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涤:以不寻常方式读的几本寻常书--资本论\《资治通鉴《历史研究》\《道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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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不寻常方式读的几本寻常书——《资本论》

孙涤 加州州立大学(长堤)商学院终身正教授

看来《资本论》是无论如何不能不提的了。我们一辈对马克思的学说有一种特殊的情怀,不单因为它是我们际遇的一个根由,而且当时受着敦促读马列“原著”,《资本论》是为数极少的“可以读的”严肃经典之一。不少青年正是抱着理解自己的境遇,试图探询社会的前程,来读这部书的。我则在1973年花了几乎一整年来啃它。

当时自习英语了一段时间,必须找一本词典,于是逛到了上海福州路的书肆。有人愿意出让一本陈易里编纂的《英语大辞典》,索价5元。对此高价我很踌躇,当时打工每天的“薪酬”才两毛几分钱,5块钱已相当于我全月的收入了。那人见此,便附送了《资本论》的第一卷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23卷,由郭大力、王亚南主译)来打消我的犹豫。大概是为了值回付出的书价吧,我决心读完它。

读《资本论》还真的需要决心。最前的五章,集中讲述货币,可把我给搞糊涂了,来来回回反复读,大约在第三遍,才略微分清了“价值”和“价格”的差别,到大致能摸到点脉络时,竟已费了一、两个月。再往下读却轻松不少。马克思的叙述恢宏而谨严,论辩充满激情和文采,以及深刻的批判精神,深深打动了我。我买来全书的另外两卷,整年内反复研读,《资本论》的第一和第三卷读了竟达三遍。

在“文革”中读书,凌慑于“文字狱”的严酷,从来不敢做笔记,即使摘录,也只原文照抄。虽说是在读“工人阶级的圣经”,我仍旧不敢记录自己的心得。然而,我又忍不住以马克思的批判精神来质疑《资本论》,当时因为没有其他的书可供参照,也只能用内证的方法来加深理解。我就想了一个办法:仿效列宁在西伯利亚流放时读黑格尔的《小逻辑》时用的一套边注记号来提醒自己。现在回看读过的《资本论》三卷本,有不少横杆竖杆,问号叹号,圈圈点点的,还能勾起一点当时的思绪。

上文提到的“价值”和“价格”的差别,曾把我搞得云里雾里的,后来才知道,历来是经济管理上的“哥德巴赫猜想”,至今难有定论。说句笑话,看来只有巴菲特老头才整得明白,能在股市里游刃有余地套利于这种差别,不但把本该属于工人阶级的“剩余价值”,而且把其他投资人已经攫取在手的“剩余价值”,一并囊括。

为了要证明劳动是“剩余价值”的唯一源泉,马克思搞得非常辛苦,结果到第三卷(身后由恩格斯编订完成)还是收不了场。他承诺要证明为什么葡萄酒酿造的年份能使它增值,终了还是没能给出,于是利息缘何而起,就只有分享劳工创造的“剩余价值”一途了。然而,为什么替劳工做面包的工匠在创造价值,而替劳工接生孩子的医生,甚至马克思本人提高劳工觉悟丰富其精神的服务,却没有创造出价值? 对于这类“复杂劳动”的价值,马克思是下了定义的,“化为当作它们的计量单位的简单劳动的不同比例,是在生产者背后由社会过程决定的,因而在他们看来,似乎是由习惯决定的。” 在劳动是价值的唯一源泉的格局里,这种“背后的社会过程”或“习惯”到底怎样一种安排,能否在“市场”里实现,人们还在寻觅。眼下这场金融海啸,很可能就是“背后的社会过程”安排不当所致。

令人费解的还有,为什么和“大机器相联系”就有了阶级先进的基因,操作机器者和发明设计制作者并不是一回事,蓝领劳工何以凭着汗水和筋肉就神圣起来,就有了“大公无私”的属性,来推进生产力并代表人类前进的方向?

苦读《资本论》的过程加深了我的一个体会,马克思的学说作为一种信仰,并不能给人们带来很好的日常安慰(daily peace and love)。人们努力挣脱经济上的剥削及其他形式的压制,为的是谋求改善和更多样的选择,但当他们在挣脱“一根锁链”之后,发觉“自身的解放”还有待于数十代以后的“全人类的解放”,这种无时或已的牺牲究竟能带来什么安慰呢?

