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寄望内陆城镇化带动经济

　　 就在这些内陆地区,乡间小道扩建成高速公路、麦田变身为工业园、豪华的政府办公大楼拔地而起、几年前还是尘土飞扬的小镇建起了能容纳几千名学生的学校.

　　 古老斑驳的墓碑被推倒,为的是建造拥有60座公寓楼、一条蜿蜒小溪和多个网球场的住宅区.这就是中国河南省固始县最近发生的变化.

　　 但是除了突兀的山羊群,这些道路几乎人迹罕至.工业园里只有几家小工厂,却没有大型厂商进驻.从原有的城镇中心向外散布着大量新住宅,但多数都空置.到处散落着建了一半就被弃置而灰扑扑的别墅.

　　 位于北京以南约1,000公里(600英里)的固始县,是中国城市化近貌的缩影.雄心勃勃的官员、愤怒的农民、农村资本家、新兴消费群,还有闲置的建筑,描绘出中国城市化的现状.

　　 过去三十年间,农村人口大量涌入欣欣向荣的沿海大城市.而在改革後的城镇化模式下,政府正尝试将农村变为城市,未来几十年这个计划所牵涉到的人口规模将超过美国人口总数.

　　 对向文江(音译)等农民而言,他一点也不喜欢眼前的变化.

　　 "这是我的地,但现在全被卖掉了,"这个结实黝黑的农民,望着一排侵犯向自己农地的新建公寓说道,"除非他们拿出公道的搬迁费,不能用几个钱打发,不然我不会走."

　　 这些逼近向文江家农田的公寓,只不过是大规模城镇开发这个经济增长新动力的一部分.众多公司从中看到无限机会--新城市建设需要原材料、新公路上有新车在跑、新家庭将需要洗衣机.

　　 但期望越高,失望也会越大.如果这种空前规模的农村人口向城市转移失控了,就会造成资源浪费,使农民变得偏激,进而破坏中国的繁荣.

急于追赶沿海地区

　　 固始有170万人口,是河南省人口最多的县,也是全国最大的县之一.当地人吹嘘,他们向城市输出的工人在全中国居冠.

　　 每年都有农民工涌入工厂,是中国经济迅猛发展的重心.摩根大通中国证券市场部主席李晶(Jing Ulrich)表示,"你会看到村庄变成乡镇,乡镇变成小城市."

　　 "我确实相信,在城市化和收入增长的背後,促使这种城市化趋势和消费增长的长期理论.这可能是全球经济的一个闪光点."

　　 像很多中国中部地区一样,固始也急于赶上更加富裕的沿海地区.

　　 "不发展才是最大的腐败,"固始县前县委书记郭永昌"落马"前于2008年表示,"如果宁愿不发展,也不靠近企业家,那比腐败可恶100倍."

　　 这种自大令他落马.他和另一名前固始县领导被控贪污.当地一个新大学倒闭,教学楼停工成为烂尾楼.该县一家主要工厂也倒闭.

　　 举报腐败和抵制农田减少的村民已经将与城镇扩张接壤的一带土地变成抗议的场所.

　　 "本地官员迫使农民以非常低的价格出让土地,这没有管制."赵九州(音译)说.他今年24岁,穿着牛仔裤,看着当地农民在为一栋新公寓楼挖地基.

　　 "如果你们外国人想要在固始做开发,就会像灰姑娘一样被大灰狼吃掉."他补充说(混淆了童话故事),"这里的官员可以从什麽都没有当中发大财."

　　 固始不是特例.中国数千个城镇和小城市都有类似的问题,因此中国快速城市化的风险也变得明显.

　　 不过城市化的潜力和问题一样显而易见.根据中国政府顾问、农业政策专家韩军(音译)的研究,从现在到2040年,中国的城市人口最多将增加4亿.换句话说,城市每年将吸收约1,500万新居民.

　　 "这意味着增长,"渣打银行中国研究部主管王志浩(Stephen Green)对路透表示."这代表更好的教育和医疗、更高的劳动生产力和更高的工资.居住在城市的人通常消费更多.所以这是中国经济变得更富裕、更平衡的关键所在.这种情况越快发生,就越好."

新世代消费群

　　 从段国飞(音译)的新公寓窗边看出去,固始想要从沉寂小镇跃升为繁华城市的企图心,显得比较有希望一些--纵使从创造就业角度来看,转型速度没有理想中那麽快.

　　 段国飞和妻子让非(音译)住在香樟苑,这是一处住宅开发区,卖出了许多公寓,房屋仲介商带着一批批潜力买主看屋.

