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有爱（四）

作者: 罗大周　 发表时间 2006-02-06 19:02:46 人气：354     十六、强词夺理，自欺欺人

    正当有人欣赏这幅巨大的山头标语时，传来了要减低口粮标准的指示。一日，校长找我谈话，他说：“明天公社召开干部大会，宣布减低口粮标准。公社书记指名要你发言；发言内容要求论证减低口粮定量标准的正确性和必要性，而不能说是粮食减产了。”

    要求我这样说违心话，我实在不情愿，但我已成为过河卒子，没有退路，只能勇敢向前。我连夜写了发言稿，抓住公社成立时，口粮定量标准带有平均主义色彩，不分男女老少的不合理性，以及公社刚成立时，大吃大喝及浪费等大做文章，用三段论法否定减低口粮定量标准是粮食减产所致。

    三段论法是形式逻辑的一种推理方法。它的公式是这样的：大前提正确，小前提也正确，则结论必定正确。于是我就这样来论证粮食不是减产而是增产，我论证说：“党的领导是正确的，这是大前提。党领导农业，粮食必定增产，这是小前提。我们公社是党领导的，所以我们的粮食决不会减产而是增产。”

    我这种论证，受到公社书记的赞赏。以后他作报告时，常引用我这段论证。现在想起来，我脸红心跳，有犯罪感。这是什么说理？纯粹是以势欺人。抓住人们不敢怀疑党的政策是否有错，领导是否有错，强词夺理，自欺欺人罢了。

    十七、沦落人重逢

    丁力人老师的昔日文学社的同学章伦在铁佛中学任教导主任。该校为一所民办公助的中学，是解决一批初中毕业生升高中而办的。只办高中班，师资要求高一些。章伦给力人来信，邀力人去铁佛任教，并请力人为之物色好的教员。

    暑假回到家里，力人带章伦及铁佛中学校长来访，聘请我去该校教数学。王校长说：“物理课已经请好了一个教员，该教员曾在大学任过教，是教授级教师哩。五七年被划为右派，又是地主，被遣送回乡管制生产，我去县委请求将他分配给我校教物理，现在只差一位数学老师了。今天我们专程上门聘请陈老师到我们学校教数学。”我考虑到我是一个隐瞒身份的人，任何地方不可久留，像一个走江湖的骗子，要经常转移地方，就欣然应聘了。

    开学前，暑气尚未消退。我与力人一同来到远离家乡百余公里的铁佛中学，真是没有想到，王校长请的那位教物理的老师，竟是昔日在工学院教我自动控制原理的岳之海教授，岳小敏随父也来铁佛读书。

    考虑到我是一个隐瞒的右派，岳之海与岳小敏的近况我不清楚，一旦我的右派身份被暴露，后果不堪设想，以后也不好交往。当时的右派问题是很严重的政治问题，右派是被专政的“五类份子”之一，弄不好有性命之忧。所以我们没有马上相认。而且我有意地避开他们两父女。

    我是多么地想与他们述旧情，然而以往痛苦的经历，使我不寒而栗。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我不怕死则无所畏惧，但对方的思想与情感是否有变化？是否还愿意再交往？正当我苦闷已极的时候，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小敏来到我的房中。

    “陈老师！你不认识我了吗？”小敏轻声的问我。我望着她一时难以回答。两人沉默了好一阵，还是小敏先开口说：“我爸爸要你明天陪他去散步，他要与你好好谈谈。”我说：“我不知你爸爸是否愿意回忆过去的事？也不知你现在对右派的看法？”小敏似乎有些生气地说：“你以为我的爸爸就屈服了？他和以前一样。”

    接着小敏问我如何离开工学院的，我简约地将情况说了，着重说明我因得到张思奇书记的帮助，右派至今未公开，关于在工学院的那段苦难和我们早已相识不要对任何人讲。只说是在这里才认识的。

    小敏说：“自从妈妈去世以后，爸爸太寂寞了。他想你和我们在一起，就像在工学院一样。你还记得我们的音乐会吗？”

    “你是我的心，你是心灵的歌，趁现在黑的夜，还没散，你快来吧？我的爱…。”。小敏轻声哼了起来。

    往事如烟，我的心潮起伏，如坠梦境。

    十八、金笔接力

    数月来小敏如火的情意使我心神不宁。我是一个逃亡者，我是在茫茫大海中漂泊的一叶扁舟，说不定哪一天经不住狂风恶浪的袭击就会沉没。在这个世界上我已有负于我的母亲，只为母而生，随母而去。我怎能再负于另一个女性呢？

