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哈拉之夏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9:35:41

 

  

  欧仁.弗洛芒坦(1820一l876),法国画家、小说家和散文家。代表作有《多米尼克》、《撒哈拉之夏》和《在萨赫尔的一年》等。

  天气好极了。温度急剧上升,但没有使我泄气,反而更加激起我的兴致。一周以来,万里晴空没有出现任何云彩。天色蓝得既炽热又干燥,让人联想到长期的干旱。固定的东风几乎像空气一样热烘烘的,早晚间隔着刮过来,但总是很弱,似乎仅仅为了棕桐叶丛能保持一种轻微的摆动,如同印度的布风扇①一样。每个人都早巳换上轻衣薄衫,戴着宽檐帽;大家只求生活在阴影下。我却下不了决心午睡,否则会为了安逸而碌碌无为地浪费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因为我的卧室肯定是我在这儿常待的地方里最乏味的;这出于种种理由,等到有天晚上我除了发牢骚没有更好的事可干时再给你解释。总之,不管周围的人们怎么劝我在阴处舒适休息,我还是拒绝听从,继续我行我素,与蜥蜴一起生活在沙漠里,登上高地,或者大中午跑遍全城。

  撒哈拉人热爱他们的家乡;就我这方面来说,我倾向于赞赏一种如此热烈的感情,尤其由于其中交织着对乡土的眷恋。相反,那些异乡人、北方人把这个地区视为可怕之极,认为在这儿即使不热死、渴死,也会患思乡病而死。某些人看到我在此地感到奇怪,他们几乎一致劝我放弃再待几天的计划,否则不但浪费我的时间,白费力气,徒损健康,更糟的是还有可能会丧失理性。诚然,我承认,这个极其单纯、极其美丽的地区还不大会讨人喜爱;但是,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它也能像世上任何其他地区一样使人激动不已。这是一片既不优美,也不安适,但却朴实无华的土地,这并不是一种过错,其最初的影响就是使人严肃,许多人却把这种效果与忧郁混同起来了。一大片高地消失在更广袤、更平坦、沐浴着永恒光芒的地域之中;相当空旷、相当荒芜、足以给人这个名叫沙漠的奇异东西的概念,外加几乎永远相似的天空,悄无声息、四处安宁的地平线。中部,一种类似偏僻的城镇那样的东西,环绕着寂静;接着有点儿绿阴,一些沙质的岛状地,最后有几座灰白色的钙质礁或者黑黝黝的石灰岩,位于一片犹如汪洋大海的浩瀚地区的边缘。这一切中,除了太阳从沙漠上升起,运行到山丘后落下之外,很少变化,很少意外,很少新奇,永远静寂、晒烤,不分范围;或者在最后一阵南风的吹拂下,沙堆改变了位置和形状。清晨很短,中午比别处更长更沉闷,几乎没有黄昏;有时,突然散发一阵强光和热气,灼热的风霎时使景色具有吓人的外貌,这里可能产生难以忍受的感觉;但通常是一种阳光灿烂的静止状态,晴朗天气时带点憋闷的呆板,最后有种麻木的神态仿佛从上天传给万物,又从万物过渡到人的脸部。

  这幅由阳光、沙漠、寂寥构成的炽热、生动的画面给人的最初印象是揪心的,无法同任何其他画面相比。然而,眼睛渐渐习惯于线条的伟大、空间的寥廓、地面的光禿;如果还会对什么感到惊奇,那就是对如此缺少变化的效果居然保持敏感,对实际上极为普遍的场面居然激动不已。

  在此之前,我还没有见过任何异常或突出的事物,符合我们对这个地区通常形成的特殊观念。与阿尔及尔相比,只是光线略强一些,天空更明朗更深远一些,这并未引起我丝毫诧异。这是一处于热地区的天空,当然有别于一一我有意强调此点一一土地同时受到灌溉、浸润、晒热的埃及的天空。埃及拥有一条大江,众多广阔的濒海湖,那儿夜晚总是潮湿的,土地里的水分不断蒸发。这里的天空却是晴朗的、干燥的、不变的;接触的是黄色或白色的土地,浅红的山。茫无涯际地保持着纯蓝色;当它处在夕阳对面染成金黄色的时候,基部是紫罗兰色的,稍微带点铅灰色。我也没有见到过美丽的海市蜃楼。除了刮西罗科风②的期间,地平线总是显得很清楚,从天空下呈现出来;只有最后一道灰蓝色条纹早晨异常突出,但到了中午就有点同天空混淆起来了。朝姆扎卜绿洲方向的正南方,隔着一段很远的距离,可以瞥见一条由罗望子树林组成的不规则线条。每天在这部分沙漠中产生的微弱的蜃景,使这些树林显现得更近更大;然而幻景不大给人深刻的印象,这必须具有经验才能懂得。

