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中产阶层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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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有人预测,未来10年,中国有中等收入的群体将达4亿人之多,但有人质疑这是一串泡沫——街上的小妞全变成了格格——
走近中国中产阶层
·中产者标本:要物质也要精神
当代中国对于中产阶层尚无一个明确的定义,至于什么样的人才能算中产阶层可能更无从定论,但是周先生之所以被当作中产阶层的“活标本”,在分析者看来,可能是因为他的收入、职位、消费、生活方式和价值观符合当前媒体对于中产阶层的期待。 ',1)">
“不仅有较好的物质生活,还有丰富的精神文化。他们是社会的减震器,也是一个稳定阀。”中国社科院社会学所副研究员张宛丽说。
·中产者的心理世界:痛并快乐着
在中国社会转型的大背景下,中产者们活得也并不轻松。“中产阶层的心理压力很大,很多都有一定程度上的心理疾病,需要治疗。但严重的是许多中产者并不知道自己心理上存在疾病,也没有意识到需要心理治疗。如‘过劳死’就是心理压力长时间得不到宣泄的结果。”
他们是改革开放的直接受益者。有恒产就有恒心,有了不动产需要保护。所以中产者都希望和谐,不希望有大起大落。部分人觉得可以追求生活情调,但不承认有钱,这可能和他们过去发家的背景、自身素质有关,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在整个社会大背景下,他们内心的冲突和矛盾很厉害。
魏城的中国“中产阶级”调查
两年前,魏城供职于英国广播公司(BBC),他向主编申请选题:“中国中产阶级调查”。但调查的“隐含前提”——中国存在中产阶级——受到主编的质疑。主编的第一反应是:中国有中产阶级吗?半年后,魏城来到《金融时报》,再次向主编申请这个选题。
今年5月起,《金融时报》中文网记者魏城在中国大陆跑了一个多月,去了北京、上海、重庆、青岛、济南等几个大中城市,专事调查“中国的中产阶级问题”。在和50多位属于“中产”的白领、金领和杂领做了深入访谈后,魏城得到了完全相反的两种答案。近一半的受访者告诉魏城:我是中产!中产怎么了?另一半的回答则是:我怎么能算中产?“中国的中产阶级”是个伪命题。魏城的另一个感受,是绝大多数受访者对“中产话题”有着超出他预想的热情。
魏城发表在中文网上的系列访谈引发热烈讨论。随之而来的,是对“基尼系数”(衡量居民收入分配差异的指标,越大越“不平等”)和“劫富济贫”的热议。在魏城看来,这是“顺理成章的”,也是必然的。
“中国基尼系数增长速度已经创了世界纪录,”中国社科院的唐钧引用世界银行的报告说,“在有可比数据的所有国家中,中国基尼系数的增幅是迄今最大的,如此巨大的变化是不同寻常的。”唐钧在接受采访时说,这些忠告是明智、理性、“里程碑式”的,“(基尼系数)是严重影响中国发展的大问题”。
与之针锋相对的观点,认为“一些基尼系数专家”在“编故事”、“蓄意说事”,炮制“中国基尼系数国际警戒线论”——“基尼系数高一点,会怎样?低一点,又会怎样?危言耸听地制造事实上并不存在的危机,给‘劫富济贫’的再分配政策寻找依据。”
5月26日,魏城结束调查回英国的同一天,北京的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提出改革收入分配制度和规范收入分配秩序(其核心思路被总结为六个字:提低、扩中、调高,其中“扩中”即扩大“中间阶层”)。回英国后,魏城常被他的《金融时报》同事问及:调查和发表调查的时机是否有意选择?
