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死未消兰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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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标题:
作者:蔡翔 文章来源:左岸会馆 点击数: 41 更新时间:2009-9-4
载2009年8期 《书城》
一代人开始陆续上路,即使初夏的风,也会偶尔带走一片树叶。在树叶飘落的地方,缓缓地长出一棵大树,枝繁叶茂,那是一代人的大树,每一片树叶,都是一个伟大的名字。
我有幸和这一代人有过或多或少的接触,并亲聆教诲,他们是我的引路人,我的导师——吴强、王元化、茹志鹃、周介人、李子云……,这份名单可以开得很长。在他们生前,我可能并未殷勤地执弟子礼,但我知道自己对他们怀有一种怎样深沉而又复杂的感情。有了他们,一九八○年代的上海才会星光四射,我们围绕这些灿烂的星辰,慢慢长大。
一九八二年初冬,有一点小雨。那时我还在上海一家工厂工作,因为向《上海文学》投了一篇稿,编辑部让我去面谈一次。我在濛濛细雨中,走过苏州河,然后走进一座典雅的建筑,我没有想到,后来会在那里度过二十年的岁月。在上海作家协会的三楼,我找到了《上海文学》编辑部,在朝北的一个房间,我见到了周介人老师。那时候,介人师还很年轻,虽然清瘦,但朝气蓬勃。后来,介人师成了我的领导,也成了我的导师,但我和他,一直处于一种亦师亦兄的关系之中,甚至偶尔会冲他发点脾气,吴亮和程德培也是如此。但是,那次我并没有见到李子云老师。我见到李子云老师,大概是我第二次到《上海文学》,还是在那个朝北的房间。我敲门进去的时候,李子云老师正半倚在那张黑色牛皮沙发上看稿子。那时候,李子云老师大概刚五十出头,衣着并不夸张,但收拾得很清爽。见我进来,她起身让座,说一口非常标准的普通话,并礼貌地和我握手。她的手很软。这让我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也隐隐地觉得她和我好像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有点局促,尽管她对我非常亲切。那一次她说了些什么,我都忘了,只是感觉她在漫不经意地观察我,我也一直在观察她,观察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对我还很陌生。
过了几天,介人师来到我的工厂,帮助我办理借调手续,再后来,我就正式地调到了《上海文学》,还是那个朝北的房间,李子云老师也在这个房间,一直到她离开《上海文学》。李子云老师一直很关心我的调动,当我的调动出现了一些小麻烦的时候,她还亲自动用了很多关系。无论在当时,还是后来,我都没有对她表示过感激之意,我并不是一个善于表达自己内心感受的人,我的傲慢常常掩盖了我的真实的内心世界,但无论是对介人师,还是李子云老师,我对他们毕生怀有一种深厚的感情,那种感情并不是外人所能理解的。
那个朝北的房间是上海市巨鹿路六七五号三○四室,很多人都会记得这个地址,对我而言,它已成为我生命中一段辉煌的记忆。
李子云老师的办公桌在我们办公室进门的左侧,桌前是一个老式黑色牛皮的单人沙发,沙发很宽大,李子云老师喜欢把自己整个的人都陷进沙发里。无形之中就形成了一个规矩,只要李子云老师来上班,那张沙发就没人去坐了,那似乎是为李子云老师专门保留的。李子云老师似乎不喜欢在办公桌前正襟危坐,总是坐在沙发里接电话、打电话,找编辑谈话,有时候很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稿,偶尔抽烟,抽那种细长的女式烟,有时候她也会问我要烟,她抽烟的姿势很好看,有一种从容不迫的优雅。她晚年的时候,把烟戒了,说心脏不好,我就突然有了一种隐隐不安的感觉。
那时候我们办公室很热闹,每天都会有人来,络绎不绝。许多人都是来找李子云老师的,很多的名人,每有人来,李子云老师都会很正式地把我介绍给他们。我在三○四室见到了王蒙,见到了邓友梅,见到了冯骥才,也见到了李陀,李陀那时候风华正茂,一头黑黑的天然鬈发,后来李陀成了我一生的长兄。
