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变迁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0:48:18
任何两个具不同文化的群体甲和乙发生接触时,甲可能从乙那里撷取文化要件,乙也可能从甲那里撷取文化要件。当这两个文化不断发生接触而扩散时,便是文化交流。文化交流的过程便是濡化(acculturation)。在濡化过程中,主体文化所衍生的种种变迁,就是文化变迁。
文化传承主要地是累积的。文化的发展可能作不同的形变,但很少戛然中断的情形。在若干文化里,有些文化要件可因不再需要,风尚已过,重大的灾害,基本的政治变革,人口锐减,天然环境限制,经济贫困,而告萎缩甚至消逝于不知不觉之间。弓箭因抵不住洋枪大炮而归于无用,于是中国制造弓箭的技术濒于失传。自西方的颜料和染色技术传入“中土”以来,麻烦而费时的土法染布技术逐渐归于淘汰。在过去稳定的社会里所培养出来的深厚笃实的友朋关系及其观念,在当前这种流变的社会里便很难再维持。太平洋岛屿因无适当陶土,于是陶器缺乏。爱斯基摩人因树木难得,于是独木舟失传。甚至一个文化的中心价值也会改变。例如,欧洲中古时代基于教权而存立的中心价值是神化;而从近代到现代的欧洲文化因受工业制度的从根推动,整个欧洲的中心价值是趋于俗世化。这两种价值取向(value orientations),简直是背道而驰的。
这类事例,从古到今,可说不胜枚举。虽然如此,整个的文化于一夜之间中断而文化分子巍然独存,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林顿( R.Linton) 指出,文化从有人类以来一直是联续到今天。各个文化里的要件之一部分--不是全部--互相渗透、化合,或再分殊。某一文化要件在它自己原有的文化天地里失传时,也许在别的文化天地里可以找到。
当 A和 B两个文化接触时,常发生文化变迁或抗拒文化变迁的情形。当一个国家的国土遭受另一个国家攻击时,常调集部队来抵御入侵武力。同样,当 A文化抗拒因 B文化之扩散而引起的文化变迁时,它便发生文化紧张(cultural tension)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之中,容易滋生防卫反应。顺着这种轨序的衍发,它的文化分子往往搜罗文化产业或编织许多理由来自圆其文化的优越性。这种情形,叫做文化的自圆(cultural selfjustification)。这种动作的目的,正在抵御入侵的文化,并且保卫自己的文化,免得它在被动的变迁中消亡。这种“文化抗战”行动,表现在器物方面的是“我们的货品比你们的好”;[3]表现在思想、文物和制度方面的是“我们的思想、文物和制度是最优越的”。有时,这类文化分子中有些分子的识见略高一筹,当他们在说“我们的思想、文物、制度是最优越的”时总认为不够稳当,于是引用外来文化之似乎相合者以自壮。 [4]这样看来,这些动作是为了抑制文化变迁而作的变迁努力。所以,它还是一种文化变迁。这种努力,作者预备叫做文化的重行自我肯定(cultural self-reassertion)。文化的重行自我肯定,在文化整合崩解和文化理想茫失时常易出现,亦若《烧饼歌》等在社会动荡、前路茫茫时之常易流行然。
为了简化说明起见,我们假定这个地球上有而且只有 A和 B两个文化。A和 B相互接触时的细节很多,但我们可以简化为后列型模:
α
βγ
在上列表解中,α表示 A和 B各自在濡化以前的阶段。β表示 A和B在濡化中的阶段。a 1表示 A的扩散尚未刺入 B的核心价值领域,b 1表示B的扩散尚未刺入 A的核心价值领域,所以都可畅行无阻。a 2表示 A的扩散如刺入 B的核心价值领域便受到阻拒,b 2表示 B的扩散如刺入 A的核心价值领域便受到阻拒。A 2B2表示 A 2和B2之已濡化的部分。γ表示 A和 B到了完全濡化的阶段,即二者已经完全化合。这当然是一个遥远的理想情况。可是,就推进世界文化发展的主动力看来,这一情况的终归到来是颇有可能的。我们从裘利安·赫胥黎(Julian Huxley)的话可以看出一点端倪:
人类在文化和意底牢结(ideology)方面的歧异远较其生物衍发上的歧异为大,因此产生了许许多多不同的文化“品种”:古代亚叙文化与近代美国文化之间的历史差异与两栖动物和哺乳动物之间的差异同样重要。从侧面来看,比如说,爱斯基摩社会和麦伦尼西亚社会间的差异之大好像蜗牛与虾子间的差异之大一样。但是,这种差异现在却正在被一种辐合的趋势所抵消。科学在其潜能方面是普遍的,而且科学在技术和医药上的应用都是迅速地遍及全世界。心理的和社会的演化确实是向着一个单一的知识和观念的府库集注;并且人类之意底牢结之辐合在一起乃显然必须达到的目标。在另一方面,意底牢结和科学合一的情形,也显然必须与最大量丰富的文化内容及其差别性结合在一起。
这个问题关系乎人类文化今后的走向,我们要在以后讨论。
A 濡 化
文化变迁的动因、形态、归趋,以及对于经济、教育和现实政治的影响,都是很复杂的。而这一复杂的全体是在一整个的文化动理(cultural dynamics)场合中进行的。一个文化的变迁,或由内部的动因促成,或由客体文化扩散的刺激引起。然而,无论是哪一种,都在濡化程序以内。
现时在一般人士之间流行的一个名词“文化沙漠”,是一个不合事实而无所指谓的名词。依据我们在前面第二章后面的推论所说的,凡有人类生存的地方就有文化。因此,文化沙漠不能是一个有何实际指谓的名词。制造这个名词的人之所以制造这个名词,也许是因为在他看来这里没有值得他欣赏的文化事物,也许是因为这里没有足够数量的文化事物,也许是因为二者。无论是因为何者,世上并无“文化沙漠”。地球上没有文化的心如白纸(tabular rasa)。任何一个文化,对于外来文化刺激所作反应,总是站在自己的文化基线(cultural base line)上作反应。一个文化站在自己的文化基线上来反应另一文化的刺激时如行濡化,那末濡化的基础便是濡化基线(base line of acculturation)。濡化基线是决定文化濡化过程是否顺利和濡化所生文化特征为何的先在条件。不同的濡化基线决定不同的濡化过程及不同的结果。这也就是说,当甲文化与乙文化接触时,甲文化不是以一文化真空来与乙文化接触,而是在它自己的基础上来与乙文化接触。这一带着自己的文化本钱的主体文化,在文化接触的程序中,就是濡化基线。中国对日作战时期,美国飞机初次飞临云南省土司地区上空,土人以为天神飞临,纷纷下跪膜拜。这种模式行为就是在他们自己的文化基线上对美机飞临这一刺激所作反应。在他们的脑海中没有“飞机”是“飞行的机器”、飞机不是崇拜的对象之观念。
我们刚才谈到濡化基线,没有分析到构成这一概念的成素概念“濡化”。为了作深进一层的了解,我们现在对于这个概念略加分析。濡化是文化变迁的一个程序,在这个程序中,两个或两个以上不同的文化联续着发生接触。结果,其中一个文化吸收了另一个文化的要素。例如,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接触,逐渐吸收了“洋文”、“船坚炮利”、喝咖啡、吃巧克力糖、弹钢琴等等。濡化有不同的类型。文化接触时文化分子的团体之大小,接触时是出于被动抑或自动,文化分子的相对地位,双方的态度是友好或是怀敌意,彼此的风俗习惯是否相同,这等等因素决定濡化的类型之差异。其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情形之一是同化,文化的同化乃A、B两个文化接触时,其中之一的某些特征消失,而形成一组新的特征。殖民地的文化中多有这类现象,移民众多的地带也如此。另一种情形为前面一再说及的扩散。扩散乃濡化之有条不紊的程序。扩散并非发明,但使许多社会产生相似之处。例如,结婚程序,医药程序,法律程序,许多社会相似。