    一日晚餐后，岳教授叫我去他房中，将一本文学杂志递给我说：“这中间有一篇名叫《惠姑》的短篇小说，你看一下，认真思考一下，等会小敏找你有事。”岳教授说完就走了。

    在教授房中，我一口气看完了《惠姑》。《惠姑》叙述的是一个去西藏高原工作的女勘探队员（人们叫她惠姑）的故事：惠姑在爱情上受过创伤，立志不嫁。由于不适应高原气候，时时晕倒，几不能完成她的工作任务，和实现她的理想，痛苦万分。有一天她又晕倒了，一个男队员救醒了她。当她醒来之后，看到高原上生长着一种小草，这种草生长期非常短，这种草从发芽到开花结籽只有一个星期，而这种草满山遍野生长茂盛。于是惠姑悟出一个道理：“生物个体存在的时间是有限的，能做的工作也是有限的，所以生物个体不但应在自己短暂的有限的时间内努力工作和追求，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还应创造新生命以延续自己的生命，继承自己去不断地去创造和追求…”由此惠姑的生活和工作的勇气大增，爱情之火重又燃烧起来了。

    看完小说之后，我已心领神会岳教授与小敏的情意了，深深地感到自己幼稚和愚昧，坚持什么“独身主义”，不止一次婉言谢绝岳教授与小敏的情意。

    岳教授走来，我马上迎了上去低声说：“老师！我知错了。请原谅我的无知吧！”教授笑了，将一支红色的派克金笔递给我说：“这支金笔是小敏的母亲的，是我从美国带回来给她的，现在送给你，我请你转送给小敏”，说完就走了。

    不一会儿，小敏走了进来，坐在自己平常做功课的课桌前，含情脉脉地望着我，时而又低着头。我勇敢地拿着岳教授给我的那支红色金笔，走到她的身边，将金笔双手奉给她。她没有来接，从口袋中拿出了一支绿色的、她父亲给她的另一支金笔插入我胸前的小口袋中。我的心猛烈地跳动，我努力地镇静自己，将红色的金笔别在她的汗衫领口上，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她。

    十九、小说的魅力

    一天傍晚，岳教授要我与小敏陪他出去散步。路旁沟内填满了小煤球般大小一致的红砖性质的红色泥团，那是全公社六岁以上的每个成员都要交纳一百斤用黄土搓成的小泥团烧制成的“水泥”。因为这“水泥”任何用途也没有，只好将它倒在沟内了。

    路旁一块平地上，耸立着两座炼钢铁的小高炉。昔日土法上马大炼钢铁的喧闹与现在的寂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炉旁四周，遗弃了许多“人造火成岩”，大的有好几吨重。这是将农民的铁炊具收缴起来炼成的。史书上记载过秦始皇曾收集民间的铁器铸造十二金人，据说是防止人民造反和显示神权的威严。但这两座小高炉熔化了农民家庭所用的铁器，炼出这么多的“火成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岳教授、岳小敏、与我三人同坐在一块“火成岩”上，谁也不想就眼前的一切发表什么议论？我们能说些什么呢？我们是右派啊！

    还是岳教授开了口，他说：“青山！你与小敏的关系我已告之了王校长，王校长建议你们公开关系。公开关系之后你们比较方便些，免得不知情的老师和同学议论。我想为你们举行一个简单的订婚仪式，时间就是下个星期天。你俩同意吗？”我问小敏的意见怎样？小敏说：“就照爸爸的意思办吧！”岳教授希望我能将我母亲请来参加仪式。我说：“不必惊动我母亲了，我与小敏的事我早已写信告之了她，她很高兴，但现在生产队很难请假，同时，从我家到这里，坐了船还要步行，如果我母亲在路上出了什么问题，喜事就会变成悲事。自五七年以来，我的心都快碎了，是老师的教导和小敏的爱才使我重新燃起生活和斗争的勇气，我不想再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了……”岳教授说：“说得有理，那就不惊动你母亲了。”

    星期日，订婚仪式在大办公室举行。岳教授请王校长当订婚证人。我将用城市居民糖果配给证买到的一大包糖果分给到会的人吃，另外又送给校长一包。声明是送给他的夫人（是王校长以前的学生，因有事未来）的，校长可高兴了。他笑容满面对岳之海说：“你的眼力不错，陈青山是一个人才，你找女婿找中了。丁力人老师曾经告诉过我，说陈青山老师是一个独身主义者，不结婚的。他这独身主义是怎么被人破坏了？请陈老师向大家交代。”丁力人老师带头鼓掌叫好，大家跟着鼓起掌来。我笑着说：“我的主义被你校长破坏了”校长说：“我从来没有劝你放弃你的独身主义，怎么怪到我头上来了？”我说：“因为校长的夫人曾经是你的学生，校长与夫人生活得很幸福，我很羡慕，小敏是我的学生，我向校长学习，追求幸福，我的独身主义破产了。”校长大笑起来。

