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诗歌中的田园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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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诗歌中的田园乡愁

  
张德明

  一、田园乡愁在新世纪的隆兴

  
早在上世纪末期,不少诗人和诗歌批评家们就开始大胆想像和热情迎接着新的世纪了。对于21世纪诗歌的格局、样态和美学风貌,他们作出了不少的猜拟与预测。认为乡土诗可能会在新世纪诗歌中占据重要位置的预言,是其中一种有力的声音。诗评家吴开晋先生在1998年发表的《新诗如何走向新世纪》一文中就曾指出:“新乡土诗的兴旺,不仅标志着一般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回归,而且是现实主义的丰富和深化。再进一步考察,亦可认为是对走入狭小境地的直描生活的传统现实主义的挽救。”[1]这段话既是对当时诗歌现实的一次概述,也是对新世纪诗歌的某种展望。新世纪刚刚揭幕不久,吴先生又在一篇谈论海外华文诗歌的论文中重申了乡土依恋、故园情结之于新世纪诗歌的重要意义,他认为,21世纪的海外华文诗歌“对故土及传统文化的回归情结愈加浓重。”[2]这虽然是对海外华文诗歌发展态势的归总和未来走向的预测,但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移用来说明21世纪的大陆诗歌状况。

  综观新世纪10年来的新诗创作,不难发现,对于田园乡愁的书写确乎占据了很大的版面与篇幅。新世纪初不少引人注目的诗人,如雷平阳、杨键、田禾、谷禾、高凯、牛庆国、江非、邰筐、徐俊国、熊焱、郑小琼等,都将观照视野倾注于乡土之上,写出了对土地和土地上的农民的热爱、感恩与悲悯之情。诗人江非在诗歌中构建了一个被命名为“平墩湖“的乡村,并饱含深情地吟唱到:“今生,我注定要对这个村庄歌唱/歌唱它的泥土/歌唱它的月光/歌唱它的秋草枯败/蹄羽穿行的田间小路上/尘土飞扬,人丁兴旺”(《平墩湖》),在诗中,“泥土”、“月光”、“秋草”、小鸟和牲口的“蹄羽”、“田间小路”等等,这些典型的乡村意象,令我们感到自然和亲切。诗人雷平阳则“乐意成为一个茧人,缩身于乡愁”[3]之中,他承认自己“对乡村生活始终充满迷恋。”[4]甚至认为,诗歌从本质上说就是与山水和村庄血肉相连,难以分割的:“生死有艰险,乡愁无穷尽。······如果诗歌真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像一座殿堂,它应该修在山水的旁边,村庄的大树下,人们触手可及的地方。”[5]

  我们不禁会问,何以在21世纪开端的十年之内,田园乡愁的主题会不约而同地出现在诸多诗人的诗行之中呢?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它与高考制度的实施改变了城市市民结构、与现代化建设和城市化发展造成了对农业和农村的某种损伤与破坏、与打工潮兴起后无数农民离开故土开始漂泊等都是有着密切关系的。

  高考制度是从1977年开始恢复的,高考恢复三十多年来,城市市民的结构有了很大改变,许多出生于农村的知识分子通过大学学习而纷纷进入都市,取得城市户口,成为城市市民中的一员。不过,乡下人的精神胎记,始终横亘在他们的心灵际野上,某种程度阻碍着他们完全市民化,他们由此每每会产生一种城市边缘人的身份认同。学者徐德明曾分析说:“现代化的城市生活非但不能给予乡下人与城里人相当的物质内容,更多的是给他们文化意识的压迫。乡下人只是进入到城市的边缘生活中。”[6]徐德明这里所说的“乡下人”虽然主要是指那些没有取得城市市民资格、依靠在城市做临工、拾破烂、讨米要饭而生存的乡村农民,但我认为某种程度上也可以拿来形容那些出生在农村、通过大学历程而取得城市户口的知识分子。当都市现代化的浪潮汹涌而来时,这些知识分子常常面临那种去了“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邓一光同名小说)的尴尬境遇,这种尴尬一次次将其推置到孩童记忆与乡村缅怀的情景之中,使他们在记忆和缅怀中获得某种温暖和恬适,用以疗治精神的伤痛。有着深厚的乡村记忆和乡村经验而又暂居现代都市的诗人们,在自己的诗歌作品中,时常会自然流露出某种田园乡愁的意念与情绪,这是可想而知的。

