家照应!不给假钱的,我在这里就替扶桑小姐谢谢了!诸位也看见了,我们人手不多,忙得跟狗娘养的一样,也没那么尖的眼力来辨认真假,全靠大家帮忙。你!出去。他把一个男人推出队列,将刚落进盆中的硬币拣出,扔了老远。
怎么是假的?怎么是假的?出去出去。
怎么是假的?你手里做了鬼看门的说:我说是假的了吗?你自己说是假的!
那人还不罢休,又出来一位门神,腰上别的一串大小刀像肉铺的一面墙。那人马上不闹了,拾起地上的硬币,眨眼便逃没了。
有人挨到跟前向看门的佝佝颈子,说自己钱不够但有一口袋上乘大虾干。
看门的抓出虾干看看说:要是鲍鱼我就放你进去。那人说:我祖宗八代都是捕虾的!
看门的说:那就改行捕鲍鱼吧。
不远处站着想看懂这一切的克里斯来回踢着地上一只空椰壳。他不愿任何人误认为自己也属于这个队伍。从人们的议论以及相互的猥亵打趣中,他懂了扶桑的今非昔比,却继续不懂这么些围城似的局势意味什么。
他将那只椰壳当球一样踢。借着这踢,他开始侦察楼的地形。他开始将椰壳踢向楼侧,发现一圈院墙,墙头戳出獠牙般的玻璃茬。从这里是没有希望进去的。
他将椰壳绕墙踢了一圈,见那些不久前进去的男人们这时依次从一扇窄极的门出来。一条男人嗓门追在每个出门的人背后道别:谢谢光顾,请再光顾。
院墙边没有树,只有积在墙根的垃圾,像是被潮水带来的,一层层积累出如此丰富的肮脏。
既不能爬树也不能用镜子,克里斯感到了那种仅出现在荒谬的梦境中的焦灼。整个情景都属于那类荒谬的梦境:这座豪华艳丽的楼,被这楼吞进吐出的男人们,以及云集的垃圾,还有那无法接近的扶桑。
克里斯想,半年之隔,一切都怎么了?
一个刚出后门的白人青年看了克里斯一眼。他不比克里斯大多少,最多十七八岁,两眼带着醉意,头发像克里斯一样让尘土织成了毡,肮脏的衬衫上有各种污渍,皮靴蒙一层厚尘。他颠颠晃晃地走着,一看就明白他自己也不知道下一个地方该往哪去。
克里斯想上去问问,里面到底怎么了?
他却猛一个寒噤,因为他在这个已不可收拾的青年身上看到了自己:两三年后的自己。那荒谬梦境的感觉仍继续着。他跟在这青年身后,审视着他那逛过天下的步态。这是一个躯壳,不再是人。或许二三年前还是个人,是个心里交织着神话和探险、猎奇与理想的男孩,像他现在一样。或许他也曾像他此刻一样,心里有过惊心动魄的情感,因为这情感包容着拯救和人道等使命含义。而他现在已是这样一副躯壳,被鸦片、赌博、娼妓以及这整个零乱肮脏的区域抽空了灵魂。几年前,他也像他这样,被这地方不可言喻的诱惑征服了,一点点交出了自己。那成百上千个男孩子,全体覆没了,在这烟云缭绕的地盘上,在这个漂洋而来的古老王国中。
克里斯跟在这青年身后,看着那成百上千在唐人区找玩具的男孩全体覆没了,而这具躯壳便是那遗迹。
从克里斯到这个青年仅需要两三年。这想法使克里斯咬紧牙关。他希望这个荒谬的梦境不要再继续,他得摆脱这躯壳的导引。
青年却伸腿一绊。克里斯摔倒在满地垃圾上。
青年笑嘻嘻地看着怒目而视的克里斯,看他擦去嘴唇上、手掌上、膝头上的血。
克里斯事后怎样也想不清他怎么就跟着这青年进了鸦片馆、赌馆和酒馆,把自己所有的钱借给他,让他慷慨地请自己喝醉。最后他提议将克里斯脖子上那根项链当掉,就是他母亲给他的那根,他也没有反对,他已经不会反对。
半夜,那青年把克里斯搀扶到街上,最后一次核实他不再有钱借给他了,他道了声回见,颠颠晃晃地向下一个未知的去处进发了。
他甚至没尽起码的责任告诉克里斯如此暴饮的后果:呕吐。克里斯发现自己在呕吐时吼出全异的嗓音,不知是谁的嗓音,直冲出口腔。他不想要这嗓音,却不行,它一阵阵跟着秽物冲出五脏,越来越粗哑。
天快亮时,克里斯发现这场酒后呕吐使他的变音期最终完成了。似乎走了捷径,他一夜间就有了这副宽阔低沉的嗓音。
那还是在半夜的时候,他隔五分钟就窜向路边,找个背静角落去吐。渐渐他不再感到难为情,随时随地地敞开喉咙吐着。反正马路上这样吐的不止他一人。没人抱怨,只是十分理解地给他让出地方。
半夜,另一个世界显出它的形色。所有的赌馆老板、娱乐女郎都跑到街中央咋唬地跟过路者打招呼,乡里乡亲一样熟识。城市在白天的起码分寸,此刻已完全失去。借着夜色,每个人都认识每个人,全都亲切狎昵。克里斯不断被妓女们扯住,被她们叫成查理或理查,嗔怪他久不光顾。
这个光棍汉城市的夜晚,男人们办完白天的正事,此刻正在赌馆和妓馆过家庭生活。
克里斯在天亮时走到了这里:在意大利妓馆云集的区域背后,净土一般耸立着一幢红砖黑瓦的东方式小楼。呕吐得精疲力尽的克里斯把小楼端详了很久。他觉得自己心给吐干净了。他走过去,绵软地拍了几下紧闭的门。在等待门开时,他睡了过去。
门是在上午十点打开的。
一个男人从门内走出,看也不看(或根本看不见)横拦在门口的白人少年,跨过他浑身污物的身体(如同跨过任何正常的障碍物)走去。他笃笃的文明棍并没有让克里斯的甜睡受半丝打扰。
十一点了,一个洗衣坊老板挑着浆洗的衣裳、裙子、桌布、椅帘、帐围、床单以及五卷裹脚布,走到门前。看门人给唤醒,把洗衣坊老板放进来。
老板一件件把东西清点出去,又把钱一枚枚清点进来,起身拿起空箩筐和扁担,说:门口那个是怎么死的?看门人说:不知啊。
去看看吧。
看什么,又没有死在门里头。
老板走两步回头,见看门人又要回房去睡,说:是个小白鬼。
什么?
死的这个。我看你还是拖他一把,也图个好看。
我回头睡醒去拖。见老板还要口罗嗦,他大起声说:再走晚你就让警察碰上了。
现在好多了,他们不大捉挑担子的了。前天还见几个挑海蛎的给逮走!
那是碰到个脾气恶的警察。你不知?法律没通--不准挑担子、留辫子的法律没通过。老板走出门,想顺便帮着拖一把地上这个小白鬼。想想算了,他们不嫌难看我嫌什么?
过了十二点,扶桑想出门买些梳头油,趁着清早街上没人。开开大门,她把正举起的脚又搁回来。然后她掂起裙子蹲下,脸斜过去,想跟地上那张脸斜成大致对称。跟出来的看门人一见便跌足说:丢,我以为他死得还远。他偷眼看扶桑,她一点没有要责罚他的意思。他说:我去叫个搭手来,把他扔远些。
扶桑站起身说:扔到我房里吧。......啊?
扶桑已快步折回,往楼上去,听看门的置疑便又想了想,然后说:那就扔在浴房里。
浴房马上是一蓬酒气。
扶桑不知看门的还在等下面一个吩咐,她只顾去看地上这污糟一摊的少年。他睡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扶桑也不知自己就这样望呆一般望着他的熟睡,望了有一个多钟点。他终于动了动,扶桑眼也不眨了。他却翻个身又睡过去,头颈几番也没搁舒适,扶桑便伸出两个脚尖,垫在他颈窝里。
扶桑人靠在浴缸沿上,两手撑住身体,给他头颈枕惬意些。她还是不大眨眼地看着他。她看出他吃了苦。他靴子歪在那里,比他的脚更疲惫。她看出他走了许多路,走了一整天和半个夜晚。她看出他怎样走的:在海水和沙漠相邻的驿路上,他就那么走着,走得脚板沙拉拉地痛。她还看出他一次次拒绝搭车:路边有马车停下,问他可需要乘坐,他摇摇头说:谢谢。她完全能看出他从十二岁起就表露的固执和倔强。
扶桑轻轻脱掉他的靴子。然后,袜子。靴子和袜子都成了他的皮肉,那受了苦的皮肉。这双脚还是孩子的,虽然是成人的尺码,却仍透着稚气,仍柔软纤弱。脚的此处彼处有磨穿的血泡。扶桑看出他对于她的寻找是从哪里开始的。他整个的样子使扶桑看出了他从来没有讲完整的表白。
扶桑脱去他的外套,那件深蓝色缀锃亮的铜纽扣的外套。他总穿这件外套,从他十二岁穿起。她看出他在赌馆、烟馆、酒馆度过的夜晚,他突然加速的成熟和放荡。她一颗一颗解开他衬衫的纽扣,看出他一夜间的倾家荡产。扶桑此时已将他抱起。
他给放进浴池的水里,扶桑半坐在池沿上,洗去呕吐的渍子。
他醒了。
扶桑笑了笑,不知说了句什么。
他便也不知答了句什么。
他眼神痴呆,看着水里的这具身体。他似乎还没认出这是谁的身体。灵魂和肉体还需要一阵子才能重合。他等待这个重合,把眼闭上,让那身体留给安全和温暖的一双手。
扶桑腾出一只手去撩头发。手留在脸上,抹一把急速流出的鼻涕和眼泪。
扶桑不知自己会这样子,会流泪,鼻子酸胀得她气也透不过来。
他又睁开眼,她还是笑一笑。他不知说了句什么。
她也不知答了句什么。他听了她这句脸红了。扶桑的手停在他胸膛上。从来没见过这样年轻的胸
膛,上面的茸毛像刚生出的海藻那样在水里浮动。
也没见过这样温和丰腴的手,手背上带着酒窝,随手的动作深了或浅了。手的颜色很深,近乎红色,短小的手指顶着花汁染过的指甲......
他不知说了句什么。她也不知答了句什么。她仍是一件浅红衫子,黑长裙,两根长长的耳坠。她仍是不会讲正确的话,语句缺少衔接,词也吐得不完整。仍是要靠心领神会地去懂她。她脸上汗毛比过去拔得更干净,却仍是那个恳切到地的微笑。
她听着茶炊嗤嗤响地沸腾,走出去。走出去她才明白她是要好好流一会泪。流泪这事对于她是个新奇。她看着镜子里让泪流成另一个容颜的自己,一个擤红的鼻子。扶桑一时间想着这少年为她走烂的靴子和脚,为了她的倾家荡产和堕落。她或许是被他这走了捷径的堕落感动得流泪了。他从一个男孩终于堕落成了男人。
原来她等的就是这一天。
这时她从镜子里看见他来了。他走出浴房,浑身赤裸。
她走到沸腾已久的茶炊旁,知道他走近了她。
西边的窗子全有白色阳篷,进来的光使一切东西都带淡淡一层白。包括这个年轻之极的身体。
茶从壶嘴细细撑出一根弧线,颜色太重,像陈血。
他不声响地看着她,喘息也屏住了,直到她把茶盅放到唇边去吹,然后用伸出一个湿润的舌尖,轻轻沾一下茶面。
她发现他和她没了距离。浅蓝的眼珠又瞪得白热,却再次地盛满灵魂。
他不知说了句什么。
她笑了,脸噌地红起来,不知答了句什么。
没有任何话比这些不知说了些什么的话更适当,更要紧。
她开始拆下头上的发针。然后是耳坠、手镯、戒指。她把拆下的东西逐一扔在床头的小柜子上。
她不知说了句什么。
他不知答了句什么。鼻尖和唇上出来些汗珠。
她想她不用教他。
他咽一口热辣辣的唾沫,看着她。
她突然觉得他像是一个急待哺乳的婴儿。她把他搂进怀里。
他非常顺畅地随她而去;随她仰下去的身体倒伏。她不知又说了句什么。
他一听便怔了一会。然后抖得稍稍轻些。他也不知说了句什么。
她听后便呼呼地喘息起来。裙子水一样有形而无形地倾淌到地上。
他将两个胳膊架在她两侧,整个身体前倾。似乎要向前扑的力量被往后拽的力量抵消了。他的四肢那样修长,他的脑门阔大了,两颊显出成年的凹陷。
他却没有马上照她导引的去做。
扶桑向这个刚成男人的少年张开自己,花一样朝他怒放。
他却只是这样全身打颤地看着她,在离她半尺的地方。
终于,他的嘴唇贴近了。像朝乳汁贴近的婴儿的嘴唇。
扶桑想,他永远不会完成那个从男孩到男人的堕落。她伸出手臂,将他拥进自己袒赤的胸口。
别躲开我。我知道你脸色煞白。你在躲开他的触碰。
一个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你觉得这不到十五岁的白人少年初次的触碰并不妙。
不到十五岁的少年就这样伏在你身上,抚摸莽撞、胆怯、全无经验的。按说这就是你等待的。
那不妙是你肉体中从未出现过的敏感。那样剥去皮,将神经摊在光线里、空气里的敏感。别这样瞪着我--借着瞪他来瞪我,我并不能说清这是怎么了。
他看着你,浅蓝眼睛如同厚冰层上的两只孔,露出深部的激流。他不到十五岁的青春带着禀性的特殊气味,他滚烫的胸膛上一层朦胧在光线中的茸毛。他年轻的、有浅浅雀斑的皮肤下,沸腾着血性......
一切都是你伺候已久,终于等来的。不是吗?你这样质问般地瞪着我,我去瞪谁?
好吧,你让我试着把你的感觉表达出来。先让我煮一杯咖啡,好好提炼一番词句,否则我要写一整本书也写不清这感觉。
反正写不对可以涂掉,再来。事情不是你想象的......
