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矛盾的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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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语:矛盾的福建

www.dili360.com 2009-05-07 18:11 《中国国家地理》2009年5月 撰文/单之蔷  福建的山并不十分高耸,但是由于江河的切割,这里山脉支离破碎,悬崖峭壁随处可见。进出福建的道路正是修建在如此复杂的地形中,闽道的艰难可想而知。图为重峦叠嶂的武夷山。
中国的茶叶从采摘到入杯,始终能看到叶子的形状。茶农不会像西方人那样将茶碾成细末,然后喝这种粉末状的茶。

  撰文/单之蔷 选自《中国国家地理》2009年第5期卷首语

  从黄山到福州—隧道最多的路

  有人说,“闽道更比蜀道难”。在黄山开完一个会,我就驱车直奔福建的省会福州,目的就是要实地考察一下这个说法是真的吗?

  到福建境内的路是新修的,路况很好,不过隧道却出奇的多,一个山洞接着一个山洞,据说福建全省有隧道350多个。隧道多,说明山的相对高度高。从浙江进入福建要翻越庞大的武夷山系。武夷山是中国东南地区最高大的山系了,这里群峰林立,重峦叠嶂,最高峰—黄岗山海拔2157米;海拔一千多米的山峰数不清。翻过武夷山,还有一个与武夷山相当的庞大山系—戴云山横亘在福建的中央地带。

  隧道多还说明一个问题,就是山的“破碎化”。福建的大地断裂线呈网格状。福建降水丰富,河流众多,这些湍急的河流沿着网格状的断裂线把一座座大山切割得好像“豆腐块”一样,山成了一块块“豆腐”,水则成了“格子状水系”。路在这一块块“豆腐块”和“格子状水系”中穿行。可以想象古时从中原到福建之艰难。

  闽道与蜀道究竟谁更难?我觉得对古人而言,可能闽道更难,因为蜀道翻越的是像秦岭、大巴山、米仓山那样的大山,行走在这样的大山上,是在一个斜面上不断地前行,闽道上的山虽然不如蜀道上的山高,但其支离破碎,走在闽道上会不断地与悬崖峭壁遭遇,就像走在一个个锯齿之上。

  山地省的封闭与海洋省的开放

  我们都知道贵州山多,被称为中国的山地省。其实福建也是名副其实的山地省,福建的山连绵不断,至海未绝。福建的山地加丘陵,占到全省面积的90%多。但福建的特殊性在于它还是一个海洋省,是中国最具海洋文明精神的一个省。福建海洋文明的发育,也和福建的山地有关,正是这些大山,阻碍了福建与中原的联系,面向大海寻找出路是福建的最好选择。

  福建的山地直逼入海,或者说大海入侵,直抵山脚,造成了福建的海岸水深崖陡,岸线曲折,海湾、海岛众多。这是中国也是世界上最好的海岸,最适合建设大的港口,停靠大船。但是很遗憾,造物主给了福建最适合建造港口的海岸,却没有给它与之相配的腹地。这是福建的第一个矛盾。

  福建的矛盾还有许多。破碎的山地,高大的山脉,造成了封闭;曲折的海岸,优良的港湾,又哺育了福建人面向大海的开放意识。这就是福建的又一个矛盾。闽西客家人聚族而居的土楼与厦门鼓浪屿上那一幢幢有着希腊式廊柱的洋房是这个矛盾最好的注脚。

  理解福建不仅要了解福建的矛盾性,还要理解福建的两极性。福建在矛盾对立的两方都趋向极端。

  比如海洋文明,福建比中国滨海的其他省区要发达得多,我觉得,如果把海洋文明理解为面对大海无所畏惧,敢于向海外移民和敢于出海通番经商的话,福建人就是中国最敢闯海的人。福建人是最早“下南洋”、“闯东洋”的,东南亚遍布祖籍是福建的人;福建人又是最早出海做生意的人。有人说广州人是“坐商”,自古就会招天下人来广州开“广交会”,而福建人是“行商”,自古就会乘着季风驾着帆船“下南洋”。《福布斯》杂志曾刊出全球前十大华人富豪,其中四人祖籍是福建。福建籍的华侨有1000多万,分布在五大洲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

  但如果我们说福建的文化是面向大海的开放的海洋文明,立刻就会招来反对,因为中华的传统文化在福建根基牢固,被保存得十分完好。

  因为破碎化的山地,格子状的水系,造成了一个个割据的语言孤岛,一块块格子状的文化飞地,因此中华文化在这些孤岛和飞地中避免了被同化的命运。

  就语言而言:至今福建还保留有汉语的七大方言。甚至在同一方言区内,语言也不尽相同,如在闽南方言中,厦门话、龙岩话、大田话等也有很大差别,甚至一县之内,过了一座山、一条河就不能通话了。这在全国是很罕见的。

