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凡达》里的东方元素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4:11:33
我们对于“万物一体”的自然哲学似乎已经遗忘很久很久了,它是东方哲学的精髓之一,那里,也许就埋藏着我们的心灵和身体的真正故乡。
朱文信

毗湿奴与其坐骑金翅鸟
电影有它的天然限度。作为表达人类梦想的手段之一,思想不是它的使命,观众试图从电影里面寻求深度不是个好的习惯。它的语言虽较之于其他艺术门类似乎更丰饶、更多元,但其所兼容的绘画、音乐和文学等叙述元素,因失去纯粹而更容易浅尝辄止。如若越过了观众的耳目并触动了他们的内心,我认为它已经达到了基本的美学要求。而且,更关键的是,其所有能耐施展的空间还被人们在影院里面所停留的时间长度所决定。我们在漆黑中伸出的双手,究竟能够握住什么呢?此时,晦涩的观念、抽象的哲理和精神的抱负并不讨好。或许这些也能够激起人们的某种期待,但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它们不是电影的应有之义,而每一门艺术都要在自己的游戏规则内运行。
但是,如果某些影片不但征服了我们的感官,突破了纯粹的审美,而且还让影片赋有了较丰富的思想意味,那无疑属于一种意外之惊喜。什么叫惊喜?所实际给与的超过了人们所期待的,这就叫作惊喜。遗憾的是,这类情形并不多见,通常不会是常数。令人兴奋的是,最近刚刚在全球上映的影片《阿凡达》(Avatar)却有幸可以归入这少数的类别里面。
詹姆斯·卡梅隆的影片无疑是值得期待的,从上个世纪的《终结者》、《异形》和《真实的谎言》等以来,几乎没有一部让影迷们真正失望过,而至《泰坦尼克号》创下有史以来全球第一票房纪录之后很快息影匿迹。此次的《阿凡达》是其沉默十四年后的卷土重来之作,他说道:“《阿凡达》最终能够拍出来,是一次奇迹。这是一部科幻电影,是我喜欢的东西,科幻电影要表现的是我们现在无法接触到的事物,这是一种预言,它会让你反思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将来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这就是我拍《阿凡达》的初衷之一,我对现在人类对大自然所做的一切感到深深的忧虑。”也就是说,他准备在电影里面思想!他准备以人类的梦想手段来创造精神的维度!
影片我看了,观感是——卡梅隆也许未必真如思想家一般地进行了一次深刻的思想,但是他试图思想。并且将某些重要的文化精神借助于这么一种诉诸耳目的艺术形式——而且是以极为漂亮的形式,促成了我们对当下的文明和文化的再一次反思,就此而论,他应该达到他的要求。
影片精美的画面和恢宏的气势有目共睹,里面那些飘浮的群峰、灵异的怪兽和发着光耀的奇花异卉像梦一样地成功移入了我们的内心。但我在这里准备撇开其电影艺术构成的基本元素,而想专门谈谈其中的某些文化部位——剖析一下这部通过西方人之手制作出来的巨制大片里,所蕴藏着的东方文化的元素。这类元素在影片里面多矣,比如“潘多拉”星球上智慧族群纳威族(Na'vi)其豹首人身、通体蓝色的形象有中国古典《山海经》里的某些神兽的影子;他们所栖居的“家园树”(Hometree)很可能对应着现实中的喜马拉雅山和佛教神话中的“须弥山”;而他们最后避难的“圣树”(Tree of Soul)则像极了婆罗门教经典《卡塔奥义书》(Katha Upanisad)第六章里面提及的那棵倒挂的“天堂树”(A'svattha),只要联想到那些倒挂的山峰,并将他们所崇拜的母神“伊娃”(Eywa)换成印度的大神“梵天”(Brahma)即可。这些不一而足,我们此处略过不提,重点介绍三点。
元素一:阿凡达
