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史观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9:24:35

在逆反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的那段日子里,有一本小册子很得我的青睐,那就是卡莱尔的《论英雄和英雄崇拜》。那是一本散文集,是卡莱尔关于英雄话题的一系列演讲结集成册。里面分别从神话、先知、诗人、教士、文艺、君王等诸多方面,阐述了英雄的价值和意义。他力图还原英雄崇拜的历史进程,那也算是一次惊心动魄的艰难尝试。

 

今天回头来看,那个小册子热情的成分远大于理智,鼓动的成分远大于分析,算是一个抒情散文集。从理论上讲,《英雄和英雄崇拜》其实没有多少可圈可点的地方,其中颇多成见和偏陋之词,但是从感染力上讲,它却仍不失为一部上上之品。

 

那个时候我更倾向感性的文字,对卡莱尔极具煽动性的笔触颇为心折,而且心中还抱着对唯物史观的强烈逆反,自然与英雄崇拜的主张一拍即合。曾几何时,我对那个小册子的内容耳熟能详,对那里面的英雄事迹如数家珍一般。它不仅是我汲取英雄感召与鼓舞的宝库,也是我透视历史的一个小窗户。虽然地基虚浮,但这扇窗户却因为制作者的精美情趣与深湛功力,而透着别样的魅力。

 

但是即便是在对英雄崇拜极少批判意识的时候,给我留下更深刻印象的,依然是那些自然禀赋更显著的神话英雄与先知英雄。因为,从英雄的形而上的本意来看,唯那些社会习气濡染不深的英雄更接近英雄的本色。我最近喜欢那里面的默罕默德和奥丁。我喜欢他们身上那种朴素的力量,和崭新的人生态度。

 

 

一个基督教世界的作者,去描述异教世界的先知,卡莱尔表现出宽大的胸怀和敏锐的洞察力。虽然他的历史观之基础失于稳固,但他在虚浮的历史观基础上所作的判断还是不乏可圈可点之处的。从卡莱尔笔下看伊斯兰的穆圣,自然更接近历史主义的原初形态。我感受到的不是一个迥异其趣的超人,而是一个勇毅坚强的伟人。我想正是卡莱尔这种异教立场,成功地还原了穆罕默德的传奇一生。没有崇拜的成分,只有崇敬和理解。这是一个眼界开阔胸襟开放的有识之士的精彩的智力之旅。

 

卡莱尔说:“这个人(穆罕默德)说过的话在这1200年里曾是1亿8千万人的生活指南。这1亿8千万人和我们一样,是上帝创造的,现在甚至有更大数目的上帝创造物,信仰者穆罕默德的话,胜于相信其他任何人的话。我们怎能认为,上帝如此多的生生死死的创造物,竟是一个可悲的精神戏法?……一个虚假不实的人能建立一个宗教吗?我们知道,一个虚假不实的人是不能建造一所房屋的!如果他不知道,就不会真正根据灰泥的性质烧制砖瓦和从事别的工作,那么他造的就不是房子,而是一堆废物。这房子就不会持续12个世纪,容纳1亿8千万人,它会很快倒塌。”

 

这就是卡莱尔的逻辑,虽然粗糙,但有时候却很有效。他不像是一种理论,而是一种情理,他的感染力和说服力都在于此,当然他的局限性也由此呈现。他用事实来逆推出事实,用最简单的情理来战胜宗教偏见。从他的字里行间,我倒是能觉察到他对穆圣更为亲切的心理认同。他谈到了真诚,而且把穆圣的真诚和那种可资炫耀和表白的道德真诚相区别,而归入一种关乎生存本能与使命感的身不由己的真诚感。这种真诚感可能有些神秘主义倾向,但是用来解说英雄崇拜的英雄主义特质,其实是再贴切不过了。

 

直到今天,基督教世界对穆斯林世界的蔑视与穆斯林世界对基督教世界的敌意,仍然是世界不稳定不安全的主要原因之一。两个世界的隔阂在十字军之前,甚至在查理曼大地的西班牙之旅那个时代,就一直绵延到今天。文化的冲突,因亨廷顿的“诅咒”而成为二十一世纪的主要争端。卡莱尔却可以两个世纪前,站在文化的高度上,为穆罕默德正名。他第一次让我接触到穆圣的勇毅和真诚,没有宗教偏见也没有信仰偏执,只是立足历史将先知的伟大呈现于我。对一个基础虚浮的历史著作而言,这真是难能可贵的事情。