  我是在高地上度过最美好时光的,有朝一日我会为之惋惜不已的时光;站在高地上,经常在东塔下,面对着那辽阔的地平线,四下望去,无挂无碍,自东往西,从南到北,君临一切:山峦、城镇、绿洲和沙漠。我清早就到那里,中午仍在那里,傍晚再去那里;我独自待着,见不到任何人,除了少数几个游客,被我的白伞尖所吸引,大概对我如此爱好高地感到奇怪,走近来瞧瞧。这片高地是一种平台,四周围绕着矮栏墙,从城那边沿着一道相当陡峭、布满巉岩的斜坡可以爬到此地,但南边却没有出口,从那儿有可能几乎笔直掉进园子内。在我到达时,太阳升起之后不久,我发现那里有一个土著卫兵还在紧挨塔基躺着睡觉。

  随即卫兵就被撤走,因为这处岗哨只在夜晚才守卫。这时整个地区都是粉红的,一种桃花衬托的鲜艳的粉红色;城镇上布满星星点点的阴影,几座白色的小隐士墓散布在棕榈林边,在这片沉闷的原野上欣然闪烁着,而原野在短暂的凉爽时刻,似乎在对初升的太阳微笑。空中有模糊的声响,近似于某一首歌曲,它让人明白世上所有的地方都快活地苏醒了。

  于是,几乎在每天的同一时候,传来了从南方飞来的无数小鸟的啁啾声。这是来自沙漠的沙鸡,去源泉饮水。它们飞越城镇,成群结队,也可以说分成一小群一小群的;它们飞得很快,可以听得出它们的尖翅膀迅疾的扑扇声;它们的古怪而嘈杂的叫声随着飞行的速度时而拖长时而变得急促。我老远认出它们的先锋时感到一种由衷的激动;我数着相继而来的鸟群,几乎老是同样的数目;它们总是朝同一的方向奋飞,从南往北,斜穿城镇经过我这儿。它们的羽毛被阳光染上色彩,灿烂的闪光片霎时间遮蔽了蓝色的天空;我从拉斯一欧云这边目随着这些沙鸡;它们飞到绿洲一半左右就在我的視线中消失,但我经常继续听见它们的叫声,直到最后一群沙鸡在饮水处停下来。这时是六点半。一小时后,相同的叫声突然在北方重新响起,同样的鸟群再次一一飞越我的头顶,次序不变,数目相等,一队接着一队,返回荒漠的旷野。只不过,这一回叫声没有突然停止,而是逐渐变弱,减轻,消失在寂静中。可以说早晨结束了,一天中惟一近乎宜人的时光在鸟群的一去一回中流逝。景色原先是粉红的,现在已变成黄褐;城镇中星星点点的阴影少多了。隨着太阳升高,市容呈现灰色;随着阳光越来越亮,沙漠反倒显得暗淡:惟有山丘仍然是淡红色的。倘若一直刮风,这时就会停止;从沙漠中散发出来的热气,开始在空中散布。两小时以后,传来宣布退回祈祷的号声;一切活动同时停止。随着最后一声号响,中午开始了。

  此时此刻,我不再担心受到打扰;因为除我以外,没有人会打算到高地上来冒险。炎阳上升,逐渐缩短塔影,终于直接井到我的头顶上空。我别无隐藏处.只能躲在我的阳伞的狭小的阴影下,缩紧身子;两只脚伸进沙地里。或者放在亮晶晶的砂岩上;我身边的画夹在阳光下弯曲了;我的颜料盒像烤焦似的裂开了。万籁俱寂。整整四个小时这儿静谧、寂寞得令人难以相信。城镇在我下面沉睡,犹如一个紫色的庞然大物,带有空荡荡的露台;阳光照亮了这些露台上许多筐篮.装满粉红色的小杏,为了晒干放在那儿。到处都能见到一些黑洞,标志着屋内的门窗。还有深紫色的细线条,显示出城里仅有的一两条林阴道。露台周围较强的光线,有助于把所有的泥土建筑物彼此区分开来,这些泥土建筑物与其说是建造的,倒不如说是堆积在三座山丘上的。

  城镇的两边各有一片绿洲,在白昼的凝重气氛下似乎同样沉睡不醒,无声无息。绿洲显得很小,紧挨着城的两侧,看起来与其说在取悦它,倒不如说必要时想保卫它。绿洲在我眼前一览无余:如同两块方形的叶丛。绿公园似的围着一道垣墙,在荒瘠的旷野上明显地勾勒出来。尽管被分割成许多小果园,每个果园都用墙围住,从我所处的高度望去,仍然好似一张绿色的桌布;分不清任何树木,只能辨别两层式的森林:第一层是圆顶树丛,第二层是棕榈树丛。相隔很远,有几垄稀疏的大麦,如今已只剩下麦茬,在叶丛中间形成一些土黄色的平地;别处,在少数林中空地里,露出一种干燥的、粉末状的灰色土地。最后,在南边,有少许被风吹来的沙堆越过了围墙,这是沙漠在侵占花园。树木纹丝不动,森林茂密处隐约有些隐蔽的洞口,可以设想里面藏着一些小鸟,它们正在睡觉,等待傍晚第二次醒来。

