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文化人--------我的知青生活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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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文化人--------我的知青生活回忆   Post By:2008-7-20 16:20:00

                                                              引  子 

    

      我是文化人。

 

      哆哆嗦嗦、颤颤惊惊写下这五个字,心里一阵阵发毛。我算是哪门子文化人?不怕您笑话,过了一辈子,家里没个书架。除了几本词典,就再没什么“馆藏”了。

  

      春节这阵子打麻将,打一场灭一场。好友老刘说:“别整了,跟我上论坛吧,“五十相聚”,我在那好几年了,挺好的,消磨时间。”听人劝,吃饱饭。我这一个字还不会打的脑盲,狠下心,用自己的小份子买了电脑。

   

      网络世界实在是太精彩了。一个多月来,我如饥似渴、狼吞虎咽地浏览、读帖。被一篇篇生动、深刻进而华美的文字所陶醉和震撼,被网友们真诚、诙谐以及尖刻的回复所吸引和感动。

  

      我几次找到老刘说:“算了吧,我退出,光看不写。我整的那些东西,小学生作文都不如,谁稀看?”老刘说:“别介呀,既来之,则安之。玩这个要有个良好心态,只谈自己情感人生,不和别人比文字高低。慢慢来,我现在也弄20多个‘精’了,还建了《文集》。”我茫然:“哪儿敢和你比啊!在集体户时,我就处下风,这么多年一个字也不捅咕,完犊子了。再说了,也不知道写啥啊!”老刘停了片刻说:“写集体户吧,这里基本都是下过乡的,写集体户有人看。这几年,我写了咱们户到大队的乡间小路,写了咱们钓鱼摸虾的乡村池塘,写了‘历史反革命分子’瓦匠老包,写了漂亮村姑春芳,还写了说书的穆瞎子。”我说:“你都写完了,我写个屁,我还能写过你?”老刘急了:“爱写不写。再说了,你写你的,我写我的,能一样吗。”

  

     于是,就有了集体户里狼哭鬼叫的《夜半歌声》。硬着头皮上吧。妈呀,还真吓着我了,那么个怂玩意,470多个阅读,一串子回复,版主还宽手善心地给了个“荐”。我又去找老刘:“还写啥?”老刘说:“我还得天天告诉你?你在农村整赛诗会,搞新闻报道,写毛笔字,当教书先生,做广播员,演节目,俏工分比我挣得还多。”我一寻思:“他妈对呀,那时咱们在乡下也算是文化人啊,这会儿咋都忘了呢。”整!题目就叫《我是文化人》。

  

      整个屁!回家好几天,整了没有100个字。我1963年上小学,1966年就闹“文革”了,从武斗停课到复课闹革命,一下就是三年。天天在家割草养兔子,溜地瓜,拣白菜邦子,大字不识多少。70年上中学,不是学工就是学农,我还患上了肺结核,休了一年学。回城后为了工作,混了张大专文凭。这算什么文化人,能写出什么好东西?我又去找老刘,他说:“咱们过去都一样。别着急,慢慢来。写不出来,先放几天,总有写出来的时候。”

  

      说到这,一点集体户的事也没回忆。我也想好了,闭着眼睛整吧,硬憋。说不上哪天一使劲儿,就憋出来了。 

 

 

                                                      第一章    诗  人  

   

      时光真像奔流不息的长河,三十多个年头就这样汩汩而过了。我可以忘记每一个日子,譬如说我哪天入团,哪天入党,哪天进工厂,哪天相的对象,都有些模糊不清了。但唯有那天不会忘记,我想你也不会忘记。因为那是我们第一次真正地离开家,离开父母亲,一个人出去闯荡。那一天是1975年3月28日。

   

      解放牌大卡车一路颠簸,把我们带到了吉林省德惠县边岗公社娄家大队一个叫周士福的屯子。周士福是个人名,是这一带有名的大地主,曾经当过国民党的县参议员,解放时死在共产党的监狱里。他的后代仍然住在这个屯子里。当然这都是后来知道的。

  

      我们是插户。因为我们这一拨人都是历年没下,被一个叫做张李明(当时的市革委会主任)的人集体轰下去的。我们同车六个同学。老王老马是68届的毕业生,还有四个74届的,头年夏天该下没下,第二年开春必须得下。有小王、小杨、我、还有前面说到的老刘。那时他就叫老刘。户里还有五个老同学,以后可能提到。

  

      农村当时什么样子,我不说你也知道。我不会形容,老刘会。这几年,他把那个屯子描绘得不错,又是乡间小路,又是乡村池塘,风光如画。反正事到如今我也没看出来哪儿好。

  

      在“老人家”说的那个“广阔天地”里,碰到的第一件农活是刨茬子。用捅锹改装成刨茬锹,锹口磨得铮亮飞快。那是累活,没体力是干不动的。我们几个知青一没工具,二没体力,只能跟在后面磕茬子。就像张飞一样,一手拿起一个大锤一般重的茬子,相互磕碰,把土磕掉,然后当做烧柴分给社员家。其实这活一点儿也不轻,主要是累腰。前面我说过,我得了肺结核,休了一年学。近1.80米的大个子,体重只有一百零几斤,典型的一根刺、豆芽菜。除了两个屁股,浑身没有几块肉,就别说肌肉了。收工回来躺在火炕上,一动也不会动了。没办法,只好干两天歇一天,硬挺着。

  

      那天晚上天特黑。我和老刘躺在火炕上谈心,那时都叫谈心。忍着一天的疲劳和疼痛,我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儿。我愤愤地说:“这什么世道,肺结核还让下乡,不叫人活了。”老刘一个激灵翻身坐起,用手狠狠地捂住了我的嘴:“兔崽子,确实不想活了?!”我自己也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这话要是弄出去,你就是一个现行反革命。”我还嘴硬:“反就反吧,左六儿也这么回事儿了……”老刘安慰我:“再干一阵子,顺过架来就好了。”

  