　　 段国飞夫妇的公寓里挂着柔焦唯美的婚纱照,大尺寸的薄型电视正对着玻璃茶几.这副景象与他们从小生长的泥砖村落有极大落差.段国飞的父母都是农民,他的岳父在村子里教书.

　　 这对年轻夫妇是中国农村世代变迁的缩影.他们在离乡千里的都市工作,但住在都市花费太高,而且户籍制度不允许他们落户,然而他们也已经无法放弃城镇生活返回故乡.

　　 "以前大家都是在家乡村落盖房子,"段国飞说."现在所有人都在县城里买房.我爸妈的亲戚全都搬来这儿了,因为日子轻松多了."

　　 固始位于河南省的偏远地区,紧临着安徽省,从固始可以充分看出人口迁移如何改变了中国农村面貌.

　　 县政府宣传部门官员蔡立明(音译)指出,固始县170万人口中大约有50万人在外地工厂、商店、企业工作或是经商.县政府计画吸引这些外流人口返乡买房,投资存款,创造就业.但许多人搬回固始後却大失所望.

　　 "这里是有一些工作,但薪水比较少,"吴安霞(音译)说.她为了确保儿子能够进入不错的学校就读,从上海搬到固始,因为受到官方规定限制,外地民众子女无法进入上海的好学校."我在上海担任仓库经理,"吴安霞说."但是回到固始,什麽工作也没有.于是我就去作清洁工."

　　 从1978年改革开放迄今的中国城镇化阶段,北至天津南到深圳的许多新兴沿海城市涌入大批农民工.去年大约有1.4亿人.

　　 但很少人能够落地生根.户籍制度让他们无法在家乡以外获得许多福利,像是公立教育.根据国家统计局资料,到2004年时,只有19%的农民工在城市落户.

　　 在城镇化的新阶段,中国当局的策略不是让农民流入沿海大城市,而是希望他们迁移到内地的新城镇.最明确的表态就是1月公布、勾勒2010年政策方向的共产党中央一号文件.中国当局誓言要改革户籍制度,让农民有权享有与城市居民相同的服务,但前提是农民只能迁移到原本省份的小型城市.

　　 据麦肯锡报告,到2025年中国将有221座人口超过百万的城市,而欧洲仅有35个.2004年中国有108座这样的城市.

　　 1990年代中国曾在户口改革试验中尝试过一次发展小城市.

　　 "由于小城市就业机会有限,公共服务不到位,没有取得多大成效,"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教授陶然称.

　　 段国飞和让非在香樟苑里装修现代的公寓并不能掩盖固始难以创造长期工作的事实.段国飞每月靠装修房子的收入大约2,000元人民币.但官方抑制地产行业,这个支撑固始经济的支柱将随房屋空置增多而遭殃.

官员的野心

　　 曾主持固始县转型的原县委书记郭永昌正在狱中等待刑满之日.郭永昌去年因贪污落马前曾担任该县县委书记四年.他的一名下属,固始县负责土地决策的副主管符孔道(音)已于去年初自杀.

　　 矗立在新政府办公驻地的十层抛光石材大楼,相邻的宽阔广场,曾经肥沃的农田上未完工的别墅--郭永昌对于固始的野心及自己的野心在县城中显露无遗,付出的成本也随处可见.

　　 "就算所有人都搬进县城,也填不满这些房子,"出租车司机周俊(音译)在开过大片无人居住的公寓群时说.她说她可以通过悬挂在窗外的空调外置机来判断哪些房子是空置的.如果没有就说明里面没人居住.她的车驶过一栋有72个窗口的大楼,仅挂有两个空调外置机.

　　 在一份简短的官方声明中,郭永昌免职的原因是在他成为固始县委书记前职务时贪污.但人们相信他的罪行在成为固始一把手後变本加厉.

　　 "他太贪了,拿的太多了.在这里,你可以占用土地,贱卖後大赚特赚,"固始房地产市场的一个小投资人任军(音译)称.

　　 郭永昌2004年来到固始,当时他自己和固始县都是前途一片光明.他拥有律师资格,是一位作风硬朗的官员,希望通过与当地企业家密切合作把固始和自己推向更大的舞台.郭永昌在接受决策杂志采访时曾表示,"把政府当作企业来经营;把城市当作商品来经营."

　　 他大胆地实践这样的哲学.在当地人开了一所奢华洗浴场所时,郭永昌保证他本人及其他高级县领导都会到场出席剪彩仪式.据那份2005年杂志访谈,郭永昌表示,"我们必须对企业家更好,一定要和他们一起泡澡."

　　 固始向房地产开发商提供大量廉价地皮,无视中央政府三令五申要求放缓徵地用于地产开发.