    谁能知道，使独身主义破产的人是小说《惠姑》中的惠姑呢！小说的魅力是多么大呀！

    二十、岳父恩重如山

    我的岳父岳之海，字子复。他曾告诉过我他的字为什么叫子复。因为他是辛亥革命光复中国那年生的。他的父亲是前清的一个秀才。辛亥革命成功后复又得子，欣喜之余将子取名子复，岳父发蒙读书时复取名之海，将以前的名作为字了。

    岳父毕业于交通大学，曾在铁路上工作过。从小小的站长做到段长之职。如若他的人生目的是升官发财的话。他很有可能做到交通部长或次长之职的。可是他和我一样沉醉于自然科学　的探究。他毅然辞去了公职，到一所大学任教。二次世界大战后期，希特勒败死后。眼看日本也要败了。国民党政府也意料到快要回南京对中国进行统治了。于是召募一批知识份子去美国学习，以便实行美国式的制度。没有料到，日本很快就无条件投降了。内战暴发后，国民党节节败退，当时我岳父有一个同学已在解放区工作，他写信告之国内形势。建议他想办法暂时滞留美国多学习一点东西。等待局势明朗之后再说。国民党一再动员他去台湾，但是，岳母及他尚未见过面的独生女岳小敏（岳父去美国不久才出生）当时已在大陆。岳母在一所大学教英文。岳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回到祖国大陆与家人团聚。

    岳父擅长无线电，在自动与远动遥控方面有研究。在水声方面也有专长，有水声专家之称。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我入大学后，新生选择专业时，他作自动控制专业介绍报告会上。他那明显的带有家乡口音的普通话。我一听就知道他是我同乡。后来他教我们的《无线电自动控制原理》。岳母王霞老师教我们的俄语。

    反右开始后，岳父岳母与我同被揪上了斗争台。岳父的“右派言论”主要有两个方面：一、他对前苏联式建立的大学不满。认为限制了学生的积极性。他说：“学习，最好的老师就是兴趣，所以学生的学习自主选择性是很重要的。外语不能只开俄语，也要开英语，让学生自由选择，政治课不能只学联共（布）党史，学点哲学也是必要的。”二、他说党在大学的主要任务是培养建设国家的人才，使国家繁荣富强。所以党只政治上给以原则领导，关于教学等问题还是中国的教授专家说了算。另外，在他的留美日记中发见他去参观过美籍华人著名的实验物理学家吴健雄主持的实验室。并且是经美国联邦调查局批准的，这又加上了美蒋特务的罪名。岳父家庭出身地主。最后的处理是送劳教三年后回乡管制劳动。

    老天有眼，我与岳教授邂逅在铁佛民办中学。岳教授有自知之明，他为什么这样急于为小敏与我举行订婚仪式呢？原来他早已患了肝病。却强作无病，勉强地支撑着，尽量地去完成他人生的责任。他为他的独身女及他的唯一在他身边的学生举行订婚仪式之后就病入膏肓了。

    我与小敏商量之后，将岳教授几本好书及我自己的几本好书送到古旧书店卖了。将她母亲留下的一些金器卖了后。才将岳教授送进了医院。

    一个星期之后，教授病情恶化，腹水严重，晕迷不醒。当我赶到医院时，正在进行抢救。教授已深度晕迷。小敏与我心急如焚。

    我是多么地不愿与岳教授生离死别呀！我的亲生父亲虽然爱我，但他是一个军人，对我过于严厉，我只敬畏他。可以这样说，我从小缺少父爱的。而岳教授是给我父爱的一个人。我是多么地盼望我们有洗清奇冤，顶天立地，尊严做人的一天。在他安度晚年时尽我孝道之情。

    人们说：肝炎病是传染的。但我与小敏全然不顾。我们只有一个念头。救活我们的恩父。我与小敏有时大声地叫唤他，希望他听见我们的声音苏醒过来。当我发见教授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待叫来医生抢救时，教授已完全停止了呼吸。当护士把氧气罩与吊针撤了的时候，我与小敏嚎淘大哭起来。

    这位曾留学美国的无线电及水声学家，在饱尝人间辛酸之后，将他的生命与精神交给了他的女儿及他看中的学生之后就与世长辞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