也有很多的年轻人来,吴亮和程德培是三○四室的常客,他们偶尔会和介人师嬉笑争辩,但在李子云老师面前却永远是恭敬的,李子云老师也很器重他们。后来,程德培和吴亮出版了他们的第一本个人评论著作(“新人文论”丛书中的两种),李子云老师和介人师分别为他们的书写了序言,在那时,这是一个莫大的荣耀。在一九八○年代,《上海文学》周围聚集了学院中最优秀的人才,每次开会,都能见到陈思和、王晓明、南帆、李劼、殷国明,等等。他们向李子云老师问好,也认真倾听她的意见。
我想,李子云老师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魅力,但她并不是那种张扬的人,她奖掖新进,同时对老一辈的作家和学者非常尊敬,我亲眼看到她对王元化、徐中玉、钱谷融等先生的尊重,几乎是一种执弟子礼的尊敬。这或许也是她能获得许多人尊重的原因之一。
那时候,三○四室是热闹的,人来人往。吴强老师每次来的时候,总是两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地进来,进来就喊“子云同志”,有时候也会和我聊天,在吴强老师的面前,我常常会有一种“小鬼”的感觉。实际上,不仅吴强喊“子云同志”,王元化、茹志鹃、徐俊西、萧岱等也都这样叫,而李子云老师也是以“同志”来称呼他们,我听见她叫王元化先生“元化同志”,叫茹志鹃老师“志鹃同志”,等等。慢慢地我发现,在巨鹿路六七五号,在她们那一代人之间,好像都习惯地用普通话互称“同志”。这样一种称呼无形中流露出一种记忆,也在无形中提醒我们和他们的区别,一种两代人之间的区别。
我常常在观察她们,观察这一群“同志”,也许,我最终不可能真正走进她们的内心,包括她们之间的关系。但是,我仍然能够感觉到她们之间的同志情谊。她们之间也会有矛盾,有小小的磨擦,甚至会有相互的伤害,但那是因为靠得太近的缘故,在漫长的艰苦的岁月,她们依靠各自的身体相互取暖。她们都是一些高傲的人,性格相近,难免会有性格的冲突,但人前人后,不仅没有恶语相加,甚至表现出相互的尊敬和欣赏。那样一种同志的情谊和表现方式,并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
我有时甚至在想,一九八○年代,李子云老师即使和她的论敌之间,也未必不是“同志”,比如她和冯牧的杯葛,他们相互论战,也相互尊重。他们曾经是战友,一度是论敌,但永远是同志,这也并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一切都已远去,往事烟消云散,但仍然留下了“同志”这个语词。这是一个二十世纪的概念。我向二十世纪遥遥致意,也向“同志”这个语词敬礼,因为这个语词也留下了我少年时代的梦想。
一九八○年代似乎命中注定要进入历史的书写,这个时代波生云涌,但一九八○年代对每个人或者每代人的意义并不一样。在我看来,对于李子云老师和她的“同志们”来说,那似乎是一个专门为她们度身打造的时代,在那个时代,她们得以重温青年时代的梦想,一些散光的语词再度星光四射——民主、自由、富裕、开放……,等等。不,不仅是这样。曾经的压抑被奋力推翻,她们走向这个时代的中心,包括权力的中心。她们心情舒畅,畅谈未来,抨击时弊,意气风发。她们也不再压抑自我,包括自我的生活趣味。她们好像一夜之间回到了她们曾经非常熟悉的生活世界。她们很精心的修饰自己,讨论文学,也谈论音乐,当然,也讨论美食。
在一九八○年代,李子云老师经常请别人吃饭,别人也经常请她吃饭。有时候,她会带上我。那些地方我听说过,但以前从未去过。在某种意义上,李子云老师的确是个美食家。精致,但决不铺张。好吃,却不求奢华。每次吃饭,分量总是恰到好处。她们总是用自己的钱请人吃饭,那时,还不流行公款消费。李子云老师是个很讲究生活品味的人,但并不注重时尚。她似乎总是恪守着自己的美学观念,漫不经心之间,自己就成了时尚。那是一种老派的时尚,曾经为许多人所称道。
