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园诗话>趣谈(文史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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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园诗话》趣谈(文史小品)

王学泰《 人民日报 》( 2010年06月14日   04 版) 

  清代中叶以后,书籍市场上有四大畅销书:《三国志演义》、《红楼梦》、《聊斋志异》和《随园诗话》。读者也许奇怪,人人都熟悉的《水浒传》呢?《水浒传》、《金瓶梅》等通俗小说常常被列为禁书,即有偷印,也不敢大肆张扬。对于《随园诗话》的畅销,可能会有读者感到意外。一本诗文评,怎么会成为畅销书?但它的确是畅销书,据同事蒋寅先生统计《随园诗话》自乾隆庚戌(1790)至今一共刊印62次,这个指标除了“四书”(这是明清的课本)外,很少有能达到的。据王清原等人所著《小说书坊录》统计,从明中叶到民国初年这四百年中白话小说刊刻次数有个排行榜,其中《三国志演义》列为第一,62次,《红楼梦》(包括《石头记》)第二,47次,第三的是《水浒传》42次,第四是《西游记》34次,第五是《今古奇观》33次。其它都在30 次以下。《随园诗话》仅清代乾隆中叶到民初这150年的刊刻本就有50种以上。这个数字是当时最流行的白话小说都很难企及的。刻本多就说明读者多,那时买书都是自费的,不存在现在的公费购书,也没有现在的“团购”、“组织购买”等花样,买了书就是为了读。

  还可以从许多方面证明《随园诗话》读者众多。此书一出,批评它的,咒骂它的,赞美它的都有,可以说是绵绵不绝,直到民国时期仍是文人的重要话题,这说明在很长时期内,它是人们阅读和关注的重点。清末谴责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二十五回中也说到《随园诗话》那是“人人都看的”。作者袁枚(子才)受吹捧也好,被攻击也好,大多不因他的诗文,更非其笔记小说《子不语》,而是由于这部诗话。

  为什么一部诗话有如此众多的读者呢?大约是现在读者很难理解了。我以为它适应当时社会风气与需要。全书是谈诗的,写得通俗有趣,以短小精悍的随笔方式,点评当世诗歌作品,记录诗坛士林趣事,而且不避男女之大防,大量登载各个阶层女性诗人的雅事,生动活泼。那时读物不多,这样轻松且又不失其雅,故受到不同阶层读者群的一致追捧。

  袁子才23岁中进士,点翰林,33岁致仕退休,在热衷官场的士林是个异数。从此以写作和打秋风为生。诗话写作即始于此,一直写到嘉庆初(1798)作者逝世前为止。

  诗歌在古代文人生活中有极重要的地位,在社会生活、往来应酬中离不开诗歌。会写诗是士人获得社会尊重的第一才能,比现在会英语、会电脑还重要。许多重要的场合,都不能无诗。可是自清初以来,诗坛活跃的诗学理论先是虚无缥缈的“神韵说”,后来是立意太高的“格调说”和炫耀学问的“肌理说”。这些诗学,曲高和寡,使读书不多的普通人望而生畏。乾隆中叶出现了通俗易懂的“性灵说”,其中最重要的代表者就是袁枚。他主张诗歌主要是抒写性情的,只要写出真性情便是好诗,不在俗与雅。《随园诗话》中讲了一个故事:“吾乡有贩鬻者,不甚识字,而强学词曲,哭母云:‘叫一声,哭一声,儿的声音娘惯听,如何娘不应。’语虽俚,闻之动色。”通过表彰这类语言通俗、感情真挚的诗词,袁枚告诉人们作诗并不难,关键是有真性情、真情感。袁枚等人的提倡使得诗风一变,重振人们对于写诗填词的兴趣和勇气。

  钱泳在《履园丛话·谭诗》中说:“沈归愚宗伯(德潜)与袁简斋太史(枚)论诗,判若水火。宗伯专讲格律,太史专取性灵。自宗伯三种别裁集出(即《唐诗别裁》、《明诗别裁》、《清诗别裁》等),诗人日渐日少;自太史《随园诗话》出,诗人日渐日多。然格律太严固不可,性灵太露亦是病也。”沈德潜过分强调“格调”(说格律不准确),出现了许多拿腔作调,缺少性情的浮泛肤廓之作,使人生厌;袁子才《随园诗话》的问世则大大激励了普通人的作诗热情。许多认识与不认识的,都给袁枚寄诗,希望能入《随园诗话》,取得社会的认同。当然袁枚也借此为自己谋利益,为人诟病。

  袁子才对于妇女的态度颇不同于伪道学家和头脑冬烘的腐儒。他赞美有才有色的女性,当中未免有风流诗人轻薄的恶习,但其中也有对女性的同情和欣赏。他在江宁做知县时,处理张氏女逃夫案。此女献诗云:“五湖深处素馨花,误入淮西沽客家。得遇江州白司马,敢将幽怨诉琵琶。”这有点像《儒林外史》中写的沈琼枝故事。张氏女讨厌作为商人的丈夫,袁枚同情这位才女,并请来追讨的县令从轻发落。

  《诗话》中的趣事也不少。“郭频伽秀才寄小照求诗,怜余衰老,代作二首来。教余书之。余欣然从命,并札谢云:‘使老人握管,必不能如此之佳。’渠又以此例求姚姬传先生。姚怒其无礼,掷还其图,移书嗔责。余道:此事与岳武穆破杨么归,送礼与韩、张,二王一喜一嗔。人心不同,亦正相似。刘霞裳曰:‘二先生皆是也:无姚公,人不知前辈之尊;无随园,人不知前辈之大。’”郭频伽就是郭麐,也是个性灵派诗人,终生未仕,擅长书画、金石篆刻,但只是这些换不了饭吃,所以还要奔走豪门。要得到豪门的接纳,还要名士的吹捧,所以才把自己画像寄给袁枚、姚鼐,请他们题诗,又怕太麻烦他们,还自己作了诗,一并寄去,只是屈尊他们动一下笔就可以了。袁枚脾气好,有点“广大教化主”的派头,不仅抄好了,寄回去,而且谦卑地说,要让老夫作,也写不了这么好;而憨直的姚鼐则受不了这种侮辱,不仅掷还其图,还把郭麐骂了一顿。《随园诗话》也是一面镜子,烛照出许多人情世相,好看,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