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写的怀念——忆孙犁老师对我的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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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孙犁老师走了吗?我一直觉得他还在天津,还在河北农村,只是我这些年没有去看望老师吧 。我没有写一篇文字,是有写不尽的思念,不知你何处落笔了。
1946年的秋雨里,一只小船顺拒马河、大清河,把我送到冀中十分区。当时在固安县的牛驼镇。一天,十分区的地委副书记吴立人伯伯领我到镇上新华书店去,我一眼就看到刚来的《平原杂志》,立即被它吸引住了。吴立人伯伯说给我这是孙犁主编的。我便记住了老师的名字。
1946年冬天,我到了冀中区党委所在地河间黑马张庄。还是在吴立人伯伯的住处,我第一次见到了孙犁老师。我听吴立人和齐英与孙犁谈话,听到屋子里吴立人说出孙犁的名字,我便钻进屋子里来。齐英叫孙犁老师,是在抗战学院教过齐英。我一进来,吴伯伯便向孙犁介绍:这个小鬼,是烈士的后代,他是你的小读者哩。孙犁老师看着我,问我读了什么书,上什么学?吴伯伯说,这孩子喜欢读书,我们打算送他上学去。孙犁说话慢条斯语,对我说,好好读书吧。还问我读过鲁迅的作品吗?我高兴地回答他,我在高小读过鲁迅的《一件小事》。他和吴伯伯听到我的回答,哈哈大笑起来。我不明白他们笑什么呢?
过几天,我在一间农家小屋子里,在胡苏和柳溪结婚的新房里,听柳溪躺在农家炕上给胡苏读着《唐吉诃德》,不时哈哈大笑。我就在他们旁边看他们给我的新出来的《平原杂志》和《歌与剧》。一会儿,这小屋里便来了不少作家,这时我又见到孙犁,又认识了冀中的作家秦兆阳,王林,胡丹沸,和我没有记住名字的人,他们是一起研究纪念鲁迅逝世十周年。
正是在这些作家的无形的影响下,我幼年的心灵里播下了文学的种子。
1947年5月,我由冀中行署介绍到冀中第一中学读书。我们的语文老师刘正民,是个记者,那时没有课本,是老师从当时的报刊上发表的文章里选出来,然后用腊纸刻印出来,这便是我们的国文课。刘老师选的最多的是孙犁当时发表的作品。我读着,背诵着,因为我知道这是那个抚摸过我的头,教我多读书的孙犁写出的,就更加认真地念了。
我在这时,从油印的片子里,读到了《麦收》、《新安游记》、《芦花荡》等篇章。并能背过其中不少章节。
我在孙犁作品的哺育下成长起来,爱好上了文学。
1948年,我开始给报纸投稿,1950年到1951年,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我和苑纪久合作的诗歌集《新歌谣》,故事集《乡村里的故事》,还有与河北省的中学生合集《中学生短篇创作集》。而在孙犁老师主编的天津日报《文艺周刊》发表作品,是我们的目标。
1951年9月,我被保送到保定一中高中读书,我开始给天津的文艺周刊投稿。这期间更得到孙犁老师的具体指导
二、
1953年夏天的某日,我在保定一中,接到省文联的通知,说孙犁来保定了,要和文学青年见面。我和韩映山立即去了保定的一个剧场,是文联的秘书长远千里主持的这次会,我和映山在前面找个座位,听孙犁老师做报告。
他站在台上,像平常一样,也如同他的作品一样,是和青年人的一次平等的谈心。他说,是远千里要雁过拔毛,让他到台上和朋友们说说写作的事儿,他没有办法,只好从命。他从当时文艺报上有中学教师对《荷花淀》的意见谈起,谈到如何看文学作品;说到了文学反映生活,是要发现生活中的美好的东西。比方说,白洋淀边,不仅是风吹过来,带着荷花的香气。那也有不香的气息呀,不能照像不能把什么都写进来呀,因为文学要发现生活中的美好的东西,美好的景物,和美好的心灵。他的这种观点,让我记得很深,如何注意发现真善美,是我一直所追求的境界。
老师鼓励我们多写,他用俄国作家契诃夫的一句话来说,是大狗也在叫,小狗也要叫。不要怕叫得不好听。