不对吗?我们重来--
是那敏感。你感到肉体在他的接触下敏感得发疼。那片任你沉浮的混沌没了,那片阔大的无意识潮一样退去。痛苦升上来。你不知这痛苦是什么,不知这痛苦便是代价,是对忠贞、对永久属于所付的代价。忠贞和永久头一次进入你内心,你却只觉它新鲜得不可忍受。
这少年第一次使你有了给予和索取的心愿。你没有自由了,如同一切向往忠贞和永久的人们。
你看着少年无瑕的、尚未完全成年的身体,狭窄的髋部,初经剃须的下颏......美不胜收地含着忠贞。
你成了一堆感觉,一堆灵性,一点点失去了你肉体的保护'9你像自然和旷野本身的肉体正从那无际的自然中脱离,被这敏感离间了。自然的痛感和快感全没了,只剩这一堆敏感得不堪一击的知觉。
我告诉你,这就是文明人们讲的爱情。
这就是我们这类人一听就哈哈大笑的爱情。这就是人类的几代文明中最大的一个谎言。你不要一步步退缩。我告诉你,这是值得人去死去生
去奋斗一世的谎言。
我再告诉你:是它引起的超常的敏感,最不自然的生命状态使你不好受。
......而我又懂什么?我在这里指手画脚,也许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对你这样一个已进入历史的人做如此的分析和解释呢?我甚至不能分析和解释当代人和我自己。
所以,别理我,走你自己的吧。
克里斯倏地撑起手臂,惊疑地看着她。
扶桑撩一把披散了半边脸的头发。俩人便如此静默地支着颈子,像小兽一动不动地嗅着看不见的危险正从某处潜近。
克里斯避进浴室时,扶桑披着晨衣,挽上发髻,从盘子里捞出几颗瓜子。她眼睛刚举起,大勇已在门内。扶桑咔嗒一声嗑向瓜子,吐出血红的壳是碎的。
大勇那样微斜起肩,看她一会。笑容仍是那股淡淡的荒淫。他懒声懒气地说着自己突然出现的道理。意思是:他可以毫无道理地出现。他脚上是雪白的纱袜,鞋子褪在门口让人拿去刷灰。从他买下这里,这里就有了一个规矩,所有在此接收全面服务的男人都得在门口除下鞋,告辞时鞋给擦亮了搁在门口。这样不会有途中打了人抢了东西就跑的。
扶桑看着他走进来,又吐出一颗碎掉的瓜子壳。
大勇笑眯眯支起一条腿,脚蹬在梳妆台上,将她拦在那个死角里。
扶桑问是否照例要她替他洗头发、编辫子。
大勇只等着她吐出瓜子壳。他什么也不说,眯眼笑着,目光完全随着她的动作。她笑一下,伸两根手指夹起又一颗瓜子,放进嘴里,舌尖一挑,把瓜子轻盈地绕到侧边的齿间。咔嗒一声,响得他也一眨眼,吐出来,仍是碎得四分五裂。
大勇不出所料地嘎嘎笑起来。出了件大事,奇事,她心里章程没了。瓜子嗑得碎成这样。
谁要和你私奔?他笑道。
她当他笑话听,一心一意用舌头剥着瓜子仁。
他还在这屋里。你把他藏在哪个橱子里呢?没关系,等会我用十八磅斧头连橱带人一块砧一砧。大勇笑道。她说:我打水你洗头吧。
他又笑道:别把我脑袋端到别处去洗,啊?他捏捏她的下巴。
扶桑专注地对他仰着脸,咔嗒一下又咬开一枚瓜子,这回却是完整之极的壳给吐了出来。两瓣壳尚相连着,像刚被活取了肉的贝壳。
他将辫子一圈、一圈绕在她颈子上,又解下来,心事很重地看着她。他对她没有妒嫉。就像他对自己的狗和鹦鹉,别人也可以拿去解闷,事后归属回他名分下便可以了。人人都想骑的马,是贵重马;是真珠宝戴到谁身上都增色,变卖的趟数越多价就涨得越高。珠宝也好,犬马也好,扶桑也好,各种宠物本身值什么?它们的价值都是人给的。他的确没有妒嫉,只要他是最终的物主。宠物给成千上万的人去玩赏盘弄,回到他手里还是他的,价值却已大不一样,给盘弄得无价了。
然而他的心事却拂不去。扶桑嗑碎瓜子的事他从未见过。一件看不见的事情在乱,在哪里绕成了一团乱丝。他最后对扶桑笑了,心想,好吧,就一团乱丝吧。
他走到躺椅边,两手一拎裤子膝部,把心事和他整个人都放弃一样坐下去。他已闭上眼,微微摇头晃脑地逐一摘下戒指、项链、怀表、手镯,以及裤腿上两只金夹子,然后逐件把它们送往身后的梳妆台,摆成一队。他要长长歇息一阵时,就这样摆个阵,万一有人暗算他,一见这个珠宝阵势,会分一下心。他可以趁他一刹那的分心变守为攻。有时他攻也不攻,一手捺在肚前的飞镖上,一手朝身后摆摆:拿走拿走,趁我没转过身,我转来大家都不好办。
大勇哈欠连天,喷嚏一个接一个,这都是他忙时忍回去的。然后他从已给扶桑拆开的头发里抽一根发丝,一根根牙缝去勒,咝咝作响地扯动,把牙缝里憋了几天的渣滓清除一净。他喜欢炫耀一切,包括自己的头发和牙齿。扶桑绞一把热毛巾铺在他脸上。他嫌西来的太阳正扎眼皮,把毛巾拖上来,眼给盖在里面。他仰搁在躺椅背上的长发一泻到地,落在一只细白烧青盆里一团漆黑。旁边一只小烧青白盆中盛了八只鸡蛋,扶桑抓一只在盆沿上轻轻一磕,只磕一个小口子,让蛋青淌到他头发上。
这是全城顶著名的一根辫子,散开是匹缎子,编起是条蟒蛇。长在他脖后和上半个脊背的头发比他头上的那些更黑更森人,如同不见天日的荒凉沃草。
扶桑多肉的双手把蛋青匀净地揉进这黑发,双腿跪得相当安稳。她在听着十步之外浴室内的寂静。每次大勇会在这个歇息中睡着,但今天却不。她感到他眼珠子在闭阖的眼皮下钟摆那样动。她还感到他腮骨震颤,在嚼着什么打算。
从浴室的寂静中她听到一双不同颜色的眼睛在转得作响,牙齿也咬得作酸。不知是什么让她藏起那少年。也不知什么告诉了她:这同一顶天花板下不能同时存在那少年和这汉子。
大勇突然启开他厚硕的嘴唇,使劲在聆听的样子。过一会他说:好美也。意思是她的服侍极其地顺他心。
扶桑说:没落一根头发。
大勇大声说:它敢落!
扶桑眼神一走,见身旁白了一下,缓扭转脸,克里斯赤着上身站在那里。那浅蓝的眼不来看她,而是定定盯住大勇长长地伸在椅背上的脖颈。他那样盯着,仍显细瘦的胸膛凸出两块胸肌。
那脖颈如一切树干,粉刺留下的疤痕和其他来路不明的各种疤痕使它粗糙坚实,一只饱满的喉节游动地动弹。然后克里斯去盯看木匣中的剃刀。刀磨得多好啊,脆脆地切进这脖颈会更好。刀柄翘在盒外,只需他顺手一拈。扶桑见他眼里又出现那孩子式的执拗,孩子式的自我娇纵。她也看出他未成年的身子中运动着怎样的谋划。他只需再向前跨半步。其实半步也不要,他有那么柔韧修长的臂。他需要的仅是身体重心的调整。地毯吸去他的焦灼与兴奋,最后这番步伐调动会更悄然。
他微微叉开腿立着。夕阳照在大勇那上下游动的喉节上。那样的游动表示他对这世界的无信赖却不以为然。夕阳以不同的光色投向剃刀,光色撩拨人心地眨动。刀刃薄极了,像溶化得已有些虚掉的一片冰。那脖颈绷得恰好,刀刃迎面切上去,它会爽脆地断开。
扶桑见他浅蓝眼睛里闪动的刀光忽亮忽暗。他嘴唇抿白了,没了嘴唇,一张脸完全是孩子不作不罢休的犟与任性。她将一舀水倾在头发上,头颅更沉重地悬挂于椅背。多好的头颅,硕大成熟,将顺椅背落下,在血身天花板爆炸的同时。
这便是结局。扶桑你自由了。你要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没有牢笼了。你不必是我的,对你,我只是个叫克里斯的人。你也不必是拯救会的,不必是任何人的。你是你自己的。你不必跪着洗这黑得如此可怖的头发。再没有镇压你生命的东西。你从这个门走出去,那两个带刀的守门人上来拦你,你微笑地对他们说:见你的鬼。那些把真钱假钱扔进铜盆的男人们野蜂一样哄围上来时,你也对他们说:见你的鬼。
然后你走吧。远远地走吧。你该去哪里我不知道,但不管你去哪里我总找得到你。或许许多个女子都出去了,然后她们发现自己能活到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你会知道该去哪里。你或许跟随所有憎恨奴隶制的人们一同走出这个城市,这个州。越来越多的人在离开这里,他们不愿下一代成长在被奴隶包围的地方,他们认为人类相互买卖是丑恶的。他们正离开这里,离开你这样的女奴,去营造一个纯粹白人的社会。或许你不该跟随他们。天下大着呢,沙漠、森林。我只知道你自由了,该找个地方去开销你的自由......
克里斯感到自己顶天立地,不是神话,而是现实中的忠勇骑侠。那两条始终微微叉开站立的腿铁一般坚硬地立于马蹬,居高临下地看着被他深爱的女奴:你自由了。这时却听一个声音说:喂,你可以走了。趁我没转过来。
克里斯用了好大工夫才意识到这是大勇轻慢的嗓音。睡意和舒适滚动在他嗓子眼里,又被那块毛巾捂住,那语言的含混和嗓音低浑都使他听去有种巨兽般的慵懒和轻慢。
克里斯从骑侠回到他原本。他不知如何反应。大勇又说:走吧走吧,你爸爸要来找你啦。克里斯想截止他的轻侮。那把剃刀很勾引人地一眨一眨。他的手向它去了......
扶桑看着他和刀,没有怂恿和阻挠。她安稳地跪在原地,一下下地从上到下梳理那黑发。黑发和她的动作都显得无尽。
克里斯带点酸楚地承认,跪着的扶桑是个美丽的形象。美丽是这片和谐。跪着的姿式使得她美得惊人,使她的宽容和柔顺被这姿式铸在那里。她跪着,却宽恕了站着的人们,宽恕了所有的居高临下者。她跪着,用无尽的宽恕和柔顺梳理这黑色的绞索般的长发。这个心诚意笃的女奴是个比自由含义含蓄而丰富得多的东西,这不可捉摸的含义使她美,使她周围的气氛也美了。
从长发上滴落的水叮咚地落进盆中。扶桑将头发托起,一圈一圈绾在手上,绞干......
克里斯感到太阳已在那刀刃上熄去。迈上前拈起刀的迫切性也正在消失。那迫切性在扶桑此刻的从容不迫对比下显得荒谬,无来由。解放与拯救和她周围的美妙气氛大相冲突。
大勇此时又说:你还没走?不是弄清楚了吗?黄女人也长一样的玩艺跟白女人相差不大。你们那些小报上讲的都是蠢话,说在白女人身上熟门熟路到黄女人这里会走错门......你没走错门吧,小伙子?
他嘿嘿笑着撩掉脸上的毛巾,躺椅的旋纽一转,他正面朝着克里斯和扶桑了。他的神情像是想和克里斯继续讨论刚才的话题。
扶桑为躲他突如其来的转身而侧坐一边。
大勇一把捉住她随意绾在耳边的发髻,眼睛因不适应他背后的昏暗而微笑斜视。毛发上的水把地毯湿一大摊,像漏进了急雨。
克里斯后悔他错过了拿刀的机会,现在刀被他握去了。
大勇一手掂扶桑一手掂刀,看着克里斯笑:你中意她?
克里斯不知怎样答刀才不会落在扶桑身上。他尚未成年的身躯暗中调动着力量,随时准备扑过去。
你放开她。克里斯说,我想看着你立刻下地狱。谁不想?大勇说。
你想用钱把她赎出去?过一会大勇又说。......是的。
好。大勇点着头。我早知道你和到我们这里找便宜的小白鬼们不一样。你赎她出去做什么,跟她去教堂结婚?为什么不?克里斯拿出他少年人的傲慢和意气。
哦。你不知道白鬼和黄面孔、黑面孔结婚是犯法的?可以去别的州。
哦。大勇掂量着刀和扶桑以及克里斯的话。他依然笑眯眯,松开扶桑的头发,随即他用拇指拭着刀的锋利,表情和拇指的动作都极其狎呢。他一看紧张困惑的少年,将刀递给扶桑,递的手势既多情又信赖。
他说:你看,她每天手里都有刀。说着转向扶桑:你知怎么用刀,用不着这个小刺客,对吧?来,用给他看看。
大勇躺回椅子上对克里斯说:她手艺很好的。
克里斯紧捏着两个拳头,看那刀起刀落,刀落之处,大勇微笑歪嘴扯脖地配合。刀平稳地落在大勇脸上、下巴上、脖子上。
他问:刀快吧。扶桑说:快。它敢不快!扶桑的手正稳健地绕过那只圆大的喉节。那脖子绷得
吓人的粗,上面搏动起血管。
克里斯看着那刀白白锋利着,在一个个完美的下刀处走去走回。它顺畅地移动,一次次辜负他的希望。突然,扶桑提起刀,转向他,像是要将刀交到他手里。她却只是在那化妆盒边的毛巾上拭了拭刀。她一捋头发,像是才记起他还没走,投给他家常的温暖眼光。
大勇发出一声浑长的鼻息。他睡着了。最后的余晖照在他遗失在唇外的门齿上。
克里斯从疲惫不堪的骑士姿式上收回腿。
又是那种超出情理的和谐出现了。这回把他也牵扯进去。他完全不懂这是怎么了:残酷、邪恶、凶险和刀光中出来了这片连他也不想去毁的和谐。因为这和谐也包括他。
克里斯不知怎么已到了楼下。正要出门前他忽然感到自昨晚就出现的荒诞梦境并未中断,它始终在延续。包括那正吃面条的守门人:面条无头绪,乱糟糟地从嘴里抽进去。也包括门外的世界:所有的赌场、烟馆和妓馆在扭动呢喃......
多年后,大约是在四十岁左右,克里斯有天想到他走出扶桑和大勇那幢楼的感觉。一切又被重新回忆起来,甚至那些被许多次回忆忽略掉的细节。那个跪着的扶桑,穿柔软随身的绸衫,什么颜色他已不记得,有时他想象它就是肉体的本色。她实质上是裸露的。他只记得那是个美丽的形象。因为她心里实际上有一片自由,绝不是解放和拯救所能给予的。绝不是任何人能收回或给予的。
四十多岁的克里斯认定,正是那秘密的一片自由使跪下这姿态完全变了意味。它使那个跪着的形象美丽起来。就那样,她在那个充满敌意的异国城市给自己找到一片自由,一种远超出宿命的自由。
而少年时的他却不懂扶桑心里的那片自由。他不懂连同他自己都在干涉这片自由。
不懂使他那样懊恼。多年后的克里斯遗憾极了,微微摇着已有了两个灰白鬓角的头。他清晰记得他当时带着那样的懊恼走出门。懊恼渐渐强化成憎恨。他憎恨这个使固有的一切伦理乱成一团的唐人区,所有这些潜越大洋,无声息地蔓延到城市角落来的男人女人。那时才不满十五岁的他对付不了那样巨大的困惑。他看着那些矮小的黄面孔在暮色中怆惶地忙碌。他们之间的亲和仇,他们彼此的真正关系永远不是表面上的;每个人与每个人都似乎有一层更深的理解,那是深到了勾结程度的理解。这份理解在少年克里斯心里引出的不理解使他的精神平衡几乎失去。中年的克里斯想着当时的自己怎样在街上走。绝望地看着每一景物,憎恨着他所见的每一景物。他那只能有一种善恶准则的精神世界接近崩溃。他希望一场不分青红皂白的毁灭,毁了这奇形怪状的东方楼阁,毁了所有奇形怪状的辫子和脚,毁掉一切费解的晦涩。
中年的克里斯一阵寒噤:他突然意识到他曾祈望的这场毁灭也包括扶桑。
难道在那一瞬间他恨过这个他爱了一生的女人?中年的克里斯将目光垂降到自己内心。是的,他恨过。
开始见到火光时人们没有慌:这个城里不时总有某处着火。房子多是草草搭建的,没有防火设备。此地没什么是永久的,所有人都匆匆地来,匆匆地抢夺财富,然后又匆匆离去。人们或劫或杀,完事后一把火把罪迹烧干净。人们照常坐在剧院里看戏,外面人的嚎叫被戏台上的嚎叫盖没了。不少洋人坐在粗糙的木板凳上看男扮女装的小娘子。这些洋人常常来,越看越不能相信这么个俊美小娘儿是男孩装扮。外面起大火时小娘JLIN上场,那双无骨般的兰花指白白地从袖子里伸出,小腰细细地扭,台下一片唿哨掌声,有条粗大的喉咙嚎道:我的小可爱呀!
火烧了半个街口人们才拿它当真了。
克里斯正欲回家,却也被火怔住。
有人在追打着谁,到处有难听极了的嚎叫。克里斯问一个白人谁和谁冲突起来了。
白人将手里半个酒瓶扔向一个生果档,说:你从月亮上来的吗?早就开始了!一帮杂种被中国佬脱掉裤子扔到海里去了!还是几个月前的事。警察一直没逮着那几个中国佬,......白天有几百个狗娘养的在渔港库房里开大会,到天黑一下出来几千个杂种!杂种们一想,我怎么给解雇了,不就是中国佬来了吗?......