  在国家追求现代化的过程中,加快城市化步伐成为了一个重要的建设方略。“城市化”是国家现代化发展的必由之路,它的落实是现代化建设的需要使然,本是无可厚非的。但城市化又将不可避免地造成对农村、对农民的极大伤害。由于城市化建设需要不断征用土地,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这使得乡村的版图在持续缩减,乡村的形貌在不停变异,乡村人的生存空间(物质的、精神的)也变得日益狭窄,它“使逃离土地成了农民迫不得已的选择”,其直接结果是:“城市化将使中国付出农业衰敝的巨大代价。”[7]在城市化面前,故乡的容颜正被不断篡改,以至面目全非,“提供神话、安慰与想象的‘家乡’,难以逃脱地被时代的风暴所裹挟,无可挽回地濒临坍塌,战栗着的漂泊四散的人群,已然无法找到回家的路。”[8]在城市化的逼迫之下,内心次第潮生的田园乡愁,成为那些视土地如生命的乡人们对于故园的最后的守候。

  在国家实现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过程中,大批农民会离开土地,进入城市,加入到城市建设的大军之中,这被称为“打工潮”的人口流动,是1990年代以来至今的一种重要的社会现象。据国家统计局农民工统计检测调查,截至2008年底,全国农民工总量为22542万人,其中,本乡镇以外就业的外出农民工数量为14041万人,占农民工总量的62.3﹪;本乡镇以内就业的本地农民工数量为8501人,占农民工总量的37.7﹪。[9]这样的人口流动数字是惊人的。“打工”的艰辛生涯,带给广大农民工的不只是收入的增加,更多的是沧桑的体味,是漂泊的酸楚,是血与泪的记忆。诗人郑小琼这样来描述“打工”生活:“写出打工这个词 很艰难/说出来 流着泪 在村庄的时候/我把它当着可以让生命再次腾飞的阶梯 但我抵达/我把它 读着陷阱 当着伤残的手指/高烧的感冒药 或者苦咖啡”(郑小琼《打工,一个沧桑的词》),从诗中我们很容易看到,打工者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是天地悬殊的,而他们一旦踏上离乡路,就无法再度顺利回到故土。这样,他们只能“默默地 想起 蒲公英 风信子/大雁 和一群在工业区上空飞翔的燕子/听见乡愁的躯体 漂泊的梦想/或者坐在灯下 回忆远方的爱人/年迈的母亲 甚至等待一个持续的奇迹发生”(郑小琼《打工,一个沧桑的词》)。作为一种“在生存中写作”(张未民)的诗歌形态,打工诗歌字里行间常充满了血的猩红和泪的婆娑,它既烛照现实生存境遇的紧张与残酷,又将一种藏掩不住的郁郁乡愁悠悠散发出来。可以说,每一个打工诗人眼前都面临一床象征工业化的机器,而他们的身后,无一例外地都有一座藏满梦想与思念的乡村。正因为此,田园乡愁是打工者心头一个重要的思想纽结,也成为了打工诗歌不可或缺的主题范型。

  二、田园乡愁诗歌的抒情视角

  
由于诗人的身份、地位、生存境遇、生活状况以及观照事物的视角、表达情感的策略各不相同,新世纪诗歌的田园乡愁因此呈现出不同的情态和风姿。为了清晰地认识田园乡愁的基本形态,我们有必要分析一下诗人吐露田园乡愁时的抒情视角,也就是通过诗人抒发情感时所处的地理位置,所具有的心理状况而揣摩田园乡愁的内在意味,达到对诗歌表露的这一情感的深刻理解与准确把握。一般来说,书写田园乡愁的诗人与乡土的关系,大致体现为三种:在乡、离乡、漂泊流浪。由此生成了三种不同的抒情视角:“在乡”视角、“离乡”视角和“漂泊”视角。每一种抒情视角都有着自身特定的关注范围,显示出不同的田园风景和乡愁底蕴。