孙犁老师和大家谈了有一个半小时,我们没有听够,便在会后,直接去了保定提法斯街的河北省文联。在一间小屋里,孙犁见到了我们。我说起一九四六年冬在河北河间的那次见面,孙犁老师想起来了,他惊喜地说,呵,你都成了高中生了哇。当时的情景如重现眼前。在这儿,老师具体地告诉我们,要学会观察生活,建议我们像契诃夫一样,记生活手记。把自己的思考和观察的东西记录下来。
听了老师的教导,我们回去,便准备了本子,映山起个名字叫《苦丁香》,我的本子就叫《生活手册》。
孙犁老师这次回河北农村,不久就看到他写农村生活和农村人物的作品发表出来。也是这次下乡,他写出了可称经典的作品《铁木前传》。
在听了孙犁老师这次教诲之后,,我的写作水平有了进步。我在北京日报上发表了散文,后来在《河北文艺》上发表了生活速写《雨天》,受到了好评。并选入河北省文联1956年编选的《河北小说散文选:朝霞在燃烧》里。
我的同学映山,在这之后,在孙犁主编的天津文艺周刊上发表了几篇小说,有了长足的时步,奠定了他作为荷花淀派的写作风格。
三、
1954年,我考上了北京大学,1955后半年,我休学回农村参加合作化,组织农业社。我给孙犁老师写过信,他回了信,对我关心鼓励,可惜的是那封我看过多少次的信丢失了。1956年,我复学回到北大,写一些诗,发在了天津日报孙犁老师主编的文艺周刊,我这年给老师写信,说想写散文,一直写不好,故一直没有给您寄去。孙犁师说,你的诗写得不错,也不必非写散文不可。鼓励我珍惜大学机会,多读些书。
1963年,我在长影总编室工作,有机会到天津组稿,便去看望了孙犁老师,并提出想改编老师的《风云初记》的想法。老师当时便对我说:彦芳,你对我的书熟悉,你就改吧。
老师的话给了我很大的鼓励,我从此便暗下了决心,一定把孙犁的作品搬上银幕。
不久,我得到长影党委的批准,回容城故乡深入生活,我到天津去看望老师,他对我鼓励,说这可是个好机会呀。他着重说了如何在工作中注意了解人物,熟悉生活。并说,你可以多写信说说你在生活中的体会。我总觉得没有成绩不愿多打扰老师。但我记住了孙犁老师的话,所以每天都记着生活手记,记下了在农村的体验和思考。
1964年,我在容城搞四清时,我的诗集《帆》由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我收到样书后,立即给孙犁老师寄去,作为一次汇报,过了几天,便收到了孙犁老师的来信。
信中对我给予了前辈的关怀,让我难忘。
幸运的是这封信因为夹在孙犁师的一部书里,,没有失散,得以保存下来了。而找不到的信,都在文革抄家后失去了,但老师的教诲早印在心里,是火烧不掉,人抄不去的。
彦芳同志:
收到你寄赠的诗集《帆》,你的诗感情深挚而语言明丽,我很喜欢。书印得也很好。你在下边时间已很长,前些日子听人说你已回长春养病,不知确否,甚为悬念。望注意身体,有便,并望将身体情况见告。
我如常,春天曾出去跑跑,亦走马性质,不深入也。专此
敬礼。
孙犁 十,九。
老师的这封信是寄到河北省容城县委的,由县委转给了我,不久,因为文艺界开始整风学习毛泽东的两个批示,我没有参加完容城的两年四清,便回到了长影,整风后,我曾作为接班人的安排,留在长影总编室当秘书;我自知不是当领导的材料,便要求仍去搞业务,我心里想的是快把我最喜欢的孙犁的作品搞成电影;我在组织了浩然的《艳阳天》之后,还和孙犁老师说过改编《铁木前传》的想法,孙犁师对我笑着说:这部书还没有完哩,你们怎么改呀?我明白老师的意思,便不再想改此小说,但我还是想改编《风云初记》。1965年,因我到兰考探亲,听母亲含泪讲了焦裕禄的事儿,我很受感动,便给长影党委写信,要求搞焦裕禄的电影剧本。得到长影党委批准,我1965年春天到兰考组织三结合创作组写焦裕禄,并参加了兰考的“四清”,这样想搞《风云初记》电影剧本的事只好先放下了。谁会想到不久一场大的浩劫来临,我在这十年里竟有五年多时间在受审查中,此时,我知老师也在受难,便失去了联系。
四、
十年动乱中,我先被打成长影“为刘少奇、为右派、为文艺黑线翻案的反革命翻案集团”的头头,后又以“反革命五一六”而受审查三年,到1978年党的三中全会后,得以彻底平反。平反后,我最先想到的是完成多年的宿愿。