借火光克里斯忽然认出,这就是昨天借光他的钱,领他逛了天下的那个青年。
没等克里斯躲开他,两个中国女人跑来,用很小的鞋在青年头脸上抽打,喊他畜牲畜牲。虽打不伤他,但那抽打的方式之新奇,竞令他一时不知怎样招架。
克里斯穿过马路,丢失了方向。所有人都跑出自己的东南西北来。
一个由白人组成的人群,臂上全有某政治家提出的口号:中国人必须走!他们嚷着要砸唐人街,让中国佬再无藏鸦片、藏奴隶的角落。这群人冲锋一阵,悟过来唐人街在背后,又像个疯牛群一样尘土飞扬地调头。
被人潮卷得失去自主的克里斯也被感染了愤怒,他开始跟身旁的人一块把拳头伸向浓烟滚滚的夜空。起初他还觉得他们的口号令他脸红,但十分钟后他也有了同样正义凛然的愤怒。
一个四十岁的黑发白人坐在中国轿子上,正演讲。那轿子被四个粗壮无脖子的西班牙人抬着。轿子的锦缎帘布向两边撩开,他那一把胡子看去像捏走样的关帝菩萨。剧院的戏早停了。另一个演讲者在舞台上扳着手指头数落中国佬的赌博、鸦片、卖人口、用奴隶等罪恶。几条街的妓院、赌馆、烟馆就是这些表面上温良恭顺、不声不响的黄面孔带给我们的全部!
还有老鼠!下面有人喊。
正在此时,剧院后一帮白人戏迷正追逐那个男扮女装的小娘儿,他们满口小美人儿"小亲亲"地叫唤。小美人儿从树上逃到房顶上,像只野猫,石榴裙被划烂,水袖也一长一短。这个十二岁的孩子终于被捉住,许多张嘴找着他那樱桃小口,许多手撕下一层层衣服裙子裤子,最后揭晓出一个精赤条条的男孩,人们才感到对长期的好奇心有了交待,散去。
克里斯从演讲人的手势和词汇中感到正派的力量。他们正做的是解放奴隶,解放所有的被他们的同胞贩卖到此地的中国奴隶。他认识到靠自己个人的力量是不够解放包括扶桑在内的几千中国女奴,必须投身到这样的人群中来。他想象自己随着人群冲上那幢小楼,一手执火炬一手执剑,然后他会对扶桑宣布:你自由了。人群已摧毁了那座牢笼。他借助革命摧毁了她全部的不幸。
在克里斯印象里,革命就是这样到处冲锋的人群。是呐喊和火光。革命与人群之间该画等号。
一个相当浪漫和动人的目的,使克里斯彻底跻身到人群中了。
你别回头去看,吹你的箫。别回头去看窗外。
我也想知道他们到底怎么了。你看,这书上写的,你能相信吗?"仅仅是少数无业人士和青少年对唐人区破坏性的骚扰......"我想不那么简单,一定有庄严的政治色彩在这场暴乱的初始,一定有一种正义精神使这暴乱发展到波澜壮阔。人群一定像印第安人捍卫自己领地那样满心悲壮,或像十字军东征那样充满神圣感。抵御外族侵犯和歼灭邪教徒的责任感使人群中的无赖流氓也得到了刹那的纯化。这样逻辑才对。这一定是大众的意志,而不是少数人的偶尔对唐人区玩玩火。因此它才能达到最终的规模。这里的记载是"有多家房屋被焚,几十个中国妓女被拖到街上轮奸。"能达到如此规模,没有大众意志可能吗?
你看窗外的火光!
这城市在杀人、放火,而你的清闲恰是从此中来。男人们忙着杀人放火去啦。你才得这么大空来吹箫。
这里暂时还逍遥,中国佬这样中国佬那样的口号渗进你紧闭的窗缝,听上去只像坏天气的海。
我在好多本书里查证过你这座小楼的准确地点,它几乎出了唐人区。这个地点选择是很大胆的:曾经有两家实在不堪忍受的唐人区拥挤的洗衣铺,搬出不久就遭了火。正因为你这亭阁或小楼不要命地伸出一只脚进洋人区,它暂时没人来碰,没人投石头砸窗子以享受中国窑姐们的哭喊。
在你的眼神安稳地游来游去,吹着你的苏武牧羊时,你的不少同行给拉到了街上。救命救命的气绝声中,裹脚布如污烂的肠子,拉扯得满地都是。
别回头去看。他们反正在一点点朝你围攻过来。趁这短暂的清静,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是我刚从电视上看来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气味?你闻到没有?......从你背后的窗缝进来的烟浓腥浓腥。离这不远的一个仓库给破了门,几百只麻包里淌出干海蛎。刹那间海蛎肉铺成路、堆成山,人群被如此肥腻的腥气折磨坏了,成百人同时呕吐,轰轰的呕吐在每一副腔膛里滚动如雷。有人要用火来熄灭这股淫邪的浓腥。火将海蛎的肉山肉海点燃时,事情更坏了:腥气变得尖锐,人们眼也睁不开,鼻子给窒息住,脑浆也像胃液那样暴烈涌动。
整个空间成了块穿不出渗不进的瘟臭的幛幕。谁感叹一声:中国佬竟敢吃这样的糟粕!
你知道,他实际上感叹的是:能吃这样糟粕的人就能吃掉一切。能吃这样糟粕的人就能赖以万物去繁衍壮大。能吃这样糟粕的人恐怕难以灭绝。难怪这些操母亲的中国佬这样不好杀。
浓腥在半空不肯散去。有人想扑灭同伴点的火,不那么容易了。遍地海蛎蠕动着,每个细小肉体发出滋滋尖叫。
你看,就在此时愤怒变成了仇恨。
仇恨是一种悲剧式的壮丽感情。它使人自我感觉正义、神圣、使命所驱。不是你咬我一口,我必定还你一牙的仇恨,那是低级的动物式仇恨。更高和纯的仇恨是与生命俱在的,它博大得可以没有具体敌对面。就像人的博大却无处施予的爱。这种最高的仇恨可以被许多年地封在那里,黑暗一片,人甚至从不意识到它的存在。而这片黑暗终于决口,淹没整个思维和理性时,人要做的,不再是有目的的毁坏;人是为了完成一次感情的壮举。所有的烧、砸、杀、奸,都是渠道,作为这片黑暗流散输出的渠道。最初使敌对意识崛起的东西,此时已渺小得近乎消失。人渐渐陶醉在毁坏和残忍制造的壮观中。等同于到了失魂落魄地步的家,仇恨此时变成了纯粹的感情的自我完成和自我满足。人看着某人在自己手下坍塌时感到性高潮般的欢乐。
童年时我看见了那种叫做"文革"的性冲动,以及那种叫做"造反"的性高潮。仇恨使人的面孔变得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满足和销魂。
你最好把脸从窗口挪开。好的,放下窗幔是个好主意。别去理会两个看门人的叫唤。
他们在叫什么?躲一躲,避,快逃?你是对的,从来不逃。
别这么看着我,好像我知道满街的人将对你做什么。我的确知道。正如我的后人必定知道我的下一步是什么,或别人下一步将对我做什么。这些电视上的光头青年们将对我做什么。他们对我们的仇恨坦荡公然,诚恳地威胁了他们要对我们所做的事。个体是什么事还不知道。我们这些离乡背井的第五代华人在等着,像你此刻一样在等看。
让我们都屏口气,听听人们的铁蹄到了哪里了。听听,有人在讲你的坏话。说这个城市有两干多八岁到十四岁的男孩堕落在你手里。那个引起血战的中国婊子一步登天,居然身价比白种婊子还贵十分钱!她那著名的温柔不就是无耻?她一视同仁地接受每个男人,弄得贵贱文野都没了,这不是最原始的无耻?这不是让整个城市返祖的无耻?
你吹你的箫吧。我听迷了。你吹得空空荡荡,我却听得心事满腹。
人的铁蹄在朝我们来了。
无数的脚踩在满街衬衣内裤上。风骚和无秩一下子败露了。这个城一碰到如此动乱总能到处见到脏内衣。洗衣价格在一八七。年等同于新衣。中国的洗衣商们忙不过来,只好把脏内衣用船送到中国去洗。三个月后,衣服万里迢迢地回来,却找不到主了。一些人已离开了,一些人死了,一些人更名改姓变成了另一些人。衣服就进了当铺。因此洗衣的人越来越少,大多数人买一件弃一件,平日不显什么,一到天下大乱,人们烧这个抢那个,在整个城翻箱倒柜的时候,所有被弃的肮脏内衣都浮上大街表层,连后来赶到治乱的警察们的马蹄子也踏得有一声无一声。
纠缠不清的脏内衣使人的仇恨又高涨一层。满街不可名状的纷乱提醒人们,唐人区永远是这样脏乱。他们心情好时把唐人区的脏乱看成情调,把它当人情味来接受。或者编出一些不甚刻薄的笑话来打趣这份脏乱。笑语从你的时代传到我的时代。
脚步终于到了你的楼下。你让箫音滑落,抬起头看着我。你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只有后人才弄得清。两个守门人将大门拴住,并用脊梁抵在门上,闭着眼,外面的脚踢一记,他们全身震一震。他们的刀都扔了,刀是不能对洋人举的,否则杀死杀活都要给送去套绞索。
你只是这样看着我,未沉杳的箫音在我头上绕着。我当然已从一百多年的口传书记中了解到这些人对你做了什么。但你怎么会相信我?我怎么能让你相信人的这股发散开的遮天蔽日的仇恨?
就像电视上光头青年的仇恨,那样的深沉阔大而毫无私欲。
昨天我离开你之后,偶然打开电视。偶然撞上一场仇恨座谈会。一群青年人大约二十岁到三十岁,头剃得极端彻底,泛着铁青色。他们面色煞白,透着庄严。他们中也有四五个女性,眼神同样寒冷。那些露出的四脚上刺有法西斯图案。他们非常着重地宣布了对亚洲人、黑人和所有非白种人的不共戴天的仇恨。我被这仇恨的分量和纯度震撼了。
你知道,假如我不那么震撼我一定会打电话到电视台,参与提问。
屏幕上所有的观众也像我这样被震得不轻,几乎带着敬意地问:为什么呢?
光头青年们淡泊地笑笑,说他们并不需要解释,以求得谅解。
一再的追问之下,他们中一个男青年说:你们这些有色人种可以活,我们并不要你们去死,我们只要你们别在我们活的地方活。给我们一片纯的天和地,让我们别看见你们,忍受你们。他声音低沉,带着永恒的冷酷。
一个亚洲女学生说:为什么要忍受我们?
一个非洲男青年说:难道事实上不是这么多年来我们在忍受你们?!
亚洲女学生变得十分动感情:我们有什么罪行需要你们忍受呢?你们和我们,在哪里结下了仇恨呢?我们从来不认识彼此!
脸色过白的光头青年说:我们假如不忍受你们,仇恨就会失控,这对你们不利。我们将要有块土地,与你们彻底隔绝,那时我们就不必再忍受你们了。
女学生仍问:我们惹过你们吗?我们都在安分守己地生存,为什么你们要忍受我们?
光头青年:目前的情况下,我们只能忍受你们。女学生:我们不愿意仅仅被忍受!
光头青年无奈地傲慢地笑了。良久,他等观众的吵闹平息下来,更郑重地说: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不需要忍受。我们将做一些重要事情。
他胸有成竹地拒绝回答观众们,那些重要事情是什么。他那样明显的威胁使我感到不安之极。他就把我们留在这悬而未决的威胁中,结论性地说: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就是仇恨你们。
我告诉你,扶桑,这样的人一直从你那时活到现在。他们的仇恨不需要传宗接代就活到了现在。
人有这个需要去仇恨。仇恨像信仰和理想一样使人创造奇迹,创造伟大的忠贞和背叛。
让我们看看这些仇恨的人要拿你怎样。那些重要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他们要把你拖往何处呢?这二三十个男人听着你遍体的绫罗撕碎的声响,看着你在推来搡去中跌撞如醉。
有人说:看她的脚!她的脚是春药!她让这里的风化坏透了!
这是一段最黑的路面,煤气灯全碎完了。我看清了,它是一辆没了马的马车。
你被拖了进去,他们轮流钻进帘帐。
你没有救命救命地喊,没有去抓去咬。你的手向他的上衣摸去,在他狂躁的耸动中,你用牙咬掉他胸前的纽扣。
你没有骂他们畜牲野兽,你仍向着一片虚无张开你的身体。你尽量地一次次开放,只是在两只拳头中握着满把的纽扣。
警察的马队赶到时,你两只手满是大大小小的纽扣。天亮了,火熄了。你将这些纽扣全搜集起来,带回了你一片狼藉的小楼。你把所有纽扣放进一只空粉盒,关上盒盖,晃了晃,听它们沙沙的撞击声。你从来没有这样奇怪的眼神。
唐人区一早便恢复了它的生命,一天生意也不愿丢。
一种稀里糊涂的和解已形成。而你的眼神让我想起疯人在苦苦思索时那吵闹的哑然。
从此,当你独自一人时,你拿出这盒子,将它在耳畔沙沙摇晃。你似乎在晃一个不肯给予回答的人。
让我用什么来把这个概念向你解释清楚?这个--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它都以暴力来占有你--可怕的字眼强奸向你讲清呢?
那些强奸者已恢复了有头有面的生活了,他们在穿衣或脱衣时发现一枚纽扣的失踪,也像你一样,他们刹那间陷在一个谜中。
黑暗中,克里斯发现自己汇集在一个人群里。有人骂着谁:撕了她!撕了它!撕了它!
这是干什么?克里斯揪着一个哗啦啦地抽着裤带的人。
干什么?干完你就知道干什么了?放开我!你这小屎蛋儿!
揍死他!这小屎蛋也想挨操!放开我放开我!
你这黄面孔婊子的情人儿!你才是黄面孔婊子的情人儿!揍死这小屎球JL!
你才是黄面孔婊子的情人让我把这小屎球儿一块操死!克里斯从来没见过如此的黑暗。人们在急促地做着一件重要的事情,火气都大得吓人。这无出路的乱和黑暗使克里斯只听见天地间一股粗重的喘气。费了半天劲,他才弄明白那是自己的喘息。
大勇走过唐人区烧塌的房,走过地上厚厚一层烧黑的海蛎,然后走过窑姐们的裹脚条,绣鞋,一片一片碎了的彩色绸衫。
两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抬出一盆刚磨出的豆浆。茶馆老板正在大声骂一个伙计,伙计挤眉弄眼却无声地还嘴。一个巷口走出个倒马桶的人,一手拎三只马桶。
大勇对茶馆老板说:去,煲些茶来我喝。老板对伙计说:去,煲些茶来。
伙计说:你不知啊?茶壶昨晚都拿去打鬼佬啦。
竹器作坊最忙:所有妓馆的灯笼都给白鬼们毁了,他们要扎糊出几百只去添补。
大勇牵着马,四处看着:这里安宁得像台风扫荡之后。所有的垃圾都沉淀了,生机在一点点抬头。这个早晨只是比往常来得晚些。
昨天见火光时,大勇正在海湾东岸。那时火还没烧得不得了。这个城市见火光是三天两头的事。连他自己都是放过几把火的人。他也没多想什么,进了拍卖场地。
女仔们已脱净衣服,一个个过秤。三叔公伸手捏捏胳膊和腿,随口评价肉的虚实。
大勇坐在靠墙一把椅子上,刚抽完雪茄。他已不嚼烟草了,因为时髦人都不嚼它。再说腰问缀一个贵重的雪茄剪子,便又给全身添一件首饰。他收起雪茄,抬头见女仔群落里有个稍显高壮的女仔,他盯她一眼。
那女仔有十七八,明显在躲他的盯视。
大勇说:三叔公你给她们一人喝了三斤水。哪里是水?三叔公说:她们喝掉我三大盆粥!在船上两个月没得一口粥喝。
大勇正用一根发丝在牙缝里拉扯。随发丝的移动,他变换嘴的位置和形状。他眼还跟着高个女仔。拉扯过,他顺着牙缝舔上去,感觉那剔透清爽。
三叔公Ⅱ罗里八嗦地怜惜着:可怜Ⅱ也,风暴恶哟,一船就剩这十二个了。薯仔都生芽,饿死的也不少......