      俗话说得太好了,“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就在这当会儿,门吱嘎一声开了,生产队长周家二哥推门而进:“你们两个小子嘀咕啥呢?”我俩连忙坐起。二哥说:“白天我去大队开会,全国上下要学天津市宝抵县小靳庄办赛诗会。大队翻看了你们的《知青登记表》,顶数你俩字儿写得好,叫我打听打听你们,能不能整几首诗,明儿个送过去。”我一听,脑袋瓜子立马儿炸开了,心里那个乐呀!我也不谦虚了,“行。”上那几年破学,别的没记住多少,毛主席诗词倒记住了,看到过的基本上倒背如流。这就叫没吃过猪肉,看过猪跑。当然,这话也是反革命语言,不能和任何人说。

  

      二哥一出门,我和老刘马上放桌子,点洋腊,铺纸,抽钢笔水。“整啊,赶紧整!”我一口气弄了五、六首。那时正值春耕,我有一首这样写道:“月儿躲树梢,星星眨眼笑。/队部钟声响,大地闹春潮。/扬鞭催骏马,犁出涌波涛。/人民干劲大,革命志气高。/吟诗赞时代,处处呈英豪。”赶紧拿给老刘看,老刘一笑了之。我不满:“你他妈也给我看看。”我一看,比我强多了。写的啥我现在记不起来了。那天我俩找《三十年前互赠诗》,上“五十相聚”,我在他那发黄的笔记本上看到了那些诗,我说:“放上去。”老刘说:“拉倒吧!”

  

      第二天一早,我们俩全副武装,就差武装到牙齿。大队党支部书记、革委会主任姓徐,后来我们也叫他二叔。他拿着我们的东西看,我们忐忐忑忑地站在一边。徐书记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把手一挥:“有才,太有才了!娄家大队出了才子了!”现在有人说,“太有才了”是赵本山发明的,纯属扯淡。

  

      当天晚上,大队有线广播现场直播“诗歌朗诵会”,我们俩立刻又武装到了牙齿。一通下来,还是我们最好。徐书记说:“明天你们不用上工了,先到大队十个小队赛诗,完了去别的大队。 

 

      夜很深了。我和老刘搂着肩膀一起往回走,一路又说又笑。满天的星星,哪一颗都那么亮。风很凉,但我浑身一阵阵发热。

  

       我知道,从这一天起,我们的“文化人”生活就算开始了...... 

 

 

                                                         第二章  书法家 

    

      这几年,老刘研习书法。那天我去他家做客,看到他写字,我说:“有这能耐在乡下时用多好。”老刘说:“你愿意坐就坐一会儿,不愿意坐就赶紧走。在乡下,你整个破毛笔头子乱甩,能轮到我么?”我立即打住,不能再说下去了。

    

      那年开春,我和老刘出去赛诗,一晃春播就算混过去了。初夏,漫山遍野都是刚刚冒出嫩芽的青苗,铲地开始了。第一个作业是搂夹板锄,就是铲谷子。一边铲一下,中路不动。农村干活有“毛”的说法,打头的“毛”起来,比跑的还快。

    

      一天铲谷子,不知谁叫号,“毛”了。把我算坑苦了。全体劳力转移到第四个阵地了,我还在第二块田里运作。整个田野就留出一条垄,明晃晃地放在那里,丢我的呵碜。

    

      队长二哥回过头来接我,看我累得驴(缕)脸淌汗,说:“先歇会儿吧。”我和二哥坐在地头。二哥不看我,仰脸瞅着没有一片云彩、瓦蓝瓦蓝的天空。他说:“看来你小子真是个“熊货”,给你找点儿活吧。”我以为放猪。二哥说;“放个屁猪,你放猪,傻子昌春干啥去?”我说:“那干啥啊?”二哥转过头,问我:“你会写毛笔字不?”我想都没有想,赶快回答:“会呀!”“那行,明天我买点纸,家里小子有支毛笔,你把生产队墙上那些破玩意儿重写一遍。”

     

      第二天,我来到队部,看到了墙上那些东西。其中有队委会、贫委会、民兵连、妇委会等组织机构,会计、保管等制度,还有一圈儿大标语,早已破败不堪。我铺好纸,开始写。写一张一看,不行,团了。再写一张,还是不行,又团了。“操!你他妈败家啊!”一声厉喝,吓我一跳。保管员程大叔横眉楞眼,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么祸害,我得多少纸能够?当你们家呢?”我啥也不敢说,脸憋的通红。 

   

      临收工时,二哥来了。二哥看一看字,瞅一瞅我的脸。我觉得好象要扒我的衣服。看着看着,二哥乐了:“你小子行啊,这字还真有点张老先生的意思。”张老先生何许人也?没敢去问。只是心中说,行了,这点活儿,也别快也别慢,能靠几天算几天吧。

   

       过了一阵子,大队革委会杨副主任来生产队视察。看到满墙的红绿纸,新写的大标语,立刻抬高了声音:“周老二,你行啊,找谁写的?”二哥大笑:“写这点东西还用找人?”“谁写的?”“集体户老孙,就是念诗的那个大个子。”“这小子多才多艺啊,明个儿叫他到大队,把卫生所药匣子上的药名都给我换了。” 

   

      第二天我去大队卫生所,看到了那些放中药的小抽屉。一个里面放三味药,外面是三个药名。我一看,标准的颜体,只是字迹模糊,有些看不出个来了。杨主任说:“这是十几年前张老先生写的。张老先生是咱们这儿有名的私塾先生,我们的名字差不多都是他给起的,只可惜死了好几年了,连个后人也没有留下……”我肃然起敬,一个文化老人的高大身影出现在眼前。

    

      我裁好纸条,把桌子放到药匣跟前,沾饱墨,一点一点临摹,写不好就重写。纸条小,也不怕浪费,觉得写得有些像了,才把旧的盖上。在心里说上一句:“老先生,对不起您了。”再写下一个。

    

      中午在大队回不去,杨主任叫我到大队果园吃饭,大队食堂设在果园。我平生第一次和领导一起用餐。小米捞饭,大辣椒炒干豆腐,土豆炖茄子,油没少放。比集体户里老曹做的还香。老曹是老生,我们户里的大姐。那次怕领导笑话,我没敢猛撑。

    

      写完药匣子,杨主任没让我回去。我又拎着小桶,装满白灰浆,挨个小队去写标语。房头墙头到处乱写一通,就是“农业学大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啥的。那年头还没有“计划生育”,也没有治疗阳痿早泄的“广告”。  