事实上,无休无止的纷争多半是发生在“同志之间”而不是“阶级之间”的。马恩的经典之作,或许《资本论》除外,多是针对“同志”的争辩。为了整合自己的队伍,凝聚自己的士气,不得不陷入一波又一波的整肃和清洗,有时变得异常的残酷。个人的解放则变得遥遥无期,而“个人”在整个体系里原本就没有地位。这样的运动注定是无可持久的。

终于,在痛定思痛后,人们悟出了新的出路。受着斗争的教训而变得睿智起来的领导人,把对马克思的信仰超拔成“天条”而不再管具体的俗人和尘事,把眼前问题的解决诠释成为“初级阶段”的任务。中央党校的一种说法很值得回味。当有人问“初级阶段”到底有多长,回答是,要经过“二、三十代人的努力”。多妙啊,这等于在说,要是马可波罗初到元朝大都就开始谋求解放的话,他的目标到今天还没着落呢!

纵然有些问题不得理解,我还是深信马克思是个旷世伟人,这也是怀着很大的热忱读《资本论》的动力。马克思的学说引起了社会的伟大变革,风涌起千百万人的前仆后继,以“矛盾进展”的方式着力推进了人类的文明。个人认为,马克思在推动社会正义方面的贡献要超过他对“经济规律”的发见。

在一个多世纪的超级博弈里,马克思宏大而宿命的历史模式不断激起豪杰们的献身热忱,演出新的变局:列宁鉴于“金融寡头”的猖狂,在马克思预言的产期很早之前就将胎儿从母体拖出,早产了第一个“无产阶级政权”,然而却无法交付它所应许的生产力的飞跃和选择的丰富。不过其震撼所及,却令一向为所欲为剥削的富人大为收敛。同时,资本家们也在发现,扩散和分享财富,助长有消费能力有恒心的中产阶级,事实上比一味聚敛侵削劳工更能增进长期的利润。结果是,西方社会谋求积极的响应,令马克思的“贫困在一端积累”的预断归于无形;他们在市场竞争之上又引入了收入转移分配和基本保障建设,到头来,资本主义社会并没有如所预期的那样崩解。

有意思的是,博弈的双方为了推进自己的“事业”作出牺牲花了代价后,结果反倒是促成了对方!苏俄集团的劳工阶级为建造一个新世界[14.20 2.68%]而备极艰辛几十年后,却发觉它带来的反弹力只在推动着旧世界劳资双方的妥协合作,使后者获益。不过,柏林墙倒了之后,钟摆却在缓缓回摆:西方集团以为彻底挫败了历史的挑战,可以放心重返市场的放任自由,在没有威胁的压力下巧取豪夺,结果社会保障和经济平权的诉求日渐松弛,贫富悬殊再度加剧。

1994年我有幸和美国著名的转型经济学家G. 萨克斯教授碰面请教时,曾提出自己的顾虑。东欧集团和计划经济的垮台替欧美国家减掉压力,社会平等和公义的改革因而可能懈怠下来。萨克斯教授当即予以否定,认为西方帮助苏俄的“休克疗法”对于市场经济是互相促进的。然而里根-撒切尔以来懈怠的趋势的确有增无减。尤其在美国布什的八年,弄到了天怨人怒的地步,不意反倒玉成了黑马奥巴马的当选。

读《资本论》,马克思的批判精神和表述风格让我终身受用。我当时就想,有朝一日要能返回学校正规读书的话,必以经济学或者人的行为心理学为专攻方向。(当时也曾涉猎了一些精神分析疗法的介绍。)除此而外,我也学会了一点“深入浅出”的方法。也许是对马克思的体系有了一些理解,对马克思哲学以无产阶级为“改造世界的物质武器”,而无产阶级则以马氏哲学为“解放自己的精神武器”的关系有了一些把握的缘故罢,五年后邓公开恩恢复高考,这竟派上了用场。我不读本科而跳考国际金融的研究生时,五门课考了四百多分,超出第二名至少五十分,其中《资本论》一门就贡献了有二十分之多。 孙涤:以不寻常方式读的几本寻常书--资治通鉴和历史研究 

以不寻常方式读的几本寻常书——《资治通鉴》和《历史研究》

孙涤 加州州立大学(长堤)商学院终身正教授

记得雨果曾经断言,“历史就是黑夜!” 然而读史籍如能得其法,是可以烛照我们前行,至少能给人以慰籍的。1974年读的《资治通鉴》和1975年读的《历史研究》,就曾给了我很大的安慰。

