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笔会.金陵十二须】莲琴记-红楼书话-文化纵横-搜狐社区

1
　　又是环珮叮当，那红衣女子的背影隐没在迷雾中。一缕淡淡的香气，流连不已。
　　他睁开双眼，双泪滑落面颊。
　　身后传来师傅的叹息。心未死，念犹存，澄心啊，你的路还长着呢。
　　他转过头来。
　　师傅的道袍在风中微微颤抖。秋叶飞舞，老道士望着飘飞的落叶，若有所思。
　　我照您说的炼心之法修习，最近为何总是现出幻境？
　　老道深邃的目光扫过他的身体，他忽然感到一种无法摆脱的空虚。
　　悟则悟矣，但禀气未除，缘分未尽。
　　师傅？
　　老道笑了。跟随师傅这几年，这种笑容他从来没有见过。他想起小时候的一个严寒的冬天，穿上母亲新缝制的棉袄。
　　你应该独自去走走，一年以后，若你尘缘已尽，为师自会来找你。
　　老道的身影在风中渐行渐远，消失在远处的山坡。
　　他盘腿坐在银杏树下，鹅黄色的树叶落满他的灰布袍。几年了，跟随师傅四处漂泊，他们脚下踏过无数城镇和村庄，目睹了多少繁华和寥落，往事越来越模糊，以至于那段撕心裂肺的记忆似乎无法复原。
　　可是，随着师傅的离去，那时的情景却越来越清晰。
　　还你的定礼！
　　那是何等决绝的声音。剑光闪过，血花飘溅。在那袅娜的身体倾倒的霎那，那双目中的泪光如同利剑刺入他的心中。
　　现在，这利剑仿佛穿透时空，唤醒以往的创伤，使他心痛如绞。
　　他依然记得，那滴血的雌剑从她的霜雪皓腕中滑落。
　　他倏地跳立起来，满身树叶纷飞，呛啷一声雄剑出鞘。
　　他凝视着寒光闪闪的剑身，猛然想起，上次使用它还是初遇师傅的时候，他挥剑斩断万缕情丝。
　　可是这情丝如何用这鸳鸯剑斩断？
　　澄心，不，还是柳湘莲。
　　他不由自主地朝一个地方走去。
　　　　　　　　　　　　　　　　　
　　2
　　荒草已经淹没了一切，他挥剑斩草前进。终于，他看到了那颓倒的墓碑。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手抚石碑，仿佛是她冰冷的身体。
　　他坐在地上，身体倚着石碑，任夜色降临。
　　月光倾泻在这片荒草地上，凉风轻拂过他的脸。远处传来一声凄长的狼嚎。
　　他忽然发出一声长啸，纵身，拔剑，狂舞。、银光四溢，剑芒纵横，剑风嗖嗖，断草纷飞。
　　今夜之后，他要开始新的生活。
　　仗剑载酒，浪迹江湖，且逍遥自在。
　　　　　　　　　　　　　　　　　
　　3
　　草长莺飞，丽日风香。
　　他斜倚在路边树下，手持酒壶，不远处是一片绚烂的桃花。
　　正好把酒看花。
　　这半年，他随性游荡。缺少花销了，就去做点绿林的勾当。
　　他劫富，但不济贫；也劫得不多，够自己一时之需即可。
　　以前虽然过惯了漂泊的生活，但眼下却有些许厌倦。
　　也许，不须用一年之期。
　　和风吹动衣衫，隐约有人声传来。
　　此处远离官道，较为荒僻，不知何人路过？
　　他侧耳倾听，那竟是女子的呼叫声。
　　他朝叫声传来的方向飞奔。
　　在一座小山脚下，是一片茂密的松林。
　　他闪身钻入松林，急步向前。
　　前面空地上遍地狼藉。地上歪斜地倒着三四个人，其中一个锦衣秀服，另外几个都是仆人打扮。两个黑衣大汉正各按住一名女子，两女子不停挣扎、呼喊。
　　他纵身上去，抬腿踢中一个大汉的肋骨。
　　那人立时昏死过去。
　　另一个大汉发觉，丢下身下的女子不管，拾起一把钢刀，恶狠狠迎面扑来。
　　他侧身闪过，同时掣剑转身一抹。
　　那大汉脖颈上鲜血迸现，惨叫着滚倒在地，身体抽动几下，一命呜呼。
　　他又来到晕倒的大汉身边，一剑刺穿咽喉。
　　对这种强盗，他决不留情。
　　脑后利刃破空之声。
　　他倒身贴地滚向一旁，偷袭的人一刀劈空。那人接着要砍出第二刀。
　　但利剑已经刺透他的小腹。
　　他缓缓站起身来，看着眼前这个垂死的强盗瘫倒地上。
　　这个观风把哨的人，他刚才没有看到。
　　倏然，红影骤起，刚才地上的一名女子朝他滴血的剑锋直冲过来。
　　他一惊，忙把剑撇向一旁，顺势轻轻一推，那女子不禁娇呼一声，倒在地上。
　　她倒地的霎那，他呆住了。
　　这同几年前的情景如此相似。这女子也是红衣皓腕，体态娇柔。缺少的只是那柄滴血的雌剑。
　　她在嘤嘤而泣。
　　另一个女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扶住她。
　　姑娘，你何苦如此。
　　他这才注意到，这是主仆二人。
