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光迪:爱国主义之今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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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国主义之今昔

 

梅光迪

 

爱国主义,中国古昔有其思想与事实,而无其名称,有如希腊有宗教思想与事实,而迄无宗教名称也。今就下列纲目言之:(一)现在修改中者:1.伦理与人情,2.大一统与对等国家;(二)应保存者:1.纪纲与风节,2.感激知遇;(三)成补充者:1.民族本位,2.公民职权,3.硬性外交,4.理想之寄托。

(一)现在修改中者

1.伦理与人情——中国旧为君主专制国家,君臣列为五伦之首,故君主亦称君父,儒家崇尚备至,有尊卑之别,无平等之谊。所谓家天下者有两解释,一以天下为一家之私产,一由家庭而扩大之则为国,在家有父子,在国为君臣,子嗣一父,臣事一君,匪可转移也。故忠孝并举,“移孝作忠”,“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盖忠即孝之扩大义也。于兹原则之下,一入朝廷,便不可改,而当始终如一,所谓“忠臣不事二君”,古来士大夫阶级,当宗邦危亡之秋,则“主辱臣死”,“臣死君”。易代之际,尤不可改事新君,此为臣子天经地义。古史亦有贰臣,然皆不为历史舆论所容。公羊主复九世之仇,诸葛武侯出师表有“汉贼不两立”之言,盖汉指刘备,贼则指篡汉之曹氏司马氏也。北宋徽宗被虏,金求割地,李纲为言曰:“祖宗之地,尺寸不可与人。”南渡以后,高宗曾不能为人子,以君父北辱虏廷,久陷敌国也。其后朱子上孝宗封事有云:“金虏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则其不可和也,义理明矣。”揆于主辱臣死之义,南宋亡时,其忠臣义士皆有“生为大宋之人,死为大宋之鬼”之决心,此依于伦理者。今则君臣之伦已废,然揆之人情,则爱国者,爱父母之邦也(Patriotism, love  of  Fatherland )。良以父母之邦,祖宗丘墓所在,生于斯,长于斯,并为后代儿孙托居之所,安忍见其沦胥以尽乎?

2.大一统与对等国家——昔者闭关时代,中国自拟天国,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对外皆以夷狄视之。清乾隆谕英王曰,“天朝统一万国,一视同仁”。林则徐奏议及告示中,尤多见此意,以外人无文化之可言,且依中国以为计者也。此种思想,渊源甚早,公羊“内诸夏而外诸夷”,介葛庐来朝于鲁,春秋不书来朝,以夷狄小国,不能成礼也。《论语》孔子美管仲曰:“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华夷之见,千载联系不绝。清季始有一二知外之士,如郭嵩焘称“夷狄与从前不同,亦有二千年文明”。屡次战败以后,吾人乃认昔日为绝对存在,今则为对等存在,昔日为唯一独尊国家,今日为多数并尊国家,而华夷之辨,失其效力矣。

(二)应保存者

1.纪纲与风节——纪纲所以明是非,正赏罚,立朝之事,一如用兵。曾文正公之言曰:“凡有领军之责者,军覆则死之;有守城之责者,城破则死之;此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使战败或失地,而不以身殉,则朝廷法律、社会舆论,皆当不容。至于风节亦关重要,“守正不阿”,即忠孝之一端,而风节之表现也。服官清廉,不受利禄,不附小人,奄竖当国之时,则奋斗如东汉党锢明季东林,曾不顾身,以清君侧。又如国有大难,则奋其不屈不平之气,而有杀贼骂贼以死或从容就义之事,如宋末之文天祥,明末之史可法、翟式耜、张煌言,舍生取义,何等壮烈,盖其精神,有足惊天地泣鬼神,亘千秋万祀而不灭者存矣。

2.感激知遇——古人常称“士为知己者死”。《史记》状刺客侠士如荆轲刺秦王,所以报太子丹知遇之恩也。况君王拔臣子于千万人之中,感激图报,尤当何如?后世臣子常有“特达之知”,“世受国恩”之言,诸葛武侯出师表:“先帝不以臣微贱,三顾臣于茅庐之中,感激报恩。”故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外国亦有忠于政党之义,以党中领袖,必有过人者在,乃视为无上明友,终身以之,此应为保持弗失者也。

