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现当代中国社会的游民问题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5:02:20
在当下中国就出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教育和社会现象:大批的辍学生和失业的大、中学校毕业生,游荡于农村和乡镇,成了新的游民阶层的重要来源。
王学泰先生积二十年之功完成的 《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无疑是一部有重大学术价值的力作。在我看来,有价值的学术研究,也有不同的层次:有的对其所研究的对象,有精细的把握,但其解释力仅限于 “这一个”;而另一种研究,则通过 “这一个”,作出更具普遍性的概括,提出了具有更大解释力的概念,因而具有某种理论价值。学泰先生的游民文化研究就属于后者。如李慎之先生在书的序言里所说,其对游民文化和中国社会关系的揭示, “蕴藏着中国两三千年历史所谓一治一乱的谜底”,而且 “可能还指向中国未来历史走向的谜底”。学泰先生在书中申明 “不介入现实中的具体问题”,而且只讲到近代。其实作者对现实的关怀,是显而易见的;有的话已经呼之欲出。在我看来,这也是真正有价值的学术著作的一个特点。在此,我结合我的研究所接触到的一些资料,谈谈现、当代中国社会的 “游民”问题。
首先是鲁迅关于现代游民问题的思考。学泰先生在书中谈到鲁迅的《阿Q正传》对他的研究的启示,并且指明 “阿Q就是游民”。这可以说是一语道破了我们争论多年而说不清楚的阿Q的典型性问题。我要补充的是,鲁迅关注的中心是 “阿Q式的革命党”和 “阿Q式的革命和改革”。1936年7月19日,即鲁迅逝世前三个月,他在一封通信中还谈到, “《阿Q正传》的本意,我留心各种评论,觉得能了解者不多”,他因此感到 “隔膜”与 “无聊”。其实鲁迅的 “本意”,在十年前即1926年写的 《〈阿Q正传〉的成因》里,已经讲得很清楚: “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还会有阿Q式的革命党出现”, “我还恐怕我所看见的并非现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后”。鲁迅所思虑的是,中国进入 “现代”历程 “其后”的问题:他深知,在中国的社会土壤中很容易培育出 “阿Q式的革命党”,出现 “阿Q式的革命和改革”;至少说,在中国 “其后”的革命和改革中必要打上“游民文化”的烙印。
本来,阿Q这样的游民,被社会挤压,抛弃,受到 “赵太爷”、“假洋鬼子”们的欺辱,他们要造反,是必然的,也是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的,鲁迅早就说过: “人受压迫了,为什么不反抗?”学泰先生强调 “游民”不是一个简单的内含贬义的概念,应该区分 “游民”与 “流氓”(阿Q就不是流氓,只是一个沾染了流氓气的游民),就是提醒我们要注意游民反抗、阿Q造反的合理性。问题是怎样的 “反抗”,如何 “造反”?鲁迅有一个精辟的分析。他在《学界的三魂》里引用一位学者的观点说: “表面上看只是些土匪和强盗(造反),其实是农民革命军”,而农民革命是要 “自己过皇帝瘾”的;因此,鲁迅说, “在中国最有大利的买卖”,就是 “造反”。著名的阿Q在土谷祠的梦就说明他的造反就是为了得到 “权势,元宝与女人”。这是反映了游民文化的特点的:他的思想仍旧是统治阶级的思想,因而对奴役制度有内在的依附性,他的反抗,最大目标就是 “受招安”和 “取而代之”,于是也就没有真正的信仰, “有奶便是娘”,为达到 “取而代之”的目的,什么事都可以做,便是必然的逻辑。鲁迅在 《杂忆》里还谈到,中国人(他们中许多人是游民) “所蕴蓄的怨愤已经够多了,自然是受强者的蹂躏所致的。但他们却不敢向强者反抗,而反在弱者身上发泄”,阿Q受了假洋鬼子的气,不是向小尼姑转嫁气愤吗?鲁迅说,这正是证明 “这些人的卑怯。卑怯的人,即使有万丈的愤火,除弱草以外,又能烧掉甚么呢?”这也是游民文化的特点:不仅是欺弱怕强、欺软怕硬的 “卑怯”,更是 “烧掉”一切的破坏性。鲁迅既看到了这样的阿Q式的游民反抗的必然发生,并有其合理性,又忧虑其不能根本走出 “奴隶时代”,及可能带来的破坏作用。历史已经证明鲁迅的远见性。——当然,以后发生的中国革命并不能简单地看作是阿Q式的革命,或历史上农民起义的再演,其基本性质还是一个现代革命;但所打上的游民造反、游民文化、游民政治 (如学泰先生所讨论的会党政治)的印记,从而构成了某种 “中国特色”,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我们说的鲁迅的远见性即指此:他是真正了解中国的国情的。
