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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绀弩和他的诗——滑稽下的悲凉作者:何家干    时间:2009-12-03

由八十五岁高龄的侯井天先生编著,煌煌三大册的《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解集评》最近面世了。自1981年香港野草出版社第一次出版聂诗《三草》,近三十年时间,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旧体诗能一版再版,而且搜罗愈加完备,在中国当代出版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在接触聂诗之前,聂绀弩在我的心目中只是一个杂文名家。知道聂诗,是看了黄永玉写的《往事和散宜生诗》,这篇文章对绀弩的描述非常传神,遗憾的是文章和题目不符,记往事的东西太多,诗却没有说多少。只记得文章中说,绀弩晚年以诗名世,大概是他自己和别人都没想到的事。

绀弩这个人经历很复杂,老革命,早年进过黄埔军校和莫斯科中山大学,在国民党的治下主编过报纸副刊,他和国共两党的高层都有交往,在文化人中有很高的声望。不过这些显赫的经历并没给他带来什么好处,相反,一辈子是个倒霉蛋。先是坐国民党的牢,解放后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没有逍遥几年,就被打为胡风分子,紧接着是右派,发配去北大荒,“文化大革命”又以“现行反革命”罪被捉进秦城监狱一关七年。几十年党龄的共产党员却在1976年以国民党战犯理由特赦,这简直是个黑色幽默。晚年虽能安度,但已经卧床不能行走了。江山不幸诗人幸,简直是为他写的。这些倒霉的经历,让这样一个“才气纵横”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二十年,给我们留下了让人眩目的瑰宝。

聂诗和通行的传统旧诗完全不是一个路子,简直可以说是前无古人的东西。胡乔木的评价是“过去、现在、将来的诗史上独一无二的”。旧瓶新酒,人们喜欢用这个词来赞赏跳出传统藩篱又能加入新鲜内容的形式,绀弩的诗绝对是旧瓶新酒的典范,岂止是典范,那酒新得简直让人目眩,新到让人瞠目结舌的程度。聂诗大多熔铸自己的人生体验,个人色彩非常浓厚,谐谑机巧,以杂文俗语入诗,翻新出奇,效果常出人意表。

聂诗首先是诙谐,这大概和他个人的“滑稽亦自伟”的个性有关,这样的性情是天生的。诙谐不是油滑,是看破了一切,经历了很多,从而对世事能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来阐释,是一种含泪的笑。用看似诙谐的诗句,描写残酷的人生遭际,其效果往往更能力透纸背。北大荒艰苦的劳动,在诗人的笔下却是这番景象:

“一双两好缠绵久,万转千回缱绻多”,看来像是美妙的情诗,实际是写搓草绳;“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做环游”,像是政治口号,实则是写推磨;“看我一筐天下土,与君九合塞边泥”,气魄宏大,写的不过是脱土坯;“手散黄金为粪土,天将大任予曹刘”,傲骨嶙峋,却是咏掏粪;“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简直能和“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的气魄比美,说的是担水。这样的句子在《北荒草》里层出不穷,结合全诗和写作的背景来看,觉得尤有意味。是劳动中发现了美吗?大约不是,应该是诗人的态度。身处逆境,不乏幽默,这样的人格力量才是让人佩服的。

时代的变幻,个人的磨难,不可避免反映在诗中,诙谐的外表下隐藏的是忧愤深广的内涵。聂诗继承了杜甫以来,以史入诗的诗学传统,用旧体诗记录了现代中国一代知识分子的苦难史。几十年的风云变幻,文化界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知识分子在那样的特殊环境中的浮沉,特别能够展露出人性的复杂和黑暗。聂诗中有很多非常沉痛警醒的联语,是对复杂的人性的高度提炼,现在读来,仍让人芒刺在背。比如一直为人传诵的“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交心坦白难”这样的句子,放在解放后文化界此起彼伏的运动背景下看,就能明白它不是信手拈来,而是凝聚了深刻的思考。《挽雪峰》和《赠挽胡风》的几首诗都备极沉痛,像“风雨频仍家国事,人琴一恸辈行情”的句子都是痛苦刻骨,怀念被难友朋的句子。送胡风的“无端狂笑无端哭,三十万言三十年”这十四字承载的苦难是多大!胡风死后的悼诗“死无苍蝇为吊客,尸藏太平冰箱里。心胸肝胆齐坚冰,从此天风呼不起”,更是撼人心魄,催人泪下。

