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我的市民主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21:39:08
我演讲很挑剔的,这里音箱有很大的噪音,哈哈,好像有水车在转。我试试,因为我对噪音特别过敏。 

请让外面的同学都进来,前边可以席地而坐,讲台上也可以坐人。(被保安堵在门外学生蜂拥而入。) 

各位大家晚安,第一次来四川,来成都。每到一个城市,有时会带着失望离开,很多事都要靠缘分。今天下午两点钟到,一下飞机就去了武侯祠。对武侯祠的印象是,如果这个城市要引诱一位陌生的客人,就要从这里开始。 

来之前,我收到这里一位同学发给我的电子邮件,上面介绍我是德籍。首先,我想声明一点:我不是德籍。我在美国待了9年,欧洲待了13年,一共是22年在国外。一家四口,丈夫、孩子都是德籍,只有我是****的护照。一家人如果要旅游欧洲七个国家,只有我一个人必须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地签护照,非常麻烦。我之所以保留****的国籍,不是出于爱国,仅仅是因为从86年开始,在李登辉先生12年的执政中,我持续不断地批判他的政府。如果我入了德籍,我有何立场对他的政府进行批判,去尽一个知识分子的责任呢?所以在这里,我要澄清一下,我不是德籍。 

今天,我的演讲题目是《我的市民主义》。 

当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如何才能通过这个城市的表面看到它后面的东西?假设一场暴雨过后,穿上一双白色鞋子出去走一圈。有的城市走一圈回来,鞋子干干净净,可以直接踩在地毯上。有的城市走回来,满脚都是泥泞,说明这个城市基础建设不好。“基建”的英文是“capital construction”,指地下管线的铺设。如果一个陌生的城市,暴雨过后路面淹水,如70年代的台北就是这样,说明地下水系统不好。但是,这个城市的表面绿化很好,说明市长只注重表面的东西,不重视与市民安居乐业息息相关的下水道。 

一次,我和我的一个孩子去中国的一个城市,这里不点名了。这个城市马路很宽,路中间有绿化带和花圃。我的孩子突然对我说:“妈,这个城市有问题!”我问他:“什么问题?”他说:“我看到这里的民居很破烂,但是天桥下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都种着花,说明这个城市只注重外表形象,不注重民生。”所以,判断一个城市,只需看一看它的政府机关是否堂皇华丽,而民居是否一片破败。还有一个蛛丝马迹,就是看这个城市是否有很多用高大围墙隐藏着的空间,里面的玄机普通市民无法知道。 

我的市民主义就是指,这个城市变成什么样子,是由某个人决策,还是全体市民的意愿。如果是市民的建议参预进来,就很不一样。 

了解一个城市,不需要知道这个城市的历史,只要看一下官员、警察与市民对话时的肢体语言就知道了,如果一方是趾高气扬,另一方是卑躬屈膝,这个城市就有问题。89年以前,我去东德,验护照时,东德一方的检查人员在黑色玻璃后面,你看不见他,他能看到你,仿佛要给人敌明我暗的感觉。89年我到苏联也是一样,护照被毕恭毕敬地递进去,结果被里面的人恶狠狠地丢出来。89年以后,我再去,玻璃拿掉了,人与人的关系,权力与义务都变了,原来傲慢的官员都变得笑容可掬。还有一点蛛丝马迹,就是看市政府门口有没有诉冤的人。所以,一个城市的基建包括两个层面:一个是硬件的地下水管道,一个是软件的司法。我们不需要知道这个城市的历史,只需要看一下这两个方面的知道了。 

在台北,一年有16个亿(折合4亿人民币)的基建预算,如何判断它是服务于大多数市民,还是某一阶级的极少数人?这需要培养民间非政府的文化组织,让这些民间组织有足够的知识,知道足够多的内情,可以监督和抗衡政府。政府存在的目的是为了纳税人,这是市民主义的第一个基础。 

市民主义的第二个基础是一个城市的性格,不只是迎合某个官员的自上而下的意志,而要按它自己的需求和性格自己发展。城市里,有颓废的作家、前卫的艺术家、坚持传统的国粹派,这些不同的人群相互冲突、融合,最后产生一个核心的价值,它是自下而上的,这就是这个城市的性格。

最后,谈谈一个城市应坚守旧的传统,还是追求新的时尚。我有一个非理论的,却是实际的观点。老区有我们童年的记忆,如果有16亿,维护老区比夷平它的钱多,我宁可花更多的钱更新老区的内部。把老区保存下来,新楼的建设可以慢下来一点。但主要还是看这样做是为了市民的存在,还是为了其他的目的而存在。 

