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神仙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22:36:44
■李皖
窦绍儒和张荣舫,七十多岁了。老乐手。一个吹笛子,一个吹单簧管。吹了大半辈子,都是很传统的。去年春上,二位被他们的儿子,著名的先锋音乐家窦唯和张荐,拉去玩儿即兴音乐。在棚里玩儿了两天,录下将近四小时的母带。这次记录后来被窦唯、张荐整理出来,今年春天化成一张CD,叫《早春的雨伞》。
我听到后的第一感觉,是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这音乐是即兴的。我问张荐,你们真的没事先商量过吗?比如,谁先开始,谁跟进,谁殿后?比如,这音乐的构思如何——这一段准备如何发展,基本的乐境,大致的音乐走向?张荐很断然地回答我,没有商量过。除了头一回进录音棚的陌生,大概要交流一下须知事项,其他的,这音乐就是顺着走。
我再听,更意外了。我无法想象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从没接触过即兴乐队,完全不懂先锋即兴的概念,却能即兴得这么好、先锋得这么牛。两个吹吹管的,本来不属于同一类别,老子们和儿子们,更不属于同一类别——民乐和古典哪,传统和先锋哪,哪儿挨着?可是你听,竹笛吹出了古典的和声感觉,单簧管跟着竹笛随口就能来一段“对唱”,而键盘(用手机演奏),而打击乐,汪洋恣肆,漫流汇合,好像他们已经合作了一辈子。
不可能呀。我只好又问张荐:这是当场的创作,还是事先准备好的?依我的揣想,这其实是平时积累了素材,先在脑子里想好;所谓现场即兴,不过是见机行事,临时把这一段段准备好的素材应景拼接到一起而已。
张荐的回答让我惊讶。他打了一个奇怪的比方。他说,此事譬如喝茶聊天。你想想吧,喝茶聊天你要做准备吗?你要是事先就在脑子里准备了,塞进许多东西,打算明天聊天时用上,这聊天还能是聊天么?那场面一定很别扭吧。
总之,没那回事儿。乐评人猜测的全是子虚乌有的瞎琢磨。张荐最后一句话,才真正是把我震着了:你来吧,不信,你也可以;即使你不会乐器,只要“有耳朵,有审美,懂礼貌,再加上我们带”,你也一样玩儿得好。
窦唯和张荐的即兴音乐,就已经到了这一步:你来吧,跟我们一起玩儿,你也一样玩儿得好。而《早春的雨伞》,就成了宣示这一事实的第一件示范之作。并不是什么配合多年、心照不宣的班子,也不是什么先锋乐手,就是两位普通的会乐器的人,零经验,无配合,临时加入;而一旦进入两位神仙布置的“场”,他们也神了,也成了一等一的先锋即兴乐手——在我听来,这才是奇迹中最大的奇迹。
很久很久以前,还是摇滚乐的鼎盛时期,北京经常会有一些摇滚乐演出。有时在酒吧里,演出完了,乐器还没来得及卸,一帮家伙冲上舞台,抄家伙,胡乱奏响。对他们来说,身怀技艺,手痒,是一个原因;另外的原因,一帮伙计掰哧掰哧,你来我往,随意为之,好玩哪。回数多了,铁杆分子渐露端倪,甚至,表现活跃、配合默契的班组,也松散地固定了。好玩,默契,趣味相投,大家一起玩,玩得嗨;不好玩,不默契,“话”不投机,大家玩不尽兴——若有这种角色,自然地也就疏离出这个圈子。
在这一帮即兴耍起来的先锋音乐家中间,窦唯是一个灵魂人物。此公在上一场中国摇滚火的刺激,在1990年代中国社会的巨变,在2000年代娱乐圈的是是非非中备受伤害,折返内心。他对周遭世界持“阴谋论”受迫害狂想,在内心里与中国古文人之境神意往来,滋养出广大神妙的世界。有些人确有一些神秘之才,此才所来非凡,不可解释,窦唯就有如此才能。他对中国传统的东西,触之即通,应之神韵即现。他会许多乐器,但所擅长的并非技术,而近似某种神魂。