  在乡者是指那些始终与土地相伴的农村劳动者,他们一边劳作一边记录着对土地、对乡民的深情厚谊,并用诗歌将自己对土地、对庄稼、对农村生活、对农民的复杂感情艺术地呈现出来。这些站立在田园之上,与乡土相依为命的泥土诗人们,对故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异常熟悉,故乡的每一个亲人、每一株秧苗、每一缕炊烟都被他们收纳到眼底,储存在心间,酿造成醉人的诗意和诗情。他们对诗的理解与认识,是与对乡土上的事物的理解与认识相一致的。诗人牛庆国说:“回望故乡时,心里涌起的那种东西就应该叫做‘诗’,所谓我的诗歌,在我眼里就是雨天的脚窝里长出来的一朵朵苦苦菜。”[10]这是一个在乡间生活多年的农民诗人所说出的质朴而又饱含深情的话语。在乡的诗人对于乡野之上的人与物的观察往往是近距离的,他们对人与物的写照便显得最为细腻和真切。例如白庆国《父亲老了》一诗这样写道:

  父亲老了

  老了的父亲是有味道的

  劳动了一辈子的父亲

  充满了泥土的味道

  他的左膀是麦子的味道

  他的右臂是玉米的味道

  他的前胸是土豆的味道

  他的后背是高粱的味道

  他的头发是棉花的味道

  父亲的鼻腔里还存有浓重的烟叶的味道

  而现在 躺在病床上的父亲

  又多了一种药片的味道

  白庆国是河北省新乐市化皮镇曹家庄村的一位普通农民,也是21世纪中国诗坛以创作乡土题材诗歌见长的优秀诗人。他的诗歌是在与土地最近的距离上生长出来的,总是“用贴近大地的唇‘还原’大地的喘息”(吴玉垒语),诗人能“通过对身边诸多事物的细心观照,发现乡土中无处不在的诗意和情韵”[11]。这首《父亲老了》,以“味道”为中心语和关键词来展示父亲与土地的亲密关系,作为一个把一生都献给了土地的庄户人,父亲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庄稼的味道与气息,而“味道”是诉诸于嗅觉和味觉的,只有近距离接触才能把握到。也就是说,诗人是站在一个离父亲很近的地方来打量父亲、审读父亲、体味父亲一辈子的辛苦与寒酸的。正是这种近距离的观照,才使得他能将父亲身上的独特味道感知出来、提炼出来。很明显,白庆国是一位在乡的诗人,他书写的是一种“在乡”的乡愁,这正如有论者指出的那样:“对白庆国而言,故乡一直是在的,他要做的不是离开,也不是重返,而是与之一路同行、同甘共苦、荣辱与共,这一片大地、乡村已经构成了他血肉交融、魂牵梦萦、生死不离的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家园。”[12]

  我所称的“离乡者”是指那些出生于农村,后来通过各种途径进入城市、成为城市居民的人,虽然离开了家乡,离开了土地,但乡土始终是他们心中闪烁着深情与诗意的所在,是他们梦绕魂牵的精神家园。所以,每当他们羁旅在外,或者忆念故园时,一种挥之不去的田园乡愁便在心头弥漫开来。王一川指出,现代人的乡愁“一般是身在现代都市的人对于飘逝的往昔生活的伤感或痛苦的回忆,这种回忆往往伴随或多或少的浪漫愁绪”。[13]这里的往昔生活多半是与都市氛围相对的田园乡村生活,是一种牧歌式的舒缓自然的生命情态。以李少君的《四合院》为例:

  一座四合院,浮在秋天的花影里

  夜晚,桂花香会沁入熟睡者的梦乡

  周围,全是熟悉的亲人

  ——父母、姐姐和妹妹

  都在静静的安睡

  那曾经是我作为一个游子

  漂泊在异乡时最大的梦想

  据少君介绍,这首《四合院》是他在法国旅游时写成的[14]。诗人当时一个人独自在位于巴黎市郊的一条小河边徘徊,一种思念祖国的情怀在心中鼓荡,那种象征血乳亲情和天伦之乐的“四合院”建筑便赫然映现在诗人的思维屏幕之中。他之所以将乡间生活描摹得那般美奂美仑,是因为强烈意识到自己如今已是一个“游子”,常年“漂泊”在外。故乡只是自己梦中能住的居所,亲人只是自己梦里常见的对象,而现实中不再可能重回四合院,在那里长居久住下来了。寄身在都市的“乡下人”,漂泊在异乡的暂居者,其实都有一种恋乡情绪,都会难舍那份珍贵的亲情。少君此诗不过是将这种恋乡的愁绪和亲情的珍惜进行了诗意概括和形象表述。而在恋乡与亲情的礼赞声里,我们能清晰地捕捉到诗人内心深处的一种反现代性的情绪与意念。可以说,“离乡”视角往往建立城乡比较的基础上,离乡的乡愁总是与诗人对现代化的反省、对城市物质文明的抵御、对乡村生活的眷恋分不开的。