  

      写标语最便宜的是,写到哪个小队,就在哪个小队社员家里吃派饭。虽然那时农村贫困,但乡亲们格外热情,特别对下乡知青。记得一次在一个老乡家吃饭,老乡为我蒸了鸡蛋糕。孩子要吃,女主人不答应,把孩子弄得直哭。我心里不得劲儿,咽不下去,大嫂还一劲儿劝我多吃。临走时按规定要留下一毛钱四两粮票,但没有一家要的。后来,看见那些城里人买菜时和农民斤斤计较,心里就骂,咋不把你们都下放到农村接受再教育,永远也别回来。

    

      干完这活儿回到集体户,看到老刘。老刘说:“行啊,我们肩膀子都晒秃噜皮了,你一天到晚凉快儿的。”

    

      我心里有那么一点点不舒服,总觉得好象欠了老刘什么……  

  

 

                                                      第三章  新闻记者  

   

      那时,我和老刘最愿意听有线广播里播送通知,比什么文艺节目都好听。一有通知,我们俩的耳朵比兔子竖得还高。只要传出让我们立刻到大队的信息,我们心里的一朵花就开了。那一天,刚吃完晚饭,喇叭里就急促地喊开了我的名字。

    

      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大队。徐书记说:“今天晚上,大队党支部、革委会召开会议,学习中央‘两报一刊’社论,让你参加。你的任务是念社论,然后再写篇报道。”直到今天,我都特别佩服徐书记,真是太有水平了,看人看得特准。上中学时,我是语文课代表,每上一节新课,都由我先读一遍课文,我的作文还拿到好几个班级去念过。说到这里,不免有些心虚。在《引子》里,我把自己糟蹋够戗,这会儿又不知天高地厚了。

    

      晚上,大队党支部、革委会成员都到齐了。那天是双号,没电。农村供电紧张,分单双号。在一支洋蜡前,我开始读《社论》。我完全模仿中央台夏青的语气和声调,读得有声有色。读完,有几个领导还为我鼓了几下掌。我心里又是美滋滋的。会后,我按照徐书记的意图,写了一篇署名大队革委会的稿子。

    

      第二天,骑车送到公社广播站,播了。第三天坐车到县广播站,有个女编辑看了稿子,问:“这稿子谁写的?”我小声回答:“我写的。”她说:“不错,挺跟形势,应该给省里的《红色社员报》投一下。”我连忙到邮局给大队通了电话,是手摇的那种。然后把稿件装进信封。那个女编辑告诉我,投稿不用贴邮票,把右上角剪下去就行了。

    

      把稿件丢进信箱,接下来就是等待。每天公社邮递员一来,第一个跑出去的就是我。那阵子,大伙都以为我疯了。大约有一个礼拜,喜讯可算到“边寨”了。印着红色报头的报纸上,终于出现了娄家大队的字样。文章有两块豆腐大,当然不是现在的豆腐。标题给换了,内容里好象只有三分之一是我说过的话。徐书记看完,大伙轮着看。大伙看完,徐书记就要回去锁抽屉里了。我感觉就象我的孩子被抢走了一样,但没敢吱声。直到今天,我再也没看到过那篇文章。

    

      第二天,大队收到了一张《红色社员报》寄来的汇款单,收款人写着我的名字,标明人民币大写伍圆整。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拿到稿费。我回趟家,我妈才给我两块钱,这一下子就是五块。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把钱取回来,小心放在兜里,好几天不舍得花。当天我被正式任命为大队革委会通讯报道组的组长。

    

      又一个春夏秋冬,四季轮回,我们的稿件连篇累牍地出现在公社、县广播站的广播里。还星嘣儿地闪现在省市一级的报纸上。这时,我已经是娄家大队一支响当当的“笔杆子”了。可能在公社也小有名气。

    

      1976年,就是毛主席逝世那一年。这年8月,县里召开宣传报道工作会议。我被评为县宣传报道先进个人,并作为全县十大典型,在大会上做中心发言。我把好消息写信告诉了父母,爸爸妈妈给我买了一双当时很名贵的回力牌白球鞋,让我开会穿。我长这么大,想都没敢想过。

    

      到县里开会一共三个人,公社刘书记带队,还有一个女知青。当天我们“下榻”在县委第二招待所。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住宾馆。洁白的墙壁,柔软的被褥,房间里有暖瓶、烟缸、台灯、拖鞋,整个屋子飘着一丝丝说不出来的香味……我狠劲地掐了一下大腿,有痛感,不象是做梦。

 

      预备会后,县里招待我们。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参加宴会。我们几个典型和县领导坐在一起。桌子上那些菜别说叫名,我根本没见过。县领导给我们敬酒,我激动得手没端住杯子,把酒弄洒了,给公社刘书记丢了脸面。

    

      现在说我平生最重要的第一次,即我的初恋。刚才讲过,同去开会的还有一个女知青,她是我们公社知青里最美的美人。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白里透红的脸蛋儿,高挑苗条又不失饱满的身材。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的名字,但我今天绝对不说。

    

      那年公社文艺汇演,我看见她跳舞。她跳“我为亲人熬鸡汤”,就是沂蒙山大嫂给八路军伤病员吃奶的那个剧。漂亮的长相,婀娜的身段,优美的舞姿,不知击碎了多少男知青的眼球。更叫我想象不到的是,这样一个美人,竟然还写得一手好字,一手好文章。我好感谢上天的眷顾,把她送到了我的身边。

    

      月光下,我们在县城街头漫步。我左顾右盼,小心翼翼地牵了人家的手。那手纤细、柔软,被我的大手紧紧握着。我们都出汗了,那我们也不舍得松开。

    

      六天会议结束了,我们早已是难舍难分。她给我留下了家庭住址,悄悄告诉我,回家后一定去找她。上车前,她问我最喜欢吃什么?我说:“炉果。”她象鸟儿一样地飞出去,不一会儿,捧着两袋炉果回来,塞到我的手里。

    

      要上车了,我们俩兵分两路,她回家,我回大队。上车时,在刘书记面前,我俩没敢拉手,也没说话。她两只黑黑的大眼睛,饱含着就要喷涌而出的泪水。我回过身去,心里刀绞一样的难受。

