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家徒有四立壁(心香一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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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家徒有四立壁(心香一瓣)


王学泰《 人民日报 》( 2010年08月16日   24 版)

  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在《人民日报》的副刊上,我知道了张致祥这个名字。那时,作为国务院对外文委副主任常率文艺团体访问西欧诸国,写一点文字发在《人民日报》上,当时这些有趣的文字引起我这小青年的关注,没想到20年后,我们成了翁婿关系。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1982年的除夕,我第一次到女朋友家“认门”。不巧他要到人民大会堂参加团拜,留下了一张纸条:“学泰同志:今天你第一次上家来,恰恰今天上午,中央机关团拜,要晚些时才回来,请谅。我们家都是随随便便的,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大家在一起,图个热闹吧。留此条,表示欢迎之忱。张致祥1982.1.24.”。时隔近30年,现在读来仍使我感动。其实,没多久他就出现在饭厅里,中等偏高的身材,戴一副深度的近视镜,两眼炯炯有神,虽然年高,但腰板挺直,仍留有书生加军人的风度。

  改革开放之初,是个普遍欢乐的时期,人人都忙各自的事情,要把浪费在鸡争鹅斗中的光阴补回来。岳父也是这样,精力充沛,有干不完的事情。他是个实干型的干部,事必躬亲,遇到出访,连飞机票也要过问。在家里也是一样,凡逢年过节,家中人多,他都要自己亲自烧个菜,90多岁的人了,还在厨房里忙前跑后,我说:“您应该是坐在主位上,当老太爷了。”他总是笑着回答:“可惜,我没这个命。”我想,这与他自幼失怙,生活都要自理和过早地承担起养家重担有关。

  岳父本姓管,管家为常州大族,父亲管葆元,民国初年任财政部签事,先在南京,后随政府迁居北京,住在南城的包头章胡同。没多久,葆元先生英年早逝,母亲拖一儿一女回南,那时岳父只有四五岁。幸好北洋政府有笔抚恤金,这笔钱存在天津经商的伯父那里,每月寄利息给常州,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每月只有几块钱。岳父说,他只是勉强活着,常常是鞋趿拉、袜趿拉的。上中学时,他来到天津,投靠伯父,进了南开中学。南开是革命摇篮之一,1926年上高中时他就参加了共青团,担任学生会主席。1927年曾到武汉参加共青团代表大会。他曾对我讲过,这次代表大会,似乎党史失载,亲历其事者大约也没有在世的了。1928年,还差几个月就高中毕业了,由于参加学生运动失学,于是追随老师范文澜先生回到北平,担任北平共青团宣传委员兼管互济会(为被捕的同志募捐)的工作。1929年考入中国大学国学系。这个系是章太炎先生大弟子吴承仕先生主持的,后来吴先生加入中共,积极投入抗日战争,从学者成为坚定的革命者。

  从1928年起,岳父除了从事地下工作、上学,还在中学兼课。当时他只有18岁,比很多学生都小,他们称他为“小先生”。1930年,在中大修满三年,考上了清华大学国文系四年级。当时中大作为私立大学没有在国民政府正式立案,报考是用了其他学校的证书,结果被发现。清华大学教务长潘光旦,找他谈话,责备他不该作假,取消了他的入学资格。岳父赌气地说,明年我还来考。第二年,中大为政府承认。此年清华大学研究院国学系招考一名研究生,他去投考,凭着他过人的记忆力结果还是被录取了,他成了国学研究生。

  读研究生使他在经济上松了一口气。他对我说,研究生每月有20元的助学金,当时,首都南迁,消费能力过剩,物价便宜,三四元钱,一人吃穿用足够了,其他的余钱可以养家和接济同志了。研究生住校,晚上洗漱完毕,把脏衣服放在学校提供的衣袋里,第二天下午就会洗得干干净净,烫得熨熨帖帖,放在你床上。他的室友是后来鼎鼎大名的数学家陈省身先生,头几年他们还曾在南开重述学生时代的友情。不过,读书、养家都不是岳父人生的第一追求,他最向往的还是革命。所以尽管“读研”,但并未念多少书,他的全部精力又投入到轰轰烈烈的革命中去了。“革命工作”几乎填满了此后的七八十年,这些都载之于他的“讣告”“生平”之中,这里不赘述。

  革命成功之后,进了城,作了官,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保持了清白寒素的生活作风,无异于常在典籍中所看到的“寒儒”。记得20多年前他对我说过一句话,“我搞‘洋务’一二十年,你看我家里有一样洋东西吗?”不仅那时,直到现在仍然如此。他不置家产,视物质为身外之物,毫无珍视的观念。例如,他出国访问,总会收到一些馈赠,除了照章上交的以外,还会留下一些小纪念品。给我印象比较深的是访问土耳其时,该国总统送给他的海泡石烟斗,因为他吸烟,就让他留下了;但岳父不吸烟斗,只吸纸烟,他随手就把那只精美玲珑的烟斗给了一位年轻的同事,其他物品无不如此。岳父看电视读报纸、还常常为他人的苦难(其实他一辈子受的苦难也不少)激动,会按照媒体提供的地址给素不相识的人寄钱,而且都是他与岳母亲自为之,从不署名。但愿那些受助者真正能接受到这份爱。他从不为子孙谋,在他众多的儿女中没有一个是做官或经商的,做一点小事情,有的至今仍很贫困,这大约是外人很难想象的。

  岳父度百年而后去,留下一座公房,房子虽然不小,除了公家配置一些笨重的沙发和家具外,四壁萧然。真如黄山谷诗所说“持家徒有四立壁”,这也是老一代真正的革命者的风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