  许多古老的文化,到了福建破碎的山地中,就像化石一样被保留了下来。比如福建各地都有自己的戏,除了流行于各城市的闽剧、莆仙戏、梨园戏、高甲戏、芗剧五大剧种外,还有二十多个大小剧种流行于各地。直至今天仍旧可以查到一万五千多个剧目,一些宋、元朝代的古剧本和古曲目在全国早已成了绝响,但在福建却还保留着。

  福建也是造神最多的省。从各地迁移至此的移民,往往以家族为单位,各自带来了他们崇拜的神,并且拥有属于自己的神庙。因此福建的神五花八门,有禅宗,有道教,有儒,有释,有崇拜蛇的,有崇拜蛙的,有崇拜妈祖的,有崇拜太上老君的……据《福建民间信仰》一书统计,福建民间信仰的神达1000多种。

  福建不仅神多,民间的民俗节庆日也多得令人眼花缭乱。

  这就是福建。在不同时代、从不同地方进入福建的移民带来异彩纷呈的中华文化,这些文化在福建封闭的山间盆地中留存和持续下来。而本地原住民闽越人的文化早已丧失了主导地位,让位于移民文化。不过由于移民带来的中原文化的阶段性和多元性,福建并没有形成一种正统的具有强大征服和同化能力的主流文化。在福建,中华文明呈现出一种时空多元的破碎状态。闽北的理学文化、闽中的三山文化、莆仙的妈祖文化、闽东的畲族文化、闽西的客家文化,这些文化在福建平分秋色,谁也征服不了谁。由于这些与中原密切相关的传统文化的分散与孤立,有一种文化在福建就显得格外突出,呈现出鹤立鸡群之态,这就是来自闽南的海洋文明。

  闽南人的海洋文明才是福建的亮点

  历史上的闽南,除了厦门、泉州、漳州这些地方外,还应该包括广东东部的潮汕地区,就是那个韩愈撰文驱鳄鱼的地方。这个地区是全国华侨最多的地方,也是闽商最多的地方,同时还是历史上中国对外贸易最发达的地方,以及著名港口最集中的地方。另外,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是中国走私最活跃的地方,今天这里的偷渡屡禁不止,这也从反面证明了这个区域是中国海洋文明最发育的地方。来自中原的文化虽然在福建保存完好、绵延不坠,但由于其破碎分散,难以给人以鲜明的印象,反而是来自闽南的海洋文化,以其鲜明的特色、强大的影响力给予人们深刻的印象。因此,真正代表福建的具有标志和符号意义的,能够把福建与全国其他地方区别开来的,正是闽南的海洋文明,这才是福建的亮点。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福建是中国的海洋文明区。

  说起海洋文明来,我想起了郑成功。这位大名鼎鼎的福建人(祖籍福建泉州),一直是作为收复台湾的民族英雄被歌颂的。

  其实郑成功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他一生的基本活动是以明朝的遗臣身份反抗清王朝,支撑他复明抗清大业的经济基础是他的海外贸易。但他的民族英雄的光环冲淡了他的企业家和航海家的身份,他的经商和海外贸易的才能被忽略了。他继承他的父亲郑芝龙的事业经营着一个庞大的外贸集团,经商的网络遍及日本、朝鲜和东南亚各国。他们父子还是大航海家,在那个时代,没有丰富的航海知识是无法做海外贸易的。

  但是中国的历史是农耕文明的历史。因此无论是作为大航海家和闽商的郑成功,还是那些轰轰烈烈的由福建人书写的海外贸易史,从来就没有被写进正史;也从未有人给那些以海为家的大航海家立传。

  好在近来时常见到西方人写的一些书籍,它们披露了一些华商的业绩,让人能够一窥那个时代的真相。如美国作家Serling Seagrave 1995年出版的《海外华人的无形帝国》一书中,写到了一个传奇性的华商—福建泉州人李旦,书中提到此人在1660年前后在海外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商业企业,积累了惊人的财富,据说李旦在菲律宾的财产仅金条就有四万多根。