但是我欣赏的不是这些,而是她那种宠辱不惊的生活态度。她可以很舒适地坐在大酒店里品尝美味,也可以兴高采烈地敲打着饭盆和我们一起在作协食堂打饭。她能够优雅地抽着她的女式摩尔,也能很高兴地抽我的“大前门”香烟。在一九八○年代,我看到太多的文学“暴发户”,他们迫不及待的挤进另一个世界,四处炫耀,然后毫不犹豫地抛弃自己曾经所属的阶级。我想,在某种意义上,李子云老师给我演绎了一种生活态度,淡定自若,宠辱不惊。我有时候也会惊讶于我后来往来于不同世界的能力,仔细想想,或许正是受到了她的某些方面的影响。
实际上,李子云老师是非常朴素的,她的家坐落在淮海路的一条弄堂深处,那是她的祖传旧居。二十平米的房间,老式的打蜡地板,一张小床、一只单人沙发,还有书橱和陈旧的衣柜,中间是一张方桌,四把木椅。几十年没有任何变化。
李子云老师和她的“同志们”实际上无形中影响了很多人,她们的文学观念和美学观念,包括她们的生活趣味。如果说,一九六○年代曾经是我们的时代,那么,一九八○年代实际上是李子云老师和她的“同志们”的时代。她们才是这个时代的“导师”,并确立了这个时代文学和生活的“优雅”,她们无法容忍粗俗,比如说,李子云老师最无法容忍的是一度流行的饭店里的卡拉OK。如果说,“优雅”是李子云老师的“本色”,那么,这个文学和生活中的“优雅”后来也慢慢演变成为一种“暴发户”式的“优雅”,它构成一种新的压抑,并激起我和我的同志们反叛的欲望。
但是,李子云老师的所谓“优雅”,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多实际的意义,有时候,她的“优雅”反而拉开了她和我的距离。相反,我感受最深的,却是她身上的“激情”。
李子云老师实际上并不那么永远“优雅”,说话也不总是那么平心静气。她高兴的时候,会哈哈大笑,甚至手舞足蹈,她不会生闷气,有话就说,有时候说话甚至很冲,她高兴或不高兴的时候,走廊里都能听见她哇啦哇啦的声音。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感到很亲切,甚至觉得她像个小女孩,哪怕她在训斥我。李子云老师骨子里是个浪漫的人,激情似火,只是这种激情常常被她的“优雅”所压抑。实际上,我在王元化先生和茹志鹃老师的彬彬有礼的优雅背后,都曾感受过这种激情和坦率。我有时也会想,或许正是这种激情,才可能推动她们投身到中国革命之中,否则,难以想象。
冬天的时候,三○四室很冷,李子云老师身体一直很弱,因此一入冬,我们就会在房间里生起一只老式火炉,火炉离她的沙发很近。那些年,我总是早早地到了办公室,把火炉生好,也把开水打好,李子云老师来的时候,房间里温暖如春。这些都是介人师关照我做的,介人师对李子云老师一直很照顾。
中午的时候,有很多人来,围着火炉取暖,常来的有吴强、萧岱、张军等人,张军那时候是我们的编辑部主任,很多的人。他们围着火炉,交流各种消息,判断形势,有时候喜形于色,有时候忧心忡忡。他们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并不避我。每当这个时候,我也有点兴奋,好像回到了我所熟悉的一九六○年代,当然,对他们来说,也许是一九四○年代。一九八○,那是一个决战的时代。
在一九八○年代,那一代人实际上已经分裂,各自守着自己的信念、自己的理论、自己的思想以及对未来的不同想象。他们分裂成不同的阵营,相互开战,斗争甚至是残酷的,每个人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我记得,当时李子云老师和介人师商量,说最不放心的是我的未来,如果坚守不住,应该给我安排一个好的去处。我说我无所谓,我本来就来自生活的底层,无论政治风云如何变幻,工厂的大门总会为我敞开——这也是当年我厂里的工友给我的临别赠言。当然,我的工厂现在已经倒闭——但是,我那时心里是非常的感动。
李子云老师毫不犹豫地走在思想解放的前列,从一九七九年李子云老师为《上海文学》撰写“本刊评论员”文章《为文艺正名——驳文艺是阶级斗争工具论》开始,再到推动现代派的讨论,直至拉开“寻根”文学的帷幕……。在一九八○年代,几乎每一个文学的转折关口,都隐含着李子云老师的重要作用,而这些作用通过《上海文学》淋漓尽致的表现出来。
