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务交接”案透视(南方周末 200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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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务交接”案透视
□本报记者翟明磊南方周末2001-02-22
2001年2月14日9时,天气非常寒冷,山东微山县欢城镇法庭派出庭不时传来人们跺脚的声音,李集村民选村官崔祥联的声音有些紧张:“我是村民选出来的,我要对村民负责。我请求法庭依法裁决,将原村委前任会计王宝华保管的李集村账目会计资料、户籍土地资料交付给我,以完成交接。”
《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定,村务交接应在新班子上任后一个月内完成,但新村主任崔祥联上任已经1年多了,账务还是要不到手上。这在整个欢城镇都不算稀奇————镇里60%的自治村都在交接问题上卡了壳,稀奇的是,崔联祥告上了法庭。
法院有关人士在接受采访时对记者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审理这样的案子。
庭上,63岁的会计王宝华的代理人认为崔祥联应起诉原村委而不是王宝华个人,崔祥联认为原村委作为实体已经不存在,而原村委委员,原会计保存了最关键的账目资料,应是起诉对象。
王宝华说,他的村会计资格没有被否决,因此他不会交出会计资料,在庭上他出示红色的镇政府聘书表示,他的会计任期是2000年1月到2003年1月。崔祥联说:“小法应服从大法,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定重要村务由村民大会决定,此聘书村长一无所知,是不合法的,而且镇政府聘书应服从国家法律。”
记者事后采访得知,据王宝华称新村委上台后,原支书张善明交给他一个会计学习班通知书并说是“两委”(党支委、村委)决定让他去的,他学了七天,2000年1月17日拿到那本红色的聘书。
崔祥联认为王宝华做村会计不服从村主任的领导,一开始不仅不交账目而且不交公章,并说:“如果你用公章干了坏事,谁负责?”
崔祥联把他一年多来要来的两张半所谓交接账目的信纸递给审判员时,审判员问王宝华这就是交接的账目?王宝华回答是。满堂笑了起来。
没人相信,李集村4年的账务两张纸就写明白了。
选村官
46岁的崔祥联是1999年李集村第一任由村民“真正”直选产生的村主任。此前李集村的村主任一直是张善全,村支书是他的哥哥张善明。两人村官一当就是20余年。每次村上选举,村会计背着流动票箱上门投票,一开口就是“是投×××吧!”自己就填上了,因为村上50%的人不识字,就由他们代写,没人敢反对。
据村民反映,张善明、张善全当村官的这些年里,村务从未公开过,近四年才在村里的墙头贴出些数字,但村民也没人敢去问个明白,46岁的村民王吉昌因为多次提出疑问就被张善全“用压面的粗木棒打了后背”,同样被张善全打的还有崔祥善老人;村民张波曾对张善明两人吃掉村里的500元向镇管区书记张茂美提意见,结果人还没回家,张善明老婆就骂了起来:“不要过问村里的事,再过问对你不客气。”
不明不白过了许多年,1999年李集村终于开始直选村长。在选举前,崔祥联曾向镇选举领导小组请求,依村委会组织法派宣传车来李集村宣传村民自治。镇里同意,但来的宣传车宣传的是“不准村民上访”,“村民自治”只字未提。
崔祥联有股倔劲,依据《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编印了“村民有什么样的权利”和自己的竞选纲领《论李集村的前途》2000余张在村口张贴,并送到每家每户,不少村民第一次知道了村民自治这回事,纷纷传印,老教师张宗乐说这是李集村第一次思想解放,终于有人敢说话了。
但在选举前一个月的一天晚上,崔祥联家的铁门被人用斧头砍了四个大洞。两万斤地瓜蔓被人付之一炬。
崔祥联说:“只要我不死,我就一定要当上村长,为农民说话。”
1999年5月8日,村民直选开始,为防止作弊,村民们纷纷站到唱票人背后监视。结果全村1028张选票,580张选了崔祥联,领先第二名300票。原村委成员全部不过半数而落选,这成了欢城镇的一大新闻。
“祥联是个正直人,他一心为村里好,脑壳灵。”记者采访近20位村民,个个都对崔抱着很大希望。
当选后崔祥联一鼓作气,带领村民干了两件大事,把即将被地下水淹没的采矿塌陷地的土运到三路口污水沙河,填出50亩空地,成为欢城镇一块黄金开发地,崔还领着20来个人,每天14小时,只干了2个月,就在村里修了两条500米的路、400米的沟渠,还修成四个鱼塘。这些事村民都拍手叫好。
交接
崔祥联当选后,向会计王宝华要账,王回答要镇领导同意并在场才能交,于是崔祥联多次向镇领导要求交接村公章、财务和会计资料。镇党委书记宗明珠回答:“有什么交接头,跟着干就是了。我们镇干部来的时候,也不交接,不是干得很好嘛。”
崔祥联称:“我们是自治组织,必须对村民负责,否则五分之一的村民就可以联名罢免我,不看到账,老百姓不会答应。”他拿出《村委会组织法手册》说:“一个月之内老班子向新班子交接是法律规定的,一个村长,没有公章,不知村里财务,还叫什么村长?”