    

      车发动了。美丽多情的姑娘啊,你带走了我的心,带走了我的思念。从现在开始,我就盼望着重逢的那一天了……     

         

 

                                                        第四章  播音员 

 

 

      啥事都怕有人惦记。

  

      在县里参加宣传报道会议,上台发言,我清一色用的播音员腔调,台上台下听了个愣眉愣眼。还没散会,县广播站一个站长就去找了刘书记。他说:“刘书记,这小伙子音质音色不错,文章写得还好,给我得了。”

  

      刘书记找我谈,我坚决不干。这是县城,回家是省城。这是外边,回家是家。我能干吗?不想,这成了我平生的第一个遗憾!1979年知青大返城,在县城工作的知青一起回家。那时,我要是去县广播站,现在恐怕是省城广播电台的播音指导了!不说了。

  

      那年毛主席逝世后,华国锋主席接连开了三个会。即农业学大寨会议、工业学大庆会议、全国科技大会。学大寨会议后,全国农村响应华主席号召,大力开展农田基本建设。

  

      秋收刚过,公社农田基本建设就在兴隆河畔打开了场子。兴隆河就在我们小队南边,一湾河水静静流过。河两岸过去是宽阔的牧场,现在要变成公社柳编厂的原料基地。

  

      工地上,高音大喇叭接上了,广播站要成立了,就差广播员。这时候,带队去县里开会的刘书记就想起我来了。他在会上说:“娄家有个知青,绝对一流,闭上眼睛听和电台也没差哪去,还会写稿子,我看连编辑都省了。”用一个人来干两个人的活,搁谁谁都愿意。

  

      那天,队长二哥通知我去工地顶民工,我挺生气:“让我去顶民工,挖沟挑土篮子,我能干动吗?集体户里除了老马老王,哪个能顶得下来。你问老刘行吗?那年小王顶,晚上睡觉把炕都尿了,你不知道?”尿炕的小王,返城结婚后不久即患病去世了,留下了孤儿寡母。提起这事我心里一阵阵地难受。

  

      二哥说:“你尿激啥啊,让你顶民工又不是让你出苦力。公社刘书记让你去当广播员,还给我顶了个名额,你还拿着高工分,多好啊。”我一听,刺棱就下地了。心想,这下又妥了。

  

      广播站设在老乡家里。其实也就是一张桌子,一个放大器,一个电唱机,20几张革命歌曲和样板戏的唱片,一个包着红绸子的话筒,现在叫“麦”。

  

      每天清晨起床,我先把放大器预热,然后把前一天收到的稿件改一下。打开电唱机放上唱片儿,工地一下子就沸腾了。接下来就该我出场了,现在叫直播:“边岗公社农田基本建设工地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社员同志们,请听工地新闻,××大队报道……”非常遗憾,那时没有录音设备,自己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那段日子,给我们工地指挥部做饭的是个女知青,跟我一个学校,比我低一届,上学时挺有名。她能歌善舞,长得也蛮漂亮,就是个儿略微小点,上学时根本没拿正眼瞧过我这一类人。现在可好,端碗朝前撂碗朝后地伺候我,一口一个甜甜的“孙哥”叫着,一早一晚,洗脸水、洗脚水烧得热热乎乎的。我表面上装着挺不好意思,心里面特受用,那感觉用现在的话说,就一个字:“爽!”我没打算和她处对象,要是想处的话,我感觉十有八九能成。

  

      还有一个深刻记忆,就是伙食好。农民顶民工,一日三餐就是一尺长的苞米面大饼子,梆梆硬,就着大锅的白菜萝卜汤,可谓艰苦卓绝。指挥部则不同了,吃的是白面花卷,烙油饼。这还不算,还要啃大鹅,喝烧酒。那时没有“腐败”这个词,也不知啥叫腐败。

  

      那天,指挥部郭主任安排我:“你们大队开烧锅,娄家小烧蛮不错么,你去整几斤。”我准备好了空瓶子,站在那里。郭主任看着我,有些着急:“你怎么还不动身?”我轻声说:“您还没给我钱呢。”郭主任哈哈大笑:“要个屁钱,告诉你们孟会计,记我帐上。”这个孟会计和我挺好,会写诗。我、他、老刘是“诗友”。

  

      回到大队,找到孟会计。孟会计说:“老‘郭盖’叫你打酒来了吧,龟孙子欠咱们10多斤了,等他来送钱,猴年马月吧。”我有时回忆起这些事,心里就犯琢磨。前些年搞绿化,去乡下采购树苗,一般乡里都有了洗浴中心。叫你说,要搁现在,郭主任是不是早领着我们洗桑拿、泡小姐去了……

 

      工程完工了。此刻,冬天的第一场雪已覆盖上北国的莽莽原野。我迎着寒风站在河畔,望着面前已冰封雪盖的兴隆河,想起昨天还万马奔腾、红旗招展的工地,想着在这里度过的每天每夜,心中不免感慨万千。

  

       再见了,美丽的兴隆河!再见了,我的“播音员”岁月!

 

   

                                                          第五章  教   师 

 

  

      教师,这是人类社会最崇高的职业。当今社会就更了不得了,这几年工资涨得没边了,叫我们这些人看得眼红心跳。我老婆就是教师,一个月近4000元的收入,整天在我面前趾高气扬。给我们爷俩儿做点儿饭,洗件儿衣服,收拾下儿屋子,还时不时有些怨言。

  

      我告诫她:“亲爱的林老师,您干这些事情,和您的职业、您的收入没有任何关系。它取决于您是妻子,同时您还是一个母亲。”我心里骂,有什么了不起,我当老师那会儿,你还不知道在哪儿撒尿和泥玩呢? 

