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岁时的一次“远程之旅”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23:37:39

 

                          雨  浓

   我六岁那年,有一次我从我们村一直走到36里外的县城。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出远门,亦是我的第一次“远程之旅”,不过也几乎要了我的命。

   那是夏天,大约是七月份,因为记得当时有西瓜。那天吃过早饭,父母可能都到地里锄草去了,我自己在家,觉得很孤独。一个孩子独坐在门槛上,望着一里外的大堤上郁郁葱葱的林木,确实感到无限的寂寞。我站起来,向大堤走去,身上只穿了一条蓝色的裤头,赤着脚,光着背。我当时只是想到大堤上看看,然后回家的。但到了大堤上,我们村一位比我大三岁的哥哥,也自己在那儿玩儿,我们便结伴顺着大堤一直向南,边走边捡石子玩。不知不觉,走出了很远,已经看不到我们村了。那位伙伴说,我们再走走,看能够走多远。我说好,走吧。大约到了中午,来到一个小镇,才知道我们已经走出了18里地。我对我的伙伴说,该回去了,肚里饥,回去吃饭。伙伴说,我们去城里算了,这里到城里也是18里,跑到家跟跑到城里一样远,到城里去我哥哥家吃饭,他家的饭好吃。我年龄太小,当时毫无主见,心想就去城里吧,还不知道城里是什么样子呢。这里我得说明一下:这个伙伴已经不是第一次从家里偷跑进城了,他已经习惯了逃学、流浪,习惯带着村里的小孩做伴去城里讨饭,所谓他城里的哥哥,根本就不存在,而我当时并不知道他的这些情况的。

    我们从小镇出来,向西走,是一条柏油路。正午的阳光把柏油路面晒出了油,远远看着,前面路面上像有水在流动。我赤着脚,走柏油路面烫的脚底生疼,我只得走公路的路肩。最远的距离是什么呢?我觉得就是那时去城里的路,总也走不到头,累、渴、饿困扰着我,愈走愈远,也愈走愈没有回头上家的可能,因为听他说到家比去城里更遥远,回头会饿死在路上的。拖着两只沉重的腿和两只磨出了水泡的脚,大约在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我完成了一次艰难的行程,成功到达自生命开始以来从未谋面的县城。

    我尚不知道,这成功却意味着更大的不幸。兴奋、激动,在我到达县城后不到一刻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从早上出来到现在接近一个白天了,我没有吃到、喝到肚里一丁点东西。我们来到好像是一个农贸市场的地方,找到一个自来水管,趴上去喝了一通。现在,觉得那也许是世界上最好的饮品。在陌生的大街上,我们漫无目的地转着,不渴了,但肚里饿的厉害,记得天快黑了,才在城南部一个水坑边上找到一堆西瓜皮,被我们狼吞虎咽消灭个精光。天黑了,那时的县城尚不繁华,街上没有多少人,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恐惧。我跟着伙伴走到汽车站前,那儿有赶不上车的旅客,或坐或躺着等待明早的班车。西瓜皮暂时撑饱了肚子,但一天的行程,留下了极度的困乏,我看见伙伴挤到旅客的地铺边上睡了,我却不敢去挤,只好在墙角的水泥地面上躺下,睡着了。

    第二天从醒来开始,一直到傍晚我的叔叔找到我们,我是在极度的饥饿中度过的。这期间我的伙伴离开我在一些商贩摊上偷些东西吃了,因为偷的不够多,他自己尚不能填饱肚子,也就顾不上我的肚子了。我不敢偷,也不去乞讨,只能在街边上捡些瓜果皮吃一点。饥饿,人类这种最基本的、最严重的苦难,在我六岁时被我体验得淋漓尽致,后来我读日本战后文学《没有太阳的街》,以及汉姆生的《饥饿》,他们对饥饿的描写,根本没有达到我的要求,当然,我自己也无法真实地写出当时的感受,我只是怀疑,他们也许根本就没有真正体验过极度的饥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见到叔叔时,我们已蹒跚在从县城回家的路上,从太阳偏西到将近傍晚这一大段时间,我们才走出县城二里路。头,是晕的,现在人们在网上动不动就说“晕”,天啊,那我当时该说一个什么词才合适呢?肚子,是空的,现在人们一到下班就吵闹肚子“空”了,该吃饭了,那我当时的肚子呢,我想如果是一只猪,杀开我的肚子,那些肠肚不用清洗直接下锅也没什么臭味的。比这更糟的是,我们走到进城路过的那个小镇,叔叔买了十几个馍,我不到五分钟吃了5个,回到家倒头睡着了—灾难,也在我的睡眠中孕育成熟--从第二天起,我与胃病打了整整一年的交道,从此再也吃不胖了,至今我都埋怨我的叔叔不懂得人太饿不得猛进食的常识。我的少年时代,是在多病中度过的。学,是上了,但有一半时间是躺在家里看闲书度过的。我至今读书的爱好,就是那时形成的,学校不能去,我一个人呆在家里,感到非常痛苦,唯一能干的就是看书。十岁时,我已读了十几部小说,后来能找到的书全看完了,就翻字典,因为字典是永远也看不完的东西。

    这次“远程之旅”的另外收获,就是长大以后不管去哪里,我都不再感到恐惧,有人作伴也好,独行也罢,心静如水。十七岁那年,我独自一人去过雨城雅安(四川),之后又一人到过南充、西昌、岢岚等地;尤其去南充那次,从成都坐汽车颠簸了一天,晚上到南充时,大雨倾盆,沿街找了一个小时才找到一个小旅馆。进到简陋的房间时,我已成水人,脱光衣服,拧干水,挂在门后钉子上,上床就睡,一睡就是一夜加一天,因为我的衣服到第二天晚上才干。第二天,大雨仍在下,我躺在床上,把前苏联的名著《A街的梦魇》一气看完,不吃不喝,亦不听窗外的吵闹声。

    前几天正上小学的儿子放假在家,晚上不知道因为什么,我吵了他两句,小家伙摔门而出,要出走。我躺在床上看书,动都没动。你走吧,我不会找你的,因为我知道,你十一岁了,对于一个少年来说,跑36里路回趟老家根本不算什么,再怎样困难,也比一个6岁的儿童容易得多;你不会饿着,因为我知道你兜里有零钱,且现在到处都是卖零食的,再怎样困难,也比一个除了一条裤衩什么都没有的儿童强。呵呵,11点不到,突然有敲门声—小家伙撑不住,回来了。你这出走,算什么呀,我真巴不得你第三天早上才回来,那样我们才勉强扯平。

                                       2010年5月23日 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