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四军中战友情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2:33:59
新四军中战友情

 

  从《访东平故居》五首诗谈起

 

  聂绀弩有过两次军队生涯。第一次是1924年考入黄埔军校,翌年参加东征,并在彭湃的海丰农民运动讲习所任教官。1926年以后行踪不定,曾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南京中央通讯社任职,日本东京和上海参加“左联”活动。第二次进入军队是1938年,到了皖南,在新四军军部从事文化工作。

 

  两次军旅生活时间都不长,但他具有某种军人的性格。对他的文学事业影响也很深,海丰和皖南的影子出现在他许多的作品中。如在《小号兵》这篇短文中,他这样写一个冬天的早晨的情景:

 

  正走着,什么地方的军乐队由远而近地送来一阵嘹亮的号音。那号音在寂静的街上震颤、回旋,仿佛石投入水时所引起的涟漪。我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侧耳探索那号音的来处,我究竟爱军队的呀!

 

  转眼之间,军乐队从对过不远的一条窄巷里出来了……我想:“孩子们长大起来了!”不觉欢悦地点着头,独自在心里发出无名的欢笑,仿佛看见那些小号兵,正在前线吹着冲锋号,驱遣着英勇的将士杀戮敌人!

 

  档案中有几页忆写旧作的诗稿,钢笔书写,与聂绀弩的笔迹似有不同。有可能是牢房中条件所限,草率写来,字迹有所变形。也有可能这是关在一起的狱友所誊写,非本人手迹。这几页诗稿中有《访丘东平故居》诗五首,是聂绀弩1964年南下广东时的旧作。诗的内容虽然是怀念新四军中的战友,其间却流露着他自己在那些战斗岁月中的切身感受。

 

              (一)

  英雄树上没花开,马福兰村有草莱。

  难兄难弟此墙屋,成龙成虎各风雷。

  才三十岁真雄鬼,无第七连也霸才。

  老母八旬披鹤发,默迎儿子故人来。

 

  “英雄树”明指木棉,而语意双关。既“没花开”,且“有草莱”,烈士故居的苍凉气氛扑面而来;由此自然引出了东平弟兄们如龙似虎、搏击风雷的往事怀想。东平兄弟八人,上海“一二八”淞沪抗战中有他兄弟四人同上战场。1938年东平进入新四军,1941年牺牲,时仅31岁,所以说是“才三十岁真雄鬼”。“无第七连也霸才”,是反衬的写法,正面表述应该是:“你留下了《第七连》这样卓越的作品,在文学上占据着的地位当然是更加凸显了!”七律的最后两句,以东平的鹤发老母亲临门相迎而收结。全诗意境由近及远,再由远而近,概括了东平的家庭生世,凝注了深刻的思念。

 

               (二)

  浊浪淘沙百战鏖,进攻速决又迂包。

  江东子弟娴兵甲,天下英雄爱堑壕。

  谋划帐中虎皮椅,声威马上鬼头刀。

  东风暮雨丘郎便,打打吹吹扑敌巢。

 

  先以“浊浪淘沙”渲染战争气氛,接着对具体的战事作了描述。第三联以“虎皮椅”对仗“鬼头刀”,凸现英豪气势,极为形象,有古代边塞诗之遗风。

 

              (三)

  枪一枝同笔一枝,上鞍杀贼下鞍诗。

  犬儒惜墨如金处,虎将涂鸦以血时。

  连长所遭唯苦斗,队员通讯有雄姿。

  酒酣抓笔当枪弹,一弹洞穿膏药旗。

 

  “上鞍杀贼下鞍诗”,是拟用“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古诗意。东平既是军人,更是作家、诗人,故以称之。尾联用笔作枪弹、洞穿敌旗之语,以夸张手法写出了胜利的豪情。

 

              (四)

  任是尸山血海行,中华儿女志干城。

  哀兵必胜古兵法,时日偕亡今日程。

  游击战中遭遇战,一书生死万民生。

  人间换后江山美,百丈碑刊勇者名。

 

  血海尸山,斗志干城,以一人献身,换取万民生息。仅此二三语,烈士壮气已跃然纸上。

 

              (五)

  小仲谋追大仲谋,有人闾倚几阳秋。

  壮哉野泽三春草,赌掉乾坤两颗头。

  此日登堂才拜母,他生横海再同舟。

  范张鸡粟存悲殁,蘸笔南溟画虎丘。

 