十二个?大勇说:这里是十三个。
三叔公眼神一错:哦?多一个好啊,比少一个好!
三叔公给挤做一团的女孩们扑打几下蒲扇,怕蚊子落在那些光肉上。
大勇叫三叔公把那高个女仔搁回秤上再称一回。女仔闭上眼吊住秤钩,下唇给咬进嘴里。大勇走到秤跟前,看看秤上的分量,说:这个我见过。
女仔垂着的眼皮一跳。大勇说:你看她懂英文。女仔眼皮又跳一下。
大勇对一个抬秤的汉子说:找陈瘸子去。快些。叫他赶紧把上回的红盖头找出来,喜堂也摆好。上次那个跑了,我赔个更靓的给他!这回拜堂前就把她腿打瘸,打得跟陈瘸子一样高一脚低一脚,她就不跑了。
汉子像不懂人语的狗一样认真看着大勇。
快去呀,大勇说,学我的话,陈瘸子一听就懂。你告诉他,把眼屎擦干净,脸就不要洗了,我这就把新娘给他送去。
汉子犹豫地要动身。
三叔公拉住汉子,对大勇说:嘻嘻嘻,先给账,先结账。
大勇说:结也是结十二笔账。跟这第十三个狗屁相干?
三叔公说:是十三个!我眼花了,少数一个!
大勇说:你眼是花,移民局盘查的时候,混进一个来,你都没看见。
三叔公用蒲扇在女仔身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扑打,这时忽地住了手。
那个高于其他人的女仔此刻极想变矮。她稍驮下身子,脸隐进披散的头发。
大勇笑眯眯地说:混进来想跟着一块喝粥,是不是?女仔们沉闷得真如一堆肉。
你们里头,谁是混进来的?大勇问。还是没人吱声。
已经给洗脑了。好。他走到高个女孩对面,身子弓下,去找那隐在头发下的脸。
她给逼得抬起头。
大勇拖她到人群外:来来来,让我好好看看,好久不见了。那次见你,你穿着拯救会的洋面口袋,是吧?
她两手捂在裆间,样子像是盼着谁有刀有枪赶紧给她一下。
大勇说:拯救会把你教成个奸细,派给了移民局;移民局又把你混到她们里头来,要你把贩人市场的暗道夹墙都搞清楚,是吧?
大勇记得在押送那女孩去陈瘸子虾寨的时候,他看见对岸的火光大起来。但那时他顾不得别的,他知道女奸细和拯救会正在里应外合,不马上转移,一窝人都要给抄掉。
他没料到这场人劫会如此浩大。戏院子的两扇门全不见了,赌馆的几个子在满地寻麻将牌。越来越多的人出了门,在垃圾里辛勤地翻刨,刨到什么的人就喜洋洋出个高声。
今早天刚亮拯救会的两个女干事到了陈记虾寨。大勇一见女干事身后的男人,知道是全副武装的便衣警察。女干事们对着大清早吃喜宴的一寨子人说:我们不允许你们娶拯救会的女翻译。
四十岁的新郎陈瘸子从洞房迎出来,步子颠跛得十分喜气。他说:我哪有那么大艳福娶你们拯救会的女翻译哇!新娘刚从中国来。
陈瘸子指指泥棚里红被褥上坐的一个红身影,头上一块红布从脸盖到膝盖。
把红布揭开,我们要看看。女干事玛丽说。陈瘸子问围上来的客人:她说什么?
一个客人说:人家说,把红布揭掉,人家要看看。陈瘸子笑道:我还等不及要看呢。
女干事多尔西说:不揭开怎么知道你娶的不是我们拯救会的人!
客人把话译给陈瘸子。
陈瘸子笑得更大些:我还想一揭揭出个女翻译呢!又读又写又靓!
多尔西说:你怎么能娶我们的女翻译呢?
陈瘸子说:我要不瘸我就娶呀,听说她们都会唱洋歌,那还不跟娶半个洋婆似的!
客人把这话也翻译得一字不漏。两个洋女子全粉红脸起来。
一百来个吃喜宴的客人此刻全从各种形状的餐桌上包围上来。大勇在人群尾巴上,人见他不慌不忙缠起辫子。也都跟着缠起辫子。
玛丽见所有人都在不慌不忙缠辫子,使了个眼色给多尔西和那便衣警察。
多尔西十分懂道理地对围上来的人群说:我们只要看一眼。我们只要核实她不是我们的女翻译。
人群中有人说:你们的女翻译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除了是你们派她来当奸细的。
玛丽说:住嘴,我们从来不用奸细这样的丑恶手段!那你们用什么手段?大家问。
便衣警察说:不必跟他们废话。他走向那天红地红的泥棚洞房,同时拔出枪来。
洞房深处的红妆女子突然动了,起身向门口走来。她和陈瘸子的瘸步伐很相似,深一脚浅一脚瘸到门口。人群后的大勇在她身上欣赏自己制造残废的手艺。新娘倚门站着,似乎很想参与门外的热闹。
玛丽按住便衣警察,自己朝新娘的红盖头伸出手,伸得那样举足轻重因而缓慢。
新娘却一耸肩,吭地一声,朝门外泥土上擤出一泡鼻涕。
客人群中谁大声说:陈瘸子,别怕,他们敢碰她,我们这么多手还不把他们当虾剥了?
又有谁说:陈瘸子找一个跑一个,这回好不容易找来个瘸子同他般配,又成了女翻译!
谁谁谁一齐说:你们自己的女翻译不好好看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做奸细啦!
那就揭啊!我们也想看看女奸细长什么样。红妆女子听到此急忙瘸回洞房深处。
拯救会的女干事们商讨一会,对陈瘸子说:我们会请你到法庭上去解释。
大勇几乎与拯救会的女干事前后脚出了陈记虾寨。他知道这事已完满了断了,下次两个女干事再来,她们会看见一圈围坐的女人飞快地剥虾,女翻译也好,女奸细也好,统统不见了,有的就是一个挣五分钱剥一磅虾的村妇,和所有村妇一样碎嘴、勤劳。
如果再晚些来,拯救会的两个女干事会远远看见陈瘸子的杨木扁担一头挑虾,一头挑着个大肚子女人。那女人会安详地啃一根甘蔗。两个一心拯救她的女干事会那样瞪着那大肚子女人一路吐着甘蔗渣被担上进城的公路。她俩将在一副扁担、两只筐的几何构图上看到一种超越她们理解的平衡与稳固。
太阳两丈高时大勇进的城。唐人区已成全城的垃圾场。人们不往外清除垃圾,而是一点点把垃圾搬回家,慢慢去消耗。所有的东西都变成垃圾,再通过垃圾变成别的东西。废与新只是一念之差。
大勇发现自己握马缰的手握得生疼。
一个老爹背个篓子在拾地上的脏内衣去糊鞋壳。他捡起一块红色的绸衣襟对着太阳看着。
大勇的目光突然被这块蒙住太阳的红色绫罗拽过去。他见它比地上所有的衣服渣都细腻,每一朵花都是极昂贵的绣工。他认识它。
老爹说:是我找到的。
大勇说:丢,是你找到的。他不费力地抢过那块绸,把老爹给甩在地下。
大勇跑进扶桑房内时,扶桑正在吃一个奶白的鱼头,见他她说:汤煲好了。
他腿软地站一会,步子走得一步一塌,朝她跟前去。她穿件奶白和尚领的小褂,从领口露出一片胸,连同脖子一块,上面给手指抓得如刚耙过的地。
大勇上去,拽她到怀里。好大一会他说:我得把你杀了。
扶桑见他饱满的大黑眼珠上蒙了泪,发灰了。她忽然意识到嘴里那根鱼骨唆得没了味,便用手接着,将它啐在手心上。
大勇说:街对过的布行老板今天一早把老板娘杀了。扶桑轻轻点头,认真看着他越来越灰的眼珠。
老板娘给白鬼们当窑姐拖到街上,大勇说,老板是帮老板娘杀她自己。
扶桑微微笑道:他们是俩公婆。
大勇说:你要是我老婆我也帮你。你放心,我会好好葬你,就跟葬我老婆一样。他想起什么,从胸口抓出项链上坠的翡翠锁:我把这个给你衔到嘴里,运你回我家。扶桑知道这是她活着时绝不能享受的待遇。她回报地看着他,非常地领情。
大勇心很深地看着她。
大勇抱起扶桑厚重的整个身子,搁到床上,敛葬地一样庄重。
扶桑说:你家里还有几个人。大勇说:这不是你问的。
扶桑说:哦。
大勇隔一层厚厚的泪水看着她视死如归的美丽。她对一切都有这种牲畜般无言的理解。大勇解开她的领扣,手慢慢去摸靴子里的刀。他整个眼神和动作都显出他对她满心的尊重。
扶桑说:请人来给我梳个头。
大勇说:放心,不会让你不整齐的。
大勇的手已拔出刀。他发现自己像从未使过刀的人那么不像样地握着它。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从未用刀杀过人,他只用拳头、用脚、用脑袋去撞。用刀还有什么打头?能打出几个回合来?再说谁又值得他用刀来杀?刀会显得太郑重太认真。
并且,所有对手在他拔出刀之前不是死就是逃。
扶桑伸手触摸他的胸脯,等他拿准架式。她的手顺着胸摸到那腰带上五根俊美的飞镖。
她说:用这个。大勇说:别动。大勇也同时顿悟:这些飞镖只是他身上永远的首饰。
他从来不知怎样用它们。多年前他打死一个人,发现尸首身上有如此漂亮的一套凶器,便拿来归了自己。他始终没有机会来学用它们,因为每次交锋中还未来得及用它们,对方已死得差不多了。正因为从来没人见他露这绝招,人们才把这绝招传得越来越神,说他如何眼到飞镖到,镖尖上的毒是从几种蛇身上采来。他不知道中国人是否有心把这些谎言传到洋人那里,许多人声称亲眼见他飞得如何神准神速,手到命除。事情渐渐变得很省力,只需他一撩衣襟手捺在镖柄上,对方便崩溃或投降。这些飞镖渐渐成了他勇猛好战、杀人不眨眼的一个符号。世上一切被符号化了的东西都比它们本身更具征服力。
扶桑说:别忘了喝我煲的汤。
他看着她,脑子里出现的是家乡的河,岸上有一排等乡邮员的老少女子。女子们吃着杨梅、荔枝或杨桃,有的衣襟上别着针线。那田间有一个是他妻子。他手里的刀垂下来,遗憾地对扶桑说:你要是我老婆我就把你杀了。扶桑从来没见他这样重地讲话。
大勇又说:我杀你是疼你爱你,你知唔知?扶桑点头。
大勇朝一个什么地方轻轻摇头:还没一个女人让我疼她疼得想杀她。没一个女人配我去杀。
他起身,丢开扶桑,手将刀抛起接住。他回忆不起刚才跑上楼时心里破破碎碎的想什么。他的确想杀那些撕烂扶桑的白鬼们,但他最想杀的还是扶桑。他一贯认为男人只杀自己顶爱的女人。
他不相信自己真的这样疼爱她。
几天前有人从家里带了口信,说他的妻子跟船出海来寻他了。这是几年前的事,母亲不准人告诉他实话,怕他不寄钱回家,怕他永不还乡,怕他欠更多血债。母亲过了世,人们才敢把实话带给他。妻子已在这同一块陆地上寻了他几年;他碰到的任何陌生女人都可能是妻子。某天,一个蹲在市场上刮鱼鳞的穷苦贤惠的渔妇冲他抬起黄脸,手在围裙上匆忙抹抹,掏出一封揉得掉渣的信,说:总算找到你了。这憧憬使他心里出现了股酸胀。
扶桑见他将刀收进靴筒,便从床上慢慢起身。她心里也是酸胀的,因为她从未想到大勇几乎把她当老婆来疼和看重。他几乎像老板杀老板娘那样,要了她的命。她想,原来自己和他的珠宝、狗、鸟竟是略许不同的。
他心事不轻地走了。
扶桑又回去啃那颗鱼头,一面从窗子看大勇的背影。
他朝东走一阵突然又调转身,朝南走去。她呼呼地从咬开的骨缝吸出脑髓,一股清淡的腥气。大勇往她身上用了这么大一颗心,扶桑完全没想到。
除了这些你还记得什么?
是的,是雾很稠的一夜。这些你都没记错。没有月亮。那些人把你拽进马车时,雾从车篷的破洞涌进来。你记的是对的:你的确没有叫喊。
事情已过很久了,警方已放弃对这场暴乱中的个人制裁了。你还在想:他们都是谁。
你当时不仅没有叫喊,你柔顺得如同无形无状的雾。你只是迎合上去,迎合在狂野和疼痛上。他们像是在拿你报复着什么。可报复什么呢?
你那时在想与生俱有的所有疼痛都像雾一样裂了又聚,升起又退去。你像雾一样包容着每一个戳向你的人。那戳刺渐渐不再尖利,不再让你碎裂。你一次又一次弥合、完整。
你渐渐分不出偶然在你身上发生的这件事和天天发生的那件事有什么区别。你分不出出卖肉体和轮奸有什么本质的不同。甚至,你从来不觉得自己在出卖,因为你只是接受男人们,那样平等地在被糟蹋的同时享受,在给予的同时索取。你本能地把这个买卖过程变成了肉体自行沟通。你肉体的友善使你从来没有领悟到你需要兜售它。肉体间的相互交流是生命自身的发言与切磋。
这就再次使我置疑:扶桑你或许是从很远古的年代来的。
出卖是一个弹性很大的概念。人们认为你在出卖,而并不认为我周围这些女人在出卖。我的时代和你的不同了,你看,这么多的女人暗暗为自己定了价格:车子、房产,多少万的年收入。好了,成交。这种出卖的概念被成功偷换了,变成婚嫁。这些女人每个晚上出卖给一个男人,她们的肉体货物一样聋哑,无动于衷。这份出卖为她换来无忧虑的三餐、几柜子衣服和首饰。不止这一种出卖,有人卖自己给权势,有人卖给名望。有人可以卖自己给一个城市户口或美国绿卡。有多少女人不在出卖?
难道我没有出卖?多少次的不甘愿中,我在男性的身体下躺得像一堆货?
那么究竟什么是强奸与出卖?
