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益导向出了问题”——专访上海长航医院院长张中南(中国青年报 2006-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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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点对话
“利益导向出了问题”
——专访上海长航医院院长张中南
2006-12-13
本报记者 张可佳

目前的利益分配形式使医务人员和医院脱轨
记者：20年前，我就“医患之间的紧张矛盾”采写过专题报道《看病难探查》。那时，医院少、床位少、医生护士少，与病人太多的问题非常突出。而今全国大中城市里各类医院遍地开花，然而“看病难”依然是老百姓普遍反映的问题，而且大家普遍感到看病“更贵了”。用一个病人的话说就是：“医生趁机给你加上一些多余的检查，多开一些无关紧要的药，给医院多搞点创收，已经是很普遍的现象，一点不奇怪。”
张中南：这是“利益导向出了问题”。目前的利益分配形式引导医务人员和医院脱离了以病人为中心的轨道，使一些医生的心态变成如何多赚病人的钱，而不是如何让病人满意，这是造成过度治疗或治疗缺失，明显降低了医疗质量和医疗安全，败坏了卫生行业风气的根本原因。这不仅损害了医务人员的形象，使医患之间的信任感严重缺失，而且大大削弱了政府为解决看病贵和看病难问题所作的宏观调控的效果。
记者：当面临大手术的时候，在许多医院，几乎所有的病人家属都会老老实实准备好“红包”，以确保病人平安顺利完成手术和术后的治疗。“送红包”是违反管理规定的，但病人依然照做，悄悄地真诚地送，医生则不吭声心安理得地接受。
张中南：病人为什么送红包呢？是因为他们希望医生认真负责地关注自己的病痛，从而减少痛苦、预防并发症、提高诊断准确性和治疗的成功率。病人想舍出这些钱换来健康和安全，以避免不应该发生的诊治错误。这说明，病人是为了得到本应得到但实际没有得到人性化的服务。记者：许多医院为何不提供这种服务？
张中南：我国的医疗定价和医保偿付结构不能有效地引导医务人员为病人提供人性化服务，对价格虚高、过度使用的药品准入并报销，但对关系到病人生命安全，病人高度需要的人性化服务项目如无陪护护理却不准入也不报销。这样，医院缺乏人性化服务的动力。医生的地位和价值一般从职称上体现。但要想晋升职称，就看你发表了多少论文，是否做科研项目，拿到什么学位，资历有多深，会不会搞人际关系等等，而这些都与治疗病人的数量和病人满意度、治疗成功率、诊断正确率、并发症率、康复速度无关。更不用说去想怎样去关注和尊重病人，为他的治疗提供方便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些医生更重视有钱有权或者有“学术研究价值”的病人，对病人不是一视同仁。
这是做医生的大忌。1992年，我在美国工作的医院里遇到的一件事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美国亿万富翁、曾经是世界首富的沃尔玛连锁店大老板来我们医院做膝关节置换手术，手术前后，时任美国总统克林顿专门坐“空军一号”来看了他两次。我本以为这还不得把当天别的手术都停掉呀，结果那天排了6台关节置换手术，他排在第二个。我问手术室护士长为什么把他排第二？护士长对我这样问感到很奇怪：“因为他是第二个来的呀！”惟一不同的是，他有钱，住进大套房，而治疗上完全一样，既无特殊优惠也无过度治疗。
现在在我管理的医院也是这样，我们要让所有的病人都满意，农民、普通市民、下岗工人、大老板、政府官员都满意，这是医疗的公平性。
医生收红包是因为其合法收入没有体现他们实际上的社会价值
记者：江苏省人民医院国际骨关节病中心也是您管理的。我看到了江苏省委政策研究室刚刚完成的题为《公立医院体制改革的有益尝试》的调查报告，该报告对您在中心推行的“人性化”服务给予了充分肯定。
张中南：医院是服务病人的地方，病人花钱就是要获得最优质的治疗和服务。如果不能充分体现“一切以病人为中心”的服务理念，医疗服务就达不到病人的期望值。
记者：可在很多医院，医生收红包、吃回扣是普遍现象。
张中南：药厂给医生回扣是因为即使付出这些钱，也仍存在着巨大的利润空间，有些药品、耗材的零售价是生产成本的3倍甚至20倍。同时回扣打通了销售渠道，会换回更大的利润。而医生收红包是因为目前医务人员的合法收入没有体现他们实际上的社会价值。
医疗的科学技术含量很高，几乎汇集了所有最先进的成熟的科技成果。医生的工作特点是风险极大，稍有差错就会导致终生残疾，甚至出人命。
医学具有复杂性（1＋1经常不等于2）、不确定性（不存在百分之百把握）、多变性（病情不断变化）、双向性（任何治疗都有潜在的副作用）、不可重复性（不能起死回生，要求人为失误率小于百万分之一）。这些医学的独特性要求医生在具有丰富经验、高超技术的基础上高度关注病人，以防止那万分之一的人为失误率降临到任何一个病人的身上。
