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影记忆30年——在大陆看香港电影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4:48:07
作者:兰陵王者 提交日期:2007-6-4 1:5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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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凤凰”时代(1977-1984)
文革结束后,我们其实是看香港电影长大的一代人。
从1977年开始,内地的电影院开始放映香港电影,一代人的恐怖电影记忆是从《画皮》开始的。当时的电影发行速度很慢,看到《画皮》之前,各类传言先到,说到处都吓死了人。那时还是露天电影的时代,天要黑透,人要离家,正是聊斋谈鬼的好语境。大家受的教育都说鬼是子虚乌有,但《画皮》却将鬼俱像给你看,于是叫声一片,瑟瑟发抖,要命的还得走夜路回家。
那时我们不知道《画皮》是人家1965年拍的电影,而且电影公司有着内地背景,直接受我们的政府管理和控制。我们其实只能看到有相同背景的公司作品,所以以为香港只有两家电影公司——“长城”和“凤凰”。“凤凰”1977年拍摄的郭沫若所写的《屈原》几乎和内地一起上映,那里面的一段奴隶间的角斗,让我们第一次见识了武打场面。
接着,“长城”1964年拍摄的《三笑》风行内地,巡回放映了数年之久。期间,国人从“长城”、“凤凰”的时装电影《生死搏斗》、《巴士奇遇结良缘》、《怪客》等里看到了外面的一个并行却迥异的世界:长发男子、喇叭裤、双层巴士和豪华生活。
我们也不知道当时的“长城”、“凤凰”等左派影厂正在衰落,“邵氏”和“嘉禾”才是香港电影的主力军。
“长城”和“凤凰”的衰落从文革期间就开始了。我们可以从“长城”的头牌影星夏梦的出走可以看出一斑。
1967年初夏,经过一番刻意素衣打扮的“长城”三公主夏梦、石慧、陈思思等奉命组成香港电影代表团,来到“文革”运动开展正烈的广州,参加时事学习。
面对一片混乱的局面,夏梦感到极其陌生和遥远,一种从未有过的莫名恐惧向她袭来。在广州,夏梦还意外地见到在香港已经风传因残酷批斗而自杀身亡的红线女,殊不知这只是奉命负责接待他们一行人的一种安排。从监狱里放出来的红线女与夏梦等人合影留念之后,神色黯然地对大家感叹:“嗨!我是很信命运的。”想当初在香港,红线女可是炙手可热的大明星,建国初期,她接受周总理的邀请,回到广州创办广东省粤剧院。红线女发出的感言,对夏梦来说是言者有意,听者有心。虽然不在内地,但身处由“左派”控制的“长城”公司,并非安全之地,遂决定离开香港,到加拿大定居。很快,夏梦以怀孕为由,向“长城”递交了辞职报告,迅速出境。
1982年,“长城”、“凤凰”、“新联”三家左派影厂合并成立了银都机构有限公司。成立之初,银都机构利用自己丰厚的内地资源,拍出了轰动一时的《少林寺》。
《少林寺》在内地是一个神话,一时万人空巷,观影人数达到了5亿人次。当时的青少年不少都有看过不下十遍的经验,其中七遍为了学功夫,三遍则为了看牧羊女白无暇那撕裸的半截雪白大腿,印证了以后读鲁迅先生关于看到女人的一截皓腕马上联想到一丝不挂的意淫经验。
但在香港本地,《少林寺》虽然突破功夫片历史最高卖座记录,但不敌许冠杰的喜剧片《最佳拍挡》,成为年度票房亚军。
不久以后,银都机构每况愈下,据资料显示,银都机构自1994年后就没有拍过一部影片。
主演过《画皮》、《金鹰》、《屈原》、《审妻》、《怪客》等影片的朱虹,可能是内地最熟悉的香港左派影星。她谈起后来的银都机构,显得黯然神伤,“提起银都我就非常伤心,现在它不拍戏还能维持,一拍戏就赔本,我们曾经用自己的理想和最低的收入支持发展起来的事业,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萎缩。”“上面派到银都机构任职的负责人既不是艺术创作人才,又不是企业管理人才,他们跟邵逸夫、邹文怀、吴思远这样的电影事业家简直无法相比,他们到银都来就是来当官的,有的人环境还没有熟悉就被调走,接着又有人来接班,这样怎么能制作好影片、管理好企业呢?现在银都机构连看剧本的人都没有,一批人天天在那混日子,原来银都机构还可以靠卖指标跟别人合作,现在连这个惟一的优惠条件别人都不再理会了。我这个人从来都比较乐观,但我看银都机构没有什么希望了。”
