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当怎样展现灾难?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21:14:30
我们应当怎样展现灾难?  灾难记忆固然痛苦,但除表达对受难亲人和同胞的追思和哀悼外,也在强化人类珍惜和敬重生命,对大自然和某种超验事物心存敬畏,这种敬畏之心是人类向善的精神驱动力

      - 访谈动机

  电影《唐山大地震》上映,很多人擦着眼泪走出影院,有人认为这是一部“对得起灾难”的电影,也有人批评“揭民族伤疤发国难财”、情节像电视剧、价值观腐朽等等。

  影片好坏见仁见智,却提供了一次讨论“如何记忆和展现灾难”的契机:多难的中国,我们以什么理由记忆灾难,以什么方式展现灾难?

  展现的理由 记住灾难是重建第一步

  新京报:有一种观点,认为将以人的生命为沉痛代价的真实事件拍成电影,让大家或观赏体验或煽情流泪,是不合适的,尤其是会揭开经历过灾难的人的伤疤。也有观点认为,灾难理应被人类记忆和展示,忘记灾难才是最可怕的。你怎么看?

  张闳:遗忘是一种生存本能。逝者不能复生。通过遗忘灾难,能够减缓悲痛给生者造成的心理伤害,让生者赢得更多的活下去的理由。

  然而,如果说遗忘是本能,那么,记忆则需要良知。良知要求我们记忆,记住那些死难的同胞,记住那些失去亲人的痛苦。另一方面,记忆又唤醒良知,唤醒我们内心深处珍惜亲情和尊重生命的情感。

  由于缺乏对灾难记忆的珍重,中国社会自古以来就缺乏有效地应对大规模灾害的机制和能力。当灾难来临之际,每一次我们都像是第一次遇见一样惊慌失措。同样,当灾难过去之后,我们又总是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安之若素。在健忘的废墟上重建一切,看上去焕然一新,但却是一种虚假的乐观。

  记住灾难,是灾后精神重建的第一步。只有记住,而不是遗忘,才能够克服和超越。记住,并保护那些在对抗灾难的过程中萌生的社会新精神,保持那些脆弱的核心价值不至于重新在遗忘和麻木中沦落。

  新京报:我们应该怎样记忆和展现灾难,灾难对我们人类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要从中获得什么?

  张闳:灾难也是人类生存经验中的一部分。古代人将天灾看成是来自某种神秘力量的警示和惩戒。天灾是一种偶然的、不可预知和无法克服的变故,这一点,提醒人类对自身有限性、生命的脆弱性的认知。灾难记忆构成了人类意识的一部分,尤其是深层的无意识部分。

  灾难记忆固然是痛苦的,有时甚至是残忍的,但灾难记忆除表达对受难的亲人和同胞的追思和哀悼之外,同时也在强化人类珍惜和敬重生命,对大自然和某种超验事物心存敬畏。这种敬畏之心,是人类向善的精神驱动力。

  而且,面对灾难,人类体味着生存的苦痛,同时也选择了担当。哀伤与坚强、绝望与希望、畏惧与勇气,这些悖谬、甚至是相互冲突的人类精神特质,在此刻却一同呈现出来,从中可以看到人的脆弱和强大、卑微和崇高、渺小和伟大的并存状态。

  在生存的艰难中,选择更有价值的生活,追求生命的至善境界,这就像是悲剧艺术一样。悲剧所传达出来的悲伤的情感,却能唤起人们生存的勇气,净化人的心灵。

  展现的形式 微观视角更能打动人心

  新京报:电影《唐山大地震》和我之前的想象不一样,我以为会是一个对灾难全景式、史诗性的展示,但实际上影片讲述了一个震后家庭母女心灵重建的故事,灾难本身的展示只占开头很小的篇幅。客观地说,讲故事可能更打动人心。你觉得这种小切口介入是不是展现灾难的好方法?

  张闳:灾难片在现代电影中可以说是一种成熟的类型片,但即使是好莱坞的灾难片,也很难说就是一成不变的。

  电影艺术并无定法。艺术的震撼力,未必来自题材上和场面规模上的巨大。

  微观视角进入灾难叙事,在艺术上更容易把握,也更容易做到细微、精致,这样,就有可能更好地让故事进入到一个更为内在的情感世界当中。

  新京报:关注地震后人的心灵震荡、痛苦和重建,是不是一个很好的主题?影片中有台词,说房子可以重建起来,心却可能一直活在废墟里。关注人心,是不是中国影片的一次进步?