然而医生的这些社会价值，关系到病人的疾病治愈、生命安全、生存质量、医疗花费、心理健康和情绪感受等，却没有得到充分的社会认可。
医疗产业的几乎所有收入和高额利润，每年可能会有数千亿元，均来自医生的笔下——医嘱和处方。但医生应当得到的合法回报却被大大地忽视了。在美国，医生的合法收入是其他行业同级人员的3倍至10倍。一个普通骨科医生的年收入比美国总统要高得多。为什么？因为人命关天，尊重医生就是尊重生命。而在我国，医生的合法收入与其他行业同级人员相似，其工作特点和社会价值没有得到合理体现，其合法收入明显低于实际社会价值。加上缺少严格的法律规范和监督，收取红包回扣就成了风气。
人性化医疗服务的价格应由医保买单
记者：常去医院的人都知道，药费是医院收入的大头。目前国内多数医院药品等收入占总收入的比重多为50％左右。但上海长航医院的药品收入占总收入的比重只有7％。那医院靠什么挣钱？靠什么发给医生体现其价值的工资呢？
张中南：人们说看病贵，实际上更多的是一个心理价位问题。政府调控了药品零售价格，使虚高的药价下降，而难以解决的是不该用的药不用，能节省的检查费用、器材费用、治疗费用不花。这些出在医生层面上的问题，政府还没有拿出办法。
在我管理的两所医院，医生收入的高低取决于治疗病人的数量和质量，而不是使用药品耗材的数量；使其想如何赚病人的钱转变为去想如何让病人满意。在老百姓这边，不增加甚至减少医疗花费，同时使病人需要的“关注、尊重、方便、温馨、诚信”等人性化需求得到满足，进而缓解看病难的矛盾，减少医患纠纷。对于商家来说，杜绝回扣的做法既体现了企业的社会责任感，也能减少推销人员，从而降低了成本。
我建议，国家应允许医院自行谈判争取最低药品耗材进价，从而将现行商家的部分利润纳入医院收入。使医院可将这些收入的70％按照以病人为中心的原则来大幅度提高医生的合法收入，使医护人员的合法收入与其全部价值相当。这样做，既不增加病人的花费，也不增加政府投入。
我还有一个建议，政府主管部门在强制性逐渐降低医药耗材零售价格的同时，同比或略低比地提高治疗需求的人性化医疗服务的价格，并由医保买单。
解决收红包吃回扣问题，美国用了5年，台湾地区用了10年
记者：我国医疗界尚存在很多沉疴痼疾，这是不是与前几年的医改市场化方向有关？
张中南：我国医疗界现存的很多问题并不是市场化的过错，而是市场的不规范化和无序化造成的。政府应加大公共医疗的政策性投入，扭转医疗资源分布不合理的格局。同时鼓励社会资本和外国专业医疗资本兴办真正现代化的以病人为中心的医院，缓解供需之间严重的不平衡，让病人有更多选择，通过市场的公平竞争解决看病难的问题。
记者：目前医疗界在开展反商业贿赂，您认为会取得好的成效吗？
张中南：收红包、吃回扣现象如此广泛地存在，有它深刻的社会根源，绝不是单纯靠反商业贿赂就能彻底解决的。其实，国内的收红包、吃回扣现象与美国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台湾地区上世纪80年代的情况非常相似。美国政府用了5年、而台湾地区花了10年时间最终解决了这个棘手的问题。如果能找出收红包、吃回扣现象症结所在，借鉴国外有益的经验，相信这一弊端完全能够得到解决，使我国的医疗卫生事业步入良性发展轨道。
照片：2006年4月27日，全国首家政府命名“无红包医院”——江苏南通市第三人民医院的医生在为患者检查。许丛军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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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商业贿赂风暴专题系列报道
不收红包的医院调查
2006-12-13
本报记者 张可佳
不用送红包让病人增加信任感
“我现在能拎着20斤大米上两层楼呢！”12月1日，在上海长航医院（以下简称“长航医院”）骨科门诊作术后复查的顾嘉荣老人，兴奋地对记者说。
为了找一家好医院和可靠的大夫给82岁的顾嘉荣做膝关节置换手术，老人的儿子专门花了几个月时间作了全面深入的摸底调查，最终选择了这家连上海市民都不太熟悉的二级乙等医院。此前他看到报纸上报道长航医院对病人负责、手术也做得好，就悄悄来病房查看，向住院病人和复查病人询问感受和治疗效果，对这里的医术和服务都比较满意。而让他们最终选择这家医院的一个最重要原因是，这里的大夫做手术都不收红包。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大多数患者都已经不再轻易相信医院的品牌，会像顾嘉荣他们那样，自己到各家医院调查。很多患者抱怨，尽管有种种纪律和规定，但都挡不住很多医生暗地里收红包。患者要把红包送给主刀大夫、麻醉师、护士长，甚至还包括主管医生、护士，否则要么没床位，要么没好气。在他们看来，在长航医院不用送红包也能得到安全可靠的治疗，是一件挺不可思议的事。