我们现在更进一步观察濡化的情形。同一个文化 C向甲乙两个不同的社会扩散时,甲社会与它的濡化不顺利,乙社会与它的濡化顺利。这是因为通体社会(gemeinschaft society)的社会功能与结构濡化难,而联组社会(gesellschaft society)濡化易。比较起来,在通体社会里,行为模式固定,对文化价值的基本前提少发生疑问,坚持固定的规律,坚持传统,以社会制裁作维持伦范的方式,倾向于要年轻人“向后看齐”,注重地位与声威,动辄诉诸权威和情绪。在这样的社会,文化是刚性的、固持的和保守主义的,并且缺少适应的弹性。这种文化具有一种“不全则无”的特征。这种文化是相对孤立的文化。它的分子与别的文化分子较少往来,因此易于形成自我中心的观念以及由此观念出发所作的论断,并且未发展出适应多样变化的机动习惯(mobile habit)。这种社会的社会结构相当同质(homogeneous);[6]而不太容忍异质(heterogeneity)。[7]从这种社会文化里泡大的人多喜简单的确定(simple certainty)[8],并崇尚复杂问题之简单的解决。所以,这种社会对因文化变迁所引起的挫折之“忍受阈”较小。于是,在濡化过程中,一般文化分子对不愿接受的外来文化事物常持抗拒态度。尤其当外来文化攻击他们所抱持的核心价值 [9]时,他们常持“宁为玉碎,不愿瓦全”的牺牲精神来保卫这种价值。中国改朝换代之交传统文化里所谓的“忠臣死节”,韩国妇女不惜牺牲生命以抗拒日军奸淫等等都是。这种性质的文化,在受到不同质的客位文化之大量进击时如它尚未解体,那末它对这一刺激的反应常为防卫核心价值堡垒。所以,在文化的接触之秋,我们常易听到“保卫固有文化”的呼声。可是,保卫的方式,常为诉诸文化的尊严(cultural dignity),诉诸我族中心主义(ethnocentrism),诉诸民族情绪(national feeling)。这些方式固然多少可以激起若干涟漪,但经不起理智认知的考验,并且不是建立在一客观中国文化的展望经验的基础上面。于是,这样的文化如果骤行大量文化变迁并进而触及核心价值,便易于发生严重的文化解体。这样的文化一旦解体,要再行整合,势必甚难,至多只能扳回一点形式。
联组社会的价值的弹性较大,传统规范对行为的规范力较松,老人没有权威,注重青年的一代,进步成为动力之一,社会分子与别的文化分子交往频繁,我族中心主义比较淡薄,由此观念出发所作论断的排他性也不强烈,社会分子富于适应多样变化的机动习惯。总括起来说,这种社会富于文化适应力。因此,它和别的文化接触时,濡化往往易于进行。纽约、巴黎和东京社会是显著的例样。这样的社会因其文化不僵固而富于调整机能,所以不易发生文化解体的情形。恰恰相反,它是时常在吸收新的文化要件的过程中而改变它自己。所以,它是在“进步”中。这样的“进步”才是实质的进步,而不是表面枝节的进步。甲乙两个文化,如果核心价值相同或至少不相格,二者有历史的关联,或有平行的发明,那末彼此的濡化便不困难。例如,英国人移民到澳洲,美国移民到西德,或西德移民到美国。在这些条件之下,二者在濡化过程中,文化的敏感地带、基本前提、价值体系,以至于基本技术,都可以和谐一致。北大西洋联盟之所以成为可能,而且继续发挥其防御东欧集团军事势力入侵的功能,它的文化基础在此。因此,北大西洋联盟的成员之间即令有何歧见,也不致歧见到破裂的地步。在另一方面,构成联合国的一百一十五个国邦的文化真是五花八门。直到目前为止,这些文化之间的分歧力大于它们之间的凝聚力,共同点小于差异点。所以,与北大西洋联盟的文化基础比较起来,联合国的文化基础真是脆弱得可怜。因此,联合国所能号令于各会员国的事端只限于各会员国共同承认的那些不违背各个单位文化的核心价值的一点点,例如卫生等等。
如果甲乙两个文化没有足够多的共同前提作共同的基础,没有重要的桥梁以资沟通时,如果甲文化的文化分子要吸收乙文化的文化事物,那末常常势必首先抛弃自己原有文化的文化事物之或多或少的部分,然后从头学习新的乙文化的文化事物。显然得很,这种困难是双倍的,而且涉及性格形成(personality formation)。中国文化分子已经旧式结婚者,如果要学西洋的“文明结婚”,首先必须正式或非正式地跟原有的“黄脸婆”脱离关系。所以,在近几十年来的所谓“新旧过渡”阶段,婚姻悲剧比比皆是,远近皆闻。复次,作诗、填词、做对联所受训练和所需心性(mentality)与习数学及物理学是大不相同的。可是,自中国不得不从事“洋务”以后,二十几岁的文士必须抛弃前者而转移心性来习后者,这种困难和挫折是不难想见的。在白种人光降澳洲以后,澳洲土人的“固有文化”瓦解,并且土人逐渐归于消灭。欧洲人惠临美洲大陆以后,红印第安人及其文化步步式微。这都是文化濡化困难所造成的结果。