录像厅时代(1985-1995)
《少林寺》之后不久,内地开始了录像厅时代。
录像厅时代就像补课,将1970年代的香港主流电影——主要是“邵氏”和“嘉禾”功夫影片逐一放来:李小龙的《唐山大兄》、《精武门》、《猛龙过江》;成龙的《醉拳》、《蛇形刁手》、《师弟出马》……
课补完了,录像厅几乎同步放映着香港的热门影片。1980年代后期,我们的观影记忆已没有几部国产电影,大部分都是录像厅的香港电影录像。因为国产电影产量太低,而录像厅港片的更新速度让我们惊讶其电影产量的巨大,是时,正是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
现在的人热衷怀旧,并不是矫情,而是时代变幻太快,迅速有一些东西不可能再重现了,比如录像厅。现在已经有人开始像追忆小人书一样开始追忆录像厅时代了。在那个娱乐形式单一的年代,信息交流闭塞,电视节目匮乏,由于有了录像厅的存在,又一代人可以挤在小屋子里,烟雾缭绕。黑暗中的他们虽然看上去寂静,私底下却上演着不比荧幕逊色的恩仇、青春、成长,这是社会的灰色地带。
一代少年的共同记忆——逃学,看香港三级片,但与大多关于等待的传说一样,三级片始终扮演着一个隐秘的情人,任人寻索,可遇不可求。
在录像厅里也能偶然碰到香港“新浪潮”电影,比如冲着刘德华去看的《奔向怒海》,当武侠片看的《蝶变》,当警匪片看的《边缘人》。只是那时不知道这些有点闷的旧电影是香港电影史重要的一页,其中的徐克、严浩、许鞍华、谭家明和方育平,都是以后的“大师”。——当我们认识到几乎所有的新电影都是旧的,而好多旧电影比新电影还新的时候,多少年已经过去了。
但在亲历者那里,1979-1983年的香港电影新浪潮只是短暂的激情。徐克说:“新浪潮”这个名字对我们来说帽子太大了,我们戴不上,因为我们都知道新浪潮是法国的电影运动。香港的新浪潮具体的定义是怎么样的我们也没有一个理论,只是当时有一群从电视台出来的导演,共同的朝一个方向走,这群人就叫做新浪潮了吧。这群人有本地的,有国外的,拍各种片子的也都有。当时有记者问我们怎么定义,我们也不知道。
那真是黄金的十年。美国学者戴维•波德威尔在《香港电影的秘密》一书里说:“纽约时报影评人对早期进口的一部功夫片有此恶言:‘尽皆过火,尽是癫狂’,当年的辱骂,竟变成今天的荣誉标志。”无数的经典记忆和录像厅联在一起:《英雄本色》系列、《赌神》系列、《倩女幽魂》系列、《黄飞鸿》系列、《逃学威龙》系列……还有《新龙门客栈》,这部片子一出,看过者奔走相告,说不出所以然,直喊太好看了。这部片子在录像厅里放了很久,——这大概是中国最早的市场化票房了,可能是录像厅时代最红的电影。
这个时代的尾端,诞生了王家卫。《旺角卡门》没让人记住他,到了《阿飞正传》,几乎是录像厅的毒药,有张国荣、刘德华的电影竟然如此气闷,放到一半就有人喊换片。但总有几个在角落的人为之动容,那丝挥之不去的颓废和落寞,显然不属于录像厅这个环境以及时代。
VCD时代(1995-1999)
其实录像厅依旧在校园、火车站、客车站边存在着,但盗版VCD的普及抢走了大半的观众,随着客源的不断流失,很多录像厅都慢慢消失,改成游戏厅,直至成长为今天的又一代少年为之逃学、沉迷的网吧。
VCD的出现,使观影的体验不再是集体的狂欢,而是在私人空间慢慢体味,观影者似乎沉静下来。时代语境已经做好了接受王家卫们的准备。1995年,《东邪西毒》和《重庆森林》放映,一样的自言自语,一样的失魂落魄,成立了一套阴翳、颓废的美学。王家卫从此奠定了国际地位,成为评论界的宠儿。
是时,正是97’大限前夕,一代香港人迷茫起来,深怀着末世情怀,其实只是一种暧昧莫名的焦虑。丧乱诗人幸,一批有着忧思颓废调性的电影随之诞生:《甜蜜蜜》、《三个受伤的警察》、《色情男女》……王家卫也推出了《重庆森林》的姐妹版《堕落天使》,更加阴翳和颓废。