魏城解释说,“完全巧合”。但他认为,半年来,贫富悬殊问题一直是大众、传媒,甚至决策者关注的焦点,并非巧合。据其观察,“中国的基尼系数确实太大了”,而且,“贫富悬殊已经成了个大问题”。支持其判断的直观观察之一,是中国大城市的各类住宅小区、大院,都有隔绝外界的围墙,都有保安守门,而在新开楼盘的广告上,保安监控系统更是不可或缺、必须一提的内容,富人居住的“高尚小区”,是“散落在普通民居海洋中的封闭式的座座孤岛”,是“现代化的城堡”,而中国富人,则是“缩在现代化城堡里的富人”,“森严的大门和门口的警卫,是中国社会分层的征兆,这无疑对中国的城市布局产生决定性影响”。
魏城认为,决策者非常担心、并力图避免的是‘财富一极’和‘贫困一极’直接面对面,没有中产阶级这个缓冲地带、稳定器。魏城承认自己是“基尼系数”、“贫富悬殊”的持续关注者,但他说,“‘基尼系数’、‘贫富悬殊’、‘穷人富人’的讨论,最后都要回到‘中产阶级’的讨论上来。”由此,魏城说自己的调查,是“歪打正着”地选择了一个最合适时机。
魏城的看法得到学者赵人伟的支持。因研究收入分配制度而获得过“孙冶方奖”的中国社科院经济研究所前所长赵人伟,最近频繁地穿梭于国家发改委、国务院研究室、中央政研室等高层部门,反复力陈自己的观点。今年73岁的赵人伟希望“决策部门在制定分配制度前,多听取群众声音”,“对掠夺性、腐败性、欺诈性、垄断性的不合理甚至非法收入进行严厉打击”,“抑制基尼系数”,“壮大中产阶层”。赵人伟的意思,是中国即将开始一个新的分配制度,“而现在的确是讨论‘中产’的时机”。
中国式中产
魏城老家山东,1986年毕业于上海一所大学,后分配到全国人大。1992年,“在下海和留洋潮里”,赴加拿大学习国际关系。他对中产问题的关注,源自其近15年的域外生活和国际关系的学习背景,他在电话里自问自答,“为什么拉美持续动荡?因为他们没有数量庞大的中间阶层。”
7月27日。深圳新闻大厦。28岁的深圳海文公司副总经理张辛在了解记者的采访意图后问,“什么叫中产?”张辛2000年大学毕业从青海来深圳,经过6年打拼,现在已经有房、有车,年收入近百万。
坐在张辛边上,他的26岁的妻子薛文接过话茬,“古代,‘学而优则仕’的,算中产;解放后,当上政府官员、进入国营工厂的,算中产;现在,谁是中产?”
南开大学社会学系主任关信平教授,曾是费孝通的学生,在回答“您是中产吗?”时哈哈大笑,“教授不是中产,那就麻烦了。”中产的职业特征,是学者们的兴趣点之一。据关信平介绍,当前的中产,主要是行政型、技术科研型和管理经营型。
事实上,2003年前后,媒体曾有过对“中产”的讨论热潮。对“中国式中产”的定义也大致在那个时段完成:他们大多从事脑力劳动,主要靠工资及薪金谋生,一般受过良好教育,具有专业知识和较强的职业能力及相应的家庭消费能力;有一定的闲暇,追求生活质量,对其劳动、工作对象一般也拥有一定的管理权和支配权。同时,他们大多具有良好的公民、公德意识及相应修养。换言之,从经济地位、政治地位和社会文化地位上看,他们均居于现阶段社会的中间水平。——无论哪个角度,张辛都是典型的“中国式中产”。
但这个面目模糊的定义几乎在第一时间遭到张辛的质疑,“中产阶级不见得要从经济收入上划分,安于现状的、尊重既有社会等级和道德规范的,都可在观念上列入中产阶级。” 张辛说,“中产首先是观念上的,而非经济指标上的。”按张辛的说法,中国最大数量的中产阶级应该出现在留守农村的几亿安分守己的农民中间,而“众所周知,中国的大多数农民,现在首先要解决的不是是否‘中产’,而是是否温饱”。
张辛提醒记者,“富人”、“穷人”、“阶级”是“特别敏感的词儿”。他建议,在记者的报道里,把“阶级”改成“阶层”,因为“认同阶层的人要比认同阶级的人多得多”。
张辛的看法和南京大学社会学系的周晓虹不谋而合。此前,周晓虹在接受魏城采访时说,“中国的白领可以自称‘小资’,但并不认同‘中产阶级’。你要说他是 ‘中产阶级’,他要跟你急!”
