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谈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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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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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人文章,历来皆有;时下所谓“酷评”,亦属此类。在我看来,这不一定是坏事。我是经历过“大批判”年代的人;这里所说骂人文章,好像也是一种批判,但究竟有所不同。不同之处在于不复是集体针对个人,而是个人针对个人,于被骂者并无多大危险,或许还有好处也未可知。说来不过是批评,只是态度有点异样,言辞有点怪相就是了。如果普通批评算是善意批评的话,骂人文章大概就是恶意批评。然而我们的批评环境,迄今还称不上十分健全,普通批评能否被视为善意,尚且是个问题。对大多数被批评者来说,真正善意的,恐怕是不批评罢。在他们(以及相当一部分读者)眼中,普通批评或许正是骂人,所以普通批评是否真的存在,更是一个问题。
然而骂人文章与普通批评(即便它只是一种理想状态)到底还有区别。后者尽管未必被承认是善意,前者之为非善意却是确定无疑的了;所谓恶意,也就是这个意思。查《现代汉语词典》,“恶意”即“不良的居心,坏的用意”。不过涉及文章,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盖此种“居心”与“用意”,实与他人和社会无关,而单单是对被批评者的“不良”与“坏”,——至于是否真能产生这样效果,如前所述,其实尚未确定。从“健全的批评环境”考虑,这殊不合乎与人为善之道,因而未臻此境,但是毕竟真在批评,至少较之不批评,离“健全”可能还要靠近一点儿。不批评就是善意的么,倒也未必。清人赵南星所著《笑赞》有一则云:“一儒生以太行山作代形山,一儒生曰:‘乃泰杭耳。’其人曰:‘我亲到山下,见其碑也。’相争不决,曰:‘我二人赌一东道,某学究识字多,试往问之。’及见学究问之,学究曰:‘是代形也。’输东道者怨之,学究曰:‘你虽输一东道,却教他念一生别字。’”这是不批评的好例子,论其恶意,绝不亚于骂人。作者评说:“学究之存心忍矣哉,使人终身不知太行山。”“忍”也就是“狠”罢。
前已言明,骂人文章,恶意但有动机,结果未必如其所愿;我们读了所能确定的,不在被批评者,倒在批评者一方。文章无拘恶意善意,除了所批评的内容之外,体现的都是批评者的“意”,即如知堂所说:“无论骂人或颂扬人,里边所表现出来的反正都是自己。”(《苦茶随笔·半农纪念》)“意”之高下,并不简单以善恶区分;即便是恶意,也自有高下。讲句老实话,我素来是爱读骂人文章的,但是并不一概爱读,一定要有意思,写得好。以我之阅读经验,近百年来此中圣手,只有两位,一是鲁迅,一是刘半农。鲁迅的《华盖集》正续编,在他的杂文集中首屈一指,其中骂陈源那些篇章,真是令人不亦快哉。刘半农虽然没有鲁迅写得多,水准却未必在其下,从早期的《奉答王敬轩先生》到最后的《南无阿弥陀佛戴传贤》,都是如此。同为骂人文章,两位风格又有所不同,刘半农是热闹,鲁迅则是深刻。他们都是骂人而骂出境界来了。时过境迁,所骂之事,甚至被骂之人,俱往矣,而文章魅力常在。从前我写文章谈及此事说:“我们不妨仿照‘才华横溢’创造一个‘智慧横溢’的说法,否则很难形容读他们作品时所得快感。他们写作正是与对手斗法,又总技高一筹,文章犹是余事,无比智慧才是本色。两位早早儿下世,骂人文章再也不复精彩了。”这一层,如果拿来和时下“酷评”比较一下,就了然了。
骂人文章,无非也是文章罢了。相比之下,可能更难写一点儿,因为要有特别本事。具体说来,要能骂人,即具识见;会骂人,即有技巧。梁实秋写过《骂人的艺术》,若前述鲁、刘两位,是深娴此道者也。至于梁氏尚是纸上谈兵,至少鲁迅骂他,并未照搬所述诸法,而是别出心裁,其精妙处,恐怕他一生也难以领会。梁文所列“骂人的艺术”凡十条,其三曰“无骂不如己者”,是就效果而言,即骂了不如己者,反替对方扬名;但是鲁迅、刘半农骂人,的确压根儿瞧不上对手,譬如鲁迅就很不拿梁实秋当回事儿。所以前述“恶意”,乃是一种俯视态度;将此种态度形诸言辞,我们知道是恶意。但是得以俯视,要自己真在高处,不是假装出来的。骂人文章,归根结底是批评者对被批评者的文化优势,智慧优势,此外并配合以相应言辞,即上述“能骂人”与“会骂人”也。鲁、刘都是语言大师,后一方面自然不在话下,不过关键还是识见太高,有这个做底子。现在报上所谓“酷评”,我偶尔读到一二,觉得有时被骂者未必不该骂,骂人者却毫无上述优势可言,若论识见,似乎正与被骂者相当,甚至更在其下,有如泼妇骂街,读来只觉好笑。不过我们犯不上再骂他们就是了,且来一学《笑赞》里的老学究罢。
止庵/文 《北京日报》2001-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