张荐是另一个灵魂人物。与窦唯相比,他是偏技术的。从表面听,他们的音乐有近似的神仙气度;但张荐偏于“玩物”,而窦唯超越了“玩物”。张荐多才,聪慧,他从技术入,从技巧出,渐行渐深,渐深而化;窦唯却似乎一开始就超越了技术,他只需要一点点手段,即踏入神仙界。
这最美妙的东西,不是演奏音乐了。他们不靠演奏,不靠炫耀乐器和技艺。他们的愉悦,已经变成对一场场音乐手谈的操持,自信有他们稍一点化,每一场会话都会是神妙的会话,每一次现场都会是神仙道场。
因为《早春的雨伞》,我相信了这一切。这张唱片一开场,张荐的手机是什么章法?节奏,有吗?旋律,如何?一个无法用曲式概念解释的乐章架子,却感化了、引导着参与者。由是,窦老爷子自然用竹笛吹出了连缀的、神妙的反复乐节,之前我一直以为,这是电子乐的loop(循环),是只有习练者才会有意识这样演绎的。唱片第二首,窦唯打出心情怡然的鼓点,行行飞飞,如骑车在春风中漫行,窦老爷子心领神会,笛声呜呜而出,延延绵绵,像驾驭着鼓点御风而行。张荐出手:救护车声,救火车声,警笛声?——我是为了描述才这样说的,白痴才听出这是救护车声——妙啊,放在这里,这么贴切动听,带着幽秘色泽,犹如某事物从境外飘入。最绝的是末尾,窦唯突然把鼓停住,张荐会意,挥长音直入,乐境骤变;老爷子们随即会意:在窦唯已变成散拍的镲声中,大伙儿尽兴掺乎,一时黑管遍地,幽咽泉流,笛声潺潺,水声哗哗,尽汇入这洋洋浩浩的大结局。
很可能,窦唯、张荐这一程“不一定”之旅,至这一场《早春的雨伞》,已悄然树起即兴实验音乐的一座巨塔。即便放在全球,它仍是如此高耸、卓异。说起即兴实验音乐,人们头脑中的第一印象往往会是自由爵士,但自由爵士是在和声中进行的,对乐手的和声能力、即兴能力、程式知识都提出很高的要求。窦唯、张荐的即兴音乐,却是不以和声学为基础的,更不遵循爵士乐的节奏与和弦框架。但卓异的是,它毫不含糊地实现了和谐,建立了形式,创造了新的美学。
这是完全不同的新事物,是只有同时深谙中国传统美学和当代实验艺术的人,才能创造出来的东方之境、上善之境、无为之境。它的美学原则,我体会是三个方面:
第一,是相和。彼此相敬、互爱互助、互相补救是它的前提。像张荐说的,会救场就会即兴。
第二,是谦虚。音量就是教养,谦逊才能相与,只要音量对了,不管音高多离谱,也一样和谐。与西方强调相互竞争的即兴原则不同,它强调的是永远谦抑,不抢朋友风头。
第三,是相激。清汤寡水不是好音乐,沆瀣一气注定失败:最好的即兴,一定在和谐之中,又不乏干预和醒策,如此推动着音乐走向奇境、异境、不可思议之境。
还有一条,也极为重要:这种音乐是没有目的和方向的。每一场实际的演出,其实都没有清醒的段落、场次、终始概念,都发生在混沌无明的喜乐之中。你现在听到的唱片,实际上是后期制作的一个纪念品,从一大堆现场录音中剪辑、处理而成。
噫吁兮,危乎奇哉,这中国的先锋音乐,这东方的美学新生!音的和谐、乐的即兴、人的圆满,实际上是在这样的美学之境下发生、发展的,而与具体的乐种分类、曲式规则脱离了关系。想想窦唯、张荐这些人,在整个2000年代,竟然用各种不着调的音色组合、不靠谱的即兴互动、半业余的制作手段,完成了一个又一个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简直匪夷所思的乐器协奏形式。而他们铺排出的乐境,是古典境、文人境、道境、禅境、佛境……中国古人描述美学最高境界,喜欢说“轻术重道,得意忘形”,现在,几个中国人用先锋实验的形式,竟真的、再一次地,实现了这一切。
2010年6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