  还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出生在农村,因为读书,或者因为谋生,会往返于城市与乡村之间,他们的日子都是在漂流和动荡中度过的。这是一群充满了焦虑和不安的漂泊者,他们抒写乡愁时,往往从“漂泊”的视角出发,写出了途中的乡愁,行进中的乡愁。宋晓贤《乘闷罐车回家》中有这样一段:

  我无法入睡

  独自在窗前

  把冬夜的星空和大地

  仔细辨认

  我知道,不久以前

  一颗牛头也曾在此处

  张望着,说不出的苦闷

  此刻,它躺在谁家的厩栏里

  把一生所见咀嚼回想?

  寒冷的日子里

  在我们祖国

  人民更加善良

  像牛一样闷声不语

  连哭也哭得没有声响

  《乘闷罐车回家》一诗的抒情主体是一位正在大学念书的贫苦农民的儿子,他对农村人生活的窘困是了然于心的。诗歌由农家孩子的处境艰难,想到寒冷日子里所有农民的困苦,以及他们对这种困苦的隐忍。诗人笔下的这些善良的人们,他们生活贫寒,举步维艰,但他们一直在承受,在忍耐,面对生活中如山的困难,他们始终“像牛一样闷声不语”,“连哭也哭得没有声响”。这是中国农民坚韧如铁的精神状况的形象描摹,由此也流溢出诗人不尽的乡愁意味。漂泊者往往会在城市与乡村、发达与落后、喧嚣与宁静等相对性事物中反复比照,不断回旋,他们的乡愁总是充满了强烈的动感与颤栗。打工诗人的乡愁也大致属于这一类,如罗德远《逐渐消逝的故乡》一诗:“我藏起回家的冲动/好多年了 我没有回家/每次回家 都有许多人不见了/他们曾经那么疼爱我/也是我深爱的人/故乡正在沉默中荒芜、消逝/和青春的消逝一样令我/徒增嗟叹//我梦中的故乡究竟去了哪里/杂草齐腰深的乡间小径/我终于看见故乡/躲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下/放声大哭”。打工者只是现代城市的暂居者,他们会不断地返回家乡,去看望留守在家乡的亲人和自己的孩子,为了谋生,他们又会不断地回到城市,回到远离故土的地方。他们对故乡的思念,是漂泊者对于安定生活的思念,常常沾满了愁怨与泪水。

  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说过:“家园是人类诗意的栖居地。”[15]海德格尔还说:“诗人的天职是返乡,惟通过返乡,故乡才作为达乎本源的切近国度而得到准备。”[16]熟悉存在主义的人都知道,海德格尔这里所说的“家园”“故乡”,其实并不是乡土本意上的家园与故乡,而是有着浓厚宗教背景的某种空间场域,因此,海德格尔所陈述的乡愁其实是一种宗教性乡愁,是面向高空的乡愁,具有神秘性和超越性的品质。新世纪中国诗歌中的乡愁是一种基源于农业文明文化背景的田园乡愁,它是俗世的乡愁,是面向大地的乡愁,虽然少了些超越性的宗教意味,但与海德格尔所说的乡愁相比,显得更朴质更亲切,更有泥土气息,也更能准确反映中国人的精神世界。

  三、诗人对故土的情感态度

  
诗人从不同的抒情视角出发,写出了情味不一、色彩各异的田园乡愁。而面对熟悉的乡土和亲人,面对熟悉的生存环境和人文氛围,由于表达目标的差异,他们所捕捉和描画的乡村图景也各具特征,所流露出的情感态度也彼此不同。在现代社会里,乡村总是一个渊积着丰富文化内涵的多重空间,它是中国农业文明传统的历史遗迹,也是现代化还不发达的愚昧与落后的象征;它是飘溢着淳朴民风、亲密人情的沃土,也是滋长野蛮与世俗的温床;它是许多人曾有过的无忧无虑岁月的温馨记忆,又是被饥饿、寒冷等噩梦所包裹的不堪回首的过往。当乡土诗人站在不同的视点审视乡土这片充满繁复意味的特定空间时,他们看到的乡村景观很显然是不一样的,我们从中领受到的诗人情感也因此会不尽相同。粗略地来说,诗人对乡土的情感态度,可分为“热爱与赞美”、“遗憾与感叹”、“矛盾与复杂”等三种形式。