  “小仲谋追大仲谋”是指东平与其兄相继牺牲。“闾倚”是指白发老母倚门翘待儿子归来。聂绀弩由对战友的殷殷怀念,以至对其母深情敬仰。写到与东平的友谊,是如同古代范式和张劭那样的生死不渝之交(见《后汉书》),并说来生还会同舟共济,如此表白,其意义更多的是对老母的安慰吧。这里与第一首诗所写“老母八旬披鹤发,默迎儿子故人来”,互为呼应。五首诗可首尾相贯,一气呵成。

 

  “忆东平”改为“悼陈毅”

 

  上面五首诗,收在聂绀弩诗集的《第四草》中。但《访丘东平烈士故居》题下,只录三首。另外两首,即(二)、(三)两首,字句有所改动,放在了《挽陈帅》的题下。

 

  1972年陈毅逝世时,绀弩还在狱中,噩耗传来时,写了一首悼挽诗:

 

  世间何物谓之癌?百战功高挽不回。

  绝代风流戛焉止,人生七十夭如哀。

  江山故宅思文采,淮海丰碑伟将才。

  噩耗雷惊难掩耳,楚囚偷写吊诗来。

 

  此诗极其悲愤、苍凉、感人。开笔第一句是个问号:“世间何物谓之癌?”接着第二句是感叹号:“百战功高挽不回!”这一问一叹,就似有千钧之力。中间四句,是对陈毅一生的精彩概括和高度评价。最后云“楚囚偷写”,融入了自身的遭际,哀人伤己,悲愤倾注,读来让人锥心落泪。

 

  悼陈的诗,在“文化大革命”烈火未熄之际是不可能发表的,何况聂在狱中,只能偷写。到这首诗正式编入诗集时,却把写丘东平的两首诗做了“移植”手术,放到一起,变成了《挽陈帅三首》。

 

  陈毅元帅与丘东平的共同之处,其一都是马上吟诗的军中文化人;其二,绀弩在新四军军部时,既与东平朝夕相处,也与陈帅有交往。所以,怀念丘东平的一些诗句,如“枪一枝同笔一枝,上鞍杀贼下鞍诗”,用于感颂陈毅也同样适合,只要稍作改动,这两首诗就能够“移植”。

 

  但是, 绀弩悼陈毅的诗,原创毕竟只是一首,与“移植”的那两首笔气大不相同,放在一起给人一种前后不贯气的感觉。

 

  如原诗中“东风暮雨周郎便,吹吹打打扑敌巢”,是写一次智取敌巢的战斗。改作挽陈诗后,此句修改为:“东风暮雨周郎便,打打吹吹娶小乔。”事指陈毅与张茜结婚,而且放在《挽陈帅》三首诗之首,难道诗人在惊闻噩耗之时,首先想到的和首先要表述的是当年的那段姻缘佳话吗?这和挽诗的主题太不谐配。由此可见,即便“移植”手术很巧妙,仍不免留下破绽

  。

 

  访东平故居的诗写于1964年,悼陈一首写于1972年,“移植”始见于1978年12月绀弩致高旅的信。《访丘东平故居》一组诗,从访故居、述往事,到赞忠魂、诉感怀,本来是一气呵成、一个整体,两首阙如后,诗意已欠丰满。《挽陈帅》凑做三首,又明显有前后笔势不一、诗思支离之感。尽管有些遗憾,然而,诗人将自己的诗巧妙地改头换面,由写张三变成写李四,这在诗歌史上恐怕是极少有的,这或许会成为后人玩味的一则诗话吧。

 

  丘东平其人其事

 

  丘东平(1910—1941),广东海丰县人,早年跟随彭湃,参加海丰农民起义。1938年加入新四军,曾在苏北根据地,担任“鲁艺”华中分院、中华文艺界抗敌协会华中分会的领导工作。1941年日寇进攻盐城,为掩护“鲁艺”200名人士突围,而壮烈牺牲。著作小说多种,有《东平选集》行世。

 

  现在我手边的这本《东平选集》,是1953年新文艺版,从旧书地摊上淘来的。此书共收中、短篇小说17篇。正文尚完整,只是前面的两页序文被人撕掉了,大约是因为写序的人是柏山,柏山是曾经被打成“胡风集团分子”的。以后我又找来了别的版本,才看到了柏山的序。

 

  从柏山写的序中可以了解,丘东平是一位战斗的作家,他的创作是“以血打稿子,以墨写在纸上的”。让人不胜痛惜的是,“东平在文学上所走过的路,正如他在人生的道路上所达到的一样,处在年轻的时期。他那丰富的生活和在他作品里所流露的宏大的才能与奔放的热情,并未充分发挥”。

 

  东平牺牲的时候,刚好是鲁迅逝世5周年。聂绀弩《给战死者》写道:“东平:得到你战死的消息,正是从乡下到城里去参加鲁迅先生5周年纪念大会的路上……我的心更扰乱了!”“一个人类的天才死了已经5年,一个智慧的光芒熄灭了已经5年……而你,东平,一个正在成长中的人类的天才,一个行将日见光大的智慧的火,一个身背着民族解放的重负,在前线与民族敌人搏斗了三四年的战士的战死……我悲哀,我愤怒……”“你写过《第七连》和《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那都是抗战以来最伟丽的诗篇,我相信你自己的战死,一定不会缺少同样伟丽的场景……但对于我们民族的前途,对于和你一同战斗的你的友人们,这损失是巨大的,无可挽回,无法弥补的呀!”

