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合文化与描写人性的“第二次远航”——试疏荷马史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7:35:52
标题:融合文化与描写人性的“第二次远航”——试疏荷马史诗中的神人关系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明之神魔小说》中通过分析《封神演义》《八仙出处东游记》《西游记》等作品,指出“且历来三教之争,都无解决,互相容受,乃曰‘同源’,所谓义利邪正善恶是非真妄诸端,皆混而析之,统于二元,虽无专名,谓之神魔,盖可赅括矣。”先生的意见是中国古代的神魔文学反映了儒道释融合的社会过程。
相似的理解亦见诸西人。主流观点认为荷马史诗的多神崇拜反映了古代希腊各个城邦文化的融合过程。考古发现希腊半岛的历史上确实有一支迈锡尼人侵略过特洛伊人,在《伊利亚特》的那个时代原始部落已经开始解体,奴隶社会正在形成。刘小枫主编的《经典与解释》译丛中有伯纳德特先生注疏《奥德赛》的文章。文章指出俄底修斯的返乡标志着政治形态从元老禅让走向独裁暴政。埃斯库罗斯的《俄瑞斯忒亚》三部曲中第一部《阿伽门农》是希腊军领袖阿伽门农被妻子克吕泰斯特拉杀死,第二部《奠酒人》是俄瑞斯忒斯杀死母亲替阿伽门农报仇,第三部《复仇女神》是俄瑞斯忒斯借助雅典娜的帮助与报仇神和解。三位报仇神基于弑母这一条追杀俄瑞斯忒斯,然而俄瑞斯忒斯受到了阿波罗的保护。因为诸神被禁止争斗,所以他们请雅典娜进行正义的审判。最后有罪与无罪的票数相同,雅典娜投下了保护俄瑞斯忒斯的一票,因为她是宙斯劈开自己头颅时显现的,也就是父生。学者们认为这反映了从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的变迁,同时也反映了从汉谟拉比式复仇向古代希腊城邦法的变迁。
以上分析存在着微妙的不和谐感,我们必须假设,这个假设是审慎的,文学同时反映了故事和作者年代的文化。于是我们可以得到如下一条粗糙的脉络:
母系社会=>英雄时代=>父系社会=>荷马时代=>独裁统治=>悲剧时代=>城邦政治
古代希腊的文学批评反映了同时代文学创作的特征,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指出冲突和发现(类似于解决)是艺术的灵魂。冲突和发现的关系包括了神神关系、神人关系和人人关系。即使我们将视野局限在悲剧时代的三位大师身上,依然可以看到一种演化的趋势。埃斯库罗斯的代表作《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是神神关系,索福克勒斯的代表作《俄狄浦斯王》是神人关系,欧里庇得斯的代表作《美狄亚》是人人关系。犬儒陆吉阿诺斯在自己的喜剧中指出索福克勒斯继承了埃斯库罗斯的衣钵,而欧里庇得斯则是赤裸裸的背叛,批评从神力层面印证了这种演化的明显存在。《伊利亚特》与《奥德赛》中同样存在着全部三种冲突和发现,只不过其特殊的人人关系背后往往有神祉的参与,而神神关系又总是落到人的身上,所以整体表现为荷马的神人关系。
学界关于荷马史诗的形成也有三种观点:一是群众创作,二是荷马创作,三是荷马整理。笔者借助史诗的神人关系考证了荷马整理说。例如《奥德赛》中的冲突和发现存在着整体上的协调与局部的不协调。忒勒马科斯被觊觎王位者算计(人力的冲突),是雅典娜指引他出走寻父(神力的发现);俄底修斯登上家乡的土地时雅典娜幻化了周围的景物(神力的冲突),是俄底修斯自己重新发现了故里(人力的发现);俄底修斯化装走进自己的家门(人力的冲突),老仆人通过胎记认出了他(人力的发现)。以上情节包含了亚里士多德批评悲剧时指出的最原始的神力发现、最常见的神力冲突以及艺术上最成熟的人力冲突和发现。这些不同水平的创作显然不是出自同一个人。然而由于荷马整体上设定的冲突是希腊诸神的力量与俄底修斯的智慧,所以一般读者不会对于交替出现神力与人力的冲突与发现感到困惑。一个典型的处理就是俄底修斯被卡吕普索困在岛上的时候拒绝了与她结合变成不朽的要求,矛盾在于俄底修斯离岛时神祉告诉他如果他真的留下来就会触犯禁忌——人成为神。荷马并没有交待俄底修斯以及卡吕普索对于这个后果是否心知肚明,不过《圣经》中有类似的描述。耶稣在荒野遇到了古老的精灵,精灵怂恿他说:“你若是被选中的人,就从屋顶跳下去,《经》上说主会保护他的选民。”耶稣回答说:“然而《经》上又说不可试探你的主。”信仰与崇拜,在荷马看来就是发现了人的智慧与神的力量之间的冲突。