2003年1月至2005年6月,南京大学社会学系主任周晓虹领导的课题组在北京、上海、广州、南京、武汉等大城市进行了中国中产阶层的大型调查。调查结果显示,85.5%的中国城市居民认为自己属于“中产阶层”。
周晓虹认为,“中层意识”已经是中国社会的主流,也就是说,多数中国人认为自己处于社会结构的中层,但在中国人心目中,“中层” 和“中产阶级”并不等同。
中国社科院学者陆学艺发表于2002年底的《当代中国社会各阶层研究报告》,讳言“中产阶级”,但“以职业分类为基础,以组织资源、经济资源和文化资源的占有状况为标准”,将当代中国划分为十大社会阶层。以旁观者眼光看,中国式中产,至少包括十大阶层里的高层领导干部、部分大企业经理人员、部分大私营企业主、中低层领导干部、企业主、个体工商户等。
据说,美国是世界上最典型的中产阶级国家。早在1940 年,《财富》杂志作过一项调查,有 80%的受访者认为自己属于中产阶级。《全球经济自由化的危机》的作者理查德·隆沃思说:“这些声称自己是中产阶级的人不一定拥有相当的财富……餐厅服务员、工厂工人、企业主管、股票经纪人等都坦然以中产阶级自居。”
周晓虹告诉记者,大部分美国人将自己定位为中产阶级。在美国,“中产阶级”是“普通族”的同义词,相当于中国人说的“老百姓”或“收入一般的人”,是“富人”和“穷人”之间的一个庞大的“中间阶层”。可中国人心目中的“中产阶级”,却绝对不是“收入一般的人”,而几乎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阶层,大致上是“大款”、“富人”的同义词。
“如果具有强烈‘中间意识’的85.5%中国城市居民,都把‘中产阶级’这个词甩给了少数富豪,那不是一件挺危险的事?”魏城说。
周晓虹曾告诉魏城一个他亲身经历的故事:去年11月,他去印度开会,讨论中印中产阶级的对比。赴印度的飞机上,他看到一份新加坡的报纸,称印度中产阶级阵容庞大,成员有7亿之众,他吃了一惊。会议结束后,他去孟买,在一家三星酒店的酒吧中饮酒,大概出于职业好奇,随口询问一位酒吧侍者:你是中产阶级吗?那位侍者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然!
随后,这位侍者又颇为自豪地说:印度是一个中产阶级国家!
“印度是个英语国家,”周晓虹后来告诉魏城,“英文的middle class,照字面翻译,是‘中间阶层’,没有‘产’字,但我们沿用的译法,却加了个‘产’字。问题就出在这个‘产’字上。”
引发最大争议的,未必是“中产阶级”这个称谓的意识形态歧义,而是到底年收入多少才算得上“中国式中产”呢?国家统计局去年曾把中产阶级家庭年收入标准定为6万元到50万元人民币。张辛说,“年收入6万,在青海,所有人都会认可你是中产,但在深圳,绝对没有人认可。”
张辛夫妇随同记者在深圳福田区的上步南路做随机采访。10位受访者均认为年收入15万以上,才算“中产”,而他们心目中“理想中产年收入”的平均值,是43万。来自青海农村的张辛说,“我的青海亲戚,没一个符合(这个标准)。”
谁妨碍了你中产?
覃珩,10位随机受访者之一,罗湖区天慧外贸进出口公司中层,他心目中“理想中产年收入”是“60万”。在发给记者的邮件里,他为自己解释——实际上,一个深圳的中位收入者,一年的开销6万左右就够了,但在认同感普遍缺失的深圳,“60万”是最低限度的心理保障。覃珩最后说,利率、汇率一天一变,房价不断上升,你实际上不清楚这“60万”缩水后是多少?覃珩称之为“改制国家中产的普遍特征”。
记者在采访过程中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对中国式中产的未来,官方、学者比民间乐观得多。这也是魏城在调查里的最重要感受。
按照国家统计局的标准,到2020年,中等收入群体的规模将由2005年的5.04%扩大到45%。而早在2001年,中国国家信息中心的报告预测,未来5年内,中国将有2亿人进入中产阶级消费群(“拥有稳定的收入,有能力自己买房买车,能够将收入用于旅游、教育等消费的人群”);同一年,原中国入世首席谈判代表龙永图(龙永图新闻,龙永图说吧)在新加坡预测,未来10年,中国具有中等收入的群体将达4亿人之多。
有学者怀疑数据的可靠,形象比喻为“预期紊乱”,是“官方、学术圈吐出的一连串好看的泡沫”。“路边的小饭馆全变成了宫庭宴,街上的小妞全变成了格格。”
国家统计局城市调查总队曾于2002年6月底公布调查报告——我国城市居民家庭财产户均总值22.83万元——这已经是个相当惊人的数字,但更为惊人的数字出现在2003年2月,北京市统计局公布,北京城镇居民平均家产达47.5万元,是全国城镇居民平均水平的两倍多。——当记者把这一数据提供给覃珩时,他在MSN上回的第一话是:农村的平均家产呢?