能把这所有概念混淆或许是幸运的。扶桑,你别这样看我,我没有哭。
我和你一样记不清了:多少个躯体压下来。你只是一次次包容,如同雾包容无论多嶙峋的礁石,无论多汹涌的海浪。你知道血从你的嘴唇、胸脯和下体流出,但疼痛没了,你知道你将弥合成先前的整体,像雾的弥合那样无痕迹。
你只是揪下或咬下那些人身上的纽扣。你做这事并没有明确的目的。根本没想到事后有人请你去法庭、去辨认一些有嫌疑的面孔。你搜集这几十颗纽扣是为你自己,为一次同男人奇特接触的追忆。
让我告诉你实话:你不怕强奸。我刚刚明白这一点。
你没有恐惧,对于强奸的恐惧主要来源它的概念。
在那个天灰灰的凌晨,当警察的马队远远赶来时,你收整起遍体鳞伤的自己,拾起那些纽扣,如同在雾升腾后的海滩上拾一枚枚死去或活着的贝。这么多天过去,你蓦然记起那吻。那是马车上事情变态的一瞬。开始没什么两样,但在那个肉体倾向你时,出现一个停顿。接着整个动作缓慢了。你感觉他两只手掌落在你颊边,手掌细腻冰冷,拂开你一脸的头发。
这时他吻了你。一副嘴唇扣在你的嘴上,动也不动,就那样扣住你。
你挣开了。这个吻不协调的出现使你不适,似乎一下乱了你对整个事体的准备和期待。你不知该怎样来对付这副嘴唇,它把气氛弄得荒唐、怪诞。似乎它对你是个不留情的戏弄,一个鬼魅的讥笑。
你企图挣脱这个一边吻你一边该做什么的人;被他吻同时被他占有,你缩紧了自己。无所适从中,你突然感到一股新鲜:一股你从未感觉过的屈辱。
你的力量散失了,你对男女事务的把握和驾驭失去了。你只好将两手扶在这人的身体上。你摸到一个很不同的身体。它也让你不适,它那么不同于其他躯体:傈悍、肥大、披着毛发和疤痕。你摸着的这个身体柔细、光洁。你用最后的气力咬下他外套上的纽扣。
黑暗终于淡薄下去时,有人在墙角拾起一个脏极了的人形,那人晃着它喊着它。费了很大劲克里斯发现被拾的是自己。
拾自己的是长兄。
等在家里的是去伦敦的船票。
克里斯突然一阵高兴,为这次远行所意味的惩罚和逃脱。厨娘和意大利帮工都注意到他的变化:他响亮地吹着天真得发傻的"哦苏珊娜";他和附近的男孩从前跑到海边堆沙堡--这儿戏在四五年前就从他的成长中淘汰了。他甚至替两个表妹放风筝。似乎一切顽皮和童趣突然回到了他身上。似乎过早被他丢弃的顽童天性又在另一个不适当的时期被他拾起。老气横秋的沉思默想不见了,仿佛从他十二岁到十五岁的成熟(抑或早熟)不过是一场扮演,现在这个克里斯,从唐人区被长兄找回,大睡一日,那成熟的面具和伪装统统被卸去了。而恢复了孩童真面目的克里斯仍是不恰当的,好比一个长大的人某天穿起儿时的衣服。
克里斯快乐地告诉每一个人:他将去伦敦一座语法学校,他将和母亲的妹妹同住,他将在假期随姨母游遍欧洲。没人知道他这阔别家庭故乡的快乐是怎么来的。
克里斯远行的这天下午,他听见两个表妹在窗外吵闹。他以男孩气十足的动作从窗台翻到院子,参加进她们的嬉戏。
她俩正奔跳着看一只飞得极高的风筝。中国人的风筝。
他也咋咋唬唬地奔跳。那桃红与黑色相间的风筝哆嗦着尾巴越飞越小,他心情中出现了一点痛楚。两个表妹对近来有些微妙失常的克里斯敬而远之地笑。她们不很清楚他被送往伦敦的原因。她们认为克里斯一定有了非凡的丑闻,抑或一个壮举使他获得了这份非凡待遇。
克里斯不愿看风筝从视野消失。他低下头,对两个表妹笑一下。像库凯家亲情关系中的所有人那样紧密相处却又孤独得要死那样会心一笑。
两个表妹有些害怕地看他走远。对他刚才的手舞足蹈和现在老人般的惆怅,她们都感到不知所措。克里斯突然不想见任何人。他想去图书室拿两本书,又怕在经过走廊、楼梯、起居室时碰上父亲或叔父。他成功地避开了一切人,拿了书和沙发上一卷报纸,又像影子一样谁也不惊扰地回到自己卧房。这座房筑得有趣,每个人可以有自己的通道,可以全然不与任何人相干。
佣人在清点他的行李,一边清点一边大声报读一张清单,之后他将清单交到克里斯手里。他恍恍地捏着清单,心里来来回回是佣人的大声诵读:短外套三件,有一件缺少一颗纽扣。
直到十多天后,克里斯才偶尔翻出那卷报纸。正欲扔掉它们,他瞥见一张画像。扶桑的画像。
文章很大,咬文嚼字地评论扶桑这样一个门户前男人排队的娼妓在唐人区暴乱中被轮奸的事件。
克里斯这时在甲板上,面朝大西洋。报纸在风里乱了一瞬,从他手里落进海水。他猛回头看一眼周围,希望能找到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同他一块做拼字游戏,或任何容他不动脑筋、无缘无故跳窜的游戏。
却没找到这样的伴。
他双手握着冰凉的栏杆,这样他可以不去摸这件深蓝外套的前胸,那颗纽扣的空缺。
两年后,他以一模一样的姿式凭栏,让驶往相反方向的船载回时,他记起那些被海水埋葬的报纸和深蓝外套。这时他十七岁,对于自己身体中究竟隐藏多少种行为已经敢于正视了,包括一些无法理解的行为。他已经可以不发抖地去回想那个黑夜他自身行为的始末。它迅猛得几乎没有始末。那一大团人的手、足、身体、毛发形成了一个整体,不由任何一个个体来控制始与末。
那个整体的本能、情绪代替了他的一切,他根本无法从中独立出来。假如这一大团人当时是去投海,而不是糟蹋一个女人,他便也跟着去投海。随同这个整体去做最危险的事,也比单独去做最安全的事显得安全。
正如他十二岁时被男孩子的整体裹进唐人区和中国妓院,当他认识扶桑这个迥异的个体时,他才从那整体渐渐分离出来。
两年前,他从不去想这事,不敢去想那件少一枚铜扣的短外套。他从那时起绝对不穿类似的样式和颜色,尽管那种半军服款式的外套是他少年时惟一不反感的装束。他想起那些日子自己由白痴一样跳窜、耍闹,仿佛拼命让人们相信他仍是个孩子。也让自己相信,某些祸孩子是不可闯的;即使闯了,作为孩子,性质与成年人也有天大区别。孩子闯再大的祸也不被看成罪行,普天下对于孩子都是宽容甚至护短的。于是,在从唐人区回来的日子里,他竭力地顽皮活泼,制造一个孩童的形骸供自己躲藏进去,躲开自己那已渐趋成熟的良知的责问。
此时的克里斯想,做一个孩子是多么安全的事。任何罪过到孩子身上都成了过失,再大过失都可以被理解成过火的顽皮,抑或是恶作剧。并且,任何孩子,无论犯了多大过失,都有整整一生来改过,都可有足够的新的开始。因此人们以及孩子自己都认为他是最犯得起过失的,他在时间上的阔绰可容他把罪恶当做过失来犯。然后他一步退缩回去,退回成孩子。
成年人都炫耀自己孩童时犯下的无论多恶劣的过失。他们甚至带着溺爱的笑容揭露自己曾怎样偷窃和偷情。即使他们在成年后仍干这两件事,他们却只对遥远童年的自己有足够的勇敢与坦诚。
正像此刻十七岁的克里斯,他有足够的坦诚和勇敢来面对两年前的过失。
他常常去想它的始末。去想扶桑那暖昧难懂的美丽。他和她之间的关系在此时来想,更显得暖昧难懂。在回想和反思中,他越发勇敢和坦诚起来。像库凯家的人一样,他绝不逃脱良心的债务。库凯家族的男人都有诗人那种鞭打自己良心的习惯,并且一面鞭打,一面去欠下一笔更重的良心债务。良心欠债和鞭打良心是诗人的必要素质,也是库凯家男人最深的自得。
不同于库凯家其他男人的是,在欠债和鞭打之后,十七岁的克里斯想到了偿还。那过失已绝断了他和她之间的一切"下一步"。他永远不会再去见她了。
这两年中,他多次逮住自己正咕噜着扶桑那种单调却潜意无限的语言。他似乎在用这语言陪罪的同时开释自己:谁能相信世上有那样的愤怒,它卷起每一个人,带动到一个群体中去,按那群体的惯性去行为。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每个人都只是一个小小的末梢肢体去实现这个群体的意志。每个人都逃不出群体对他的支配。
十五岁的克里斯没有逃脱这支配。他就那样扑向了她。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会是她。
但他心里的某处,有个不被承认的希望:这要是她,该多好!整场残暴会因为他而多少变一点性质,而他也借这残暴完成一件一直未能完成的事。假如她万一对那里暗中惟一的一点温情有所洞察,有所记忆,她或许会感到一丝抚慰。那点温情可以多少弥补那事的丑恶。那就是我,扶桑。
克里斯从这想法中倏然抬头。他强奸了她,因为那一刻他是想强行占有她的。克里斯愣住,他终于勇敢和坦诚到掘出内心这最了不起的秘密。难道他真的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个女性肉体是谁吗?那么多次透过一层绫罗对那肉体揣摩,对它的迷与魔的窥探,正因为他从没有机会看见它彻底的赤裸,他才对它有一份非视觉的认识,此认识的敏锐与准确远超过生理的视觉。他真会认出那肉体吗?他或许企图趁着黑暗,趁着不必承认的"认识",把事情索性做绝。他也趁着那一毁到底的勇猛撕去他生性中的怯懦、多情、虚伪。
事情做绝就不再需要去忍受那份太折磨人的困惑;对于扶桑和大勇真正亲和仇的困惑,对于唐人区彼此戮杀又相依为命的关系的困惑。事情做到那一步,他起码可以从拖辫子男人们与裹小脚女人们的是非迷魂阵里脱身了。让这些人在相互残害和相互奴役中去壮大吧,这不再是他想理解和能够理解的事。企图去理解、企图去断出正与邪只能使他丧失心智。
他把事情做绝,是因为他在黄面孔里看不见一件绝对的事情,所有的是和非、曲和直都相互寄生、相互掩护、相互轮替更迭。
那件被他做到绝对的事情更灭绝了是与非轮替更迭的可能性。
从伦敦启程前,克里斯收到多尔西的信。她说拯救会将开办学校,专为教育中国人。她请求克里斯接受这份半贡献半谋生的教职。几天的犹豫,克里斯答应了。考大学之前,他有点资历是好事。他同时也把它作为对扶桑的偿还。
就这样,如此一个克里斯朝唐人区走来:带着年轻男性夸张的老成,带着对过失的无奈,以及自新的热忱,他又踏进这熙攘的窄街。只有他浅蓝眼睛里的笨拙眼神;那看见什么就不知怎样移开的目光还透出他的童心。
克里斯工作得十分卖力。他每天教四小时的英文,两小时的美国宪法,其余时间他准备考大学的课,或者和新交的朋友去一个马球场打马球。他和学生们也相处得自然和睦,女学生中有个叫爱米的,是个很聪慧的女孩,十五岁,一天到晚想考护理学校。他喜欢爱米,头回发现她的脚像白种女孩一样宽大善跑,他喜出望外地哈哈笑起来。克里斯在计划约爱米出去一趟。很快,他发现自己和爱米已不止出去一趟了,几乎每个星期天下午,他都和爱米在太阳里瞎逛、瞎谈。他对爱米灰布裙子下的身体,只有淡薄之极的一点兴趣,这点兴趣仅够维持他和她瞎逛瞎谈。
两个月里,他成功地没去想扶桑。
扶桑被拍买的消息在所有报纸上登了好几天。那是唐人区大乱的第二年。
实际上不是拍卖。大勇决定将扶桑嫁出去。不管是谁,只要扶桑叫得出名字。大勇从唐人区大乱之后变了个人。常呆起一双眼坐在哪家店铺的台阶上,手里抓一把修补路面剩的小石子,一会朝马路上投一颗。偶然打到谁,那人说:又是谁在这里造孽?
大勇在宽大的黑帽沿下说:还能有谁。
那人见他全身素净,有时称得上黯淡,一颗首饰也不见。辫子没了油水,潦潦草草一根拖在背上。黑布鞋的白底不白了,一圈白漆早绽裂斑驳。很快这一带传起来:大勇脑筋有病了。
更说明他有病的是,他把刚买来的十个女仔里年幼的两个都做了捐赠。两个四五岁的女孩给搁在热闹街口,谁要谁带走。可谁也不要她们,无论将来拿她俩派什么用场,此之前喂养她们的饭钱和时间会很可观。大勇事先有话:各窑子不准伸爪子。
到捐赠的第四天,拯救会跑来两个人,认真读了她俩胸口上的木板,上面有中、英文的捐赠意愿。然后俩人四处看看,最后决定不管是不是圈套也要拯救他们。在两个女孩的沙哑哭声中,他俩扛起她们飞快地跑没了。
又过一阵,大勇走到扶桑的小楼前。楼前仍有一队人。守门人见大勇说:来收账啊?
大勇说:收什么账?