 

 

卡莱尔笔下另一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英雄是奥丁,北欧神话的主神。那个时候我对神话学、人类学和社会学的兴致看涨,因此对奥丁的兴趣其实比对穆圣的兴趣还要大些。北欧神话粗犷质朴的风格,在卡莱尔亦文亦史的笔触下,竟然隐约透出些许哀伤感,这种哀伤感虽然不是北欧神话的核心,但却是北欧神话自始至终隐含的一种气氛。卡莱尔的敏锐把握到这种气氛,卡莱尔的才情也就表达了这种气氛。这种叙述,能够让人忽略卡莱尔论证的简单粗糙,而被他的表情达意之作深深吸引住。

 

从那以后相当一个时期里,我狂热地搜集北欧神话方面的素材,甚至把《神话大辞典》中北欧有关的词条都浏览了一遍。那也算是被英雄主义激情鼓舞起来的仿效英雄主义的壮举。因为那个时候我一时弄不到北欧史诗《埃达》,因此我一度甚至想过仿效《离骚》的形式写出北欧神话的史诗新篇。

 

当然,我对奥丁及其神系的这种偏执兴趣,已经超出了对英雄主义的关注,更超出了卡莱尔其书的影响所及。但最初从卡莱尔笔下了解了奥丁的事迹,却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一个文化英雄的隐喻,从此萦绕在我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为了寻求智慧不惜牺牲的奥丁,一时之间成了我心中的楷模。我还理解不了智慧的功利性所在,但对智慧的执着却以一种极其偶然的方式冲击了我的心理底线。

 

如果说穆圣还只是从态度上震撼了我,那奥丁其实是在态度上吸引了我甚至感召了我。我又一次得益于榜样的力量。在英雄的语境中,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我的热情并没有因为“奥丁只是个传说人物”而打折扣,那个时候,几乎没经过任何动员,也没收到任何承诺,我就开始自觉自愿地学习“奥丁精神”。真正开始了我追求智慧的旅程。

 

 

我这样说无意夸大卡莱尔《英雄和英雄崇拜》对我的影响。实际上如果没见过这本书,我想我也会在沿着今天的道路走过来,但是我也许还会走一些弯路,而不会在那个机缘上便走上这条道路。关于奥丁事迹对我的影响,我想也许需要另一篇文字才能说出个大略,这里我只想说,奥丁事迹对我的影响,最初完全是得自卡莱尔的《英雄与英雄崇拜》。

 

但是如前所述,《英雄和英雄崇拜》其实是一部颇为粗糙的书。虽然卡莱尔站在文化的高度上,表现出相当的开放性和理解力,但是在民族立场上,他却显得至为狭隘,那里面无时无刻不透着大英帝国时代帝国公民的傲慢与偏见。比如后面关于诗人、教士、文人和君主的论述中,他总是把英国的英雄摆在其他国家的英雄之上。把莎士比亚摆在但丁之上,把诺克斯摆在路德之上,把彭斯摆在卢梭之上,把克伦威尔摆在拿破仑之上……总之都是英国的才是最好的。这种狭隘偏见,大多站不住脚,即便把莎士比亚置于但丁之上都有些勉强,把克伦威尔这样一个影响多限于英国本土的政治家,置于影响波及整个欧洲的拿破仑之上,适足以说明十九世纪日不落帝国岛民的狭隘心态。这种狭隘,直接危害了该书的影响力,我想我更喜欢神话英雄和先知英雄,恐怕也与此不无关系。至少在神话与先知部分,我不必受大英帝国本位的煎熬与侵犯。

 

 

今天若要整理这部“英雄崇拜史观”专著对我的影响,我想最大的影响也许就是它让我尽早摆脱了英雄崇拜的羁绊。卡莱尔的文字虽然感染了我,但终究没能蒙住我的视线。其实当时我就在想:论证英雄的现实价值与历史地位,难道只能用如此感受性的语言?后来我尝试着用其他方式表述时,我发现,英雄崇拜本身只是一种情感,用理智几乎永远也不能彻底表述这种情感。虽然这是我几年后的心得,但究其根本,这个认识,最初的确是从卡莱尔的《英雄与英雄崇拜》中得到启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