在濡化的过程中,接受客位文化的,有时只限于较少数的文化媒人。例如,商人、留学生、工程师,或其他从事文化工作的精干(elite)。这些人物可说是濡化的“先进分子”。可是,当着这些先进分子接受濡化时,社会极大多数文化分子和原有文化的主峰可能并未触及。中国在近代“西化运动”中就产生这种现象,这种现象就是文化脱节现象。在文化脱节现象中,原有的一个文化分化而为“新文化”与“旧文化”。二者之间产生裂痕和距离。主张新文化的先进分子从事“新文化运动”。这一行动引发旧文化分子自卫,于是反应而为“保卫传统文化”的运动。这么一来,文化的竞技场就形成。在这一竞技场中,无论从事新文化运动成功或不成功,或如成功而成功只到什么微小的程度,无论保卫传统文化是否有效,都天然地产生或多或少的文化动力。这一文化动力或多或少促致文化变迁。文化变迁可能被暂时抑制,但不能被永久抑制。
当一个原有的文化分裂为新旧并且正陷于难分难解之际,相应的可能出现新旧两种声威团体或其表征人物。中国五四运动前后,同一个北京大学,就出现洋学者胡适之和拖小辫子的辜鸿铭。因为当客位文化入侵主体文化时,极易引起主体文化分子自觉。在这一文化的自觉中,产生了文化的比较作用。在文化的比较作用推动之下,很自然地产生了文化的优劣问题,谁该领导谁的问题。这类问题常不易得到一个客观认知的解决,而常受带情绪的价值评判所左右。例如,甲文化如果缺乏乙文化里所有的工具,那末甲文化可能采取它;但不必然采取它,也许因酸葡萄主义而故意鄙弃它。至少在一时如此,例如,叶德辉不肯用电灯。既然如此,在这一关联中,易于出现“各是其是”的情况。新起的“文化先进”在“文化改革”声中,依前所述,常常走在大家前面。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果他们介绍进来的客位文化事物或派头纷纷为新生代或一般大众接纳和仿效,那末原有的文化贵族可能藉口鄙夷“追逐时髦”或“轻浮少年”或“低级趣味”或“忘本”而不屑“随俗”。比方说,中国一部分文化分子之接受西化者,常住洋房、坐汽车、穿洋服。在这些文化事物初来中国的时候,都是新进人物的声威符号(prestigeous symbols)。然而,就在这同一时候,以保卫本有文化为己任的人士却鄙夷这些东西。他们常穿长袍马褂,手持旱烟袋,戴墨晶眼镜,顶瓜皮帽,作文言文,走八字路,谈吐儒雅,斯文一派。这种典型的人物也可形成一个声威集团,而与前种人物相抗。
如果外来文化冲击本有文化,那末本有文化的反应形式可能很多。有的时候本有文化作自导改变;可是有的时候却作被迫改变。被迫改变所行的速度如果大于本有文化分子所能消纳的程度,那末便容易引起混乱、撤退,以及价值与行为脱节。碰到外来文化事物在某些情形之下无可抗拒时,主位文化分子在一方面不得不应付,可是在另一方面又要保持自己的文化事物。在这种情况之下,常常出现“双重标准”。有许多中国文化分子从前在外面穿西装,一回到家里就穿中装。从前有许多学生在上海读洋书,可是假期回乡还得读四书。现今还有人在一方面行新式婚礼,可是同时还得向岳父行跪叩礼。这些都是行的“双重标准”。双重标准之所以采行,因为它可以作文化的适应,可以减轻外来文化的压力,又可多少保存自己本有的文化。这么一来,于是在此类过程中,许许多多文化分子或团体之间的若干价值观念和行为常常不调。演变所及,在同一社会里,新的与旧的不协调,激进与保守冲突,“十里洋场”的生活与农村的刻苦质朴相去不知若干里,热中于革命的与主张保皇的各行其是。所以,整个的文化就这样被撕碎了。
B 文化价值的移接
当着外来文化与原有文化接触时,其中含有两个价值系统的接触。外来文化要件合于原有文化价值,或至少不与之冲突时,才可能比较容易得到广大的接受。当众人直接看到带入新价值的改革可有助益于增进既成价值时,便比新的价值单独出现容易被一般人接受。所以,当着有人采用新的价值时,常以大家已经接受了的价值作引介或导诱定义 [11]。这是价值变迁程序中的“移花接木”法。例如,有人要把“民主”的观念介绍到中国来,便说“民主”是中国固有的东西,中国自古就说“君为轻,民为贵”。尽管这是附会其词,但是毕竟减少一点若干人对“民主”观念的抗力。任一新的文化价值或价值系统通过了原有文化的检查站以后,可能产生一个新的价值界域。在旧式中国社会里,年轻未婚女子是不可以在外面抛头露面的。但是,女子在西式医院作护士,既合固有的“仆妇之道”又合新的“服务人群”价值,二者结合成一个新的价值界域,于是女子在医院作护士的事终于比较顺利地被接受。