不久前,我在北大讲演,最后有个学生问我:“为什么没有谈到民主?”这件事对我震憾很大,因为那天我整晚都在讲民主。通过这件事,我知道我们的对于民主的理念有很大的不同。今天我所说的民主,不是年轻时抛头颅、洒热血的民主,今天我所说的民主不是激情的,而是务实的。所以,今天我整晚都在讲民主,希望大家能听懂我的意思。谢谢!(掌声) 

主持人(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谢谢龙应台先生的演讲,我听了深受启发(这让拾遗想起“三个代表”学习班上的例行发言^_^)。龙先生的演讲对我们进行文化研究很有意义。很多学者的问题都表现在现实生活中,正如温总理所说……(后面的内容被哄笑声淹没了^_^) 

下面是回答提问: 

问:对于现在中国社会对传统文化的忽视,和对外国文化的倾斜,您怎么看?(提问者赠龙应台先生一根载人航天纪念胸针。) 

答:上几代人生活在巨大的政治动荡中,封闭在政治围城里,出现了根本上的文化断层。我们现在需要补习的不仅仅是传统文化,还有外国文化,两者要同时要进来。如果你们传统的基础不好时,不妨先吸收外国文化,让它成为实在的成分。但是,没有传统的基础,外国的东西终究都是泡沫,会让人充满困惑。相反,如果先有传统的基础,再吸收外国文化,则可能贯通。传统的东西中也有鲜活的东西,要看你有没有慧眼。         

问:我看龙先生的文章很有性格,为什么您与外界交流却很审慎呢? 

答:哈哈,你以为我是一个剑拔弩张的人,其实文章与本人的落差很大。很多人对知识分子的男女性别有偏见。我习惯于一只手写大块文章,一只手为孩子换尿布。这是一种快乐的实践,那种一刀两断的二分法有问题。那个在云端的和脚踏实地的其实是同一个人。有时,在台北的街头,我会注视一个正在喂奶的女人,一看就是一个小时。用脑思考宇宙的大智慧,用心关爱花花草草,二者并不矛盾。 

问:请问文学与政治的关系? 

答:二者不一定有关系。文学的精神是自由。我现在比较赞成林语堂的态度,而不一定认同鲁迅的态度。文学本没有应该与不应该,但是中国文学传统中有文以载道的传统,与政治有很大的关系,士大夫是文学创作与经世之道的结合,一边为国家出力、做事,一边批判现实政治。文人要以追求自由为不可遏制的需求,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我文字比较平民化,多一些具体的描述,这是希望与普通的市民对话。 

问:您认为,中国女性从过去清教般的束缚到现在的商业化,应该怎么办? 

答:80年,我到大陆,那时在大陆看不到高跟鞋,到处都是假小子,女性的装束很中性化。台湾人看了都说:“中国妇女真解放。”这其实是表面上的,实际上是马列主义教条从上而下造成的男女平等。大陆开放后,什么金丝雀、包二奶又都出现了,又重新回到五十年前。我的策略是:女性面对商业社会的异化,在西方、台湾都一样,女性如何从包装中体现自我意识?大陆女性现在马上生出一套意识是不可能的,需要与国际妇女运动结盟。 

问:虽然,主办方事前已经打过招呼,今天不准提政治问题,但我还是想问一个政治问题。有人说,台湾已进入孙中山先生所说的宪政时期,大陆还在训政,你认为,我们大学生对宪政该做些什么? 

答:台北今天下午有50万人上街抗议,这样的抗议已经持续6天了。现在怎么样了,我不知道。在这里,我没有新闻。但是,台湾的经验告诉我们,求自由、求民主,不是从军政到训政,再到宪政这样简单的直线形,而是Z形的路。大家可以看到,现在台湾的选举机器出了问题,出现了选举被操纵、作假的问题。它正考验我们还有没有智慧和能力去解决这个问题。民主的道路是曲曲折折、反反复复的,不是简单的直线形。前几天,我看到一篇美国记者的文章,名字叫《美国是否可能重建它的民主》。美国这样成熟的民主制度尚且如此,更不要说我们了。在大陆,从孙志刚案以来,又陆续看到拆迁的农民要求《宪法》给予说明,这是好现象。去年,重庆有个女大学生因怀孕被校方开除,她的父母不再因社会压力而羞于启齿,而是勇敢地站出来和校方打官司,这就是大陆社会的进步。所以,民主、自由不是慷慨激昂的呼喊,而是每一天踏踏实实的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