首先,当然是片名“阿凡达”了,它直接来自于印度,按印度语言的音译,我们通常译作“阿瓦塔”。属于印度神话里面最重要的概念之一,原意为“化身”或“降世”,其梵文的拉丁译法为“Avatar”。古典时代的印度人相信,每当人类的正义力量经受威胁、面临危急之时,神灵(尤其是指大神“毗湿奴”)就会从梵界下来,以肉身的形式来到人间,帮助人们战胜邪恶和邪灵。在《薄伽梵歌》(Bhagavadgita)(4:7)中,毗湿奴的著名化身克里希纳就曾对英雄阿周那说道:
每当达磨衰竭,
而非达磨盛行之时,
婆罗多!那时候
我就让自己降生于世。(《薄伽梵歌》,张保胜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12月版第52页)
印度的大神湿婆神(Shiva)和象头神伽内什(Ganesha)虽也有化身之说,但是在印度的神话大系——十八部“往事书”中,主要是指毗湿奴的化身,比如在《金翅鸟往事书》(Garuda Purana)中就提到毗湿奴的十个化身,而“阿凡达”思想的集中表达则是印度的毗湿奴教派的圣典《薄伽梵往事书》(Bhagavata Purana),里面详细述及毗湿奴的二十二个化身,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印度教的大神“罗摩”和“克里希纳”,而且还包括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按印度教的说法,他们都是毗湿奴的周期性化身,他们的到来都是为了拯救已趋于劣势的达磨正法,帮助人类的终极解放。
这种“化身”说也影响到后来的基督教,人们通常把耶稣基督视为神的“道成肉身”,其实也是“阿凡达”思想。不过,英文一般是用“incarnation”来表达,很多学者不但都把这个词的词义和印度教的“Avatar”对应起来,甚至还认为这种宗教观念本身就来自于印度。基督原有“救世主”和“受膏者”(Messiah,音“弥赛亚”)的意思,他来到世上就是为了拯救陷于罪孽之中的人类,并且以自己的无辜之血来洗清人类的罪,以自己的无罪之身来承受人类的罚,从而赎出了一条崭新的人类正义之路,使凡信他的都得了盼望,并得拯救。
在这部影片里面,“阿凡达”显然就是指主人公杰克,他来自于潘多拉星体以外的地球人。作为一个突然闯入的异族生命,他不但在这里遇到了爱情,还接受了纳威族的完整教育和训练,尤其重要的是关于“人与宇宙”关系的神秘课程。后来他成长为智勇无比的战士,当自己的那些族人,那些以现代武器装备起来的所谓文明人因其贪婪而发动全面的侵略甚至屠杀这些善良的纳威族人之时,他居然背离了自己的种群,站在了纳威族一边,并且成了他们的拯救者——Avatar,最后把地球人从潘多拉星球上驱逐出去。在影片中,不但是观念上,而且是事实上的以纳威族之胜出来煞尾。“阿凡达”的到来不是对地球人的援助,反而是对异族的拯救——“地球中心主义”被全面打破。
在印度神话中,大神毗湿奴还有一只非常著名的坐骑,那就是苍穹之主迦楼陀(Garuda),此物乃天地间罕见的凶禽猛兽,威力无比,通体作金色,飞翔起来如同燃烧的巨大火焰。后来被佛教神话纳入,成了在佛前听法的著名的“天龙八部”之一的金翅鸟。而在这部影片里面,杰克也同样征服了一头彪勇悍猛的图腾龙,其金光闪闪的雄姿正是以金翅鸟为原型的创作。据纳威族的公主妮特丽(即《阿凡达》女主角)介绍,这只巨大的猛禽在历史上只被五个人驯服过,而这些人其实就是掌握全族命运的英雄。当杰克从空中驾着这只龙鸟出现在无助的纳威人面前之时,正如同大神毗湿奴的“阿凡达”现身于正法衰减的人间,令人精神陡然一振。
我们知道,阿凡达永远是站在正义的一边,正如同《薄伽梵歌》中的克里希纳会站在般度五子这边一样。而影片里的杰克是站在地球人的对立面——纳威族,这不就成了一个寓言?这可以破除一意孤行的人类中心主义,代表着宇宙正义力量的阿凡达思想,可以拿来对治和克服我们被现代文明宠坏了的、不断高涨的、致命的贪欲和傲慢。
当然,在印度文化里边,“阿凡达”思想不仅蕴含着肉身和世界的拯救,更蕴含着引领人们走向精神解脱和终极自由的道路。但这未必被当下的人们感兴趣,所以影片自然也不会在这方面做深文章。