聂诗的另一大特色是题材广阔,诗材的丰富和句法的独创,是旧体诗人所不会用或不敢用的。古今中外,俚语俗谚,信手拈来,都可入诗。以新词俗字和时兴的流行语入诗,往往出人意料,看似莫名其妙,细细品味却是精巧绝伦,对仗工稳。而寓意深刻,尤为难事。如“丈夫白死花岗石,天下苍生风马牛”、“自由民主遮羞布,民主集中打劫棋”,这样的句子是不能按幽默的方式来读的。其中最著名,最广为人知的是下面咏林冲的一首:

家有姣妻匹夫死,身无好友百身戗。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高太尉颈耿魂梦,酒葫芦头系花枪。天寒岁暮归何处,涌血成诗喷土墙。

颔联两句,慷慨激昂,睥睨高压,视权贵如草芥,写的是林冲,其实也是作者的自况。可以看出绀弩这样一个难得的畸才,身上兼有儒与侠双重美质,有所为有所不为,为朋友能两肋插刀。豪气干云;对坏种能睥睨藐视,宁折不弯;处逆境能苦中寻乐安之泰然。这就是古人所谓的“狂狷之士”吧?

诙谐沉痛,忧愤深广,并不是聂诗的全部。如果一本诗集全是这样的内容,也是读者无法承受的。以俗语村言入诗的句子,往往出人意料,诙谐波峭,信手拈来却又精巧绝伦,越咀嚼越觉得不可思议的工整,让人领略到汉字的博大精深,实在让人叹为观止。如“青眼高歌望吾子(杜甫句),红心大干管他妈”;“枯对半天无鸟事,凑齐四角且桥牌”,“他人饮酒李公醉,此地无银阿二偷”,“昨斗地富反坏右,今享肉烟蛋豆糖”等。绀弩诗中有的句子非常优美,削土豆手出了血,他竟然写出了“欲把相思栽北国,难凭赤手建中华”这样深情款款的句子;百无聊赖去推磨,有“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这样美丽的诗句。写陈毅结婚的有“春风暮雨周郎便,吹吹打打娶小乔”,风情逼人;“刀头猎色人寒胆,虎口谈兵鬼耸肩”,很有力度;扫萧红墓“欲织繁花为锦绣,又伤冻雨过清明”,何其有风致。读这样的句子,使人有贤者无所不能的感叹。

聂绀弩的旧体诗应该是前无古人的独创,这样的诗是有可能流行下去的,尽管现在还很难看到大家。原因很简单,一是这条路开得好,使人觉得,中国的旧体诗里还有这么一种“异体”,中国的旧体诗也可以这么写,旧体诗并不是那么可怕,二是旧瓶里的新酒也一样醇厚醉人,让人看到希望。几年前,自己的打油诗句“泛滥幸有观音土,筑堤能成昆仑山”,写黄河历年来给两岸人民带来的苦难,就是模仿绀弩的句子“吾民幸有观音土”。拙作何敢攀附先贤,只是想说明,这样的打油诗,容易让庸人也会技痒。

最后想说一下这本集聂诗之大成的《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解集评》,以一己之力,搜罗到如此完备,不能不让人佩服编著者的毅力。但这样对聂诗一网打尽是不是好呢?有些作品,作者若在世恐也不愿编入行世。不过,编者也许会说,这样的绀弩更让人觉得血肉丰满。至于事无巨细的编注集解,一样让人可疑。诗无达诂,最怕人解。这也应了绀弩自己说的话“做诗就是犯案,注诗就是破案和揭发什么的”,这真是件无奈的事。读者还是萝卜青菜,各人所爱吧。只是想满足编著者“让中学生都能看懂”的愿望,大概渺茫得很。毕竟时代不同了。我们这个时代,和聂绀弩的那个年代,还是有太多的不同,而时下的年轻人,和那个时代简直有令人绝望的隔膜。撰文:何家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