一九八○年代的这些文学运动,往往会给人一种“去政治化”的错觉,实际上,后来的“纯文学”发展也逐渐地接受了这样一种错觉。但我觉得不是。的确,自《为文艺正名》开始,当代文学表达了一种“拒绝政治”的态度,即反对文学成为某种政治的简单的论证工具,这没有问题。但是,它还有另外一面,即创造政治的一面,只是这一面少有人谈及。在文学性的后面实际隐藏的是政治性,或者说政治性本身就构成了文学性。我以为,这才是进入一九八○年代的根本路径之一。即使就个人而言,李子云老师是文学中人,更是政治中人,或者说,对于她那一代人来说,文学和政治本来就难解难分。当然,在一九八○年代,无论是李子云老师,还是其他的人,究竟要创造一种什么样的政治,她们自己也未必十分清楚。但政治始终是她们考虑的核心问题之一,她们甚至无法想象一旦文学剥离了和社会的诸种复杂的关系,它的意义究竟何在。这种强烈的政治性才真正是《上海文学》的灵魂。很多年后,我在主持《上海文学》的工作期间,试图重新恢复这一政治性和思想性的传统时,却不意遭遇到了批评。对于一九八○年代的人来说,可能一度是同路人,但未必都是战友。
在对待具体的文学观念和文学作品时,李子云老师表现出一种宽容和包容的态度,她善于听取各方面的意见,比如说,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到达编辑部后,她就曾踌躇再三,一直到一九八四年十二月“杭州会议”期间,李陀、韩少功等人再三地肯定,才最终同意发表。一方面,李子云老师有自己的审美习惯,另一方面她又能审时度势,吸纳文学中的异质因素,而这样一种态度,都和思想解放有着密切的内在关联,也就是说,对她或者她的同志们来说,任何一种有助于思想解放或者摧毁禁锢的异质因素,在当时都会受到她们的支持。因此,一九八○年代的文学繁荣,的确和这一批文学的组织者和领导者有密切关系。
但这并不等于,作为个人,作为一个文学批评家,李子云老师没有自己的看法,只是这些看法常常淹没在她作为文学组织者的身份中。事实上,后来她也对她曾经支持过的文学表达过某种失望。而这些,我们只有深入到她的文学批评家的身份中,才可能略有了解。
一九八○年代,我曾经仔细研究过李子云老师的文章,后来发现她的文章不太好学。勉强说起来,她的文章应该属于那种“知人论世”的写法。她和许多作家都有很深入的交往,并对他们的作品有着非常细致的分析,她的感觉极好,这是天赋,但她对世道人心又有着极为透彻的了解,所以她对作家作品的分析,常常入木三分,比如她对王蒙和茹志鹃作品的评论,就堪称是一种知音甚至知己。她文字平实,但如行云流水;不张扬,但用词准确;不堆砌理论,但多有深刻发现。或许因为这些缘故,《上海文学》对批评文章的文字要求极高。在某种意义上,一九八○年代的文学批评未必深刻,但许多都堪称美文。我和吴亮的文章和李子云老师的风格相距甚远,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她的文章的欣赏,并适时地从中吸取养料,以此避免自己的过度张扬。倒是程德培,似乎更接近她的风格,如果说到文章传承,德培应该算是一个。李子云老师大概可以算是一九八○年代女性文学批评的开创者,当年,她的女性文学的评论集《净化人的心灵》出版,据说还被某地妇联列为妇女干部的必读书目,说起这些趣事,她不免哈哈大笑。
实际上,我真正欣赏的是她对王蒙的评论,包括她对王蒙的批评,有许多都不幸而言中。她和王蒙的几封通信,是能进入批评史的,言真意切,拳拳之心,跃然纸上,那才是一种知己和诤友的作家和批评家的典范关系。而在另外一种意义上,通过她的批评文章,我们才可能真正进入她的内心世界。
在我的感觉中,李子云老师是有一种“少共情结”的,那不仅是一种有关青春的记忆,而是涉及到信仰、操守和正直的品格,是对理想的追求和对社会的关注。所以,她特别喜欢和推崇张承志的作品,而张承志对李子云老师也是非常的尊敬,总是称呼她为“子云大姐”。张承志每到上海,他们总会一聚,我不太清楚他们会说些什么,但我想,那可能也是一种两代人之间对“少共”精神的理解。