以上对于荷马史诗时间维度上神人关系的梳理,证实了荷马史诗被动反映文化融合的主流观点。下面我们结合时间维度梳理空间维度上众多神祉与英雄的关系,尝试分析荷马对于描写人性和融合文化的主动努力。
《伊利亚特》在讲述阿基琉斯的愤怒时有一个无比精美的细节:
“……
“他这样说,佩琉斯的儿子感到痛苦
“他的心在他的毛茸茸的胸膛里有两种想法
“他应该从他的大腿旁边拔出利剑
“解散大会,杀死阿特柔斯的儿子
“还是压住怒火,控制自己的勇气
“在他的心灵和思想正在考虑安排
“他的手正要把那把大剑拔出鞘的时候
“雅典娜奉白臂赫拉的派遣
“站在他的身后,按住他的金发
“只对他显圣
“……”
大学老师告诉笔者古代希腊艺术的美感在于宁静。宁静的基调下要怎样描绘天下无双的张力——英雄的愤怒,荷马给了我们一个完美的答案。在这里,他将阿基琉斯的第二种想法变成了一个独立的存在。他并不经常这么做,除非张力足以破坏宁静。罗马的贺拉斯说“诗歌的最高辩证法是诸神”,缪斯的初恋对象就是荷马。这种张力的宁静被关注人力的欧里庇得斯破坏了,所以传统派对其争议一直很大。
柏拉图在《斐多》中安排苏格拉底向两个自然哲学派青年讲述了一个经典的“洞穴人”的故事。爱好哲思的人首先必须走出太阳照射下的洞穴,摆脱那个平日所见的影子组成的虚假世界。但是走出洞穴太久阳光会把眼灼瞎,所以人还需要走回洞穴。这里苏格拉底把从自然哲学向政治哲学的转向称为“第二次远航”。荷马史诗中的神人关系也是“第二次远航”。
笔者认为荷马对于人性的理解绝不亚于后世很多人,如果我们把阿基琉斯再上阵之前《伊利亚特》的内容按照以上方法还原为诸多英雄各自内心的想法,那么史诗就有一种不逊于妥斯陀耶夫斯基作品的复调感。同样的手法也出现在《奥德赛》中,例如忒勒马科斯决定寻父。然而这种现实主义手法会破坏史诗特有的真实感,所以荷马进行了描写人性的“第二次远航”——将“我”对立的性格赋予他者,同时赋予他者语法上独立的神格。真话是否比假话更真实,后现代的我们谁都清楚,不清楚的是这竟然不是后现代的发明。某大学的教师谈到希腊文学时说:“英雄就是在命运的夹缝中与神相遇。”我怀疑他是不是《西游记》看多了——完全无恶意的一种表达。
中国是一块土地上三种文化的融合,希腊是不同城邦各自文化的融合。荷马史诗是奥林匹斯诸神的最后一次登场:就在伊利亚特,荷马(宙斯)让他们保证了不再直接干预人类。诗人(神祉)不掌握事物本身,他们只掌握事物发生的表达(时机)。诸神通过唯一的途径——命运共同影响人类,这在作品中与作品外都有着十分重大的意义。每个英雄都有几个守护神,每个守护神都守护几个英雄,考虑到英雄出身的那些部落,可以说荷马史诗反映了希腊半岛一度混乱的文化状态。吴承恩为三教找到了各自的位置,荷马为诸多神祉找到了共同的舞台,天地神人的四维结构因此形成。荷马史诗中的神人关系体现了多元文化的另一种出路。这出路不同于神魔小说基于地域视角解决外来文化问题的手段,更不同于当代“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之喧嚣。这出路尊重每种文化的时空,并且同样尊重文化以外事物的时空。给文化一个奥林匹斯山,它们就不能撼动地球!
笔者进入大学才开始广泛接触希腊作品,资料很多来自《罗念生全集》。感念老先生一生默默致力于古代希腊作品翻译工作,行文无知却也有畏,不敢如系统论的《周易》、存在主义的欧里庇得斯般从古代希腊以外作品注疏荷马史诗。经传早已存世,后人却好宋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