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鸿伟：越南国会否决高铁项目的启示

越南的国家立法机构——国会在2010年6月19日投票否决了预算总额为560亿美元的南北高速铁路项目，这可以说是越南民主进程中的一次标志性事件。越南国会近500名代表中90%以上是共产党员，其中非共产党员代表仅43人，理论上国会很少有这样的高调举动，或者说很难达到这样的效果。
“越南国会能够有今天的作为，除了自身的努力，更是越南共产党自身不断进步和宽容的具体体现，否则不可能出现这样令全世界关注的事情。”越南华裔学者黎明远说。
这项一度被称作“越南经济发展新引擎”的计划项目被叫停后，也有越南的经济学者建议，目前政府应该把钱花在需求更加迫切的教育、医疗和电力等民生基础项目上，“越南中部一些乡村连桥都没有，学生必须涉水上学，建高铁还不如造桥修路”。
投资的意义越南国内的交通基础设施非常落后，与其渴望快速发展经济的目标远不同步，甚至位于北部的首都河内市与位于南部的商业中心城市胡志明市之间都缺乏高效的交通运输工具，仅有一条狭窄的老式铁路和一些通行标准很低的公路可以使用。目前，两地的陆地通行时间大约需要30小时，而高铁技术可以使其减短为6个小时左右。 这条计划全长为1570公里，2035年才完全建成的高速铁路，原本希望连接河内市与胡志明市，并且把中间的许多重要城市和地区串联在一起，尽管预算总投资高达560亿美元，但从经济理论上判断似乎是可行的。不过，越南的国会代表们并没有完全听信政府官员们的游说，他们更关心的是贫穷的越南国库是否经得起这样的“高铁大跃进”。在刚刚过去的2009年，越南GDP为963亿美元，而且公共债务占GDP的41.9%以上。“高铁这样的重大投资项目对于越南而言，不仅仅是个经济问题，更是个政治问题，甚至是一个能够影响国家未来发展成败的问题。”黎明远说，“所以越南国会对于这个计划非常慎重，对其合理性、建设费用筹集以及未来是否能够盈利都作过充分的研究和讨论。” 目前，高铁技术在世界各地都已经被运用，但仅有日本的东京至大阪、法国的巴黎至里昂两条线路实现盈利，甚至日本新干线的其他线路也长期处于亏损状态，最后政府不得不接手，承担3500亿美元债务。而在中国，已经建成并运行的武汉至广州、北京至天津两条高铁同样处于巨额亏损状态中，上海浦东机场连接市区的磁悬浮列车更是被指责为“投资灾难”。“这意味着高速铁路在技术上的成功并不能换来经济上的必然盈利，而越南国会代表们都可以寻找到这些对比资料。”黎明远说，“因此他们不会轻易被商人和政府官员们说服，因为后者都带有自身经济和政治的利益考虑，而且越南目前的国力还不可能以这样的风险投资项目来追求社会效益。”
国会代表们反对的理由主要包括三方面：“目前越南财力不足，将大大增加债务负担”、“高速铁路的社会经济效益不高”及“高铁项目严重影响环境”。换言之，越南高速铁路项目在未来也或将因债务而搁浅。还有一个现实的问题是，越南的城市化率还非常低，进展也很缓慢，目前仍然有70%的人口居住在农村，他们绝大多数人都还很贫穷，巨额投资建成的高铁必然消费偏高，很难让他们受惠。各种经济发展经验已经证明，超过自身经济承受能力和发展水平的投资项目都不应该进行，否则严重亏损之下只会成为政府财政补贴的无底洞。另外，国际上有一种还未被公认的观点：高铁能够与公路运输竞争的极限长度是500公里，而能够与航空竞争的极限长度为1000公里。显然，总长度接近1600公里的越南高铁项目目前处于一种比较尴尬的地位。该项目被否决也让情绪高涨的日本企业遭遇了挫折。日本的《读卖新闻》随后评论，越南高铁方案是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时期就极力鼓吹的，该方案“流产”对于把“向亚洲国家出口基础设施建设”作为经济成长战略基石的日本，也是一个沉重打击。
此次否决高铁项目还给越南带来了意外的政治权力结构影响。黎明远表示，2006年以来不断有“越南民主党”、“越南国民党”等政治组织将复建并重现政坛的消息传出，但是越南国内高层对于这个问题的态度仍然不一致，或者说他们对于共产党之外是否有必要存在其他政党仍然意见分歧很大。否决高铁项目之后，有些人认为“国会的力量足以监督党和政府的权力了”，不需要其他政党。
历史的影响越南高铁项目被国会否决的消息一经传出，立即在越南国内和国际社会引起轰动：越南国会严肃认真地行使自身的权力，似乎已经变得独立了
事实上，过去越南国会通常都会支持政府的意见，极少直接否决政府的提案。因此，越南国会否决高铁项目实属罕见。显然，这让相关各方都出现一些不适应，都希望寻找到下台阶的方法，包括国会本身。随后，国会副主席阮德建要求政府对高铁计划进行更加慎重和详细的调研，并在下届国会进行报告。而众所周知的情况是，这个项目是越南交通运输部部长胡义勇和政府副总理阮生雄力主上马的，同时也得到了总理阮晋勇的重视。而按照越南的法律规定，预算在19亿美元以上的项目必须经过国会批准，表决需获得多数支持才能通过。于是，“依法定程序”产生了这样的结果：在参加会议的493名国会议员中，只有209人投票赞成该项目。“国会否决提案后，要求政府对提案进行进一步的调研也是内部协商的一种机制，这样对于政府威望的影响会降低很多。”暨南大学东南亚研究学者庄礼伟说。
