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医生的革命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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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王怡| 2005-9-8 8:54:29 投稿 | 评论
四个医生的革命逻辑
哈耶克说革命者的思想是一种建构理性。就有人常比拟革命者为建筑师,把满目疮
痍的现实或其不圆满的设计一笔抹去,在空白的纸上谈兵,好画最美最新的图画。无论
效果图上有山水花鸟,或站立或蹲踞的人物,建筑师只要不中意,大椽一挥,便人间蒸
发了。他并不当真,只当其为种种符号。他在一个眉目不清的行人头上打一个叉叉,他
并不觉得那是一桩谋杀。
按理,医生该比建筑师常带感情。因为他的工作对象总是有体温的真实物体,是在
杀手的红外线感温瞄准器下,能够从冷冰冰的建筑物中脱颖而出、并透视出其骨架的鲜
活的人。其实医生是更接近于革命者的,他们具有共同的,对健康生活和无菌状态的膜
拜,以及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菩萨行。
医生,尤其是外科医生,其悲天悯人的外观,却是无比冷静直至冷酷的专业姿态。
一位优秀的主刀医生,在手术台上应当具有不把人当人的纯粹的技术立场。就像《双城
记》中台尔森银行的罗瑞先生,随时把技术性的"业务"与人之常情无比理智地分开。像
电影《革命(revolution)》里那位军医,在布满伤兵的战时医院,冷酷而又果断的决
策:"这一个马上锯手","这一个不用管了","给他打吗啡!"
在他眼里,一位辗转沦陷于灵肉痛楚之中、呼天抢地的病患,决不能打动他的感情
,决不能使他在手起刀落时有丝毫的怀疑和紊乱。他必须将刀枪(手术刀和麻醉枪)之
下任人宰割的肉体非人格化,当作一大堆出了毛病的脱氧核糖核酸而已。他必须将病患
(甚至隐去病人的姓名,而只称其为患者或28床)的嚎叫和呻吟当作自然界无内容的天
籁,将刀下的皮肉翻飞和鲜血涌动当作雕塑家刀下纷飞的石屑。他必须像张屠户对待案
板上的混毛猪一样充满敬业精神,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并进入物我两忘、天地不仁的
境地。以游刃出于无余之间,讲求速度、落点,和近乎直观的判断。事毕,当他善刀而
藏,为之四顾。终于以暴制暴,从魔鬼手中解放了一个濒死的人类。
这一过程中,当医生隐身于白大褂、白口罩和橡胶手套之后,他便首先把自己非人
格化了。他没有私人感情,没有姓氏,他只是一只经过严格专业训练的"上帝之手",如
罗瑞先生所说:"我在执行业务,你把我当作一部会说话的机器好了。"
我们若是躺在手术台上,的确希望为我们操刀的医生能够漠然面对我们的呼叫,如
同徐少陵或寇仲(请看《大唐双龙传》)在生死一线间保持住"井中月"的冷静,不要妇
人之仁,一刀。便断去我们的病根。但我们有时又受不了医生那种居高临下、犹如验货
般的眼光,对我们肉体毫无欲望的细细打量,以及电视机维修工一样胡乱地摆弄。面对
医生的目光和他的"上帝之手",如同面对领袖的背影,常使我感到自身的渺小无助,和
毫无人格。
医生,尤其是外科医生,简直就是天生的革命者。我要讲的是以下四个医生:
1 、日瓦戈医生(外科)
2 、捷克医生托马斯(脑外科)
3 、医学博士孙文
4 、仙台医学专门学校肄业生周树人
以上四人所学皆为西医。中医讲究固本强元,天人合一,走的是演绎理性的道路,
最忌虎狼之药。学中医而去革命者,我孤陋寡闻,没有见到。
一个学医的朋友说:最难过的是解剖关。怎么才能不恶心呢?方法就是千万别把尸
体当作人,或者说别把尸体当尸体,一定要把它(绝不是他或她)非人格化,如果你看
不到性别了,就进入了第一重境界。所谓技术姿态就是这样一步步培养出来的。最后他
说:不麻木就不是一个好医生。
这话让我感到恐怖。孙文在香港西医学院读书时,应该是一个好学生吧。他早年在
澳门、广州行医,也一定是一个好医生,挽救了不少常人以为必死之人。那种能让愚夫
愚妇认为是活菩萨的感觉,恐怕与上帝创世的快感差不多。医生一旦把这种非人格化的
专业眼光投射到芸芸众生,把个体当作病态社会的细胞,便将是一个坚定无比的革命者
,对鲜血和死亡漠然处之,对百姓的呼天抢地视若罔闻(这才是一个好医生),只要最
终的目的是正义的,孙博士的革命神经便刀枪不入,泰山崩于前而不色改。
救人不如救世,救肉身不如救灵魂。这也是周树人弃医从文的理由。当他在电影中
看到祖国民众围观杀人而神色麻木,感到做"上帝之手"不如自己来做上帝,要以文学的
广谱抗菌去治愈芸芸众生精神深处的病根。如果说医生容易生出做救世主的心态,生出
整个社会都躺在自己手术台上等待妙手回春的妄自尊大,或许是不够公允的。但医生一
旦成为革命家,而又将自己的职业姿态与革命的逻辑一拍即合的话,其活人杀人,便全
在一念之间,让千万黎民生不由己。
就连出身于富商之家的旧知识分子,俄国的军医日瓦戈,在十月革命一朝爆发后,
也发出了如此由衷的欢呼:"多么高超的外科手术啊!一下子就巧妙地割掉了发臭多年
的溃疡!……这是空前的壮举,是历史的奇迹!"