长影老导演,河北老乡袁乃晨对孙犁作品更是多年想搞成电影的,早在文革前他就和我谈过;1981年,经长影批准,我被请到长影写《风云初记》电影剧本。这时,我和导演袁乃晨到天津看望孙犁,孙犁知道袁导演是河北雄县人,是一九三八年的老同志。就改编剧本事,孙犁师又说,让彦芳写,我想一定能写好的。这时,他说了一个情况,就在不久,北影的于蓝同志找他,说她想改《风云初记》,他说,我们是在延安就相识的老同志了,我不好回绝她说不行,我想她不一定能改好,便婉言劝她不要搞吧。这话更让我感动,又是对我的激励,我想不能辜负老师对我的信任。
我很快写出了初稿,我们急于想听老师的意见,在长影打印后,立马去天津。孙犁老师是真诚的,他从不说假话,我把剧本交给老师,如小学生交到老师的一份答卷,等着老师判分。到第二天,老师便看完了剧本。我们去听意见。
老师见我们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看你改编的不错。”我不由得把高兴表露在脸上,如同大学考试老师在记分册上写个五分。接着孙犁师说:我的作品搞成电影作品不好搞。我先看你们剧本的结尾,这是小说没有的,结尾写得不错;开头也好,把书中历史部份先作为序幕展现,人物就清楚了。
我在我的文集电影电视剧本卷的序言里,记下了我写两部剧本的经过,现抄录,以此纪念孙犁老师。
“是孙犁老师的作品,引导我热爱文学并走上了文学之路,《风云初记》使我热爱,熟读多遍,不少人物都是我熟悉的亲人。我早有把这部作品搬上银幕的愿望。1962年应长影之邀请,回到离开10年之久的地方,与多年想拍摄孙犁作品的老导演袁乃晨研究改编《风云初记》。
我的改编,得到了孙犁老师的认同和称赞,称剧作体现了原作的精神和艺术风格。
中央文化部电影局局长陈播在长影讲话,称这是一个最有希望的可以使长影打翻身仗的好本子,希望长影作为重点片拍好。
由于导演袁乃晨过分认真、执拗,在拍摄拍摄资金上与厂领导发生矛盾,致使准备近一年的拍摄工作停止,另换了不熟悉冀中生活的导演,且为了赶拍摄季节,把上下集合为一集,将四季景集中到了一个季节,不经作者同意,任意删砍,使拍摄出来的影片完全失去了孙犁作品的独特的艺术风格。
我羞于承认是影片编剧,并给孙犁老师写信,千万不要看此影片。
此剧未能拍好,是我影视路上的第一大憾事。
1983年,应天津电影制片厂导演韩敏之约,将孙犁所有写白洋淀生活的短篇融为一体,重新构思,写一部反映抗日战争年月妇女生活的电影《荷花淀的女人》,我的构想,得到孙犁犁老师的首肯;我改出之后,拿给孙犁老师看了,得到了他的认同和称赞。
当时中央有规定,小厂不允许拍故事片,于是热爱此剧本的摄影师张保之把此本介绍到八一电影制片厂;老导演李舒田提了一些修改意见,在河北省军区又重写一稿,八一厂通过此本,在准备拍摄之时,白洋淀水干涸了。拍摄事暂停。河北省文化厅长安耀光建议,根据此本改成了歌剧,名为《她们的心》,由河北省歌舞剧院首演,并在1986年参加全国歌剧交流演出而获得创作和演出优秀奖,受到敬之等同志的好评。
1988年,白洋淀来水了,当我把这消息告诉八一厂,而老导演李舒田却不幸病逝,在他临终时,还念念不忘这部孙犁作品改编的电影,没有拍成,是他终身遗憾。
作为一生热爱孙犁老师作品,想把他的作品搬上银幕的编剧来说,一个作品没有拍好,一个作品没有拍成,便成了我一生的憾事。”
孙犁老师走了吗?此刻,我分明又看到了他亲切的笑容,听到了他爽朗的笑声,看到他瞩望我的明亮的眼睛。记得1984年,我应张根生同志之约,与他一起看望孙犁,就《风云初记》的拍摄,张根生同志对我说,这是一部家乡人民盼望早日出来的电影,可一定要拍好哇。我说,为了拍好此片,吕正操同志特意找我谈了意见,我都转给袁导演了。我想,这部引起各方面关注的电影一定会不错的。我那次见到孙犁师也这样说了。我如何会想到最后是这样的结果!想起来,非常痛心,我觉得对不住这么好的原著,更对不住孙犁老师对我的希望。
我已把根据老师作品改编的两部剧本印出来了,我希望有志之士,愿意把这两部反映冀中人民生活的作品重新现于银幕或荧屏的朋友,能重新拍摄,或改为电视连续剧,以不愧于时代,不愧于百姓,不愧这样真正有艺术风格的孙犁的作品。
不然,作为一生受教的学生,我不甘心,我也无法面对老师的在天之灵。
2007年3月5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