守门人不吱声了。觉得他的确脑筋病得不轻,铁定每半月一次的收账他都记不得了。
大勇却突然对排队的男人们说:都回家,别排了。扶桑从明天起就是你们的了。
所有人都吓坏了。
大勇接着说:明天来的时候,好好洗个澡,把头上虱子篦干净。扶桑叫出你们谁的名字,我就把她嫁给谁。大家仍是一副吓坏了的样子,散去。
大勇叫两个守门的早早上门,自己和扶桑将是一番生离死别,这一晚难免长些。
两个看门的越讨论越火:他们忠勇了这么长久,明天就没地方吃午饭了。
午夜过后,他俩把大勇没收走的钱打点好,一个从前门,一个从后门摸上楼梯。地毯厚实,脚步声完全给陷在里面。孤拐里的筋绷得过紧而时有细微作响,也一同陷在里面。
扶桑那屋黑了灯。想来长别离已告结束,睡下了。守门人试着推一把门,门竟一声不响向后让去。他在脑子里背一遍屋内的家具陈设,一面把刀换到左手上,将右手心滑腻腻的汗抹在裤子上。
就在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刀在两只手之间倒换时,他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回头,见大勇已矗到他脖梗后。
大勇说:出来。
守门人手里的刀落在地毯上。大勇刚解了溲,正掖裤腰。守门人知道自己看不见天亮了。
大勇说:把它捡起来。
守门人恭顺地弯腰去捡刀,险些没站起来,他认为站起反正还要给放倒,就不必费事了。然而大勇叫他起来。大勇的裤带丢在床上,因此裤腰是掖不妥的,瞌睡中他却意识不到这一点,手仍在裤腰上摸索。
大勇又说:给我吧。他腾出一只手,向守门人伸着巴掌。
守门人连想都未想过这一生要违背大勇。此刻他更清楚,违背不违背,抗拒不抗拒,结局都是一样,只是费事多少的区别。他把刀交上去。
大勇接过刀,抛起,接住,怎么拿怎么不舒服。他对守门人说:去,把我忘在厕所的东西捡回来。守门人知道这是怕惊动扶桑的好觉,也是怕脏了地毯。他想,背后来刀会好受些,不必受那份惊吓,也省去一份躲闪。
他知道同伙已携钱逃走,自己得承受两个人的刀数。他走进厕所,见马桶边躺着的竟是那五根飞镖。它们插在精细皮套里,象牙镶白金的柄很古旧,也很荒废。他忽然想起,跟从大勇这么久,一次也没见大勇使唤过它们。他进一步悟到,大勇原来没有使唤它们的必要。
一个比武器更凶猛的生命自然是用不着武器的。狮虎都是用不着武器的。
守门人拾起那套飞镖,心里已领悟得清清楚楚。大勇说:给我拿回来。
守门人从没想到过,自己生命的最后几步路是从厕所走向自己的刽子手。一个不用刀的刽子手。
大勇接过飞镖,同时把刀递还给他,说:你走吧,不然我睡醒了你可能会走不出去。
守门人千恩万谢地哼一声,拿腿就走,在走出去之前他都可能会走不出去。
第二天,扶桑给大勇安置在客厅里,蒙了丹凤朝阳的重绣盖头,一身重绣大礼服。怕房给挤歪,大勇还请了十几个"不好男儿"屋里屋外地逛,手都插在外衣兜里。男人们按预先的教诲走到扶桑跟前问个安,提示几句他和扶桑曾有过的私房事。再把手伸去让扶桑揣摸揣摸,手上都有提醒她的戒指或文刺。
扶桑端正地坐在扶手椅上,脚搁得一前一后,头上的凤冠在盖头下偶尔发出微小的抖颤。人们看不见她的脸,但她的身姿是微笑的。
整整三个月,她一个名字也没叫对。有人来了几十趟,想着她把脑子里记错的名字都叫一遍,就该叫到他头上了。却是一直错下去。
她那微笑的坐姿使每个人都把握十足,想:这回她一定认出自己来。
错到后来,扶桑不再叫任何名字,只是抱歉地轻声笑笑。气氛相当和睦安详,人群里穷的富的,丑的俊的,老的少的,黄的白的黑的,头一次得到如此绝对的平等。不少人从外州来,都是看到报上每天登载的消息。消息占地方小,地方却占得满牢,一连半年,像股票行情报表一样天天出现。
人从半年开始减数。像赌场上从来不赢的赌徒,某次去了再不回来。
到了一年左右,扶桑常会空空坐一天。没人想到她是在等谁:这是一个死心塌地等待的姿势。她的头隐在红盖头下面,下颏却微微翘起,像个乡村妇人站在一条路口,等一个随时会从路那头出现的孩子。
扶桑在等克里斯。快两年了。
她觉得有一天会有一只手伸过来,上面什么记号也没有,连曾经的年幼、胆怯又莽撞,像所有同龄男孩那样带一点傻气和脏--这些个记号都消失了。但她会认出他。扶桑谁都不再等了。她开始绣花,编结衣领的花纽,做好吃的菜给自己吃。有时大勇来,她便多做一个菜。她还爱穿浅红的衫子,戴细长的耳坠。把脸蛋上的汗毛绞得千干净净。大勇每回来都告诉她,他又捐赠了几个女仔。向她许愿,他一定把扶桑捐赠到体面地方。
隔三差五地,扶桑会出门蹭蹈,撑一把从日本店买的洒花纸伞,不然就握一把面盆大的绸扇,人稠的地方她用伞或扇给自己遮掉热闹。她常去的地方仍是那家茶馆。现在老板换了,布置得明丽清爽,低价茶不卖了,所以也不再进来菜老板之类的茶客。
进来的是些袜厂鞋厂或烟卷厂的经理、工头,讲话一半英文。这些人还是替扶桑付她的龙眼汤钱,同时差伙计过来问扶桑同样的话。
肯不肯?后面那间烟室清静。扶桑总笑笑说:改天吧。
日子长了,这些人也不再问。实在倾慕得慌了,便托伙计塞给扶桑一朵绢花或一饼好粉,有人会给一副金耳坠或一个金戒指。都晓得这样的礼与扶桑的名望不符,所以当扶桑接受时他们这边都笑得有些惭愧。
扶桑知道他们里头有些是娶了老婆的,能给她这份心意,她非常领情地笑回去。
一天扶桑收下三只戒指。一一戴在手上,正朝店堂那头的人答谢,门口进来四个人,两个黄面孔男孩。全是学生模样。黄面孔女孩们都梳一根辫子,摆到身前来给两只手不停地绞或扯。
工厂经理那桌人对女孩扬扬手。
女孩也同样把手扬扬。似乎彼此间没看出对方是不同性别。
扶桑看得有趣。尤其她看见两只女孩的脚,像男人一样宽扁,穿着黑皮鞋,并且被架在另一条腿上,自由自在地晃荡,扶桑觉得真是有趣极了。她知道拯救会开辫子学校,有一百多个中国女孩成了学生。但亲眼见这些女学生,扶桑还是头回。
扶桑跟在他们后面走到学校门口。刚下课,一群女孩从教室跑出来,步子像男人那样大而稳。
扶桑略略偏斜着脸,越看越好玩。
她们跑散开,一个浅黄头发的脑袋露了出来。渐渐是他的肩,胸脯。胸脯比以前厚实了不少,在白衬衫和灰马夹后面凸显出完成了的青春发育。他修长笔直的腿仍带有骑马人步行的松垮与不屑,没有灵巧,只有出奇的刚健。他的靴子像他小时那样灰尘蒙蒙。他在十二岁就有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扶桑像个年轻的母亲那样看着眨眼间长成男子汉的儿子,脸腾起血色。
她一点都没去想:他回来了竟没来找我!他回来了--他究竟去了哪里?!
扶桑什么也没去想,一丝怨情嗔怪都没有。她就这样满脸通红地看着他完全成型的男性,完全成熟的喉节。还有他经多次剃须的略青的面颊,这使他的脸部轮廓浓重了许多。
克里斯意识到有双眼在哪里看他,他一面和一个女学生交谈,一面举起目光来寻找。却没有看见浅红一族的扶桑,他回到原先的姿态上去,谈得更专注。
终于,他和一群女学生朝校门走来。
扶桑与克里斯有了一刹那的对视,他又投入到他的交谈中去。似乎把她看漏了过去。他是必须经由她而出校门的,扶桑心里一阵安然与沉稳,她将身体转了方向,脸对一堵墙。
她不想那些女学生看见自己。她也想跟克里斯小捉一番迷藏。她或许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转身,拿整个脊背对着那门。
他十二岁时,就是先看见她的脊背的。所以他是先认识她的脊背的。
扶桑渐渐听见了他的嗓音和脚步。嗓音越来越响,没有停止的意思。嗓音比脚步先到了她跟前,就在她背后;她一转身就能跟那嗓音撞个满怀。
他的脚步却是小心的,带着那么多迟疑。脚步在离她极近的地方停住。只要扶桑转身,她和他又会像在拯救会的白房子里一样没了距离。
可是脚步继续踏下去,踏过了扶桑。
等扶桑已听不见脚步时,她转过脸,看见一整群女学生没了,只剩下一个,走在克里斯近旁,一只大大的脚。五月底的那个下午,克里斯看见了扶桑。她将背对着学校的门,两手交握在身前,那样站着。风吹摆起她的黑长裙,两根耳坠风铃一样的晃。
克里斯没有停下。或许他停了短暂的一会,不是走过了她。后来的几次,他也许连那短暂的停顿也取消了,直接走过她。
大概是第七次之后,扶桑不再来了。克里斯却在那堵墙跟前停留了许久。
他一遍又一遍的决定,他不能再去见她。他一遍又一遍地想,正因为那里长裙下的那只若有若无的脚引起他对她的思念瘾一般发作,正因为他知道除了她没有任何女性在他身心内引出这瘾,正因为她温柔婀娜的背影上写满等待,他不能再回去。
自新后的他应该有意志抵制这瘾。
怎么再回去呢?回去就是重犯那桩过失。不同的是,过失已变成罪恶,因为他已不能再退避到孩童的形骸中去。他的孩童的躯壳彻底粉碎在两年前黑暗的马车上。那是一辆没有马的马车,因此它可能被拽向无数种路途。除了把她赎出来。和她结婚。
克里斯绝不会去和一个黄面孔妓女结婚的。他十五岁时有过那样的心血来潮,他毕竟不再十五岁。有了扶桑,他怎么还可能对那些纯洁的、瘦骨嶙峋的、离苦难和罪恶远如天壤的小姑娘们多看一眼呢?她们一眼就看透,看透一个就看透了一百个。对她们可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一板脸说:嫁给我。她们的脸在教堂和在床上是一样的。她们的存在意义,就是供人去把她们娶回家。供克里斯这样对婚姻充满敬意却毫无热情的人去娶。克里斯想象不出他会过和他父亲、叔父不同的婚姻生活。
以后扶桑会知道那些真心爱护过她和其他黄面孔女子的人,其中有个很掏心血的年轻教师,他叫克里斯。
扶桑或许最终领悟到:克里斯做这些是为了一份表白,或为了一份忏悔。
这天他在天茱茶馆等爱米,扶桑走了进来。什么都来不及了。老远就闻到她头上的月桂香气,衣衫上的浆的香气,以及她肉体的那种不可言喻的气味。裙子沉甸甸坠在地上,她整个人从来就这样厚重、盈满。
她却没有走到他的桌来。对他笑一笑,走向边远的一张桌。
不一会,克里斯听见清脆的碎裂声,那是扶桑在嗑瓜子。
他不由地转向她,看着。她唇齿的动作和声响使那种细碎的表达出现了。原来她不是只用一种方式嗑瓜子,竞有无数种!一会将瓜子整个填进嘴里,由舌头和牙齿去摸索,一会她只将瓜子拿指尖捏着,用门齿轻轻去咬,这样咬的时候,她的下巴勾进胸口,眼睛变得深起来。她宽绰的衫袖随她的手摆动,浅红底色在袖口镶的黑缎边上,又用许多种不同彩调的红色绣一圈花。那么多绣上去的花使她的侧影显得极其富丽。
和爱米的谈话没有一个字进入他的意识。他干脆不插嘴,听爱米用几乎是纯正的英语谈天谈地。爱米咯咯笑时,他知道此时是该笑的,便也咯咯地笑。
他很快注意到扶桑和他一样,一点都没来注意爱米在说什么,神不知跑哪里去了。
或许扶桑的神与克里斯跑到了一处。跑到最早的那些日子里。那时克里斯十二岁。扶桑把着他的幼稚十足的手去拿筷子。直到十四岁,扶桑还总是笑眯眯看他舞弄筷子:一根筷子吃着吃着就长出去了,他必须不断停下来,将它们重新比齐。
抑或他和她一块跑神跑到那次,她终于适应把一圈一圈裹脚布拆开,拆给他看,让她的脚像剥竹笋那样越剥越细的柔嫩,仿佛再剥下去会消失。他将手捏到那赤裸的脚上时,发出惊恐而满足的呻吟。
然后怎样?然后他试着去解她衣服上的盘根错节的纽扣,它是用丝带编结的,他怎样也解不开,便用牙去咬。她躲也不躲,认真看着他终于把第一颗纽扣解开。他精疲力尽地看着下一颗纽扣,她用眼睛鼓励他。他忽然意识到那些纽扣盘根错节的诱惑逐渐地在他身心内盘根错节,他一直像寻根解谜那样探寻她的肉体和灵魂。
他的那么长一段成长和青春消耗在她那里,被那曲折的诱惑领着,把一份雄性的简单实现变得那样崎岖,那样丰饶和充满意外。通过她,他不仅走向女性,他还走向东方和远古,走向天真的一种原始。
克里斯怎么可能拿爱米来替代扶桑呢?这个十五岁的少女从小被带出唐人区,被从扶桑那样的苦难中截获出来,从扶桑那个污七八糟的生存背景中摘取出来,她当然没有扶桑的丰富。
并且,谁又能替代扶桑?这样简简单单坐着,嗑她的瓜子喝她的茶,那种丰富而不可名状的蕴藏就在那里了。克里斯原以为他可以逃脱这份魅惑。
扶桑见克里斯在门口朝她回头时,笑笑。诚意十足,一如以往。她像是从没感觉到他离去了那么久。
第二天他们在同一时间来到茶馆。克里斯稍晚一步。
伙计很有眉目地凑上来说:先生想要个好时光,我们后面的烟室是空的。
克里斯马上明白了,脸红起来。伙计又说:就留点小费给我就行。没等克里斯回复他颠着屁股到了扶桑跟前,把意思说了。
扶桑点点头,从椅子上站起,看着克里斯。她的脸和他一样红,两眼闪着偷情的甜蜜。
烟室里有三张竹躺椅,都有些瘸跛。不像生意好的烟馆有漆黑的四壁,这里微黄的墙说明的确没什么人来。一切都很荒芜,尽管伙计草草拿鸡毛掸掸过。这时灰尘正扬在空中,在窗外进来的光线里晶莹地飞舞,全有生命了一般。
克里斯喝了酒似的知觉有些膨胀。这份胀满他内心和肉体的知觉挤没了他思维。这是个供人过瘾的地方,在瘾被满足前这屋的破陋肮脏是不被看见的。
他和她一句话也没有。
他得表现他与曾经的克里斯的区别。他现在是个称职的嫖客,坚定沉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过程。也没有话,话是要思想的。真正的嫖客不能有思想。真正的嫖客不提爱和思念,不去讲那些反正也讲不清的感觉。
她轻掂起裙子,两面扭头往躺椅上看看,想寻个稍平稳安全的地方坐下去。她看他在看自己,便踏实地全身往下沉去。
竹躺椅啊呀一叫。
真正的嫖客在这啊呀一声里崩溃了。克里斯在走向扶桑的几步中认识到,带一点美妙的绝望,他对这个美丽的东方妓女永远不可能是个称职的嫖客。
扶桑正拆除头发上的一串鲜兰花,见他近来,身体略让向一边,对他示意:坐到这里吧。
他看她摘下手镯、项圈。十二岁时他就这样看她。点点滴滴在她身上都那么不可思议。
他拉住她的手,意思叫她别摘了,他受不住突然袭来的那么多回忆。
扶桑说:我怕把你身上划伤。
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她口气的简单和诚恳。那母性的底蕴露了出来。他忽然烦恼自己的长大,已长成这样什么都干得出来的男子汉。他情愿小回去,比十二岁更小,小到她能揣在她怀中,小得他可以顺理成章地去吮唆她的乳头。
扶桑短短的、多肉的手伸过来,伸到他耳垂上捻弄。她的发髻没拆散,面容出奇的整洁。
他想告诉她什么。他是为她挨了父亲的罚而离开她的。但他从没有忘记她。他去了伦敦的妓馆,他眼睛睁开闭上都是她。他频繁的自娱中,他牙缝里咬着她的名字。他病了,她使他再也不能找到一个和女孩正当恋爱正当接触的心境。但他什么也没说。
她也想告诉他许多话。她在那顶丹凤朝阳的红盖头下等了他整整一年。她从那下面看到每双陌生的手伸过来时,她就想那双她熟悉的手在做什么?她什么都不想说。克里斯紧捺住她的手。他必须讲清什么是他躲开的真正原因。什么使他自新和偿还。他必须告诉她,那个无月色多雾的夜晚,他借助那群肥大多毛的男人们对她做了什么。他却怎样也吐不出这个秘密。
扶桑眼里有那种询问:你为什么不像所有嫖客那样待我呢?
一连七八天,克里斯忙碌于良心欠债和鞭打良心。世界在他眼前因此充满痛苦的诗意。每天傍晚,他和扶桑在茶馆后面这间烟室里相会。她给,他就拿走。她惯使他,他就随她去惯使。他也随她的心愿让自己尽量做一个正常的嫖客,似乎不把最后一丝力气花在她身上便蚀了本。事后他一次次惊呆:你居然又一次蒙混过关地享用了她!直到这天,他太忘情而弄散了她的发髻。
一颗铜纽扣从头发里滚出来。克里斯悬崖勒马那样停住。扶桑缓缓偏脸,见他伸手去追那颗仍在地上继续滚的纽扣。
不等它定住他已看出它从来。那件深蓝外套却已被他扔进大西洋了。就像伦敦人把凶器、赃物秘密沉入泰晤士污黑的漩涡。
扶桑的眼睛跟随他的手,以及手上的纽扣那锃亮的金色,一同回到面前,以及面前人赃俱在的现实。
原来她知道他的秘密,并一直保存这秘密。克里斯判断不出那秘密的起源,谁制造和主宰它。
他不知这个女人是什么。她有圣母一般的宽容?还是她编织了天罗地网,让他连人带心一块栽进来,永生永世逃不出去?