最近,我在研究当年的胡风分子张中晓的 《无梦楼随笔》时,又注意到他在考察当代中国政治时,所提出的“流氓哲学”的问题。他指出, “流氓哲学和政治哲学之间,相隔不是万重山而是一张纸”, “搞政治与耍流氓为同义语了”。而流氓政治的核心,就是“心术”。张中晓说,这是 “一整套没有心肝的统治手段,残酷地进行欺诈和暴力行为”。这里所说的 “没有心肝”,就是没有道德底线,即是将前述“只要达到目的,什么事都可以做”的游民哲学发展到极端,成了流氓哲学,而其基本手段“欺诈”与“暴力”也都是游民文化的极端发展。值得注意的,是张中晓的两个重要发现。一是在反抗这样的流氓政治的统治的 “基本群众”中,“可以是内心负责的群众,也可以是不负责任的无赖,招摇撞骗的流氓”。这就是说,流氓政治家及其反对者中的流氓,都是流氓政治的产物,是相反相成,可以相互转化的。其二,张中晓还指出,流氓政治尽管实质上奉行的是道德虚无主义,但却又以“道德者政治”为其补充,以形成某种温柔性,把实际政治的残酷性掩盖了,制造某种幻觉。这大概就是所谓“流氓帝王”和“道德宰相”的巧妙结合吧。张中晓说,这是“东方政治”的奥妙,其实就是传统的“霸道”与“王道”的当代运用。
游民文化、流氓政治,是必然要养育出学泰先生所说的 “游民知识分子”,必然出现 “知识分子流氓化”的问题的。鲁迅在考察现代游民时,也关注到这一问题。他在 《上海文艺之一瞥》这篇重要演讲中,就从对上海滩,即上海市民社会的分析和市民文学的研究中,发现了 “才子加流氓”式的知识分子。值得注意的是,上海不同于学泰先生所研究与强调的中国传统城市,而是西方影响下的现代都市。因此,鲁迅所发现的 “才子加流氓”的知识分子,是和农村联系薄弱的现代都市流浪汉,或者用三十年代瞿秋白的说法,是 “小资产阶级的流浪人的知识青年”,和学泰先生所研究的传统的游民知识分子既有深刻的联系,又具有新的现代特点。鲁迅说: “无论古今,凡是没有一定的理论,或主张的变化,并无线索可寻,而随时可以拿着各种各派的理论来作为武器的人,都可以称为流氓”,这是古今相通的。而这些上海滩上的现代知识分子流氓所变换使用的理论,既有 “中国法”,又有 “外国法”,他们是传统文化与殖民地文化的杂糅的产物。更是现代市场、商业文化的产物,于是又有了鲁迅所概括的 “商定文豪”、 “商的帮忙和帮闲”等等。也还有投机革命,因而摆出一副 “革命是要人死的”的凶恶面目, “特别激烈”的 “非革命的急进革命论者”。鲁迅一针见血地指出,所有这些 “才子加流氓”的知识分子,最终是现行秩序的维护者:这是一批 “毫无定见而觉得世上没有一件对,自己没有一件不对,归根结蒂,还是现状最好的人们”。
最后,还要谈一个现实中国的游民问题。
毛泽东时代尽管也有盲流,但当局却是极力控制的。尽管有人说毛泽东本人和他领导的革命都沾染上某种游民气,但熟读古代历史书的毛泽东却深知游民的危害,对政权的颠覆作用,因此,他的政策的一个核心,就是要把农民束缚在土地上,制止游民的发生和蔓延。最近我在研究 《顾准日记》,就注意到顾准1959年在河南农村劳改时,对此有一个非常深刻的分析。他指出,当局是从五个方面来控制农民的。一是以人民公社为主体的组织形式,将农村劳动力从生产到流通、分配、消费、生活——全面控制起来;二是用户籍制度形成城乡二元对立结构,严禁城乡流动;三是割断有可能成为 “农民代言人”的知识分子和农民的任何联系 (这正是反右运动的一个重要目的),以便加强对农民的思想控制;四是吸纳农村中有文化而又忠实的人才,以形成自我控制机制;五是不断发动以遏制所谓 “农民自发资本主义倾向”为中心的阶级斗争,以消弭任何不稳定因素。这样,就造成了对农民和农村社会全面而稳固的控制,避免游民阶层的形成和发展,以此作为控制全国的基础。