　　 据南方都市报6月的一则报导,郭永昌对手下官员表示,"中央政府已经要求地方政府完全冻结土地徵用,所以我们必须加快徵地,最多要徵一万亩地.要不然,我们靠什麽去发展固始县?"

　　 那时固始县政府徵用的土地有一部分进入两个大型地产项目,而地产开发商反过来则为县政府带来财政收入,解决了新办公楼和各类历史遗址的建设经费问题.

　　 县政府办公楼主楼附近就是中国人民银行固始县支行,嵌有雕刻的石?和配有石蛙雕塑的喷泉,让人在河南也彷若置身欧洲贵族庄园.纪念固始县作为革命摇篮的博物馆外观也一样华丽,却门可罗雀.

　　 想当年,固始从一个贫穷的闭塞小镇脱胎换骨成为推进城镇化的模范县城,这为郭永昌和县政府赢得赞誉,高层官员也慕名而来参观他们的工作成果.时任河南省省委书记徐光春就曾对郭永昌表示,固始县为河南省树立一个学习和赶超的榜样.他还对郭永昌说,"你的想法都非常好".

地方政府的"土地财政"

　　 刻意想留下政绩的官员是城镇化进程的主要推动者,他们藉此打通仕途,顺便还积累个人财富.中国担心类似郭永昌的负面发展模式可能被其它城市和县城模仿.

　　 地方官员拥有对土地和投资极大的控制权.为了将尘土弥漫的小县城转变为让人耳目一新的城市,这些官员让地方政府背负高得吓人的债务,并形成无计划占地推进城镇化的模式,这对中国经济和社会将造成伤害.

　　 此局面的形成与错误的激励机制脱不了关系.借用人民大学经济学教授陶然的话来形容就是,中国地方政府高度依赖"土地财政".1994年的税收体制改革将大部分地方税收转移至中央政府,留给省市,尤其是县城更大的负担.但後来,地方政府发现可以通过土地填补财政缺口.他们便以低价从农民手中徵地,然後将地卖给开发商,赚取非常可观的收益,与此同时很多地产商靠国有银行提供的低成本贷款开展建筑项目.

　　 中国财政状况整体向好,至少从官方数字来看是这样.中央政府称其总负债仅相当于国内生产总值(GDP)的20%,相比之下,美国高达约80%,日本甚至接近200%.但中国政府也承认,如果计入地方政府债务,财政状况就差一些.

　　 虽然法律明文规定不允许省市级政府借款,但他们设法避开规定,通过政府支持的投资机构借款.据中国银监会称,这些融资机构总计从银行借入7.7万亿(兆) 元人民币.光这个数字就已超过中国国家债务的规模,有人怀疑实际总数可能更高.中国监管层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程度後,在今年初警告银行要严控对地方政府的贷款.

　　 固始县多年来一直与中央政策背道而驰,竭力寻找各种方法来刺激投资,逃避对地方债务的种种限制.固始通过融资机构绕道进行的种种开支,还不知道是否划算.

　　 在2009年开发项目中,固始县建设投资公司成为自来水厂开发商,以及一家宾馆和娱乐场所的主要投资方.对这个已经建成一家新的宾馆而游客却寥寥无几的县城来说,这些项目是否有建设的必要还得打个问号.

　　 其他土地和资金浪费的例子在固始这片土地上比比皆是.位于县郊在徵用土地上建起的"河原大学"(音译)校园,如今已是一片废墟.自打几年前投资方消失之後,就剩几名保安还挂念着这里倒塌了的建筑.

　　 "他们都跑了,就留下这些破破烂烂的建筑,"70多岁的附近村民傅金枝(音译)说道,"我们受到了伤害,但是我们能怎麽办呢?"

　　 中国城镇化的各项数字大得惊人.

　　 麦肯锡出具的报告称,为方便大量新城市居民的衣食住行,中国必须修建50亿平方米的道路、建造500万座楼房、包括5万栋摩天大楼,以及增加170座大众运输系统.所有这些都必须在2025年完成.

　　 欲速则不达,犯错将在所难免.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这些城市还没有机会自然地内生成长.真正的风险在于这些城市将十分杂乱无序,"北京龙州经讯(Dragonomics)研究咨询公司的Arthur Kroeber说道.

　　 他并称,官员们几乎没有考虑过节能或生活质量问题,他们的主要目标就是建设再建设.

　　 部分中国官员已经开始思考放慢经济增长步伐的必要性,两位数增长几乎成为过去10年中国经济增长状况的代名词.

　　 Kroeber称,"放慢增长速度可能是好的,因为事事繁荣的时候,就没人有动力小心仔细地做事了."