在对国民的劣根性有了深刻洞察后,尽管希望之渺茫,"正如绝望",鲁迅还是继对
中医失望之后,又对西医也彻底失望。他毅然扔掉手术刀,举起如椽大笔,开始嬉笑怒
骂,针砭时弊。鲁迅并不鼓吹暴力,他的目标是以非暴力的、而且是深入人心的文字,
去默移潜化,基本上应该说守住了文人的底线,还是在做着渐进的功夫。从医学上讲,
鲁迅的道路是内科的道路。
但孙文认为吃药不行,必须开刀。其实西医中也有革命与改良之争,内科是保守派
,外科是革命派。去年我母亲住院,便在内外科针锋相对的两套方案之间难以取舍。但
做手术是要病人家属签字的,出了问题要病人自担风险。革命就没有这么麻烦,革命家
认为该手术了,无需投票、签名,几亿人就得陪着挨刀。
但如果革命真是虎狼之药,代价太大,甚至几刀下去便一命呜呼。革命家所许诺的
乌托邦又未来到(地狱倒是重现人间)。又怎么算呢?革命党就好比是承包人,搞得好
有分红,搞得不好便流亡海外,并说:我们是好心做坏事,我们又不想也不知道会这
样。不可抗力,没有法律责任。那草民们岂不是太冤?
幸好捷克医生托马斯不这样看。在1968年"布拉格之春"中,他借俄狄浦斯的故事,
阐发了他的观点。俄狄浦斯在不知情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并娶自己的母亲为王后。当
他得知真相后,并没有因为无辜而原谅自己。俄狄浦斯毅然刺瞎了自己的眼睛,并将自
己放逐。托马斯认为,共产党人应该为"手术"的失败负责。这也是一个外科医生的专业
逻辑,谁签字决定进行手术,谁就该承担风险。革命者没有权利让没有来生的个体去担
当牺牲,成为达到健康生活必须死亡的细胞。
托马斯医生为坚持这一观点,在一生的轻与重之间,难得一次选择了后者,从此离
开了手术台,成为清洁公司擦洗窗户的临时工。
上述四位医生中,唯有日瓦戈坚守在专业的工作领域。无论是在沙俄军队、游击队
或白军中,他始终只是一个对革命满怀同情和赞美的外科医生,并不曾将外科医生的技
术姿态延伸到专业以外。虽然后来他见到了太多的"手术并发症",难免对"革命手术"的
高超性生出了怀疑和保留,而向往在田园中的那段生活。
而周树人成为鲁迅后,也始终是一个文人。并不把文章中的血光溢出来。归根到底
鲁迅只是一个医学中专的肄业生,其专业的技术道行不够其他三位深厚,他对革命的激
情和鼓吹就难免有些叶公好龙,所以一直与真正拿起刀枪要杀人的左联周扬等人貌合神
离,一看到流血就痛苦不堪,在思想上有呕吐感。
革命逻辑和医生的技术姿态一拍即合的,只有生活刻苦、一生颠沛流离的孙文。
完全坚守专业逻辑,但并不因此乏批判精神的医生,却是御女无数的风流医生托马
斯。
轻重之间,叫人如何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