镇领导让其服从镇里安排,崔祥联称:“按村民自治的法规,我不是公务员,镇里领导不是我的上级,你们只有指导、支持、保障村民自治,作为自治组织,我在不违法的情况下只服从村民代表大会。”
1999年6月23日,镇有关领导将村新老班子召集在一起,会计王宝华交给崔祥联两张半信纸,上面草草写着几个村里账目的数字。曾参加此次会议的现任镇委副书记李文环对本报记者说:“那就是交接仪式了,当时曾问在座的对交接有无异议,崔祥联没有反对。”
崔祥联则称:“当时说是开个座谈会,根本没有说这是交接,说这是交接是他们的说法,我不知道。”
崔在没有得到镇里支持的情况下开始上访。从省人大、民政厅,一直告到民政部基层政权司信访办,1999年12月,李集村现象也引起民政部的重视。
但12月22日,从北京回来的崔祥联被微山县公安局以“煽动农村不稳定”的名义拘捕,证据竟是崔翻印的一张张党的村民自治政策剪报,其中所谓的罪状是崔祥联自已编的微山县农村发展战略研究所的空头称呼与村民自治协会倡议书。协助民政部调查此事的记者李明认为:“那只是民办非企业的空头倡议,没有成员,没有组织,没有违反组织社团法。不应拘捕。”
崔祥联倒是平静,“在拘留所,我写完了《李集村村民自治章程》,画了三幅村民自治的漫画。”
糊涂账
从拘留所出来后,崔祥联继续要账。
初看,崔似乎是个较死理的人。因为欢城镇60%的村庄都没交接,而他却要求一定要一丝不苟按村委组织法来办,并认为财务是不言而喻的核心权力。
崔祥联之所以如此坚持要交出账目,不仅是自已村官权力的要求,而且是代表了李集村老百姓的心声。
在采访中,记者发现,李集村老百姓对老班子的意见最大的是:“从1992年开始,由于省七五矿采煤引起李集村耕地塌陷,为此矿里每年赔付李集村50万—80万元的塌陷地款,占了村收入的近97%,这笔钱除了头一年老百姓分到少许,近四年每人每年分到150元外(别的相同的村是500元),自从第二年村支书将50亩塌陷地收归村有,这至少500万的款项到哪去了?村里从未公开过,村民真想知道。”
类似的问题还有,1999年村里花20万元安装了喷灌,只用了一次就坏了,有村民证实设备供应商说只收到8万元,这是怎么回事?
有村民举证会计王宝华曾说:“我这公章(村公章)只能卡汇款,第二管火化,第三管婚姻证明,其余没有用。”因为“张善明那儿还有公章,他们提款不经我的手”。这是怎么回事?
按当地规定,凡在本村土地上搞建筑的都必须按造价收取15%管理费,七五矿在村上土建造价至少在1000万元,应交管理费150万为何分文没入账。
值得注意的是,最近四年的村账务已经于2000年4月15日由微山信衡有限责任公司作出审计报告,按规定应立即公布,为什么别的村已公布,李集村拖了10个月至今没有公布?不仅崔祥联没看到,村民也一无所知。张善明对此解释是“的确疏忽了,忘了,老婆生了乳腺癌,一直没顾上……”
村民崔秀珍不解地对记者说:“为什么不交账,是不是干部都不用交账。你把账交了,没贪污,村民也不会冤枉你。”
由于不交账,李集村正常工作不仅没法展开,一次崔祥联在召集村民开会的时候还被人打了一顿。对被打的民选村官,村民都不敢白天上他家,因此村账务能否交接成了李集村的村民自治走不走得下去的关键一步,2000双眼睛看着法庭。
崔祥联说,“欢城镇77个村庄只有四五个村老班子主动交出账目,为什么不肯交接?因为这么多年村里有些干部已经和镇里的领导形成利益共同体,一交账,一查账问题就暴露出来,这也是镇里如此害怕,不愿意查账的原因。”
在崔祥联看来,“村民自治与贪污腐败是水火不相容的,账务一交接,基层反腐败才有可能,只有基层反腐败了,老百姓才会消气。”
“李集村现象已普遍存在。”民政部基层政权司农村处詹成付处长说,去年他们收到了400封村长的来信,这些来信都是讲述当地民选村长交接难的问题,这已是农村基础民主最大的难题。
在崔祥联不停地上访后,山东省民政厅农村处根据李集村等典型案例起草、经山东省人大通过,于2001年1月1日率先在全国实施了《山东省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办法》。其第十一条第三款称:“村民委员会任期届满直接进行换届选举,老一届村民委员会向新一届村委会要求移交:村公章;2)财务账目;3)村务档案资料与办公设施,七日之内不移交者新一届村委会有权向法院要求依法解决……”
詹成付对记者说,李集村的事上了法庭,意味着“中国基层民主的政权交接在山东省乃至全中国第一次打开法律通道,基层法院第一次对基层政权交接形成监督与制衡关系,不论此案老崔是输是赢,都是一个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