 

      书归正传。那一天,我在大队闲逛,大队中心小学校长来了。校长姓祖,个子不高。我去学校采访过他,好像采访一个老师的事迹。当时俩人谈得挺投机,也就是他挺欣赏我的所谓“才华”。祖校长一进院,没跟我说话,先用眼睛掂量我,我以为自己裤子开口没系上,用手摸了好几下,差点摸出感觉来。和我打个照面,他就直奔徐书记那去了。

  

      祖校长什么时候走的我忘了,我就记得孟会计喊我:“老孙,徐书记叫你过去。”我一听,恐怕又有好事。一进门,就看见徐书记抽卷烟,蛤蟆头那种,呛得厉害。徐书记说:“中心小学一个老师歇病假,没人代课,祖校长点名来要你。我不想放,可人家说一个月给33块钱的代课费,我就没啥说的了。”我连忙说:“谢谢二叔。”我只有没人在场的时候才敢叫二叔。

  

      大队中心小学校离大队部有一里多地,是个独立的院落。几幢土房,不到10间教室。一个操场,一个七裂八瓣的篮球架子,一口水井。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校园西边的杨树林。几十棵杨树枝繁叶茂,树影婆娑。炎炎夏日,我和孩子们在树荫下读过课文。


 

      那天校长把我引荐给全体老师,大家为我鼓了掌。我和潘老师分在一个教研组。我在潘老师家吃过饭,因为她是大队团书记的母亲,我是副书记。潘老师有着非常慈祥的微笑,她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她的身边。我感觉她象我妈一样对我好。她从抽屉里拿出两本课本递给我,她说:“这是四年级语文算术,咱们都是自己写‘教案’,把我的教案你先拿去看,不懂的再来问我。”

  

      上第一堂课的情形大体是这样的:临出集体户,我穿上了那件平时不舍得穿的蓝上衣,洗得干干净净的。当我拿着本夹子,故做镇静地走进教室时,大脑一片空白,眼前一片漆黑,我一声“上课”,同学们全都站起来高喊“老师好”,我说:“同学们好,请坐。”后边倒数第二桌就弄翻了板凳,把同桌女生狠狠地摔在地上,全班一阵哄堂大笑,全乱套了!

  

      晚上回到集体户,老刘问我咋样,我说不咋样,他说给学学,我说全忘了。老刘说:“你能不能给我来点正经的。”我寻思了一下:“正经的还真有,就是没看出班里的女同学年龄有多大,我咋感觉跟户里新生小杜差不多呢?有两个女生老盯着我看,把我都给看毛了。”老刘一窜老高:“太好了,娶个农村媳妇回家吧。”我毫不客气地照老刘屁股踢了一脚。

  

      第二天上课,后排倒数第二桌男生没来,就是昨天弄翻板凳的位置。我在黑板上写字,听到后边一片嘈杂。待我回过头来,那个空位置已经端端正正地坐上了人。一个黑小子立刻举手:“报告老师,他跳窗户进来了。”我非常绅士地走到他的身边:“这位同学,请你从窗户跳出去,然后敲门进教室。”他跳出去敲门,我说:“请进!”我问他迟到的理由,他说:“家里活没干完。”我让他站在前面,然后向大家讲了有事要请假,进屋要走门,要敲门,如何才是懂得礼貌的一些道理。

  

      第三天上课,我在前面讲课,忽然闻到教室里飘来一阵阵瓜香,我仔细看又是他,他的腮帮子还鼓着。此时,我所有的绅士风度荡然无存。我把书桌里搜出的大香瓜“啪叽”扣在他的脑袋上。香甜的瓜汤顺着他的头流下,流过他的脸和脖子,停在衣服领子上……晚上,我带着歉意去他家家访,当着他的父母亲向他赔礼道歉,他爸爸丝毫没有责怪我,倒是给了他两个大耳刮子…… 

 

      很快,一个学期就要度过了。我和我的学生们还有他们的家长已经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几乎每天都有同学带来鸡蛋、沙果、葡萄、玉米、香瓜等等给我吃,我享受着不知什么人才能得到的待遇。临近学期结束,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又一个老师病倒了,一个老师来代课。这个代课老师不是别人,他是老刘。

  

      从上次我们出去赛诗开始,这次我们的“文化人”生活又出现了第二次重叠,只可惜我们不能做同事了。因为,我代课的那位老师新学期就要复工了。

  

      我在心里默默的祝福老刘:“好兄弟,这次终于让你走在我的前面,你放心,我一定经常到学校来看你......”

                                        第六章    干部 

 

 

      我在大队写报道、编节目、跑腿打杂,有些人以为我也是干部。我算啥干部,人家大队干部挣大队工分,我充其量是个临时工,帮忙的。当时叫做“因工误工补工”,展开说可能是:因为大队用工,耽误了小队出工,再给你补上工。听着好象绕口令。

 

      我每年在大队干活,自己给自己记天数,年终时写在一张纸上,然后拿给大队孟会计盖上大队革委会公章,交给小队核算工分。我前面说过,孟会计和我、老刘是“诗友”,我们经常弄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摇头晃脑假模假样一唱一和。


      一天,我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了郭沫若新填的一首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我不动声色,躲到一边用纸抄了下来,然后把报纸揣在兜里。我找到在大队烧锅烧酒的老刘,说:“哥们,我写的,你给看看。”孟会计正站在那儿扯闲篇儿,老刘没等看,他一把薅过去了。用眼睛扫了一遍说:“操,顺口溜。”我说:“大哥,你可看好了?”他说:“叫老刘看。”老刘拿过去看,说:“挺好。”他说:“操,你俩一伙。”我把报纸拿出来,说:“郭老也写了一首,和我这首有点不谋而合。”孟会计一看,脸造通红,马上抬高声音:“就是郭老写的,也是顺口溜!”只不过把前面那个字省略了。没过几天,这首词谱成了豫剧唱段,叫常香玉唱红了全国。这段恶作剧一直记到了今天。


      你说那时候的人傻不傻?孟会计给我盖戳,从来就没审查过。写多少天自己说了算,可我一天工也没给自己多写过。要搁现在,我干一天不写三天才怪呢!


      我在大队的一个差事是大队团总支副书记,兼着小队团书记。我作为团代表光荣地出席了公社召开的团代表大会。那时农村团的活动不是太多,我组织团员青年们为小队编过套包,就是马拉车套在脖子上挡夹板的。我们把挑好的苞米叶子抱到队部里,吃完晚饭后,大家围在一起编。


      那时生活很苦,但年轻人在一起却非常快乐。大家一边干活一边讲笑话,队长二哥说:“解放前,娄家窝棚有个娄老六。”我觉着又象绕口令,二哥说:“别打岔!老六养了一个傻儿子,因家境富裕娶了一房好媳妇。老两口住里屋,小两口住外屋。一天深夜,暴雨倾盆。只听‘咔嚓’一声惊雷,儿媳妇‘妈呀’一声尖叫。老六问,咋的啦,儿媳妇说,爸呀我害怕。老六说,好孩子别害怕,害怕上爸被窝来吧!”