商界精英

　　 如果说前固始县委书记郭永昌是固始狂热开发的幕後推手,陈峰就是那个实际挑大梁的人.但是在郭永昌入狱之际,陈峰已变身河南商界精英.

　　 信合房地产董事长陈峰是固始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他的住宅目标群体是那些怀揣着钱和中产阶级梦想的返乡人.

　　 固始县黄金地段矗立着三座信合房地产的楼盘,造型现代,线条流畅,规划细致.陈峰的最新项目"金色阳光"是共有60栋建筑的社区.

　　 就像中国多数功成名就的房地产巨头一样,陈峰的政府背景也相当深厚.他曾经是县人大代表,并将信合打造成政府开发计划的实施平台,兴建占地六平方公里的政府办公大楼和学校等公共设施.信合知道,学校是一大卖点.每个在香樟苑买房的家庭都可以得到学费打折20%的优惠.

　　 中国农村和城市之间的最大差距之一就是教育,这也是内陆地区如此落後,以至于人口纷纷外流的原因之一.

　　 "这个国家到处都是这种情况,"三农问题专家李昌平称,"官员精力集中在县市和大城镇的学校支出上,家长们为了孩子就不得不搬到这些地方."

　　 陈峰就像中国大多数商业成功人士一样头脑灵活.郭永昌被逮捕後的过去一年里,固始尝试转变发展战略,陈峰也在尝试改变信合的侧重点.

　　 信合6月发表声明称,公司已经响应政府打造工业强县的号召,作出从房地产开发商到工业企业的战略性转变.该公司已投资于一家医用输液袋生产厂.

　　 该公司今年5月更名为河南信合建筑和投资集团,公司名称加入"河南",显然得到政府的明确批准,凸显其在官方眼中的身分已今非昔比,亦有助于公司在固始以外开展业务.

　　 在中国,到处都可以看到行政权力、巨额资本以及急功近利的城市化雄心夹杂在一起,在农村偏远地区尤是如此.

　　 河南是中国最贫困的省份之一,城市人口比例仅为36%.该省已经将快速城镇化作为发展的基础战略.

　　 河南南部最大的城市--信阳,已经建好18层高的政府大楼,俯瞰一座宽阔广场.信阳市市长郭瑞民告诉路透,市领导们认为气势宏伟的政府大楼将吸引更多的投资者前来.

　　 在距离信阳两小时车程的南阳,一座拥有逾100万人口的城市,高层公寓和写字楼在该市新设的"高新技术开发区"如雨後春笋般拔地而起.

　　 "这些大楼很漂亮,可是当你像我这样岁数时,看着它们就会眼晕,"肖春旗(音译)望着村边四座30层高的公寓楼如是说.

积累的民怨

　　 中国法律明文规定,农地归村民集体所有.但现实是农地被地方政府把持.他们有权决定谁可以徵用农地将之转变成开发用地,而不是农民.农民们表示,土地徵用规定不利于保护其利益,而官员和那些拥有广泛关系的开发商却可以据其徵收农民的土地,且不给合理补偿.

　　"城市化所面临的一个主要难题是土地资源浪费,因为在中国以很低的成本徵收农民的土地太容易了,"中国社科院农村所研究员党国英说,"因此我们的新城市遍布宽阔的马路和宽敞的公园,这实在是浪费."

　　一些中国的学者表示,随着城市化的加速,这种积累的不满可能引发更为尖锐的社会矛盾.

　　"过去30年中国所追求的城市化道路,并不比拉美和印度的贫民窟模式要好,"中共中央党校研究室副主任周天勇在最近发表的一篇总结中国城市化道路的文章中写道."此外,如果不加调整继续实行这条道路,最终无疑会导致大量的社会矛盾."

　　在固始,我们不难发现这种躁动迹象.一些抗议者要求进行政治和经济改革,改变共产党由上而下的领导模式.

　　"固始的土地保护运动就像一股旋风,"一名上访农民的请愿书中这样写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固始一名常年上访者周德才(音译)透露一个联合全国各地失地农民上访的计划.他拿出照片,据他说是纪录了数十名、有时甚至是数百名村民保护土地的抗争行为.

　　"我们那里的无情开发已经放慢了,不过这是因为农民的反抗,而不是政府的指令,"周德才说.土地制度需要改革,因此农民能够自己决定是否出让土地,并切实获得补偿,他说.

　　不过即便是不满的农民似乎也无法阻止城市化浪潮吞没农村.当他们继续在抗争的同时,他们的子女当中已有很多人离开农田,在工厂上班并住在公寓里.

　　"城市化是大势所趋.不管你愿不愿意.没得选择.不过这种城市化道路是一个畸形的泡沫,"周德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