一个亲戚,经过自我“扫四旧”加上被抄家,居然还保有一部《资治通鉴》,且是同文书局的石印本,已属难得,于老师愿意让我借阅,更是难得。我起了通读《资治通鉴》的念头,这肯定是个原因。《资治通鉴》近三百卷,同文本订为六十册,恰好方便我每周读一册,平均日读一卷,到了周末,再换下一册来读。那时我在上海的“里弄生产组”谋生,终日扛活而收入菲薄,体力透支挺大的。夜间啃书,也算是种磨练。同文本的线装书印制相当精美,但无标点,仅断句一项,就够我这样没甚根基的失学青年瞧的。感谢当年的时间不卖钱,“机会成本”微不足道,居然能够坚持一年多,把通读全书的“大工程”给干完了。说是通读,不如说是自我期许,在无人指点无书参照的情况下,至多囫囵吞枣而已。学到了什么,很难讲,除了一些故事之外,总体的印象是得到了不少安慰,也获得了些许自信。

《资治通鉴》上下贯穿一千三百年的历史,充满着中国人的磨难。天作孽和自作孽,频频发生,几乎是无卷无之,众生难得有安生的时段。即使偶有“盛世”,如唐朝的开元、天宝年间,也不超过五十年,尚不能穷尽常人的一世。虽然中国的史书多事件记述,鲜资料统计,但在少许的数字里,记载着人口的极大起伏,好不容易增长到五千万以上的人口,忽忽地又顿挫为两千万以下。由此可推断,人民多半不得终享天年。

读着读着,我豁然开朗:人们为之悲悼的“文化大革命”,岂是“史无前例”?实在是“前例充斥”而已矣!任何人欲安渡一生而不遭劫难,实在是不符合“历史规律”的奢望。与其自怨自怜,不如自砥自砺:喜乐平和在于自己,充实提升在于自己,无论时势如何,选择就在脚下,于是乎信念油然而生。读《资治通鉴》带来的这个黄金般的悟得,真是意料未及。

介于“经”、“史”之间,对我影响显著的还有汤因比的《历史研究》,曹未风先生翻译的索麦维尔简本(三卷),颇值得记录。当年该书作为“内部刊物”,由一位读友惠予转借, 1975年我用了大约两个星期读了,由衷地喜爱它。

汤因比提出了不少史实,(能够从宏观事件和个人经历里提炼的事例举不胜举,)指证一类文明、一种文化、一个民族、乃至单个的人,在其发展过程中凡能从同侪中脱颖而出迈向卓越的,必以成功响应严峻挑战为契机。积年来对生活的观照加深了我对此的信服。所谓“适度的挑战”,按汤氏的解释,是非常严峻的、难以想象能以现有的资源、手段、知识技加以克服的重大危机,然而还没厉害到压垮决心背水一战的人们的那种。

当应战者充满信念,不畏风险、不惮牺牲,决心执着应战,那么,一旦成功克服危机,他们的能力、信心、境界和创造力就会有质的跃迁。其时更上层楼的辉煌便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汤因比更把人类的探索——进展的努力看作没有航海图的旅程,是一系列凭恃“信念”的活动。其中信念的强弱以及发挥信念的时机是回应“适度挑战”能否成功的决定性要素;因而也是不同文明、文化价值、政体组织、乃至家庭个人等种种人类建制区分高下的关键因素。 和“唯物史观”大相径庭的是,汤氏相信,这类信念的力量很难用物化或“科学技术”的方法来测度,是数据等“硬指针”所无法准确揭示,其“规律性”远远不是铁定的。

汤因比称信念的力量为“内部知识(internal knowledge)”。任何具有练历和实战经验的领袖,无论是优秀的军事指挥官,还是赛事博弈的高手,都懂得如何敬畏这种信念的力量。汤因比的“内部知识”,我以为,当译成“民心”、“士气”、“斗志”、“奋发向上的精神”等等,即使以神秘色彩的“气数”代之,亦未尚不可。

汤因比显然认为,严峻然而不是摧毁性的挑战对具有内在精神力量的——无论对民族或是个人——是上苍赐予的“相反相成的祝福”(disguised blessing); 而成功的应战,不管代价有多大,都将成为推动继续进步的伟力,使应战者得以升华和超越。

其它如“逆境的美德”、“创造性的个人”、“退隐和复出”等等,在汤氏的学说体系里都具启发性,例如,书中对马基亚维里及其《霸主论》的讲述,是建立在“挑战和应战”和“退隐和复出”的模式基础上的。