  这也是沙漠转变为昏暗的原野的时刻,我从到来的那一天起就注意到了。太阳悬挂在中天,把沙漠罩在光圈内,相等的光线同时从四面八方到处直射着它。这既不再是光明,也不再是黑暗;不可捉摸的色彩显示的远景几乎无法再测定距离,一切都染上一层褐色,没有色差、不着痕迹地延伸;十五至二十法里一片地方,单调、平坦得犹如地板。似乎最小的隆起物也该显露出来,然而一无发现;甚至再也无法说出哪儿有沙子,哪儿有土地,哪儿是多石的部分;这片固体海洋的静止状态这时比任何时候更动人心魄。见到它从我们脚下开始,既没有预定的路线,也不迂回曲折,径直朝南、朝东、朝西扩展,隐没,我们不禁会寻思,那片具有朦胧色一一似乎像空虛色的静悄悄的地方究竟可能是什么样的?既没有人从那儿来,也没有人往那儿去。它最终以一条笔直、清晰的线与天空相接。谁知道呢?我们感到那里并非结束,可以这样说,那只是大海的入口。

  现在,请为这所有的幻想补充地图上看到的令人神往的名称吧。我们知道那边有一些地方,处在这个或那个方向,相距五天、十天、二十天、五十天的行程。一些地方著名,另一些仅仅被标出,其他地方则听起来更不为人知:一一首先,正南方是贝尼一扎卜,七座城市的联邦,据说其中三座与阿尔及尔一样大,棕榈树有十来万株,还盛产世界上最好的海枣;然后是香巴亚,小贩和商人的集聚地,靠近图瓦特绿洲;然后是图瓦特,无數的撒哈拉群岛,肥沃,引水灌溉,人口稠密,同图阿雷克交界;然后是图阿雷克,它大致占满这个未知面积的巨大地区,人们只能确定它的四个末端:滕贝克图、加德姆斯、提米蒙和豪萨;然后是只能隐约看到边缘的黑人地区,两三座城镇的名称,一个王国的首府;一些湖泊、森林,左边是大海,也许是大江,赤道特殊的恶劣天气,稀奇古怪的物产,巨大的动物,长毛羊,大象;还有什么?再没什么清晰的了,未知的距离,变化不定,谜。我面前就是这谜的开端;中午明亮的阳光下的景色是奇特的。正是在这儿,我想见到埃及的狮身人面像。

  我徒然环顾四周,无论远近,都看不出任何东西在动。有时,偶然有一小队载着东西的骆驼出现,犹如一串黑黝黝的小点,慢腾腾地爬上沙坡;只有等驼队靠近山丘下,才能瞧见。这是些旅行者;他们是谁?来自何处7他们穿过了我眼皮底下的地平线,而我竟没有发现。或者有时,有一股夹带沙子的龙卷风犹如一股轻烟突然从地面上刮起,螺旋状上升,穿越一定距离,被东风吹弯,几秒钟后消失。

  时光慢慢地流逝;这一天结束了,就像早晨开始时那样呈淡红色,天空是暖色调的,背景也带上颜色。这次,轮到倾斜的长火舌即将把东部的群山、沙漠、岩石染成紫红色;白昼被烈日晒得疲惫不堪的地区由阴影占据;万物似乎都松了一口气。麻雀和斑鸠在棕榈树中唱了起来;城里也如同发生了一场复兴运动;一些人登上露台,来摇晃筐篮;广场上传来牲畜的声音,有人牵马去饮水,马在嘶,骆驼在叫;沙漠很像一块金板;太阳落到紫罗兰色的山上;夜幕准备降临。

  这样度过一天之后,我回去时感到某种醉意,我想这是由于我沉浸在阳光中十二小时以上,吸入了大量光线所引起的;我愿意把我所处的精神状态详细向你说明。

  这是一种内心的光明,夜晚到来后经久不散,在我睡梦中仍在折射。我不断梦见强光;闭上眼睛,我见到火焰、发光的星体,或者不断增长的模糊反光,宛如黎明的接近;可以这样说,我不再有黑夜。这种哪怕在没有太阳的情况下也面临白昼的感觉,这种犹如流星划破夏天夜空似的被闪光不断掠过的透明的休息,这种不给我任何黑暗时刻的奇特的噩梦,这一切都很像在发烧。然而我一点都不感到疲倦;这该是意料中的事,我不叫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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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印度的一种吊在天花板上用绳拉动的布风扇。

  ②一种气流沿山坡下降而形成的干热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