近二十年的改革开放改变了这种状况:大量的农民脱离了土地,流向城市,这也可以算是一个历史的进步吧。但农民并没有获得真正的迁徙权,城市吸纳了农民工作为劳动力使用,却没有给予相应的权利,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吸纳他们,既允许农民脱离土地,又保留着城乡二元对立的结构,这就有了形成 “游民阶层”的可能。如果说第一代的农民工,主要感受的是脱离土地的自由,因而对恶劣的劳动条件和依然存在的不平等,基本上采取容忍的态度,到第二代、第三代的农民工,就不再能容忍自己既不能为城市所容纳,又绝不愿意回到农村的流民地位,不满情绪的日益增长,必然引发反抗,这样的反抗自有其合理性,但也容易导致非理性的行为。
我近年关注教育,特别是农村教育问题,发现我们的教育正在驱使一部分农村青少年流入游民队伍,这是很令人忧虑的。我注意到两个无情的事实。一是教育的成本越来越高,教育资源的分配越来越不公平。有这样的统计:新世纪以来, “农村孩子在大学生源中的比例在明显下降,与1980年代相比,几乎下降了一半”,这就意味着农村孩子通过高考向上流动的渠道的缩窄;另一个事实是: “出身农村家庭的大学生就业更加困难”。北大的一个调查显示, “父亲为公务员的工作落实率要比农民子弟高出14个百分点”。这意味着,农民倾其全力支持了教育的发展;而现在一旦出现了学生就业危机,仍然主要转嫁到农民身上。
于是,在当下中国就出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教育和社会现象:大批的辍学生和失业的大、中学校毕业生,游荡于农村和乡镇,成了新的游民阶层的重要来源。如作家韩少功所观察的那样, “他们耗费了家人大量钱财,包括金榜题名时热热闹闹的大摆宴席。但毕业后没有找到工作,正承担着巨大的社会舆论压力和自我心理压力,过着受刑一般的日子。但他们苦着一张脸,不知道如何逃离这种困境,似乎没有想到跟着父辈下地干活正是突围的出路,正是读书人自救和人间正道。他们因为受过更多的教育,所以必须守住自己的衣冠楚楚的怀才不遇”。这就是说,教育资源分配的不公堵塞了农民子弟向上流动的渠道,而城市取向的教育 (包括农村教育)又使得他们远离土地,即使被城市抛出,也回不去了:他们只能成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游民,并迅速为流氓意识所支配。如学泰先生所分析,流氓意识其最主要的特点,就是把维系父子、兄弟、夫妇、朋友间的正常关系的伦理观念一一打破,又把礼义廉耻,扫荡净尽,这样的流氓意识对社会风气的败坏,危害极大,造成了民间文化、社会生活的底线的失守,在这样的社会风气的耳濡目染下,这些遍布中国城乡的年轻的新游民,他们身上正在发生道德底线的大失守。前不久,在报上看到一条新闻:长春农安县一个农民家庭老老少少六口人被杀,凶手竟是这家的三儿子,而他们就是“初中毕业后整日游手好闲”的游民,因受到家庭的谴责而恼羞成怒杀死了自己的父母、兄嫂、妹妹、外甥女。这正是一个血的警示。
问题是这样的从学校毕业出来的失业游民,又成为某些在校学生心目中的 “榜样”,以至 “英雄”。有一个《湖南农村留守型家庭亲子关系对儿童个性发展的影响》的调查报告告诉我们,家庭亲情和教育的缺失,学校教育的无力和无奈,社会风气的影响,使得许多留守儿童 “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非常消极”,他们厌学,逃学,就自然地羡慕那些 “整日游手好闲而不缺钱用”,又有 “兄弟义气”的游民、流氓,甚至以此为自己的“奋斗目标”,成了游民阶层的后备力量。中国的农民工为了生计奔波,也为城市建设做贡献时,他们的子女却面临沦为游民的危险——这实在是残酷而不公。而遍布中国农村和城镇的游民,至今还未进入我们的视野,这样的忽视是迟早要受到惩罚的。
在新的游民不断产生、学泰先生说的游民中的 “腐败的分子”流氓组成的 “黑社会”在城镇逐渐成为日益强大的势力的情况下,又出现了基层权力机关和黑社会势力的相互勾结、实际上是某些基层权力机构的流氓化——即所谓 “官匪一家”,这样的趋势如果任其发展,将会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
值得忧虑的,还有知识分子的流氓化。 “才子加流氓”已经成为许多“文化明星”的显著特征,而且还出现了一批 “勇敢分子”,不学无术,却充当学术警察和打手,且日趋得势,这是不能不引起注意的。
以上所说,都只是一些观察,目的无非是表达一个意思:学泰先生的著作,开创了一个 “游民学研究”的新领域,应该继续做下去,特别是现、当代游民问题的研究,还有待于新的开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