      二哥一讲完,大伙一顿乐。老曲家大闺儿不干了,大闺儿刚刚相了门户,是娄家窝棚的,也姓娄。大闺儿说:“这事儿是你们老周家的。”二哥说:“你要不信,赶明儿问问你老公公,让他告诉你!”二哥刚说完,老张家春芳就笑岔气了,长长的大眼毛上都是泪水……


      那时侯做团的工作,收团费是个硬指标。每个团员一年要交一毛钱的团费。在贫困的农村,就这一毛钱要拿出来也是很困难的。我清楚记得,很多团员的团费都是一分一分凑起来的。有个团员叫周老疙瘩,我要了三次没要出来,给他逼急了,他说:“老孙,你先给我垫上吧!等哪天你到我家买鸡蛋,我叫我妈多给你俩鸡蛋中不?”一番话整得我好难受。那时农村鸡蛋6分钱一个,好多人家都等着从鸡屁眼儿里往出抠钱呢。我把钱交了,可是我再也没有到他家去买过鸡蛋。


      改革开放后,周老疙瘩在乡政府所在的镇子里开了饭店。有点钱了,他把原配的老婆辞了,又重新聘了一个小服务员做了他的媳妇儿。


      那年我和老刘回去,碰巧在他的饭店里吃饭,我们仨这顿喝。完事我要买单,他急得把衣服脱了,紧紧搂着我的脖子:“老孙,你别跟我扯犊子行不行,你他妈别忘了,我还欠你两个鸡蛋呢!”说到这,他哭了。没控制住,我也哭了。他那个比他孙子大不了几岁的小儿子也哭了……。妈的,和他儿子放一起说,我吃亏了!


      我在大队还当过一个差事,是治保会的副主任。实际上就是跟着主任一起查青。查青就是督察各小队看青和冬天看场院人员是否忠于职守。大队治保主任姓王,我们也叫二哥。我们一般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动。提起来就背气,这一辈子,净给人家当副的了。


      那年农历八月十四晚上,乌云遮住了月亮。我和王主任半夜分手,一个人往家走。走到一片坟地里,困得实在不行了,就抱了几捆谷子,选了一个背风的坟头躺下了。我望着天空,圆圆的月亮勉强透过云层,鬼火一闪一闪地在眼前飘动,我渐渐地睡着了。


      睡梦中老刘一瓢凉水泼在我脑袋上,我一急,醒了。这大雨下得真跟瓢泼似的。我一个人在坟地里,躲没处躲,藏没处藏。狂风四起,电闪雷鸣。怕雷劈死,我趴在坟丘上,一动也不敢动。待风停雨住,我踏着泥泞回到集体户时天已大亮了。此时,我浑身筛糠,冷作一团。


      户里做饭的老曹大姐马上给我烧了一锅热水。我擦完身子躺在被窝里,还是抖个不停。曹大姐给我端来了开水,不知哪位同学献出了白糖。喝着白糖水,我开始出汗。我身子还有些冷,但一股股暖流却在我的心中流淌着……


      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就这样来到了。我们虽然不能和亲人团圆,但我们全体同学要团圆。在这里,我们就是最亲的亲人。屯子里有人家杀猪,户里去赊了猪肉,我们要包饺子。老刘他们去场院里劈芥菜梗,那是饺子馅儿。


      包饺子了,同学们围着面板又说又笑,我不顾老刘的劝阻爬起来,加入了欢乐的队伍。饺子下锅了,老曹惊叫:“坏了,我准备的豆油还在窗台上,没放馅儿里!”大家一阵哄堂大笑。饺子没放油,可我们依旧吃得很香。


      晚上,我们来到池塘边赏月。雨过天晴,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空,同时映在池塘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我们两眼含泪,轻轻地唱着那首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第七章  乡村文书 

 

   

      临近春节,集体户的同学们除一人看家外,其他的都回家过年去了。我和老刘走不了,要留下来排练节目,上我们大队的“春节联欢晚会”。

  

      排完节目,回到屯子里,我就成了屯子里最忙的人。我要给整个屯子里的人家写春联、写挂钱。因为那时我已是这个大队远近闻名的“书法家”了。

  

      那年,毛主席他老人家逝世,小队要向大队表决心,大队要向公社表决心。就是那个《继承伟大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遗志,把毛主席开创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进行到底》。10个小队加上大队的决心书都出自我的手笔。

  

      写决心书时,我两眼含泪,凝神专注。一字一字,端端正正,来不得半点马虎。写坏了,一大张白纸立即团掉。这时,保管员程大叔要在,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再骂我。除非他不想活下去。几天下来,心情虽然沉重,但书法技艺见长。回过头去,再看小队墙上和大队药匣子上面的东西,我总怀疑那是我用脚描出来的。

  

      到社员家去写春联、挂钱,可以享受到“国家总统”一级的款待,至少我和老刘感觉是那样的。杀年猪,是中华民族几千来留下来的习俗。那段日子,屯子里到处传出公猪母猪们绝命之前的哀号。但我和老刘听着,就象男女歌唱家的歌声一样美妙。我们被整个村庄的猪肉包围着,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佳肴美酒,每天晚上都是喝醉了相互搀扶着回到集体户。

  

      这里郑重声明,老刘喝酒吃肉绝不是跟我借光,他也是受到庄重邀请的。因为第一,他是他们孩子的“恩师”;第二,他和我一样,也是乡村里没人任命、不拿薪金的“文书”。

  

      “乡村文书”的职责,一是代写家书。这个屯子里很多人家的家信都是由我和老刘完成的。写家信时,我们俩竭尽笔墨、满纸倾诉亲人之间的离别思念之情。一般写完,都给老乡先读一遍。远在家乡的亲人还不知道什么事,寄信的人已是泪流满面了。

  