某一价值在原有社会结构、经济形态,或风俗习惯里可以维持得住,如果这些条件变了,那末该一价值便也不易再悬空地维持得住。例如“俭德”,在不重商和不发展生产的时代是一项济穷的办法。如果消费量抵不过生产量,那末从节约消费上预防物资匮乏的后果,这种“俭德”未尝没有实际的价值。可是,到了工业化的生产时代,大量生产第一,货物大量倾销为要务。要能大量倾销必须能够大量消费,货物像潮水似的向你们冲来。在这种情形之中,再要无条件地提倡“节约”的古道德,不过是口头说说而已。据许光所说,我们可知一个非西方的文化在与西方文化密切接触时并非全面抗拒变化。这个文化是会发生改变的。不过,它的改变不一定要全盘的,而是有选择的。它在选择或拒绝西方文化事物时,有几点值得我们注意:
第一,科学成果之采用时不致冒重大风险者,比较易于接受。例如,邮局、汽车、铳枪等等。可是,一种科学上的新成就之采用,如需冒重大风险,则不易为一般人接受。例如,要一般农人采用新式抽水机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中国传统农人用的水车之效率固然低,可是他们对它的性能已经熟习而且造价低廉。他们几人合买一条水车,不致太影响一年的生计。新式抽水机的灌溉效率固然比旧式水车高,可是农家要买一架的话,得冒至少一年经济上的风险。依此推论,科学成果的采用所冒风险愈是接近经济负荷力等方面的边沿,则愈不容易被社会普遍接受。由此可知,如果一项新的科学利器被介绍到所谓“落后地区”来而竟被拒绝采用,那末可能含有很实际的理由,我们不能马上说是“顽固”。
第二,新来的文化事物如果不扰乱原有的社会组织,或者与现存的风俗习惯综摄起来,那末便比较容易被接受,或抗拒作用较小。例如,西式“文明结婚”对原有社会组织抵触相当多,所以引起的抗拒也大。但是,到上海外国工厂去做事,到洋行去当“写字”,则毋宁受到鼓励。阴丹士林布在中国乡村,是“皆大欢喜”的外来客。然而,妇女穿短袖上衣违反“礼教”,容易“招惹是非”,所以奋斗了相当长的时间才实现。第三,需要巨大资金才能兴建的大规模的技术设备,即令不必考虑风险,如果不是少数个人或一个单独的社区所担负得起的,也不易被采用,例如,大规模的水坝工程。西方人士看见中国一般人对水旱之灾常采漠视的态度而感到迷惘。殊不知这主要由于中国一般人无控制水旱灾变的能力。因为中国一般人没有这种能力,所以对于自然灾变之来临,除了避退和忍受的消极抵抗以外,常持一种“听天由命”的态度。这种态度同西方文化里“人定胜天,人能征服自然”的积极态度刚好相反。
C 文化与性格
文化材料(cultural material)是文化分子构成的必要条件。一个文化分子的性格系统基本地受他所在的文化型模和社会传统塑造。因此,在一个文化中,固然各个文化分子的性格各有其个别差异,但是大多数文化分子的基本性格结构或模式性格(model personality)有根本的相同和相通的地方。而在濡化过程中,文化分子的基本性格决定对外来文化价值和事物之迎或拒。例如具权威性格的文化分子就很不容易接受民主制度和自由平等的观念。最大多数文化分子的性格系统在童年时期涵化 [13]在社会里时基础已经奠定。在这个时期或成年期,如果文化分子与另一文化接触,因着事势的需要或好奇或其他原因,他们可以重新学习。但是,他们很难得完全改变已经内化的基本前提和核心价值观念。依此,当他们原来呼吸的文化空气之基本前提和核心价值观念令人怀疑或崩解时,他们往往会发生极大的性格冲突和焦虑反应。
中国在清朝末年和民国初年这一段时期里,许许多多知识分子在“作新民”和“作旧臣”之间徘徊就是因此。这种时间经历一久,文化分子的性格会分裂。性格一分裂,观念的变化愈来愈快。观念的变化愈来愈快,心灵的失落可能愈来愈厉害。这时,重新调整性格并且整合生活方式也愈来愈困难,但也愈来愈需要。我们试看中国文化在这一段转型所经历的调整性格之痛苦以及为求思想出路所受苦闷与挣扎,就可明了这类实情。在这种情形里,大家的心灵毫无防御地暴露在各种各色的“主义”说词之下,很少知识分子不是“狂想曲”的俘虏,而“革命去”则是自我彷徨的崇高解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