1997年,香港诞生了三部重要的作品:王家卫的《春光乍泻》,韦家辉、杜琪风的《一个字头的诞生》,还有陈果的《香港制造》。《一个字头的诞生》的名字好,真是一个开创性的电影。如果说王家卫是一种调性、文学情绪的胜利,那么《一个字头的诞生》就是智力和想象力的胜利,黑色幽默,灵气逼人。看这部电影,当时会替内地电影人讲故事的能力脸红。
其实使内地文化人广泛收起傲慢的是《甜蜜蜜》和新人陈果的《香港制造》。两部影片都有写实的意味和不泛滥的感伤,王家卫和韦家辉在他们眼里还是有点另类。而他们未必读解出陈果的野心——从地下和私人史的角度,为香港的草根阶层画像。只是这野心有一点点用力过猛。
大限来临并过去,使香港人感到有些空虚,并没有想象中的天翻地覆,时代变色就像月份牌翻过。香港的电影创作人一下虚脱下来,没了情绪。好像只有杜琪风继续着他的叙事实验:《枪火》之人物塑造,《暗花》之布局设计,《非常突然》之出人意料,都与情怀无关。
这时,内地出现一部港片的接受奇迹。
1995年就在影院和录像厅放映的《大话西游》,由于叙事线复杂,一反周星驰一向轻快明了的喜剧路子,又染了点当时欲言又止的感伤情怀,几乎不被内地观众认同。这种情怀是不能在集体狂欢中阅读的,随着VCD的普及,大学生们在私人空间的传读中,渐渐体会出了不同的意味。这种私人间的传唱最终在1998年达到高潮,通过网络席卷全国。
不夸张地说,这是感动了一代人的电影。它已经形成了一个语言系统,成为一代人提取记忆的暗语。虽然这个语言系统打着周星驰的旗号,实际是配音演员创造的。
这个奇迹是VCD、网络、配音演员和内地观众的过度诠释共同创造的。可以想象,这一代人的老了,就像现在的老人在卡拉OK集体演唱革命歌曲一样,一群人齐声念: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念得笑中有泪。
DVD/衰落时代(2000-2007)
VCD实际是一种过度产品,只在亚洲风行,欧美根本没有上市。仅仅几年,VCD就被影像更清晰、声音更保真的DVD替代了。
但DVD时代却见证了香港电影的衰落。
香港电影的辉煌,使好莱坞也来甘心做学生了,国际上越来越多的知名导演声称自己深受香港电影的影响,成龙、李连杰也在北美打开了一片天地。这让香港电影人颇感自豪,但是不久,一批泡制香港电影时尚精英中的精英,被好莱坞挖走了,有点像香港制造业北移后的“空心化”,而东渡太平洋彼岸的精英显然没有接班人,电影界更曾遭黑社会入侵,恶性事件引至演员上街示威,连原来的游戏规则也遭破坏。这个局在黄金时代已经做好了,香港电影毕竟没有好莱坞的资本背景。
好莱坞电影开始具备越来越多的香港电影元素,当时成龙看了《黑客帝国》里的武打动作,说感到非常害怕,香港摸索了20年的动作路数,一朝就被人家拥有了。而最新的西片《007》,就是港式硬派动作片和港式赌片的结合。
现在国产大片倒是有与好莱坞大片在本地票房对撼的决心。这些大片都有香港精英的参与:袁和平、叶锦添、鲍德熹……但还算是香港电影吗?
香港电影的特色,正成为电影全球化的一个元素,日本、韩国、泰国甚至印度电影都拥有了香港电影的部分面目。特色已渐渐被抹平了。
在衰落期里,香港有原创力的电影导演的作品仿佛也出现了滑坡,王家卫的《2046》、徐克的《蜀山》和《七剑》、陈可欣的《如果·爱》等都差强人意,也只有杜琪风维持着作品的水准。
最近好莱坞翻拍的《无间道》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影片,这或许是衰落中的一丝安慰,但也说明好莱坞的胃口正在扩大,香港电影人才的“空心化”还在扩大。这一阶段最有成就的作品就是《无间道》系列。这一系列的诞生,曾让香港电影界欣喜不已,认为找到了挽救衰落的良方。其实挽救香港影业并不取决于好作品的出现,而是更大的经济格局决定了这种衰落:香港作为亚洲大都会的文化辐射力已经下降,周边地区的娱乐业发展已日趋成熟。
以前香港电影的崛起也是适逢其时。
衰落竟是无可挽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