      二是为集体户同学策划情书,当然主要是男生。方圆十里,同学、恋人之间的浪漫情书基本上都是由我们完成的。我们写情书的蓝本就出于那时能看到的几部小说,如《家》、《春》、《秋》,《雾》、《雨》、《电》等等。我最怕写这些东西,一写进去,气儿就跟不上,心砰砰乱跳,一阵一阵地蠢蠢欲动。

  

      说到策划情书,有这样一个情节必须要讲,但这个情节和一些文学作品似乎有些雷同,我怕叫人说成抄袭。好在有当事人老刘可以作证。

  

      老马向新生小王展开爱情攻势,情书是老刘策划的。几轮下来小王芳心被俘。但小王乃心灵手巧之人,心里明镜似的。她深知,此等作品非孙刘二人莫属。因此,她开始用那双并不美丽的眼睛试探。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老刘自然很快败下阵来。于是,老刘有麻烦了。“我给你洗呀?”“你吃吧!”“你还想吃啥?”不绝于老刘耳。在那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 

  

      老刘找到我,向我倾诉苦恼。我异常冷静,向老刘掏了心窝子。我说:“尔要当断。当断不断,必有其乱。马现已毒火攻心,尔若卷入,势必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此乃一。二,王虽德居上品,但相貌与之反差巨大,如若婚配,天下人笑之!不仅笑尔之,且笑吾之。”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平生第一次干了“缺德事”,拆散了一段姻缘。但也成就了老马和小王无比美好的婚姻。如今,我、老刘、老马三家成了最好的朋友。我们刚刚吃完老马儿子的喜酒。

  

      老李是集体户里的老生。他是跟着市杂技团走“五七”道路来这里的。他爸爸是杂技团的美工,善画虎,精烫画。烫画就是用电烙铁在胶合板上出溜儿。爸爸妈妈返城,他不够资格,把他扔在集体户里。

  

      他在城里有个对象,吹了。三天没吃一口饭。那天,他突然打起了精神:“老孙,你帮大哥写信,噘她!”我拿起笔作刀枪,热血沸腾、义愤填膺,寻找着我所知道的全世界最污秽、最肮脏、最无耻、最下流的语言,把那个我还不知名的美丽姑娘骂了个狗血喷头!给老李念完信,老李非但不感谢我,还实实在在地给了我一拳,打得我现在还有些疼痛。他说:“我还以为你是什么好人呢,你他妈整个也是个流氓啊!”

  

      一天,屯子里程五叔满街找我。程五叔是保管员程大叔的叔伯兄弟,生产队里的更倌儿。五婶是我们屯子里的疯子。毛主席逝世那几天,我们去公社参加追悼大会,都戴了黑纱。被她看见了,她回家整了两块蓝布,做了两块“蓝纱”,一左一右戴在两个胳膊上,成了屯子里一道“靓丽”的风景。

  

      五叔四十岁左右,五婶满足不了他的感情生活。他就在邻居周二小子媳妇儿身上下了茬子。整天围在二小子媳妇身边,嬉皮笑脸、动手动脚,也就是现在所说的性骚扰。全屯子都知道,就瞒着老二一个人。赶巧,一天二小子歇气回家喝水,把五叔和媳妇堵在了屋里…… 

 

      大队治保主任和两个民兵把五叔“请”了去,他就交代了他的全部“罪行”。大队决定在小队召开批斗大会,由五叔“宣读”自己的检讨书。他找我就为这检讨书,我坚决不答应,一百个不行。五叔痛哭流涕,扑通一下跪倒在我的面前。我连忙扶起他,平生第一次写下了那样的一篇东西,那篇文字我没敢保留。

  

      除夕一大早,我和老刘去大队。整个屯子的门楣、粮仓、猪圈、鸡窝都贴出了我写的春联、挂钱。红色的春联和洁白的雪相映成趣,格外引人注目,整个村庄就象在办我的“书法大展”。

  

      老刘忿忿不平:“这点活儿算是让你整到手了,你小子自己说说,上学时我比你差吗?”我说:“你活该倒霉,活该愿意……”

 


                                                      第八章   编剧和演员 

 

 

     那个时候,城市乡村每个单位都有个业余文艺团体,叫做“毛泽东思想战斗宣传队”,简称“战宣队”。娄家大队也不例外。

  

      大队宣传队里,有说东北大鼓的穆瞎子,就是老刘在《乡村评书》里写的那个人。还有他的徒弟程家大哥,程大哥是骂我那个保管员的儿子,他还会唱样板戏,他整天象牵狗一样牵着他的师傅。

  

      穆瞎子有几个绝活,老刘没说,我替他说。一是穆瞎子吃饭,知道菜的大体位置后,他能准确夹到每一道菜,吃饭时绝不掉下一个饭粒;二是数九隆冬,他能走着直角、去明眼人都怕滑的井沿儿挑水,从不失足;三是分别多年,可以凭声音搜索到你的名字。我在给《乡村评书》写的回复中提到了这件事。

  

      宣传队里还有个唱地方戏和评戏的姑娘小张,她年青、漂亮、活泼、大方,充满了朝气,是我们宣传队的台柱子。她要不是农村青年,我和老刘是不会放过他的,最起码老刘是不会放过的。最让我俩不能接受的是,回城后,听说她患脑瘤死了,据说还没有结婚。唉,实在太可惜了。

  

      开始我和老刘不登台演出,做现在所说的编剧工作,我们合作的小评剧《开镰之后》,在公社汇演中拿了剧本创作一等奖,得了一面明晃晃的大镜子。前几年我们回去,看见还挂在村主任的办公室里。这个剧差点没整到县里去。那时不能突出个人,必须说是集体创作。因此这个剧,是以我和老刘谁为主创作的,我也没法说,各自心里有数就得了。剧中说的是东北农村南坡生产队,开镰后,一个会瓦工活的历史反革命分子破坏秋收生产,组织劳力出外搞黑包工,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故事。这件事就发生在我们生产小队,那个剧中的反面人物“黑老包”就是老刘在“五十相聚”写过的《老包》里的老包。

  