  张闳:是的。国内影片一度热衷于模仿好莱坞大片的思路,好大喜功,虚夸空洞。这种思路在拍其他题材的片子时尚无大碍,但拍唐山大地震这样的题材的作品,如果一味地追求感官刺激性效果的话,就有点儿不道德了。

  艺术作品关注灾难中的人,关注具体的人的内心情感,应该看做是一种进步。

  新京报:但也存在一个问题,尽管讲述情感故事更触动人心,但这样的故事可以移植到任何一场灾难中去,甚至一次普通的车祸也可以作为背景来展开。这种对灾难的展示会不会陷入离题太远的麻烦?

  张闳:确实如此。灾难就是灾难,从某种意义上说,所有的灾难,无论大小,对于当事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但面对某一特定的灾难,如唐山大地震,究竟应该如何来表现,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不过,我认为,不能要求一部作品解决所有问题。应该有更多的作品去尝试以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手法,来表现这种重大的题材。这样或许会更合适一些。

  新京报:国外有专门的灾难类型片,比如《泰坦尼克号》,里面展示的人性打动了很多人,他们是否摸索出了一套比较好的展示灾难的套路?

  张闳:泰坦尼克号的故事,其实也被拍过许多次,风格和主题均有所不同。最新拍摄的一部,在艺术上和商业上都很成功,影响更大一些,以致一般公众以为只有这么一部《泰坦尼克号》。但我觉得,它只是灾难主题的影片的模式之一。

  当然,揭示人性,打动人心是这一类影片成功的主要因素。这一点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要不然它也不可能获得全球性的成功。

    展现的内容

    不能过分渲染“感恩”

  新京报:有学者谈到,过去我们对灾难的展示,往往是这样一个模式“灾害发生———获救———感恩”,“报道和叙述的重点不是‘灾害’,而是‘救灾’”。而汶川地震,我们的媒体直接将镜头对准了灾难本身,一个个鲜活的故事得到展示,打动了更多人的心,也赢得了更多的支援。这种转变能够打动人心的关键是什么?

  张闳:我不知道那些渲染“感恩”的人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和心理。他们似乎很喜欢天灾降临,好像早就盼着出点什么事,好让他们上演“感恩”的喜剧?

  汶川地震后,就出现了王兆山这样的人,面对亡灵无耻地唱着赞歌。但每一次大灾过后,都会有寡廉鲜耻的“文奴”出来表演。大众媒体相对来说则要好一些。

  公众关注灾难,首先希望了解的是灾难的真相,是现场的实情。救援,是社会的每一分子应尽的义务,不是为了“感恩”而去的。只有面对灾难本身,救援才是必要的,才真正显示出救援的意义,才会打动人心。否则,救援就容易变成一场表演。过分渲染“感恩”,只能令人反感,好像是要从灾难中捞取什么似的。

  新京报:客观地说,救援过程确实有震撼人心的故事,军队、政府和志愿者争分夺秒的救援可歌可泣,这个部分要不要展示?在好莱坞灾难片中,拯救历来是拿手好戏,主人公的救世主形象正是借此得以塑造。

  张闳:我想,每一个参与救援的人,无论是官方组织的还是民间自愿的,他们都不是为了自己逞英雄,不是为了自我表现,不是为了日后被“感恩”而去的。天然的同情心、责任感和生命博爱,应该是普世性的。表现救援,如果偏离了这一原则,而过分将救援者英雄化,这等于是喧宾夺主,就很不好了。

  至于说到灾难片模式,前面已经说过,好莱坞也并不是生产千篇一律的灾难片。有一些是商业化程度很高的片子,灾难只是一种手段,目的是借灾难来营造视觉(和听觉)的震撼效果,比如较早引进中国的好莱坞大片《龙卷风》。还有一类灾难片,是探索人性或表达某种特殊的自然观和伦理观的,如《大白鲨》、《异形》等。这些影片虚构性较强,商业色彩也很重,表达手段也相对较自由。

  而对《唐山大地震》这样一个有一定程度的纪实性的电影来说,这些模式就不怎么合适了。

  新京报:电影《唐山大地震》最后一个镜头,是一位真实的幸存者站在刻着死难者名字的纪念墙下,深情凝视。将所有死难者名字刻在纪念碑上,是近年来才有的。你怎么评价这个做法?人们对它的肯定说明了什么?

  张闳:这个结尾有一点理想主义的味道。应该说,它传达了主创人员的良好愿景。据我所知,很多灾难中,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在死后,只是一串模糊的数字,缺乏对一个具体生命的关注,记忆也等于遗忘。正因为如此,影片的这个结尾,毋宁说是一种呼吁,一种对真实、具体的生命至上原则的呼吁。

  从根本上说,我们是一个健忘的民族。所以,要反抗遗忘,有意的或无意的遗忘。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透明的资讯是对记忆的保护。理性的反思则是对记忆的强化,甚至是对灾难记忆的更进一步的治疗,是为社会建构健全、有机的纠错机制不可缺少的重要部件。生命价值至上,则是社会精神的价值核心,确立这一价值核心,重建的空间才有可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