  诗人总是热爱自己的故乡的,他们会从不同的向度上,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来讴歌与礼赞乡村,来表达内心对乡土的依恋、对乡民的尊爱、对故乡一切美好事物的深情厚谊。“热爱与赞美”因此构成了许多乡土诗人歌吟故乡时最常见的情感范式。例如田禾,这位被陈应松称为是“一个执拗地将他的灵魂和歌喉栽在乡土之上的诗人”[17]他以一种呼喊故乡的特定行为,流溢出对乡土满腔的热爱。他在《喊故乡》中这样写道:

  别人唱故乡,我不会唱

  我只能写,写不出来,就喊

  喊我的故乡

  我的故乡在江南

  我对着江南喊

  用心喊,用笔喊,用我的破嗓子喊

  只有喊出声、喊出泪、喊出血

  故乡才能听见我颤抖的声音

  看见太阳,我将对着太阳喊

  看见月亮,我将对着月亮喊

  我想,只要喊出山脉、喊出河流

  就能喊出村庄

  看见了草坡、牛羊、田野和菜地

  我更要大声地喊。风吹我,也喊

  站在更高处喊

  让那些流水、庄稼、炊烟以及爱情

  都变作我永远的回声

  田禾是熟悉和热爱乡村的,他对故土上的一切事物都饱含深情,“只有真正熟悉乡村,从灵魂深处热爱乡村的诗人才能这样自然纯朴地还原乡村的深情与善良的画面。”[18]从诗人声情并茂的呼喊中,我们看到了故乡的流水、庄稼、炊烟和爱情,看到了照耀故乡的月亮与太阳,看到了故乡的美好与宁静,也体味到诗人心中对这片热土的无限爱意。的确,“故乡,我们心灵的共同栖息之地,它的一丝喘息就足以跨越千山万水,触动我们内心最敏感的琴弦”,田禾的诗歌“让我们真切的触摸到了那质朴清新,但又落后封闭的土地。那里有着温馨,淳朴和感动,也有着心酸,苦涩和沉重。”[19] 田禾表达故园之恋的抒情策略集中在一个“喊”字上,而另外一位乡土诗人谷禾则用动词“望”来述说家乡,来描画故土,来表达对故园的深厚情意:

  她的天空比北京低,但更蓝

  她的燕子一直把田野带向天边

  她的村庄睡在麦壳里,她的庭院开敞

  阳光和月光一起流淌

  在春天,她的小女儿和我一起坐进课堂

  她的蜜蜂和桃花一起出嫁

  一排排泡桐花点亮瓦楞

  苦楝花的香气弥漫了街巷

  在她的阳光里,我长成了男子汉

  冬天的风刮过树梢

  我把落雪的玉米抱进门槛

  她的光阴缓慢,太阳把老人晒成了孩子

  她与世无争,一条河从村后流远

  今夜,她干涸的河床垂下星光

  映现了我摸黑的疲惫双肩······(谷禾《望故乡》)

  在这首《望故乡》里,谷禾采用一种远距离凝望的方式,借助回忆与想象相交织的抒情策略,述写了故乡土地上的“燕子”“蜜蜂”“桃花”“泡桐花”“苦楝花”等情味隽永的事物,并将自我对家乡的无限深情倾注在这些事物上。如果说“喊”主要诉诸于听觉的话,那么“望”则借助于视觉;“喊”是有声的呼唤,“望”是无声的瞩目。二者虽然角度不同,但对故乡的热爱与赞美是惊人一致的。其实无论是“喊”故乡还是“望”故乡,都体现为诗人站在一个独特的视角,从一个特定的情感基调出发,将故乡的美好、迷人、温馨以及封塞滞后等情状进行了深情的描摹,字里行间散发真浓挚的乡情与乡恋。