      一天,大队党支部审查节目。徐书记看完后说:“这些节目还可以,就是没有快板书和相声什么的。”宣传队长姓蒋,又是大队团书记,就是潘老师的儿子。他说:“咱没这方面的演员。”徐书记笑眯眯的瞅瞅我,又看看老刘:“还没有演员?我看老孙、老刘就行!这两个小子成天在大队合伙捉弄人,说整谁就整谁,没谁整了就互相剋,就他俩了。” 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俩你瞅我,我瞅你,心里一阵突突。

  

      在农村,大队书记就是“土皇帝”,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圣旨”。我和老刘共同创作并一起排演了相声《苦战蛤蟆塘》,反映贫下中农战天斗地的故事。排练时就是模仿马季和唐杰忠,按现在的说法我是逗哏,老刘是捧哏。几天后,在大队说了一遍,把大伙乐得前仰后合。

  

      徐书记乐完,指着我俩的鼻子说:“我的话就听一半是不,快板书呢?”我说:“快板书我能说,但不会打板。”徐书记说:“啥叫不会,老杨没老婆时啥都不会,现在四个孩子,外边有的还不算。”老杨就是让我上大队写药匣子的杨主任。老杨说:“你能不能别一天总拿我开涮,我又不是你姐夫。”

   

      我马上开始练板儿,回到集体户一顿“呱唧”。老刘负责写段子,写完拿给我看,题目叫《乡村新事》,内容是歌唱社会主义新农村里的新风尚。我说:“你这叫快板书吗,你这是诗朗诵,是不用竹板的。”不管他愿不愿意,我一顿乱改。此时,我竹板打得有了些意思,梁厚民的几个花样也弄会了。这个段子到公社参加了汇演,我憋足了劲要拿奖,但没整上。

  

      过年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年三十儿后晌儿,我们在大队演出。一个拖拉机的拖车搭建成临时舞台,舞台四周围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我和老刘说完段子,大队院子里就成了欢乐的海洋。我们俩下不去了,老乡们一个劲起哄。那时不懂得返场,也没准备小段儿。我们俩就在台下找熟人,埋汰这个几句,窝囊那个两句,把大姑娘小媳妇乐得直捂肚子…… 

  

      晚上,徐书记把我和老刘叫到他家吃年夜饭。二婶一个劲儿的给我们俩夹菜,反复说:“你俩可给我笑死了,可给我笑死了。”二叔若有所思:“唉,乡下缺少的就是你们这样的文化人哪,可惜你俩是下乡青年,是我养不住的‘金凤凰’啊……”

  

      这一年,是我和老刘平生第一次没有在家过除夕。午夜,我们站在集体户门前,望着漆黑漆黑的夜空,想念着远在家乡的亲人。一阵阵鞭炮声,震颤着我们两颗年轻的心。我即兴赋诗一首:“物转星移岁自流,心灰意冷血方休。爆竹声声惊瑞雪,飘落几多苦和愁……”

 


                                                                      尾  声

 


      写到这里,再也没有什么好写的了。我和老刘这两个“文化人”把农村里和文化相关的事情做的差不多了。

 

      还有两个行当我俩望尘莫及。一是画匠,若放在标题里就叫“画家”。户里老李的爸爸是真正的画家,十里八村,大柜、炕琴上那些美丽的花朵都是老李爸爸画上去的。他还会画棺材。二是赤脚医生。赤脚也就是不穿鞋的意思,实际农村赤脚医生也穿鞋。医生包括那些用手去掏马屁股的兽医和那些流动的为猪、马、牛做“计划生育”手术的人。这些活靠的是真本事,像我俩这样指着耍一点小聪明躲避劳动的人,万万不敢靠前。

 

      1978年7月,市里给了集体户一个招工名额。国营企业,是我们父亲所在的单位,一个近万人的铁路工厂。如果有两个名额,那必须是我们一起走,但只有一个。

 

      那时招工返城,怕就怕这件事。昨天两个知青同学是最要好的朋友,今天就有可能分道扬镳。这样的事我能在我的同学中举出很多例子来。那天晚上,我和老刘把手紧紧攥在一起,对天发誓,不管谁先回城,都不能破坏我们的友谊。

 

      尽管这样说,我和老刘的接触明显少了,我们各自揣着自己的心腹事。终于熬到了集体户同学民主选举的时刻。经过投票、计票、唱票一个个环节,老刘胜出。其实,这个结果我早就预料得到,因为老刘的人缘在集体户里要比我好上一千倍。

 

      老刘回城了,我躺在火炕上,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我们俩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三年多了,我们一道走过了艰苦的岁月,我们拥有着一样的人生旅程,我们共同享受着其他同学享受不到的人生快乐。一个个场景、一件件往事都让我激动万分。此时此刻,我的心中翻江倒海,已经夜不能寐,我悄声下地,走进厨房,拉开了电灯,一口气写下了150行的长诗《别离抒怀》。

 

      “用什么赞美我们的友谊 /  用什么纪念我们的别离  /  痛饮黄龙  /  我们已不止一次把酒杯高高举起  /  畅叙友谊   /   我们已说过几夜同志式温情的话语……”

 

      整个诗篇,描绘了我和老刘在农村经历的一切一切,抒发了我对同学、对同志、对朋友不尽的思念,憧憬了我们人生美好的未来。我个人觉得这首诗大气豪放、酣畅淋漓,让我的心潮波澜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前些天,我把它放在了“五十相聚”上,我不管网友们怎样看待它,但我一生都把它当作自己的孩子,永远抱在怀抱里,自己去说好。

 

      老刘回城了,我好几天没去大队,同学们都去上工了,我把自己闷在房间里,静待着老刘的回音。那一天,保管员程大叔叫我去队里取信,把一个厚厚的大信封交到我的手里。此时,我的心就要跳出胸口,我没有回户,急不可耐地坐在当街的柳荫下,打开信封。《春城寄语》,几个大字立刻映入我的眼帘。这是一首和《离别抒怀》大小等同的诗篇。优美的词句,真挚的情感又一次盖过了我,使我甘拜下风。我在心里骂着:“老刘,你等着吧,你等哪天回去我再和你较量,我的诗不可能一辈子都没有你写得好……”

 

      “老孙,你看啥呢?”队长二哥把我从诗的意境中拉回到现实。“大队徐书记叫你马上过去呢。”我急忙站起,转身向大队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