元素二:泛神论
泛神论(pantheism)是一种奇妙的神秘主义,这种将宇宙和自然万物人格化和灵性化的思想在西方并不是没有,而且还影响甚巨。在西方历史上,每隔一段时日,都会浮现出一些重要人物,比如狄俄尼修斯、埃克哈特、波美、斯宾诺莎等,而像伟大的诗人布莱克、歌德、惠特曼等更具有浓郁的泛神论色彩。但从总体上看,毕竟只能作为西方文化的潜流存在,不像东方,简直就是泛神论的大本营。像中国的道家,印度的《奥义书》,中东的苏菲主义,无不蕴含着丰富的灵性智慧,而这些智慧恰恰与泛神论,或者说万物有灵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影片中最动人的部分,恰恰就来自于此。当你看到那奇异的景色,听到那神秘的声音,你的脉搏发生了轻微的变化,你的内心不由得会生出一种对片子中所呈现的自然生命之神奇的赞叹和敬畏。纳威人对这片家园的深沉之爱,很大部分原因就与此相关。其实,不但是纳威人,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也许都隐藏着同一个梦,那就是将我们有限之身与某种更高的无限融合之梦。
在纳威人那里,两种神秘维度是显明的:一是他们所信仰的母神伊娃(Eywa),它会护佑和平衡一切,它是宇宙的主宰和创造者;二是万物有灵的倾向,天地之间,从草木到智慧生物,都具有灵性知觉,甚至互相之间并没有绝对的高低之别,他们相信自己与这个世界、这个森林之间有着神秘的诺言,万物都是自己的姐妹和兄弟,属于互相援助的同一个整体。
比如战士与自己的坐骑,无论是奔马,还是飞龙,其关系不是征服的结果,而是心意沟通之后的友谊达成,用影片的话讲,这叫“A与a”的相遇;伤者可以通过对“灵魂树”的集体祈祷而获痊愈;而杰克的“阿凡达”身份更是由那些发光的灵魂树的种子(纳威人把它们唤作“纯粹的精神”)首先认出,等等。尤其重要的,也是一再提醒我们的就是一种关系哲学——比如“猎人与猎物”之间的哲学。
“猎人与猎物”之间的关系在影片中出现过两次,前面一次可以视为预演,那就是当杰克第一次出现在这个神秘的森林里面被狼群所追杀之时,女主人公妮特丽为了救他,只好杀死了这些嗜血的动物,这原本无可厚非,而妮特丽却深感自责。她为这些野狼祈祷,并表达了让我们甚难理解的“物伤其类”的哀伤——她并没有将这些野兽视为敌人!而作为“阿凡达”的杰克,其教育成年礼之完成,却正是这样的有关“猎人和猎物”的自然哲学功课,这一次无疑是对我们的正面教育:
杰克在行猎之中,将一只野鹿猎获,在杀死它之前,杰克有一段祈祷,祷语大意是说——“兄弟,你的呻吟我听到了,我很感激你的付出,你的精神将会归于创造我们的母神伊娃(Eywa),而你的肉体将会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当他将这种狩猎行为视为神圣的崇拜仪式之后,他就被接受为合格的纳威族的公民。
这对于曾接受过西方的“弱肉强食”生命哲学之教育的我们来说,看似一种不可思议的学说,但它却隐含着至高的真理。其实,这种神秘思想在东方却不但古已有之,今日亦有。
美国人形容黎巴嫩诗人纪伯伦(Kahlil Gibran)为“像是东方吹来,横扫西方的风暴”,并誉为是“上帝的先知于其身复活”者。作为一位杰出的神秘主义诗人,纪伯伦曾更加清晰地表达过:
我固然希望你们能靠大地的芬芳生存,如空气中的植物靠阳光延续生命。但既然你们不得不以杀生为食,从初生羔犊口中抢夺它们母亲的乳汁以解干渴,那就让这成为一种崇拜方式吧。
当你们宰杀一只畜禽,你们应在心中对它说:“现在屠宰你的力量也将屠宰我,我同样也会被吞食。因为把你送到我手中的那一规律也将把我送到更强者的手中。你的血和我的血都不过是滋养天国之树的汁液。”
当你们用牙齿咀嚼一只苹果,你们应在心中对它说:“你的种子将在我的体内生存,你明日的花蕾将在我心中开放,你的芬芳融入我的气息,你我将带着喜悦共度每一个季节。”(Kahlil Gibran: The Prophet, Alfred  A. Knopf 1923年版第23-24页,此处用冰心译文)