黎明远表示，越南人虽然赶走了曾经统治自身多年的法国殖民者，打败了企图干预越南的美国军队及其支持者，最终实现了自己管理国家，但是他们对于西方人留下的政治、经济遗产并没有完全否定。再加上许多越南领导人都曾经到过法国或欧美国家学习，深受后者的一些积极因素影响，所以他们中的许多人对于民主意见的表达，权利的拥有和尊重始终持开放态度。而这样的情况在国会代表身上同样得到了体现，公共参与和公共辩论的特征得到了很好的实践。庄礼伟表示，越南执政核心是“四驾马车式”，即共产党的总书记、国家主席、政府总理、国会领导人各掌握一部分权力，“传统上北方和南方的政治区块虽然已经不太明显，但仍在国家政治中有一些心照不宣的效应，因此执政集团内部存在一定的权力制衡”。
近几年，随着有市场经济传统的越南南方政治力量大量进入国家权力中枢，已经打破了以前一直由北方官员主导的局面，前者更多关注的是政治如何为国家经济发展服务的问题。不过，越共内部的南北矛盾和改革的后续动力不会成为问题，虽然南北越南人在政治意识上一直有分别，但对于国家的统一观念是一致的，这就注定了越南会继续发展，而许多矛盾也能在内部获得解决。“自越南第一代党和国家领导人胡志明在国家统一之前的1969年去世后，越南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拥有巨大影响和崇高权威的领导人，这也使越南的国家权力在发展中得到了逐步的分解，国会的力量也因此得以体现。”黎明远说。
未来的挑战越南国会是越南具有立宪和立法权力的唯一机关，但主席必须由越共中央政治局委员担任，国会负责制定内外基本政策和经济、文化发展目标，确定国家机器组成和公民社会关系和活动的主要规则，每届任期5年。“越南国会能够发展到今天的状态，也经历了许多不平凡的过程，以前它也被称作‘橡皮图章’，处境尴尬。”黎明远说，“后来越南法律规定国会议员可在国会会议上向包括总理在内的政府官员提出质询，甚至有权对由其选举或任命的领导人(包括国家主席、国会主席、政府总理)进行‘信任投票’，并且新闻媒体可以现场公开报道。”黎明远强调，越南的各项改革政策能够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是：由于其国家小，程序少，各种上级精神不但容易落实，而且中途较少被添油加醋，更不会发生变异。
大约从2002年起，越南普通百姓开始在电视上看到国会代表与官员面对面探讨问题乃至质询，一些官员经常被问得额头冒汗、结结巴巴。越南媒体认为，自从实施质询制度以后，“政府官员不再敢小看国会”，代表们不再是“举手表决机器”，国会也甩掉了“橡皮图章机构”的帽子，权力和职能明显加强。与此同时，越南国会代表的选举同样实行社会监督，规定候选人、社会团体代表或被委任者有权见证、监督检票和对检票提出申诉，新闻媒体、记者可以见证监督检票。经过修改的《越南国会代表选举法》从政治素质、道德品质、参政能力等多方面给国会代表立下“五大”标准，其也成为评判、衡量国会代表候选人具备资格与否的主要尺度和“硬性指标”。2007年5月，越南登记选民通过直接选举，从875名候选人中差额选举出500名国会代表，完成了(现任)第12届国会代表选举。其中，345人为新当选代表，约占69.97%;1970年以后出生的共54人，而60岁以上的代表只有29人;大学文化程度309人，大学以上文化程度164人。 而在875名候选人中，非越共党员超过百人，其中30人是自我提名的候选人。黎明远表示，越南领导人的国会席位都是在各个地方获得，比如总理阮晋勇是在海防市得到国会席位;同时，越共总书记农德孟和现任国会主席阮富仲均分别带头会见选民，在南部西宁省高台庙选区，一名候选人一次就会见了2186个选民，创下了单次会见选民的最高纪录。
庄礼伟认为，越南国会的这种积极制衡姿态，源自国会代表都来自直接、差额选举，他们不能不对选民利益保持关切。同时，目前越南国会仍是在执政的越共领导下的代议机构，执政党的意志仍然比较容易在国会得到贯彻。“但不排除在一些重大利益问题上，国会和行政部门的意见会有分歧。未来如果国会的政治成分多元化，成为社会上各种政治纲领、政治力量竞争的场所，那么国会代表全社会的代议功能、对政府的制衡功能将会得到加强。”他说，“从目前情形看，越南的政治发展仍是以党内民主为主导，以大众民主为辅，只不过这种党内民主得到落实的力度确实很强。”当然，越南国会将面临的考验会越来越多。2010年6月，越南国家行政中心西迁的规划已经正式提交国会等待表决，政府希望能够将国家行政机关从目前的巴亭、西湖地区向西迁移至波为山下，以解决长期困扰河内老城区的人口过多、交通拥挤等难题。这项工作将历时两个阶段40年时间，估计需要花费900亿美元才能完成。按照越南政府目前所透露的情况，规划中的超大项目还有海港系统(预计投资50亿美元)、龙城机场(120亿美元)、首都建设规划(600亿美元)及18条高速公路(480亿美元)等，这些项目任何其中一项实际运作起来，都可以让越南的财政入不敷出。
 来源:《南风窗》2010年7月17日 [文章来自共识网：http://new.21ccom.net/articles/qqsw/qqgc/article_2010072914442.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