也有学者预测,目前中国的中产阶层占总就业人口的20%,如果按照目前中产阶层每年1%的增长速度,20年内中产阶层可以达到总就业人口的40%。
这一数据和法国巴黎百富勤公司、美国美林公司的预测大致吻合。法国巴黎百富勤公司的报告称,到2010年,中国中产阶级家庭总数将达到1亿户;美国美林公司预测,未来10年内,中国的中产阶级人数将达到3.5亿人。——西方的商业机构总津津乐道于预测中国中产阶级未来的规模和可能的消费能力。
最新加入预测大军的是美国的麦肯锡咨询公司。该公司最新的报告说,中国中产阶级将经历两波发展潮:第一波是下层中产阶级的壮大,到2011年,下层中产阶级人数将增至2.9亿人,并在2015年增至峰顶;第二波是上层中产阶级的扩张,包括吸收部分收入攀升的原下层中产阶级的成员,到2025年,上层中产阶级阵容将高达5.2亿人,超过到时中国城市人口的一半。
采访中,部分专家想挤出乐观情绪里的泡沫。中国科学院可持续发展战略组首席科学家牛文元就表达了相反的看法。“中国的中产阶级还是条晃晃悠悠的船”,虽然“想上船的人不少”。
牛文元提出判断一个国家是否形成足够大的中产阶层的五条标准。“城市化率是否达到七成以上”、“白领是否多于或至少持平于蓝领”、“人均受教育年限是否达到12年以上”,等等。以此为准,上述预期数字大打折扣。
牛文元认为,中产的壮大至少需要两个条件,一是医疗、住房、养老等社会保障体系的完善;其二是对私有产权的有效保护。而这两点,政府做得远为不够。
“中产阶级之所以在今天的中国成为热门话题,是因为,这个阶层在转型中有非常重要的社会功能。”社科院的张宛丽说。
在张宛丽看来,这个最重要的社会功能是,缓冲贫富分化——预留政策调整的空间,缓解上、下两层的矛盾冲突。
“政治后卫”与“消费前卫”是更为普遍和生动的一对说辞。“中产阶级不仅具有缓冲贫富分化的社会功能,而且具有拉动消费、推动经济持续稳定发展的经济功能。在过度依赖投资和出口、内需不足的中国,这种功能尤为珍贵。”而“凡是中产阶级弱小、穷人众多的国家,如拉美、非洲,不仅社会不稳定,经济也不稳定。”
麦肯锡的《2006年中国新消费者特别报告》说,中国能够逃脱诸多发展中国家的宿命:“我们的预测表明,中国将避免使许多发展中国家深受其害的‘哑铃经济’:庞大的穷人阶层、人数不多的富豪阶层和人数同样稀少的中产阶层。甚至在极贫和极富之间的绝对差距继续扩大之际,中国城市所有阶层的收入仍将全线上升。”
这多半要归功于壮大的中产阶级。经济学家说他们是“中国稳定的核心”;社会学家说他们是“公民社会的基础”;政治家怕他们长得太快、胃口太大;行政官员吃、拿、卡想捏住他们;民工们恨不得“灭”了他们,再来一次均贫富。
如果我们了解这个阶级生存的外部环境,我们可能会得出结论,一旦中产形成他们的利益表达渠道,将深刻影响这个国家的未来格局。因为“一个时代的道德本质,其实是这个时代中产阶级的全部自觉意识”。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吴为 实习记者胡远志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