对于常年被塞在削头适冠般的唯物史观框架里的我们这一代人来说,这不啻是很好的补正。汤因比曾说自己对历史的志趣是一种“信念活动”,帮助人类绘制一张“航海图”,以便在混沌的世界里航行。当人们具备了能力反思,领悟到所处的环境充满了不确定的变量,为了增加存活的机会和风险能被控制的信念,他们力图把世界纳入到自己能够理解的框架并妥为诠释。神话传说、图腾宗教、科技探索、文艺创作都是这类努力,史学研究是其中之一。但要从历史中抽引出“科学规律”,能够鉴远知来的铁则,汤氏认为,就未免太言过其实了。  孙涤:以不寻常方式读的几本寻常书--道德经 

以不寻常方式读的几本寻常书——《道德经》

孙涤 加州州立大学(长堤)商学院终身正教授

回顾个人的自学,正是在 “生计无着” 的最困窘的阶段,读了些与生计无补的书。夫子曾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而我恰是在行无余力时学的。实在说来,这不啻一种“自救”——是对自己灵魂的“自我救赎”的努力。能认明自己的处境,从而萌生达观和进取的信念,即为“生计”。

先来讲老子的《道德经》。中国人的立身之本,多取自儒家,或佛教或黄老,不过在科考制度的督导之下,大凡都被赶入到孔孟的框架。1971年起,我试着读了《论语》,总不觉得入味,受到的感动尚不足以抵御引起的惶惑。当时的主席,渴望当万民万世的“导师”,自然和孔子冲突,兴起各种荒唐的纷争,不断“揪出当代的大儒”,竟然把武将林彪定为儒教最大的代表。民众也折腾如麻,从誓死捍卫林副主席跳到誓死捍卫“江青旗手”,忽而又跳到捍卫其它的,直到填身沟壑还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其实“拼死打倒”和“誓死捍卫”不过是一个硬币的两个面,更确切一些,犹如一柄剑的双锋,都能斫伤人性。如此病态,“吃药”就成了主题。(后来知道,南怀瑾先生有“儒家是粮店,道家是药店”的妙喻。)可是良药哪里才能找到?

我之接触到老子,纯属碰巧。为了平息自己的浮躁,我随一位好友练书法,刘天炜在书画是个天才。在他家里看到一本《老子正诂》,很喜欢它题签的书法。但天炜兄指出,其字体虽类赵孟俯,但多用偏锋,肥美而无劲气,不过书倒是值得细读的。于是开始读高亨先生撰写的《老子正诂》,不想一读就是一辈子的理念转折。

当时萦注在心的问题是,难道就不能做到“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党国”吗?这委实难。在无产阶级的专政之下,要学范蠡遁迹江湖,不为革命出力,极难。然而老子却说,这是可能的,可行的,更是值得致力追求的。

黄老之学,向来被看作王霸大略和奇正之术,推崇阴柔克阳刚,它能不能为小民所用? 对你我这样的常人,怎样才能“保全性灵于人世”?恐怕一生都整不明白。在轮回不已的“婆媳文化”中,不要说绝大多数人熬不成“婆”,就算是熬成了“婆”,又值得回“媳妇”的煎熬么?这层道理,用西俗的粗话直白地讲,就是既不愿意被人强暴,也不愿意为了不被人强暴而强暴人。一个人能不能从强奸和被强奸的漩涡里升华出来?

我是在病房里诵读《老子正诂》的。我的大姐在胃大出血后仍被驱往农场干活,一年间就恶化为胃癌晚期,回上海进行手术和化疗终无效。1972年晚秋,我看护大姐在病榻上渡过她26岁的最后二十天,她在强忍剧痛睡着时,我就读《老子》。它的五千言,字字珠玑,对我来说,“老子”真是天下第一。后来我把自己的名字改为“涤”,正是取自于《老子》的“涤除玄鉴,能无疵乎?” 读者也许看得出,我在《南方周末》的专栏名“局内局外、身后身先”,也是来自《老子》中的“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老子的教诲,能帮助俯瞰人生、历史、宇宙,得益于近年来的文物发掘,《道德经》增添了不少更合理的注释,自然毋庸在此絮叨。不过我想,人类社会,处于病态的时候正多,往往和“常态”错综莫辨,《老子》既是“药品”,又可以是“保健品”,时常服之习之,不亦宜乎?譬如眼下,“市场”是个超强的“磁场”,把人们吞噬其中团团转而不能自己,魔力所及,比“暴政”实有过之。怎样做到《老子》里的“贵身”,而不是“奋不顾身”地争先恐后,怎样才能“苟全性命于市场”,已然是我们的年轻人必须过的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