李子云老师离开《上海文学》后,我基本上每年去看望她一两次,我不是一个很热闹的人,即使朋友之间,也常常疏于联络。每次到李子云老师家,一般都是下午三点之后,一杯清茶,一支烟——当然,她戒烟以后,我也很自觉地不在她面前抽烟了。她是福建人,爱喝乌龙。今年春节前夕,南帆兄到上海,送我一盒很好的乌龙,隔了二日,我便送给了李子云老师。那次去时,她正患带状疱疹,但是精神尚可,见我去,很高兴,看见茶叶,也很高兴。我们聊了两个多小时,她的兴致仍然很高,我怕她体力不支,再三告辞出来。没想到,就此天人永隔。
在她晚年的时候,我和她讨论最多的,恐怕还是中国的革命问题。她对我的一些想法,未必完全赞同,我对她的某些看法,也不会绝对附和。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的内心挣扎,实际上,不仅是她那一代人,即使我们,身上也是多重的逻辑缠绕。但是,她从来也不曾后悔过青年时代的选择,这是我最尊重她的地方之一。她不会以今是而说昨非,也不会以昨非而说今是。她很坦诚,我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两个三十年在她身上的断裂。她也想缝合这种断裂,但缝合的方法却是当下流行的一些观念,比如某种历史人物论的观点。实际上,这种方法很难解释历史,包括她自身的历史,所以,她也时常为之苦恼。
然而,当她摆脱这种缠绕,回到当时的历史语境,总是神采飞扬。我有时也会和她讨论一些文学问题。比如,她当年用“晓立”的笔名曾评论过王汶石的《黑凤》,我觉得这是王汶石评论中最好的文章之一。她说她现在仍然喜欢王汶石的这部作品,喜欢黑凤。她对当年的许多作家作品,理解之深,分析之客观,是现在许多大学治文学史的教授无法望其项背的。她是真正懂文学的。
我始终觉得,在李子云老师的意识深处,有一种很强烈的理想主义情结,她憎恶专制,追求民主,但她又始终关心社会,注重平等。所以,她不会真正喜欢那种过于个人化的文学叙事。她是一个文学评论家,但不是思想家,也不是理论家,她感性,这使她能敏锐地察觉到社会的变动,但又无法将其转变为深刻的理论命题。所以有时候她的表述会显得自相矛盾。这是一种极其真实的矛盾。在一九八○年代,我有时候会觉得她有点过于政治化,但今天,我才真正觉得这是一种非常可贵的文学品格。
在《上海文学》的办刊史上,李子云老师和介人师都是非常重要的人物,这不仅指的是他们的办刊理念,也是在他们的言传身教下,带出来的一支编辑队伍。李子云老师对编辑的要求很严,极其厌恶那种以权谋私的做法。她不反对编辑写作,但不同意编辑在自己的刊物上发表文章,这似乎成了一个无形的规矩,所以,我调到《上海文学》后,也就此不在这个刊物上发表任何文章。她反对炒作,不仅对个人,也对刊物。这些都深深地影响了这本杂志的编辑,我不止一次地听到外省作家对《上海文学》编辑的评价:低调、坦诚、正派。李子云老师是一个敢于担当的人,在一九八○年代,她是写检查最多的人,而且写得乐乐呵呵,从不怨天尤人。她的教诲,也深深地影响了我后来的为人为文。
我常常在想,我们今天对李子云老师的最好的纪念方式,或许是把她作为一个学术研究的对象。她是在抗战结束以后,从反内战到追求自由和民主,然后投身革命的青年知识分子。他们一生坎坷,九死不悔。他们的思想和观点,对历史的思考和总结,我并不可能完全赞同,有些地方甚至不以为然。但是我尊重他们。他们是一些正直的人,有些地方很老练,有些地方却显得单纯,不仅是李子云老师,在王元化、茹志鹃等先生身上,我也常常感觉到这种正直和单纯。他们关注民主民权,但更关心国家和人民。他们是心怀世界的人。现在多的是那种“油头滑脑的小市民”,但他们不是,他们从不以写作作为自己的牟利工具。我一生不曾加入任何党派,但在他们身上,有一种我所喜欢的早期共产党人的品格。
一代人陆续地上路,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重新集合。他们可能会再度论战,也会热烈地讨论,但误解将会烟消云散,因为他们毕竟是“同志”。我们倾听他们的讨论,感受他们的激情,然后在这个世界重建信仰和一种正直的品格。乌托邦的太阳也将再度升起。
“到死未消兰气息,他生宜护玉精神。”这是李子云老师生前喜欢的两句诗,诗的作者是黄仲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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