  《喊故乡》和《望故乡》都体现为对故乡整体的打量,而更多的乡土诗则会选取故乡大地上生长的一个特定的事物,着意描画,精心点染,以此为契机吐露出对乡村的爱恋之情。例如潘洗尘的《一片稻田有多丰富》:“窗前的这片稻田/我已经看了很多年/我一直不知该怎样描述/从哪儿开始描述/春天 或是秋天//一片稻田究竟有多丰富/从翠绿到金黄 是色彩的变幻/也是时间的变幻/一种水中的植物 始终与青蛙/蝌蚪和蚂蚱相伴/声音与色彩/在阳光下在月光下交响/在风中在雨中交响/我的稻田/何止气象万千//一片稻田究竟有多丰富/我看见很多活着的词语/在蓝天和白云之下/郁郁葱葱地生长/一些名词如汗水/一些动词如收割/一些形容词如饱满/我原本就是从这些词语里生出来的/几经迷失的我/今天终于又从这些词语中/活过来了//一片稻田究竟有多丰富/丰富到我再也找不到词语去描述/丰富到差一点/就成了被忽视的细节”,雷平阳的《梨树》:“把它育大,让风吹它/它就有了姓氏,在高出屋顶的地方/开出白颜色的花;把它的花收走/让它和瞎子一起抱着云团,在空气的楼梯上/爬上爬下,并在躯体的最低处/筑起一座座汁液的宝塔……/它带来的不是意外之喜,有着姓氏的树/有梨,还有杏、李、枣和柿/一大堆,在站台上,等待着搬运/像瞎子想象了一生的光,它们是黑的”,等等。在这些诗里,诗人将怀乡的视野缩小,在一个小事物上聚焦,又在小事物上将乡情放大,让乡恋发出熠熠的光芒。

  第二种情感态度是“遗憾与感叹”。故乡并不是完美无缺的所在,当它与现代文明世界相比的时候,当它被放在繁华都市的背景下考量的时候,它的劣势与弊端就会暴露无遗。尽管我们有时会像诗人胡澄那样,情不自禁地“用放大镜看我的故乡”,看到“我的村庄占据着整个视野/它的春天就是世界的春天/杏花的香味弥漫着宇宙/……/我的兄弟们进进出出 形象那么高大/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的村庄/整个人类都是我的亲人”,虽然诗歌深爱故乡的痴情也不乏感人的力量,但它更多是对故乡的有意识拔高和非理性咏赞。当我们平心静气地注视故乡,理性审视这片土地的时候,我们不免会感叹乡下人生活的无奈:“乡间二胡的舌头难以表达/月光中的风景,丰收的难成/无非这样,娶一房逃难的媳妇/幽暗的树林间有大片的墓地”(郑小琼《六月》);会发现乡村教育的不尽如人意:“去年的时候它已是废墟了。我从那儿经过/闻到一股呛人的气味”(雷平阳《小学校》),“衰败的墙上镌刻着一所乡村小学的/青春。那里的学生/已经无处可寻;那里的老师/坟前青草已经极度枯荣”(王夫刚《怀念一所消失的乡村小学》);会看到那双充满母爱的眼睛中掩藏不住的灰色:“我还记得她眼睛里的惶恐,/记得她眼睛里的灰暗与贫穷”(杨键《母爱》)。我们在熊焱《故乡》一诗里,更是读到了许多欲说还休的感喟与叹惋:

  当我写下:故乡,不仅仅意味着乡情

  失眠、思念和泪水……

  还有那些不可避免的伤痛

  比如庄稼地里一千条蠕动的青虫

  比如歉收时节里一千双欲哭无泪的眼睛

  秋凉了。我看到比黄花清瘦的妹妹

  不到十八岁被披上了半喜半悲的嫁妆

  天晴落雨。父亲的风湿关节又开始发芽

  他的胃,被生活的雨水洗白

  被村庄、粮食和土地绞得一阵阵地疼

  我记得奶奶的生命之烛,被大风吹灭的那个夜晚

  她在哮喘:剧烈,持续不断。多少年来

  她就这样一声声地咳、咳。直到用尽一生

  也没有把生活的暗伤:她那些肺部的淤血

  一口口地吐出来……

  像许多评论家所指出的那样,熊焱笔下的故乡很少出现明亮的色调,而是处处呈现一种“忧郁的底色”(吴思敬语),充满着“沉重的爱与悲切”(梁平语)。从黔南地区一个偏僻穷困的乡村走出来的诗人熊焱,一直铭记着那块生养他的故土,总是用诗歌在书写对它的思念、对它的牵挂、对它的感叹。在《故乡》中,诗人既写出了对庄稼收成的担心,又表露出牵挂亲人(妹妹、父亲、奶奶)的情怀,诗行之间渗透着诗人对于故乡现实境况的遗憾与感慨,从中我们可以体味到异常浓烈、捧手可掬的爱乡之情。

  乡村既然是一个繁复的场所,是质朴与愚昧、清静与落后等人文特性的杂陈,那么,乡土诗人对这块土地的情感,往往不是单色调的,而是矛盾与复杂的统一。不少诗人在描绘乡土时,往往对这块土地表现出既爱又怜,既歌颂又批判的复杂思想情态。比如江非的《妈妈》一诗:

  妈妈,你见过地铁么

  妈妈,你见过电车么

  妈妈,你见过马丽莲·梦露

  她的照片吗

  妈妈,你见过飞机

  不是飞在天上的一只白雀

  而是落在地上的十间大屋吗

  你见过银行的点钞机

  国家的印钞机

  门前的小河一样

  哗哗的点钱声和刷刷的印钞声吗

  妈妈,你知道么

  地铁在地下

  电车有辫子

  梦露也是个女人她一生很少穿裤子

  妈妈,今天你已经爬了两次山坡

  妈妈,今天你已经拾回了两背柴禾

  天黑了,四十六岁了

  你第三次背回的柴禾

  总是比前两次高得多

  读江非的诗,你会感觉清新、自然的乡风徐徐而来,心脾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和爽和快适。江非诗歌有海子的神韵,善于将乡俗民情和村舍院落的自然景观冶炼成诗情盎然的动人文字,以铺排的形式多层面描画出来。《妈妈》采用直接问询与告白的抒情模式,在描写乡下母亲生活的贫苦、劳累与艰辛的同时,也对现代工业文明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反思与批判。而在对“妈妈”视野狭窄、见识不够的间接交代中,我们能隐隐感受到诗人心中暗藏的对这个僻远乡村闭塞穷寒境况的斑驳复杂情感。在诗歌中表现对故乡爱恨交织、既牵挂又不满、既欢欣又痛楚的复杂情绪的代表作品还有林莽《乡村的戏台》(“如今那矮小的戏台只剩下一堆黄土/午后的太阳投下电视天线蛛网般的影子/往日的光阴遥远 忧伤 进入了永恒”),白庆国的《村庄》(“那么多的人已经隐去 永远不再出现/可繁荣和吉祥却迟迟不能到来/千年如一的村庄啊/你究竟有怎样的要求 请回答/一千八百条人命/能否还来你的岁岁平安”),雷平阳《背着母亲上高山》(“我们站在高山之巅,顺着天空往下看/母亲没找到她刚栽下的那些青菜/我的焦虑则布满了白杨之外的空间/没有边际的小,扩散着,像古老的,时光/一次次排练的恩怨,恒久而简单”),等等。

  注释:

  
[1] 吴开晋:《新诗如何走向新世纪》,《山东文学》1998年第10期。

  [2] 吴开晋:《略论21世纪华文诗歌的发展走向》,《东岳论丛》2002年第3期。

  [3] 见《雷平阳诗集》封底,《雷平阳诗集》,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4] 雷平阳:《小体会——我的诗歌传承》,《诗刊·下半月》2004年第1期。

  [5] 雷平阳:《诗歌不是高高在上的》,《文艺争鸣》2008年第6期。

  [6] 徐德明:《乡下人的记忆与城市的冲突》,《文艺争鸣》2007年第4期。

  [7] 陈映芳:《“城市化”质疑》,《读书》2004年第2期

  [8] 黄平:《以“乡愁为中心”——论雷平阳的诗》,《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第6期。

  [9] 国家统计局报告[EB/OL].2008-03-15.http://www.stats.gov.cn

  [10] 牛庆国:《我的经历,我的诗歌——我的创作谈》,《诗探索》,2002年第3、4合期。 [11] 张德明:《乡土的诗意空间》,《诗刊·下半月》2009年第3期。

  [12] 王士强:《“在大地上行走”——关于白庆国的诗》,《诗刊·下半月》2009年第3期。

  [13] 王一川:《断零体验、乡愁与现代中国作家身份的认同》,《甘肃社会科学》2002年第1期。

  [14]笔者在海南时与李少君有一次交流,他回忆了《四合院》的写作经过,告诉我这首诗是在法国时因为思念家乡和亲人而写成的。

  [15] 海德格尔:《海德格尔诗学集》,余虹译,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91页。

  [16] 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31页。

  [17] 陈应松:《化作一片光辉》,《青年文学》2002年第12期。

  [18] 阿毛:《纯朴的家园——谈田禾的乡土诗》,《诗歌月刊》2004年第3期。

  [19] 陈明恒:《沉重的呼喊——对田禾〈喊故乡〉的释读》,《长江文艺》2007年第3期。

  原载《南方文坛》201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