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方法,以及一个国家的战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5:15:46
文/静娅 正午十二点
叙事实际上是一组命题,一组关于某个连续事件的描述,无论古代的历史还是今天的新闻评述,统统都可以被认定为一种叙事。然而,事实命题不是凭空产生的,在事实命题之前,我们首先需要获得一组与之相关的观察命题,休谟、康德、还有后世的所有哲学家早已为我们证明,世界上不存在不带理论假设的观察。这个结论无疑令人沮丧,它断绝了我们依赖观察和描述还原事实真相的念头,那个自然的“物”永远徘徊在我们的精神世界之外。
我们早已知道,只要适当筛选论据,精心界定概念,再加上组织严密的论证逻辑,任何观点都可以得到有效的证明,至少能够自圆其说。不仅人文学科领域如此,就连自然科学也不例外。就拿宇宙学这样的显学来说,为了宇宙质量测量值与理论值不符的问题,科学家们煞费苦心的想象出了反物质和暗物质,甚至干脆告诉公众宇宙主要是由不发光、无电磁辐射的暗物质组成,占去了宇宙总质量高达95%的份额。科学领域的一切理论必须接受经验事实的检验,但其削足适履尚且如此,就更不要说那些以“想当然”为主的人文学科了。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思想和学问的终结,更不是说阅读丧失了意义。至少我们还可以退而求其次,试图探究文本作者的立场、观点和精神状态。我们可以通过分析作者对剪裁资料时的取舍,论证命题时的“目的性”倾向,以及语言习惯来获悉他们为文时的情绪与好恶。当然,认真阅读身边的报纸杂志,我们也不难发现,许多作者都在试图精心掩盖他们的真实观点,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显得理性平和,不带任何预设的立场。我不能说他们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但是至少我们还是能够看出,作者是否在有意压制自己的情绪。
譬如上星期新闻周刊上的一篇关于伊拉克战争的报道,作者煞费苦心的向我们描述布什总统的伊拉克政策正在面临怎样的危机。先是伊拉克混乱动荡的局面,再是中期选举失利之后在议会将要面临来自民主党方面的掣肘,三是几名得力干将纷纷下野,在外交领域,小布什和切尼俨然已经成了光杆司令。尽管作者在行文方面颇费心机,然而我们还是不难看出,作者对于所谓“单边主义”是多么轻蔑。
其实,这篇文字中真正让我感兴趣的并非作者对布什伊拉克政策的批评,而是他对拉姆斯菲尔德的所下的一个断语,“他不是一个真正的保守主义者,而是美国国家、民族主义者”,这恰好与我的长期观察不谋而合。我早就说过,列奥·施特劳斯认定西方的胜利符合自然法和自然正义,但他从未说过国家可以迫害公民的个人自由,无论是本国公民还是外国公民。相反地,作为饱受迫害的犹太民族一员,他对公民个人自由权利的重视是不言而喻的。
伊拉克所发生的一切,与其说是布什的失败,倒不如说是伊拉克人的失败。布什已经连任了两届,2年之后他就可以作为美国“前总统”光荣引退,同时享受总统退休金和国家提供的终生私人保镖。然后他可以到各个大学去讲演,那出场费,还可以动用任职期间累积的人脉,成为一名明星级政治说客。而他的政治遗产,譬如保守主义的意识形态,咄咄逼人的安全战略,都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得以保留,就算希拉里·克林顿奇迹般地成为美国第一任女总统,她上台之后的首要任务也只能是“去布什化”。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布什不必像普通伊拉克人那样承受战乱带来的痛苦,不仅无性命之忧,也不必担心没完没了的停水断电和街头横飞的流弹,以及浑身绑满炸药极端主义分子。
伊拉克人把自己的问题搞砸了,这一点显而易见。本来他们还有其它选择的:假如这个国家的公民足够聪明,他们或许有机会成为中东的土耳其,然而不幸的是他们还没聪明到那个程度。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这个国家的人民纷纷走上街头,不是庆祝暴君独夫的倒台,而是干起了打砸抢的营生,就连各国领馆也未能幸免。半岛电视台公开指责美军的不作为,然而这件事儿隐隐让人觉得有点不对劲,毕竟不是美军在打砸抢,而是伊拉克广大人民群众在打砸抢。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明白一件事儿,一个国家的命运,其实是由这个国家的平民百姓决定的。不是先有了暴君独夫才有了暴民,而是先有了暴民才会有暴君。康德关于“人的自然状态”的观点讲得很清楚,人与人之间的对抗性、自由的滥用,其充分发展之后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暴君独夫。
今天的伊拉克其实是一个复杂的混合体。的确,这是一个失序的国家。然而隐藏在这个表象之下的,却是一个传统与现代成分并存,而传统文化力量极其活跃的伊拉克。萨达姆执政期间,遍布全国各地的萨达姆像说明了一个事实:这位独裁者正在他的国家进行“去伊斯兰(传统文化)”的行动。按照经典伊里兰教义,任何人都不得树立偶像,无论世俗的还是宗教的,甚至真主安拉的偶像也在禁止之列。所以我们在清真寺里可以看到的仅仅是花纹的装饰,而没有基督教、天主教教堂那样随处可见的壁画和基督受难像。我们可以说,在萨达姆时代,世俗的权威超越了宗教的权威,萨达姆将这个国家改造得越来越像一个“开明专制”的国家。当年美国向他提供支持的时候,很可能以为自己已经在伊拉克找到了巴列维王朝的合格继任者。
萨达姆将他的政党命名为阿拉伯复兴社会党,当然这个政治组织却表现得毫无社会民主主义色彩,到是法西斯主义色彩浓厚。然而有趣的是,为什么萨达姆选了复兴社会党这个名字,而不是真主党或者哈马斯或者其它什么?在这个问题上,充分体现了萨达姆政权的政教分离主张,实际上,与实行民选制度的伊朗相比,萨达姆时代的伊拉克更具现代色彩。我们不妨拿同处中东的巴勒斯坦作一个类比,法塔赫——巴勒斯坦解放运动,无论其内部包括一些什么样的组织,但它本质上是一个由各派别组成的政治联盟。其竞争者哈马斯,则是一个宗教、政治、军事合一的前现代组织。就算巴解组织内部问题多多,但它更接近于现代意义上的政党,所以也就更容易谈判和对话。而政教合一的哈马斯则全无谈判的余地,一旦涉及宗教意识形态,达成妥协就成了一件不可能任务,而这也正是“文明冲突”的真正动因。
尽管萨达姆政权专制而残忍,然而在这个政权治下的国度里,仍然生活着一批拥有西方知识背景的知识分子。当萨达姆政权轰然倒塌的时候,也就开起了另一扇大门,传统伊斯兰文明重新找到了生长的空间。相比之下,广大底层伊拉克人更容易接受的,无疑是属于前现代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而不是知识分子苦口婆心的劝说。如今活跃在伊拉克的宗教武装,都无一例外的属于前现代,他们其实很清楚以下两个事实:第一,假如美国人不想走,靠人肉炸弹对付不了阿帕奇和埃博拉姆斯;第二,美国人早晚要滚蛋,高举反侵略旗帜者、拥有自己政治地盘的人,到时候会拥有充分的话语权。
今天伊拉克所发生的一切,其实并非一场带有现代色彩民族独立战争,而是一场披着反侵略外衣的宗教战争,一场只有伊拉克一个国家参与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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