影片中的语言和方式几乎就是照着纪伯伦的先知式话语来做的。而我们对于这种“万物一体”的自然哲学似乎已经遗忘很久很久了,它是东方哲学的精髓之一,那里,也许就埋藏着我们的心灵和身体的真正故乡。
元素三:蝶梦
在古老的东方,有一位终其一生都在吟唱自然的歌者和诗人,那就是中国的庄子。在庄子的作品里,有一首至美的表达人类梦想与现实关系的诗篇,那就是“庄周梦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这首哲学的诗篇“梦蝶”的出场使得庄子最深不可测的奥义书《齐物论》戛然而止。在它里面隐藏着“齐梦觉”、“齐周蝶”、“齐物我”、“齐死生”等多重意蕴。讨论庄子的哲学不是我们的任务,在这里我们所要表达的是:整部《阿凡达》的影片,它所叙述的其实就是一个“庄周梦蝶”的故事。
我们知道,“庄周梦蝶”的故事表达了双重的世界:庄周的世界和蝴蝶的世界,前一个是“蘧蘧然”的不自由世界,后一个是“栩栩然”的自由世界;前一个是“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庄子·德充符》)的刑戮世界,后者是“游心于物之初”(《庄子·田子方》)的逍遥世界。有趣的是,在影片里面,我们也看到了迥异的两个世界:地球人世界和潘多拉星球的纳威族世界,前者是个人类中心的世界,后者是天地齐一、万物一体的世界;前者是充满机心和贪婪的世界,后者是遍布和谐与友爱的世界;前者被物质主义和机器文明所掌控,后者是灵性思维渗透到了每一个角落,等等。我们会不断地发现这些类似处,而且两个世界的转换方式也颇为相近,即庄子和杰克都是以睡眠或近乎睡眠的方式把两个世界越过,只不过前者是以自然的睡眠,后者是通过机器来完成,这也正是以牺牲人的自然性为代价的现代文明的基本特点。
我们常人总是以梦为虚,以觉为真,但是庄子却不然,他因认定这两个世界具有同等的真实性,故发生了疑问:到底是庄周梦到了蝴蝶呢,还是蝴蝶梦到了庄周?在影片里,对于处身地球文明中的杰克和处身于纳威世界中的“阿凡达”而言,两个世界的真实性也是一样的。不同的是,庄周和蝴蝶之间没有连续的意识,而影片里面的杰克作为异体人,却具有了连续的意识和记忆。在所有这些异同里面,我们认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庄周与那个蝴蝶永远不可能正面相遇,而影片里面杰克和阿凡达虽然具有可相遇的意识和记忆,但两者本身却不可能同时醒觉,或者同时睡眠。这也就意味着,在最后,必然会出现二选一的画面。
这个画面通常很容易被人忽略,我认为导演卡梅隆是高度警觉的,这些细部,作为一个优秀的导演,他不能胡混过去,必须有个清楚的交待。因为这隐含着一种重要的判断,这是思想者的必然逻辑。
细心的观众可能已经注意到,整部波澜壮阔的《阿凡达》是以杰克睁开眼睛开始的,又是以阿凡达的睁开眼睛结束(影片的最后一幕,睁开眼睛的居然是阿凡达,不是杰克;不是在地球,而是在潘多拉星球)。前者意味着进入地球人的世界,后者意味着返回到纳威族。当杰克第一次抵达潘多拉星球的时候说的那句话——“旧的生活结束了,新的生活开始了!”显然成了导演有意埋下的预言。正如庄子会选择蝴蝶般的自由生活一样,卡梅隆在结尾也选择了潘多拉星球——由“阿凡达”主持的纳威族世界。也就是说,影片完成了一次价值层面的批判和选择,说白了,整个影片也就是这么一次选择。它完成于睁眼闭眼之间,在那则“蝶梦”的寓言故事里是——闭眼,蝴蝶也;开眼,周也。在影片里,杰克睁开眼,那就是“我执”的文明世界;“阿凡达”睁开眼,那就是“丧我”的自然世界。我想,也许正因如此,在影片里面,会把“阿凡达”称之为“梦中行者”(Dream-walker)。
从影院里面陆续出来的我们,也不妨问一问自己,现在,究竟是由梦入觉呢,还是进入了更深的梦境?说实话,这已经成了一个不小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