(三)应补充者

1.民族本位——民族精神(The  Spirit  of  Nationality)为近世产物,西洋古代亦无之。以近世列国并峙,竞争结果,优胜劣败,为迎拒之所取资,则以民族为重心,否则易被摧残侵侮,安能存在乎?民族自具其特殊文化,如历史、语言、文学、风俗,匪但不可磨灭,抑且为对于人类之特殊贡献。每念及数千年来祖宗之创业艰难,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则其所遗于我辈者,安忍随便丧失?中国在昔有亡朝而曾无亡国之事,元清入主中华,反同化于中国,以中国文化曾未或失也。今则有亡国亡种亡文化之可能.若不努力争存,自坚其信仰,自尊其地位,则外方侮我轻我者,更可施其伎俩,以动摇我之信仰与地位,任意丑诋,任意侮弄,而使我自认为劣等民族,甘自菲薄,不敢与之争胜矣。

2.公民职权——昔者家天下,庶民不闻政治,今则不然矣。当兵已为义务,抑且以死国为荣,盖亡国之人,则将漂泊无附丽。进一步言之,保护国家, 匪但国民责任,更为国民权利。希腊罗马之时,人民有两种,一为自由人,一为奴隶,前者有当兵之权利,后者无之。故今日欧美人民,体质亏损或年龄耋耄而被拒服兵役者,视为不幸。盖此等人,自保护国家方面观之,已不能享受完全公民权矣。

3.硬性外交——外交官应为折冲樽俎,不屈不挠,即应为硬性者。中国春秋时之子产,诚中外古今第一外交家也。使弱郑介居晋楚两大之间,而使大国不敢以小国视郑国者,数十年之久。蔺相如之使秦,亦令强邻折气。近世曾纪泽之订伊犁条件,皆硬性外交之著称者也。今日希特勒深知此意,惯用迅雷不及掩耳之法,作惊天动地之举,以国情虚实不易为外方所窥测,故可多张声势,使草木皆兵,以寒敌人之胆也。

4.理想之寄托——国家为理想,民族为宗教,此亦近世之经义也。盖个人活动范围,国家斯最广大,天才本能,皆可于其中得大发展。故国家应为理想化,身心性命事业及个人灵魂之所寄托焉。危亡之秋,发扬国光国魂,尤不可缓。马志尼以意大利为父母,以复兴为终生之事业,意大利未复兴以前,视为父母丧亡,故终身衣黑。且彼称意大利为诗人但丁,及诸大画家出产之地,魄力伟大,精神不可磨灭,断无久被征服之理。吾人试观本国之锦绣河山,伟人历史,文艺哲学,有不动于中者乎。法国大文豪佛兰斯尝称“哭之美,惟法国女子能之”,其哭能美,其笑之能美,更知可矣。

余犹忆在巴黎市中,有老妇见一群儿童游嬉,则笑指之曰“小法国人”, 言时若有无限愉快者。又见美国某教授所著《爱国者之法国人》一书中,所引证法国之小学教科书,皆颂扬法国文化及历史伟人,使儿童有所兴起。法人之爱国如是,他国人亦然。盖近代立国,在他国野心勃勃之环境中,舍自尊自信,同胞之人,互相勉慰互相策励外,无他竞存之道。吾人对于祖国,须取一种缠绵悱恻态度,时时有诗意,有宗教性。夫祖国历史上奇行伟节可歌可泣之事至多,吾师吾友之学问纯正性情真挚,吾父母之为吾牺牲无所不至,吾儿女之秀慧娇痴,以及黄山之雄奇,西湖之明媚,皆吾个人经验中所熟悉而常使吾得有无限之安慰者也。吾之祖国,即此类人与物所积累扩充而成,安得不使我感慨流涕,一往情深探乎。

 

 原刊于《国立浙江大学日刊》(1936年1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