克里斯两年里自言自语过那么多忏悔、赔罪,这时一个字也没了。他怎么会想到事情有这一个鬼怪、叵测的"下一步"?她把她的厚谊变成宽容,她把宽容织成一张网。蓦然间,他已逃不出,成了终生的良心的俘虏。甚至她把他吐实情的机会也歼灭在这张包容一切的宽容之网里。是是非非一网打尽。
似乎是一个孩子上了一个年轻顽皮的母亲一记温柔的当。
又似乎是一个母亲哄骗一个孩子;把一场重罚延期,缓延到什么时候她不告诉他,让那或许永远不实行的惩罚永远悬在他的生命上,永远笼罩着他的良心。
克里斯的泪水急雨似的直落。他不再顾得上体面,索性呜呜地敞开来痛哭。
扶桑噙着泪,却不让它们落。她仅仅是为他的哭泣做伴。一个母亲见一个孩子哭得如此之痛是不可能不动容的。
她将他的头搂进怀里。一会,她搂着他跪了下来,多次想给他擦眼泪都被他犟开。
他偶然从泪水中看见她跪着的形态。那样的曲扭形成的线条,竟会美丽。
她跪着,再次宽容了世界。
许多年后,七十岁的克里斯在老年性失眠的一个夜晚,又一次看见扶桑跪着的形象。扶桑仍穿那件浅红衫子,身材比他年轻时印象中的要小。她那跪着的宽恕是他风烛残年时最动人的。他一生没有宽恕太多人和事。他善于在别人和自己身上发现罪恶,到老,他悟到他正直的一生是被一个妓女宽恕下来的。他在那个失眠之夜更感到跪在遥远年代里、着浅红衫子的女子是那样不可忍受的楚楚动人。
他看着十七岁的自己像条垂死的鱼,在她宽容的网里挣扎。
原来宽容与跪这姿态是不冲突的!克里斯在七十岁这个失眠之夜突然悟出这一点。在跪作为一个纯生物的姿态变成概念之前,在它有一切卑屈、恭顺的意味之前,它有着与其所平等的、有着自由的属性。
那么就是说,扶桑的跪是跪的意味没有产生前的纯生物姿态。或许原始的人(尊卑概念形成前的初民),对于跪的理解是无成见的。或许自然到了根本不去理解。单纯和诚恳得如同原始人的扶桑,就这样把宽恕和跪溶为一体了。既没有了宽恕者的居高临下,也没了下跪者的卑恭。所有概念或许在扶桑那里都是不同的。
想到此,年迈的克里斯撑着床沿起身。到现在他对扶桑之谜破译了才有一个关键性进展。他在卧室踱步,卧室盛不下我那么多思考,他来到露台上,手里端一杯酒。扶桑没有接受过强奸这概念。就像她对受难的态度。她对自己生命中的受难没有抵触,只有迎合。她生命中的受难是基本,是土和盐、是空气,逃脱,便是逃脱生命。克里斯记得十四岁时,他看见扶桑从十多个男人身体下站起的形象。那形象通体是受难的光华。
扶桑只感到那些拖她进马车的男人更粗鲁些,更狂野些,对她更饥渴些。她把它当做无穷尽的受难的一章,不同寻常的一章。她依然站立起来,拭净全身的血,她只接受了那事情中的受难,而没接受其中的侮辱。她就那样宽容了人们。也许那群禽兽里也有像克里斯这样长了颗人心的。人心什么都受得了,除了宽恕。也许直到今天,也还有人像克里斯这样,在暮年时仍感到心疼一般的不安。扶桑一直想着克里斯呜呜的哭声和哭后的话。他拉住她的手说:我要赎你。
第二天,他平静下来,告诉扶桑他将带她到别的州,他将娶她。当他看见她的惊愕时,他说:忘了你和我年龄、阶层、种族的悬殊吧。
他又说:等结婚的那天,你把那颗纽扣还给我。
扶桑问为什么。他说:你要把它攥在手心里攥一辈子吗?
接着他说:我爱你,你得知道这点。
扶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爱你,你得知道这点。她不知自己无缘无故笑什么,笑着干吗又摇头。
她完成了梳妆打扮,下楼去。
大勇正进门来,见她,迎了两步上来挽住她的臂。大勇一身浅色棉布长袍,除了牙,身上已没一处闪亮。走进剧院,人群恭敬地给他让条颇宽的道出来。都知道他今晚要宣布扶桑的自由。扶桑是他拥有的最后一个妓女。人群中不再有人叫:大勇,你没死啊!
他也不再打趣回去:我死了你的崽不是没爸了吗?
大勇也给自己的正经弄得不好意思,茫茫然挤个鬼脸。
大家不知什么让大勇突然广积阴德起来。有人说,洋人教会和大勇有过多次交谈,谁亲眼看见大勇在教堂后门溜达。也有人猜是大勇死去的老母在阴间遇到告她儿子状的鬼了,老母给烦得不轻,托梦给大勇,让他在阳间停止造孽,省得她死了耳根子也不得清静。
还有人传,说大勇要洗心革面好去见老婆。老婆正在找大勇,大勇也在找老婆,每时每刻都可能彼此找到,大勇不能让这个从未相遇过的老婆头次就见他在作恶。也传说大勇顺藤摸瓜,把那些知道他老婆下落的人一个个都找了出来,又一个个都弄死了,因为那些人都说把他老婆卖到窑子里了。
大勇和扶桑走到戏台左边的包厢,一个伙计替大勇和扶桑摆上茶与干果,又给大勇点上烟。他正要放帘子,大勇说:屁都看不见了,把帘子卷回去。伙计为难一会,想到扶桑不是一般良家女子,用不着帘子遮男人眼目,就从了大勇。
扶桑替大勇和自己扇着绸扇。
大勇扭脸看她,她也还他一眼。大勇禁不住又去看她。她的确跟娘娘一般光彩照人。
大勇浑头浑脑地去拉她手,忽想到今天散戏她就不必跟他走了。他一股惆怅上来,不舍地丢开她的手。他忽又想到扶桑该是自己老婆的,她有种种老婆的好处。再想想,不对,扶桑似乎是那种顶不能做老婆的人,因为扶桑是优秀的娼妓。扶桑是天下顶出类拔萃、无与伦比的一个风流绝代、一个绝代妓女。正因如此,她绝没有可能成个老婆。他的老婆也绝没有可能像她。老婆和娼妓是天和地的差距。
剧场里有一些白鬼,已学会说你好、谢谢,我中意中国女仔之类,不过是用恶作剧的语气,或毫不佯装的轻浮说出的。他们都听说刚从中国来了个名旦,他在广东就以蜷屈自如的水蛇腰著名。
大勇和扶桑对面的包厢一直空着,空到开戏时间。等待使台上台下都错乱起来,幕不知怎么给卷了上去,那名旦上半身女下半身男正在啃一根烧鹅脖子,蓦然呆住,与观众相觑一刹那,大幕急忙落下来。
全场都受了鼓舞或刺激,口哨、掌声和灰尘一块升扬。
比预计的开戏时间晚半个钟点,剧院门外传来号音。大勇想,今晚倒有比自己更人物的驾到。
一阵乱和静的更叠,右面的包厢上来了几个白人。人们认出面孔和蔼的是州里最大的牛肉商,刚在这个城招募华裔屠宰工人。他身边的女人自然是夫人和女儿。身后的两个男子显然是保镖。
他们还没坐定就拿起望远镜到处看。不久牛肉商的焦点落在扶桑脸上。戏开始良久,牛肉商的望远镜还不从扶桑脸上转向戏台。
扶桑并不知道,隔着舞台,牛肉商通过望远镜把她拉扯到了他鼻尖跟前。他细细判断,恍然明白了这位女子就是要对本城名誉负责的著名窑姐。他又细致地横竖左右将她打量,一一品评那些个著名的局部,然后推演出她之所以著名的道理。她的眼睛美丽因而痴傻,她的笑容温厚因而厚颜,她的肉体端庄丰满因而淫荡。他尚未放下望远镜就让保镖把剧院经理叫来。
那个名旦正上场,,坐在戏台正后方的乐师们开始加大动作,音量哄上去。观众的吵闹也跟着涨高。戏院经理几番听不清牛肉商在说什么,一再摘下瓜皮帽打躬。
牛肉商的最后一句话经理听见了,他说:让他们轻点声!
这句话台上台下都听见了。人们真的轻声不少。
牛肉商指指对面的包厢说:请那位很名声的女士马上离开。她怎么可以就这么大模大样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我夫人和女儿眼前?!
经理问:您想让她走开到哪去?
随便,牛肉商说,只要夫人和小姐看不见她。
经理去了不久回到牛肉商包厢,满脸抱歉地说:假如不愿看见她的话,您们就只看戏好了......
牛肉商指指扶桑:这位......我不知称她太太还是小姐的女郎按说是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的,她进这个门,对我的夫人和小姐已经是侮辱。请她出去。
经理说;她也有票哇。
夫人此时插嘴:看上帝情分,我们可以离开!牛肉商说:不,要她马上离开。
经理到对面包厢传话。牛肉商用望远镜观望着对面包厢的形势。他见那个梳辫子的大汉也举起望远镜望过来,一面听经理腰一哈一哈地说着。
通过双方的望远镜,牛肉商和大勇相互逼近,鼻尖也撞上了。大勇对经理说:他们可以放下帘子。
经理把大勇的话转达过来。
牛肉商隔着舞台直冲大勇说:你们放下帘子!
乐师们见大勇蹭地从椅子上站起,全停下吹拉敲打。名旦干嘶两句,也发现不对,停下来。观众一时间鸦雀无声。
大勇说:我们不怕被人看,也不怕看人。凭什么要放帘子?
大勇声音不大,却给全场寂静烘托得颇为震耳。牛肉商问:你是谁?
大勇把往日那种荒淫的笑又拿出来。他把身子趴在包厢栏杆上说:这还用问?我是她的姘头哇,大人。
牛肉商太太和小姐发出气绝的呻吟。
牛肉商对这样理直气壮的无耻瞠目一会说:那么,请先生你照应你的姘妇马上退场。
大勇说:错了大人,她不是我一人的,问问这些单身佬儿,他们舍不舍得把扶桑小姐给撵出去?
有人笑起来。白人观众怪叫。
牛肉商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堕落的城市!这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女人和男人!
大勇说:过奖了,大人。
牛肉商说:如果你不马上把这个窑姐从我们眼前带走,我将采取其他措施。
大勇问:您有理由吗?大人?
牛肉商冷笑道:就凭她的身份和职业......大勇说:什么身份,大人?
牛肉商说:一个娼妓......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
大勇说:又错了大人。从现在起,扶桑小姐和您的夫人小姐是一样的女人,或者是更好的女人。
总司令小姐说:我的上帝!
大勇对剧场一片青晃晃的光头皮说:都听着,从现在起,扶桑跟你们的母亲干妈姐妹老婆平起平坐!他转向对面包厢:大人,现在我们能不能接着看戏?
牛肉商说:不。
大勇的眼睛已注意到两保镖的动作,从枪套里拔出枪,灌上子弹,朝扶桑来了。
经理对大勇说:就让一步啦,回头又要闹起两年前的大乱子啦,大家就只有这一个戏院,上回毁的门板才补齐大勇不理他,只拿眼盯着穿越舞台而来的保镖。他这时推一把经理,说:让开点,省得我一个顺手把你天日揍出去。
俩保镖一手提着手枪一手对扶桑做邀请手势:奉令把你扔出去。
扶桑看看大勇。一滴汗从大勇鬓角淌下来。扶桑又看看保镖们。
全场都看着扶桑。
扶桑款款站起。两个保镖立刻侧转身,做押解准备。大勇却一边一拳地出击了。枪打偏了,打在经理肚子上,大勇夺了枪蹦下楼梯。
大勇踏过板凳和牛群般瞎哄的观众,朝门口追去。牛肉商一家已撤退了。在牛肉商一条腿跨进马车时,大勇扭住他。
牛肉商说:别开枪别开枪!......大勇说:开枪太舒服你啦。
枪被他扔到脑后屋顶上。
等马车被勒住又跑回来,牛肉商已经差不多了。大勇趁夫人和小姐还没下车,赶紧抹去牛肉商满脸的血,又替他把转到脖了后面的领结转回来,摆好看。刚跑两步,踢到一只皮鞋,牛肉商的。大勇把鞋拾回来,套在牛肉商脚尖上。抬头一看,黑乌乌一片警察的马队围过来,大勇从来没见过这么众志成城的警察们。
警察们这回跟大勇相当认真起来。他们在荒芜的一堆堆案子里考古一般深掘细挖,发现大勇并不是大勇,而是若干个没了复出,出而复没的人。一个人必须变成若干人才够作下这一大串案子,才欠得起这么多血债。
确定了:这个大勇实质上是一连串的恶棍:赌马舞弊,倒卖人口,杀人害命。
大勇听着这些判决,心里一阵纳闷:不止这么点吧?扶桑在大勇被宣判绞刑的那天下午,带了两根好雪茄来看大勇。
见他头发乍出毛刺,辫子也不直了,扶桑从小包袱里拿出他的那把大牛角梳。
大勇笑一下,转过身,让扶桑隔着监栏把头发拽到外面去梳。他发现扶桑动作吃力,便单腿跪下来。过一会,双腿跪稳,屁股坐落在脚后跟上。
扶桑看看两步外的看守,掏出自己的丝巾塞给大勇。她知道大勇会蘸了口水用手指头去抹额角的血迹。她知道大勇不欢喜任何人皮开肉绽或蓬头垢面,现在他自己皮开内绽,蓬头垢面。
大勇背对她跪着,淡淡地说着一些懊悔。他是该宰了扶桑的,免得他去了他那边还为她担忧。
扶桑满心感激,不吱声地把梳子一下一下地伸进牢里,在他头皮的痒处多刮几下,在他有伤的地方轻打一个弯。
他忽然想起:扶桑对他的痒和痛记得那么准,却记不住任何一个嫖客的名字。他又进一步想到,扶桑是存心不要记住任何人名字的。这样她对任何一个人笑起来,那人才感到一份格外的体己,一分仅为他而生的温柔。他想得不再敢想下去:扶桑原来是每个人的老婆。
他猛然回头,发现自己跪着,扶桑站着。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半点憔悴也没有。那么大的事,你这副安泰是怎么来的?
我越来越发现我不了解你。无法了解你。根据这么多记载我一开始推断出你的简单、蒙昧,后来我怀疑你有些无伤大雅的低智从而不知掩饰你对肉体欢乐的兴趣。不久我又推翻了所有设想与猜测,我认为你对忠贞的看待更慎重,你的感情藏得极深,它仅仅是为那个白种男孩藏着的。而你现在的安泰,以及你将对克里斯和大勇做的,使我再次陷入了对你深沉的困惑。你的笑让我怀疑我从始至终对你的无知。
难道这一百六十本书都不足作为依据来认识一个你吗?
难道一百多年了,你还像写书人当时认识的你:"这位美貌的妓女谜一样出现在这个码头,谜一样成了许多事物的核心,又谜一样消失了。"
你该知道我是不能有谜的。即便我把你看成谜我也必须对谜底有大致的把握。而你现在的眼神和微笑让我心里半点底也没有。你看着我的苦恼,淡淡地晃着你的绸扇。对了,你一直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地看着所有苦恼的人、拼杀的人,带点吃惊,带点怜惜地笑。你笑的样子似乎他们是谜。
你笑,是种放弃:这世界就这么无缘无故啊,爱也好,恨也好。
我甚至怀疑你早就觉察到大勇是谁。当你从大勇手里接过这个银手镯时,你其实是明白它的那一半在哪里。这是乡下人手打的粗东西,一双龙头和一双虎头都只有打首饰那老银匠认得出。你是在两岁时开始戴这手镯的,是戴虎的那只。后来你长大了,再也戴不上它,叫银匠改了几次还戴不上,就随身藏着。这东西倒一直没丢,似乎它自己不肯丢。
大勇给你的那只大些,是龙的那只。他交托给你时眼紧盯你的脸,语气倒轻得很。他让你拿去换几碗鱼生粥去。这是他最后一件首饰。
你知道他在试探你。
他常常往深远打昕你。你始终没让他打听得太深远。你和大勇真实的关系清楚了。
那么你和克里斯呢?