 

  我现在读着《第七连》和《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仍不能不被小说中的那种战争氛围感染,真切得如临其境,心中十分惨然。我这才知道,以前读过的种种描写抗战的小说,大多是概念化的东西。东平是真正写战争的,真正写出了人类的惨痛。

  东平,他是一朵过早凋谢的天才之花。

 

  契友成永诀,九泉复重交

 

  绀弩早在黄埔军校时,东征到陆丰,就与丘东平结识。后来在上海,又一同参加“左联”活动。1938年到新四军军部,两人是文友加战友,相处更加亲密。

 

  在绀弩写的《东平琐记》中,描述东平颇有一些个性特点。

  例如,鲁迅发表了《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之后,东平认为鲁迅的意见是不对的,起草了一篇责问书,拿到朋友间要求签名。他在朋友间,几乎没有谈到鲁迅的时候,纵然谈到,也只是“把鲁迅当作偶像是不对的”之类,但鲁迅逝世,下殡的时候,东平去买了一块白布,自己写上“导师丧失”四个字。

  这篇琐记文中,还说到东平的这样一个小节:

 

  有一次,大概为了职业问题去会过一个前辈先生,回来,气极了,他说:“他叫我当新闻记者。意思是我当作家不会有前途。妈的,尽管没饭吃,改行是不改的!”

 

  胡风为悼东平写诗云:“惯将直道招奇运”。

  由此看来,东平此人,思想、性情、才气,都与绀弩颇有相通相似之处。这正是绀弩对东平生前深契、死后深念的原因。绀弩本人是一个恃才傲物的人,他有诗曰:“天涯胆肝藐雄才”,能让他真正钦慕的人并不多。在他的诗文中流露出的对东平的敬爱和感情,是很特别的。

  绀弩把东平的死与鲁迅的死,联系在一起思考,由此而想起“所有的人类天才和战斗者的运命”。他写道:

 

  我想,一个人的诞生、成长,是如何的不易。社会的既存势力无时无刻不向每一个人威胁利诱,要他变成无知,要他成为自己的俘虏,好让历史的车轮永远停滞在一个地方。我们的天才,我们的智慧的火,不知受到多少先觉的启迪和多少血的事实的唆示,自己更不知经过多少挣扎、奋斗,在艰难险阻、迂回曲折中逐渐长成。等到长成了,能力、智慧,正要在人类的花园开花结果;正要成为人类的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的智慧宝藏;正要像发动机一样挟着人类的运命向前飞跑的时候,而一只可诅咒的黑色的大手,不知从什么地方伸来,毫不容情地,把他攫取去了……社会与自然不但吞蚀已经长成的天才,还故意苛虐正在成长中的同样人物,不知多少人还只刚刚露出一点头角,却“坎坷流落,终于夭亡”(鲁迅语)了。

 

  这段话多么深邃,多么鞭辟入里!某种可怕的势力,总在扼杀天才,不仅是鲁迅,不仅是东平,东平“不是最初的一个,大概也不会是最后的”,因而,绀弩痛心疾首地说:不能不为整个人类悲痛!

  当他写这篇《给战死者》的时候,当他写到“所有的人类天才和战斗者的运命”,写到东平的死“大概也不会是最后的”这句话的时候,是否同时也想到了他自己今后的命运呢?是的,他虽然没有像东平那样过早地被杀戮,而他一生中屡屡与扼杀天才、扼杀战斗者的“黑色的大手”相遭遇,也曾历尽坎坷、几乎夭亡,对于这些,似乎都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似乎他在哀悼东平的时候,就想到自己会是继东平之后再次被扼杀的一个了。

  杜甫写到李白的遭遇时,有诗曰:“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可见,对天才的扼杀,自古皆然。

  杜甫同情郑虔的遭遇,亦有诗曰:“便与先生成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意思是即便永诀之后,到了九泉之下仍然是交情如故的朋友。

  现在,绀弩已经和东平在九泉相逢,重温他们昔日的友谊,他们也一定还会关注着当今世上的天才和战斗者们的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