  福建“正山小种”与立顿红茶

  我在福建的日子里,被茶香环绕着。在武夷山保护区,主人给我们喝一种名为“正山小种”的红茶。这种茶早已失传,如今的“正山小种”是按传统的技艺重新开发出来的。这种茶茶叶色泽黑红油亮,闻之有一种松脂的芳香,茶汤红亮澄澈。据考证这茶就是红茶的正宗,全世界的红茶就是从它开始的。故事是这样的:17世纪时,武夷山中的一个茶商收购了一些刚采摘下来的青茶,突然碰到了匪患,他逃走了,回来时,他的茶叶已经发黑发酵了。他不忍心把这些发酵了的茶叶倒掉,于是把它们略微揉制,用当地的马尾松烘干,制成了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具有黑红色泽的发酵茶,这种茶对喝惯了绿茶的中国人是不认可的。后来这茶被卖给了前来中国购货的荷兰人和葡萄牙人,他们又把这茶卖给了英国人。没想到这茶在英国大受欢迎,从此开始步入正途,并源源不断地进入欧洲。后来英国人多次来福建偷走了这种茶的树种和制茶的工艺,把这种茶移植到印度和斯里兰卡,并用从武夷山偷来的工艺制作红茶。结果是大家都知道的:印度和斯里兰卡的红茶出口迅速超过了中国,成为世界数一数二的茶叶出口大国。

  在我的办公室里,除了“正山小种”红茶外,还有英国产的“立顿”红茶。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到“立顿”红茶时,还是很惊讶的,因为我没想到这种大名鼎鼎的红茶竟然是一个个小小的颗粒。茶在中国人的印象里,总该是“树叶”的样子。即使是加工以后,也应该能够看到树叶的形状。“正山小种”红茶黑黑的,细细的,好像一个个嫩嫩的树叶刚刚萌芽就遭到烘烤,立即卷曲缩成现在的模样,从中我们能够想象出茶叶在山中滋长,能够感受到阳光的洒落,雨水的淋漓,雾气的迷蒙……在茶中能体会到大地的馈赠、天空的神圣……中国茶大都保持了茶的“树叶”的形状,我眼前的“立顿”红茶却完全不同了。茶被粉碎成了细细的颗粒,乍一见之,你绝不会想到这是茶。但是你更想不到的是,这种粉末状的立顿茶会成为了全世界的大名牌。据说,立顿公司每年的茶叶出口量比全中国所有茶叶公司的出口量还多。

  我在想为什么同一个源头诞生的红茶,在中国和在西方命运如此不同。据说立顿把各种品质茶叶粉碎,然后把各种品质茶叶的颗粒“拼配”起来,这样做是为了把茶叶的产地、品质上的天然差别消灭,好制作出标准化的茶叶来,这样做,也使各种各样参差不一的茶统一到一个“立顿”的品牌下。结果茶叶的“树叶”形状不见了,红茶成了具有各种等级的粉末。“立顿”成功了,但作为茶却失败了。

  “正山小种”虽然是立顿的祖先,但知道它的人很少。我觉得有意味的是:为什么“正山小种”这个重新开发出来的红茶不学立顿,把那小小的茶树叶粉碎成粉末?这里面似乎透露出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重大差异。西方人追求世界的统一性,就是追究构成世界万事万物的最基础的东西是什么。这种思维是把事物拆开,不断地分析下去。在西方人看来,茶中一定有一种构成茶的最基本的东西,也就是一种叫做茶的分子藏在茶树叶里,粉碎茶叶,就会最大限度地“榨出”茶的分子。人喝茶,在西方人看来,就是喝这种茶的分子,喝这种茶分子的味道。

  在中国人看来,喝茶是一种艺术,因此中国人喝茶讲究环境,讲究水,更讲究茶的香气、形状,甚至茶产于何地、水来自何方都是喝茶者关注的事。中国人喝茶“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中国人喝茶是借茶逗留于山水之间,体味天地万物之运作,茶就是人生。

  因此,中国人不会把茶“立顿”化,不会为了追求利润,把茶破碎化、分子化。在茶与商的矛盾中,福建人选择了茶。这也是为什么福建人发明了红茶,却未把红茶像“立顿”一样,推向世界每一个角落的原因所在。

  在福建逗留期间,有天夜里11点钟了,我们还在厦门一处茶庄中喝茶,主人拿出了十几种茶,让我们逐一品尝,其中有一种白茶,茶叶上披着一层白白的茸毛,茶味淡淡的……似有似无……后来上来了铁观音、大红袍……茶色越来越深,茶味越来越酽……好似人生的演绎……

  而我在氤氲的茶香中,似乎离福建越来越近了。(撰文/单之蔷 选自《中国国家地理》2009年第5期卷首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