你走到学校门口时,听见学园里有稀稀落落的军鼓声。探头去看,见女学生们站成个圈,克里斯站在中央。共有三十来个女学生,最小的只有十一二岁,她们身上背着一面旧军鼓,个个都腆着肚子。克里斯喊着操令,女孩打着打着就嘻嘻哈哈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滚到地上。
克里斯起初还严肃地绷着脸,很快也不行了,跟她们傻笑,边笑还边追打那些拿鼓槌敲他的头的女孩。
你也跟着笑了。笑得很长者的。
克里斯被几个女孩抬起来,满脸通红地又笑又斥责,不时挣扎出来,又朝她们反攻回去。所有人都闹得一身尘土,满脸汗。
你目光始终不离这个重新又做了孩子的克里斯。这个从男女最初级的触碰中也能得到如此欢乐的克里斯。
天快黑的时候,克里斯拾起地上的衣服,一面对女孩们布置着什么。女孩中的谁指出他背后有灰尘,他调过背让她帮着拍打。
这时他们全朝你走来。你赶紧调过脸,因为你又看见克里斯那视若无睹的目光。你把脸朝着那堵墙,一个点煤气灯的人举着长杆子往你上方伸去。你知道克里斯会再次踏过你。
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近了。你从一大群脚步里分辨出克里斯的。他从小就踏着这种骑马人懒洋洋的阔步。他其实比别人和他自己认识的要傲慢得多。你和我都看透这点,不然我们这个会心一笑从哪儿来?
你听见他的阔步到达你近旁,变窄了,细了,变得拖拖拉拉。然后是个极短的停顿,或许没有停顿,是你和他的心都错跳一下。果不出我所料,他走过了你。
你感到一丝心痛。或许没有,我不大猜得透你现在的心思。我连你到这学校门口来的初衷也没弄清。你是要和他开始还是要和他告终我不知道。你似乎是来告诉他你和大勇的关系,以及你将为这关系做什么?然而他省了你费口舌了。
你看着自己的脚尖,第一次想有双大脚,追随在那些女孩后面......
也许你没这想法。我这种人每一分钟都得分析、编排人的想法,成了恶习。你没有想法,心里空得干干净净。那懒洋洋的骑马人步伐突然一个转变,一百八十度,向你走来。
你听见他的喘息,接着是呼唤。你还在想要不要扭头时,他已到了你跟前。你和他之间一点距离也没了。他的喘气触在你太阳穴上,你眼睛的余光看见他的胸脯从内部被推向你,再推向你。你转过脸。
他在同时找到了你的手。你看看被他紧扭的手。
女学生们已意识到什么发生,停下来,半拧着身体、脖子、脸。她们都有了这副侧目而视的样子。
克里斯却把你手放开,更强调地,他再次把它握住。强调的不再是握手本身,而是握手的象征。
女学生们的灰布制服式裙衫全僵硬了,冻结一般。她们忘了,不管怎样也不可以这样无忌惮的表现惊愕或嫌恶。她们忘了,这其实是瞪着她们自己,她们中的多数都在两年前或三年前喊过:中国妞好啊,先生你进来看看吧。
你却没注意她们。你只觉得克里斯的手渐渐变冷,并打着颤。
他拉着你,带种狠狠的姿态走向她们。他的狠是挑衅,拿你。那狠也是牺牲,拿他自己。那以身殉道般的狠,使他的手冷得像冰河下挖出的湿泥。他这狠使女孩们放弃了侧目而视,渐渐摆出一点容纳你的姿态。
克里斯却没带你走到她们中去。他慢下来,转头看看你,脸在暮色中纸一样白。他已长成了个英俊、冷傲的男子汉,我和你都得承认这点。
烟厂和鞋厂的门里走出下工的男人,每人都疲惫地拖着灰溜溜的辫子。但当他们看见手拉手走着你和克里斯时,眼睛都蓦地大了一倍。惊愕使他们顿时精神饱满。
克里斯把你拉得更紧,几乎拥进怀里。他蔑视这一大片惊愕、年轻惨白的脸上出现了就义者的高贵。他对自己翻来覆去重复的几句话毫无意识;从他拉起你手的一刻他就开始喃喃:扶桑我们就要生活在一起,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要带你到蒙大拿去,那里容忍白种人和有色人种的婚姻......
他的神色和这反复的吟诵都让我想起献身者的悲壮和崇高。风将他浓密的浅黄头发吹向脑后,他宽大的额头挺现出来。仿佛与你扶桑的结合不是爱情、幸福那类肤浅的事,而是伟大的牺牲。抑或爱情到了这一步就没多少人性了,就成了种教条,理想,只能通过牺牲去实现。他拿你来成全他对于爱情理想的牺牲。他还想让他的民族和你的民族都看看,他的自我牺牲将成为一座桥,跨于种族的鸿沟之上。也是通过你,他牺牲自己而赎他民族对你犯下的罪恶;那次暴乱中的轮奸够他用一生,不,三生来偿还。这爱情已不再是你和他的私情,他把它公布了,向着这些狭隘的、充满偏见的白面孔和黄面孔。
克里斯就这样拉着你的手,在女学生们的不解与痛苦中,在烟厂工人的惊愕中--那样的惊愕好比看着一只狗在向一只猫求偶--示威般走着,忘了他仅仅是因为爱情而走向你。他抵赖掉他对你有着最通俗最质朴的感情,它必须建立在女性和母亲丰富的混合上。
可能我又判断错了,克里斯这一刻根本没去想什么牺牲和赎罪。我对于白种人行为的推理常常按中国人的逻辑。好的时候就是笑话,坏的时候就是冲突。可能克里斯没想那么严重,只想着他将和你有个很好的夜晚,中间不再有个大勇。大勇要在明天上午十点上绞刑架,各报纸都登出消息。
这个夜晚果真很好。你很少说话,他也沉默的时间多。你们越来越发现在两种语言之间不说话是最好的沟通。这样无声的沟通是没有误会的,精确到极点。
你和他进了一个小饭铺,跑堂的和你熟,不等你吩咐就端来炒田螺,一看就知道它们尸骨未寒,大概盛进盘子前还活着。克里斯的顽皮样又出来了,他用筷子去夹滑润的田螺,一次也夹不到嘴里,一根筷子又慢慢长于另一根,他边夹边用左手食指将长出去的筷子杵回去。你夹起一颗田螺,吮去上面的汁,用筷子尖捅捅它被剪断的螺尾,用嘴去吸螺盖。克里斯的下巴枕在桌沿上,着迷地看你的嘴唇和舌头是如此有感觉的器官。他的手在桌下伸向你,找到了你的膝盖。
这个夜晚果然很好,好得有了某种暗示。他竞躺在你怀里睡着了。天亮你为难地看着他,那么多吻也不能哄他放了你。他睡得很沉,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你终于脱身,正想从床边站起,又伏身回去,把自己的发梢从他手里一点一点抽出来。他抓握得那么紧,你拔不出最末梢的一截,回身看见梳妆台上有把剪子,便剪断了头发,把那一截永远留在他手里。
是的,我用永远这词。我已经看出你这是在往哪里去。马车在把你带向刑场。路很长,你可以充充裕裕地梳头,扑粉,化一个最隆重的妆。你雇来的阿婆一声不响地纠正你--她做过新娘。喜糖就在那大包袱里。
你套上厚缎子礼服,上面绣了十斤重的彩线。你看去繁华极了。我直想偷着去抚抚如此辉煌的服饰,像我常有这邪念去摸卢浮宫的展品。
马车夫喝停马车,你听见呜呜的海风。
戴着五十磅重铐的大勇穿着黑缎马褂,灰呢长袍。头发尽管肮脏也梳得极其整洁,桂花油使他的辫子更沉重地坠到股下。几个押解他的人都是精选出来的,东南西北地将大勇围住,步伐慎重地走出牢监。
大勇从耳朵上取下半根雪茄,求一个狱卒替他点燃。狱卒们对大勇颇为另眼相看。因为大勇活得像个戏,死也将像个戏。还因为他被警察马队包围的时候既不投降,也不抵抗,很有尊严地服了法。甚至在他被逮住后,警察才发现他腰上的一排飞镖,他本来可以用它们突围的。
一个狱卒掏出火柴,划燃后去为大勇点烟,身体是防御和躲闪的。
大勇笑笑说:这么慢吞吞的死挺让人厌烦,是不是?狱卒说:可不是。
大勇说:结个婚,热闹热闹会好些。狱卒说:可不是。
这个中国男人在他们眼里是个了不起的敌人。
大风呜呜地响。一声吹奏传来,风一改方向,乐声又不知传到何处。
远远走来送新娘的队伍。大勇见一身重彩的扶桑顶着那顶丹凤朝阳的盖头,从一匹红缎上走来。喜堂搭在绞刑架对面。
场子边缘拉起绳子,所有的观众都在绳子外面。他们多半是中国人,也有不少白人记者。大风把所有人的衣服都刮得扑扑作响。
扶桑的盖头上缀满铜钱,风摆不动它。
大勇牵着绣球,绣球牵着扶桑,走到喜堂前跪下来。人们都发现大勇是个顶规矩的新郎,眼睛一刻不离扶桑,脚下的重镣几次险些绊倒他,他看都不去看。
一个狱卒上来帮大勇把脚镣搬动一下,让他跪得更舒服些。
盖头掀去后,人们都惨叫起来。扶桑美艳得让许多脆弱者流下眼泪。
大勇笑着欣赏新娘。他完全能想象她推磨、打柴、担担子的模样。他看着一个下河槌衣、坐在门槛上剥豆等他回家的扶桑。他还看见故乡那条河边站着一排女人,扶桑从她们中间跑出来,迎的不是乡邮员,是他自己,漂洋过海回来的大勇。是六十岁的大勇了,迎上来的是五十许的扶桑。
大勇看着这些,对扶桑说:别急,慢慢活,我等得及你。
扶桑说:回头我送你回家。大勇说:一半洒海里吧。扶桑说:嗯。那一半呢?
大勇沉吟一会:洒我老母坟上。他笑笑说:烧成灰老母也认得我。
挤在人群中的克里斯看见船动了。
他撞着人的背、肩,踩着脚下坑洼的码头石阶,到了最前面。
船上着红色盛装的扶桑在克里斯的视野里小下去。他看见手里捧着大勇的骨灰罐子,也是用红绸包裹,上面顶着中国新郎的礼帽。
克里斯是从报上看到扶桑那天清晨弃下他之后去做了什么。她把那截黑发留在他手心,就那样剪开了她自己和他。
报上登出刑场婚礼的照片,还说为妻的扶桑将于六月三十日乘船护送夫婿的骨灰回乡。
克里斯认识到他从来、从来也没懂过扶桑。
大约在半年后,克里斯偶然经过扶桑的那幢小楼,发现它相当一段时间的冷清又被打破:门口又有一队男人。
克里斯愣怔了许久,走到队伍末端。所有在队伍里的男人都瞅他。他撑住,随他们去瞅。并不去想他们瞅的理由。
挨到克里斯了,守门人(一个克里斯从未见过的守门人)对他客气地说:先生,这里不接待白人。
果然,他见队伍中没一个白面孔。难怪他被那样瞅着。
他说:我是她的朋友。她约我来的。
他扭打一般推开守门人,冲到楼上。屋门半掩,他轰地推开。
一个女子猛扭过脸。她不是扶桑。她是一个十五六岁的苗条少女。
但他把扶桑这名字已吐出口。
守门人已追上来,好声好气地说:这里早就没扶桑了。
在克里斯故世前,他想到了扶桑。他七十五岁了,那一缕黑头发还很年轻。他想到扶桑就那样剪开了他和她,她剪开一切感情爱恋的牵累。或许扶桑从爱情中受的痛苦比肉体上的任何痛苦都深。或许她意识到爱情是惟一的痛苦,是所有痛苦的源起。爱情是真正使她失去自由的东西。她肉体上那片无限的自由是被爱情侵扰了,于是她剪开了它,自己解放了自己。
她和即将被处死的大勇结婚便是把自己永远地保护起来了。她没有爱过大勇,无论活的,还是死的。她从此有了一个死去的、不再能干涉她的大勇来保护,以免她再被爱情侵扰、伤害。
这是克里斯在谢世前一天认识到的。扶桑,她从原始走来,因此她健壮、自由、无懈可击。
克里斯还想到自己的一生,被扶桑改变了的一生。他一生都在反对迫害华人,也反对华人间的相互残害。他成了个中国学者,他觉得扶桑在看他做这一切,不论她赞同还是反对,她总是在看着他的。
他五十年的美满婚姻和家庭也证实了扶桑的高明:婚姻的确把他保护起来了,一生没再受爱情的侵扰。
他也有一片无限的自由,那片自由中他和扶桑无时无刻不在进行他们那天堂的幽会。
我告诉我的白人丈夫,我正在写有关你的事。他说太好了,这起码是我俩共同拥有的东西!这是我们俩共有的一段历史。
这一百六十本书就是他到旧金山各个图书馆挖出来的。他用电脑、显微机挖地三尺,掘出这些快作古的书。
你看,这里记载的你在多年后的模样;"近九十岁的她穿一身素色带暗花的旗袍,显然它的大部分是假的......没人知道这位曾经是多部闹剧(或称悲剧)主角的女人一直在怎样生活......她显然是漂洋而来的三千中国妓女中活得最长的一个。"
另有几本书上对你是这样记载的:"在金融区附近出现了一家小食档,老板娘看去有六十多岁。谣传说她就是曾经名噪一时的扶桑。买食的队伍总是从室内排到室外,但这间食档却从未扩大门面。"
也有的记载形容出一个我不大熟悉的你;"七十多岁的她坐在水果摊上削着菠萝。她衣衫破旧,心不在焉接待偶然光顾的买主。"
你笑了,对着自己多种多样的暮年。同一段历史原来是可以有很不同的版本,一个属于历史的人物便也可以有多种归宿。
所以我和我丈夫所拥有的历史绝不可能是共同的。
不管这些人给你多么不同的描述,我只认准我面前的你。你再走近些,朝这盏台灯。好极了,我能嗅到你头发上月桂发油的香味的。
对了,你的头发髻里还藏着克里斯的那颗金纽扣吗?你打算藏多久?随这些历史一块藏下去吗?
就像克里斯藏着你的那缕黑发。
那次你匆匆走下圣玛利教堂的台阶时,一个瘦高老人从你身边走上去。他一头灰白发让风吹得颇为荒凉。他就是老年的克里斯。你们谁也没认出谁来。
还有一次,你见路边停住的车里走出一对老夫妇和一个男青年。那青年让你感到极眼熟。你等他们全走过去才想起来,这男青年像你记忆中的克里斯。他也叫克里斯,承袭了父亲的名字。
就这样,偶尔地,却是注定地,你和克里斯从绝然不同的社会阶层走到一块,碰见了,再错过。谁也不朝谁多看一眼。
有时我心提到了喉咙口,因为你几乎要回头了,他也险些停住脚。结果还是错过。
这一次我断定你们不再会错过。克里斯的妻子刚去世,他身边的女人是他女儿。他不知为什么想来唐人区吃一顿饭。饭店很挤,你坐在角落的桌上,基本上结束了用餐,正把盘中的几颗田螺拿来吃着解闷。他和女儿上前来问,这是不是惟一的一家卖田螺的饭馆。你微笑地点点头。他又问他们是否可以和你共用一张餐桌。你说当然。他看你吮田螺,笑着对那个是他女儿的女人耳语几句。你有些不自然了,招呼人来结账。他忽然看着你。或许你的声音、吐字提醒了他什么。他的菜上来时,你也看着他,希望他的筷子有一根会慢慢变长,然后他将停下,用左手的食指把它推回去,比齐......而他却很自如地用筷子,几乎同你一样自如。这么久了,他当然自如了。你慢慢拿起最后一颗田螺,用筷子杵一下尾端,再放到嘴里去吮。他偶尔抬头,眼光和你相碰。
我简直怀疑你们是存心不认出对方来。你在这时接过账单,付了钱,朝门口走去。你到门口时回头,他却给了你一个后脑勺。可你刚调脸,他又转头来看你。他看见的是你年迈的、蹒跚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