如今正逐渐被患者信任的长航医院，曾因亏损差点儿办不下去了。2002年12月，关节外科专家张中南博士出任了该院院长。他是一名骨科医生，又在美国专修了医院管理。其带来的全新医院管理模式和人性化服务理念中，重要的一项，就是不收红包。
该院护士长说，不用送红包是使病人感到愉快、增加信任感的重要因素。这不仅是省几个钱的事，还意味着病人和家属可以完全放心地在医院得到理想的治疗，而且每个人得到的治疗和服务质量都是平等的。
不该花的钱绝不让你花
除了不收红包，张中南说，他管理的医院和一些医院的另一个不同之处在于，对病人而言，不该花的钱绝不让你花。
张中南提出要创办“以病人为中心”的医院。他想从根本上解决老百姓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他相信用这样的管理模式能从体制上确保医疗卫生人员不拿回扣、收红包，而靠良好的服务和精湛的医术去赢得患者的信任，增加收入，得到社会的认可。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尽管在长航医院接受手术治疗的费用和其他医院一样，都在实行国家定价，并没有优惠，但这里的医生不会为了赚钱，让你做过多的检查和不必要的手术。
住在骨科病房的患者程彩芬已经74岁了，是上海理工大学的退休教师，每月有1500元的退休金。她和妹妹都选择了到长航医院来治疗关节疾病。她坦率地说：“我们都这把年纪了，也只有这么多的收入，要是不知道哪个医院可靠，怎么敢去呢！”
她们姐俩为了治病，也跑了好几个大医院包括专科医院。“我在大医院有医疗保险，自费部分只有10％，二级医院却是20％，为什么我还要来这里？我妹妹是做关节置换手术，按医保规定，费用全部要自己负担。现在我们是拿自己存的钱来看病。”
程老师先去过两家大医院，均被告知需要置换关节，后来她拿着片子找到张中南。张中南判定，她还不必做关节置换手术，只做单膝关节镜手术，清洗受损的关节创面就可以了。“这让我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落下了地。”可以减少感染的风险，少受罪少花钱，张中南的话让她感到信服。“我的手术很麻烦，别人半小时就完了，张大夫给我做了两个多小时，为我保住了关节。这才真是替病人着想。”
比较出医院的优劣，确认哪里有“真正替病人着想”的医生，最有发言权的是患者。
并不缺钱更不怕看病贵的东方希望集团董事长刘永行，向许多人讲过他的感受：“当时在手术台上，张中南的一句话让我心中一乐，他说，不用置换膝关节了，只要去掉粘连，松解疤痕就能解决问题。如果换一家医院肯定会为我置换一副关节，因为这样可以多赚很多钱。”放弃原定的膝关节重新置换手术，使刘永行少花了2／3的治疗费。
张中南说，手术费是国家定价的，在他这里做双膝置换关节手术，要花的钱一样也得八九万元。医院为病人负责但不是追求最低价格。只要让病人相信你一切为他着想，一传十，十传百，来的病人多了，医院的效益自然会好起来。
病人满意度是确定医生职称和薪酬的重要标准
原来在一家三级甲等医院工作的郑医生，从网上看到长航医院的招聘信息就考了进来，现在他的工作比以前更苦更累，薪水却没有提高。但是他说：“年轻医生要想长见识学东西，就得找这样真正在医疗上能有发展、能锻炼人的地方。”他在这里工作了半年，感觉“学到很多，提高很快”。
“我以前工作的医院名气挺大，但是管理很松懈，人都提不起精神，大家就想着多挣钱，早评职称。可在这里完全是绷紧弦的状态，一整天精神都是高度集中，医生护士的精气神都很高。医院要求医生护士要一切为病人着想，不收病人一分钱（红包），每天微笑着面对病人。开始我不大适应，现在很习惯了。”他说，他已经被这种事事为病人着想的气氛所感染，每天在病人充分的信任和感激中工作，心中常常涌起自豪感，这使过去少言寡语的他也变得开朗起来。
张中南说，人性化是很具体的，要具体到膝关节手术病人使用的马桶要比通常的高出10厘米；病房里传统的、让人感到僵冷的白色墙壁全部换成温馨的柔和颜色，地面要用防滑、保暖的材料；患者手术后要由护士24小时监护，而不是靠家属或护工来护理；所有病人术后都要有康复医生和护士负责全面的康复治疗，使手术成功率保持在100％……
据了解，长航医院制定出详细的奖惩制度确保人性化服务的施行。
在该医院，病人可自由选择医生，而医生治疗病人的数量、诊断准确率、治疗成功率、并发症发生率、死亡率、病人满意度（权重大于60％）则是确定医生职称和薪酬的主要标准。一句话，主要由病人的数量和治疗质量来确定医生收入的多少。
张中南就任院长至今，由于收治病人数量增加，医院已经扭亏为盈，医生护士的收入也有所提高，一些医术精湛、受到病人肯定、工作出色的医生月收入已有上万元。当然，也有收入很少的，甚至被炒的医护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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