　　她们身上的衣衫凌乱，罗裙破裂。那小姐珠钗歪斜，风鬟雾鬓；粉嫩的脖颈上，有强盗手指留下的暗红的掐痕。
　　他把外袍脱下，披在小姐身上。
　　她抬起头，玉琢粉面芙蓉泣露，蛾眉微蹙，双目泪光盈盈，更显秋水莹澈。
　　虽然刚刚遭受欺凌，仍然美丽不可方物。
　　　　　　　　　　　　　　　　　
　　4
　　启程之前，婶娘、姐姐还有嫂子百般叮嘱，依依惜别。这一去，不知何时还能相聚。
　　她由哥哥护送离京，跟随的有贴身丫鬟小螺，还有另外两个家人。
　　乱花迷眼，春山如黛。往时，这足以惹起她的诗兴。而今，她却无心留恋。
　　她时时想起未嫁的夫君。
　　家道中落，薛家已不复往日的荣华。本打算在京中等候梅家公子放外任回来，谁知却听传梅家有悔婚的意思。
　　为此哥哥亲自去了趟梅家。
　　梅翰林并不想悔婚。可是梅程却不知何时能回来。他外任的地方上有变，朝廷正当用人之际。
　　哥哥和婶娘一合计，决定送她到任所与梅程完婚，梅翰林家也首肯。为避免路上麻烦，嫁妆在京中筹备，送往梅家。因此，她只带随身妆奁常服和大婚的衣装上路。
　　以前，她也就偶尔想象一下夫君的样貌品格，有时会比较周围见过的男子。
　　那宝玉确是一位出众的人物，神貌才情皆是不凡，可惜混在脂粉堆里，每日都是小儿女情态。
　　她的夫君至少是像自己父亲那样的人。她能跟随游历天下、同甘共苦，安心以身相托的男人。
　　不知梅程是不是这样的？
　　婚期迫近，他们只拣近路，因而常走较偏僻的小路。
　　世道已经不如往昔，小路上常有强盗出没。
　　当她看到那三个强盗瞧她的眼神时，才知道什么是大难临头。
　　刀光闪处，两个家人很快横尸松林。
　　哥哥一向文弱，被强盗只一推，倒地不省人事，不知死活。
　　两个壮汉狞笑着向她和小螺扑过来。
　　她拼命挣扎着。这简直是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不知怎得，那人来了。
　　他身手那样矫捷，干净利落地收拾了三个强盗。
　　可是她一时愤不欲生，冲向剑锋。
　　她被推倒，但是，感觉到了他的轻柔。
　　她只能颤抖、哭泣。
　　她忽然感觉，有人给自己披了件衣服。
　　她望着他。清秀的面容英气勃勃，消瘦的脸颊历经沧桑，那双漆黑的眼睛，藏着几多惆怅和迷茫。
　　她嗅到了他衣袍上散发的陌生气味，混杂着酒气和男子的气息。
　　浅浅的红晕隐现在她的脸颊。她不再颤抖，感觉温暖传遍全身。
　　她忙低下头。
　　幸好他已转过身去。
　　那年轻公子只是昏过去了。他觉得似曾相识，端详一会儿就想起来了。
　　昔年在贾府中的故交，薛家的公子，薛蝌。
　　　　　　　　　　　　　　　　　
　　5
　　料理停当后，他准备一路护送他们到梅程任所。
　　薛蝌千恩万谢，知道他脾性，也不多说别的。
　　柳兄是我兄妹命里的贵人，不如你我结拜兄弟，不知柳兄肯否？
　　他同意了。这样他们相处便亲切自然许多。
　　他知道薛蝌有这么一个妹子，薛宝琴，可是从未一睹芳容。像他这样的人，根本没有机会。
　　他各处串戏的时候也偷眼看过不少大家闺秀，但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
　　她的美不仅在姣好的容貌，而是在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散发的超然气韵。
　　这样的女子，望一眼已令人陶醉。
　　她知道他以往的故事，那里面有悲伤和绝望。
　　她想知道，他的心中是否还存着悔恨？
　　在路上，他有时会吹起笛子，同时想着后面车中的人聆听时的面容。
　　她静静地听着，笛声似乎在诉说他的一切。
　　他是如此落寞，在芸芸众生中又如此独特。
　　她明白，自己再也不会遇到像他那样的男子了。
　　只是，造化弄人，为何偏偏这时遇见他？
　　有她在，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这颗心不再漂泊无依。
　　就连笛声，也和以往不同。
　　有很多机会他们面面相觑，目光在瞬间交错。他的嘴角有着不易察觉的微笑，而她总是陷入遐想之中。
　　他们一路上没说几句话。他每次说的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姿态，她都记在心里。
　　她知道，他是要离去的。
　　行程的终点，临别的时刻。
　　柳兄，小妹有诗一首相赠。
　　她递给他一副折好的粉红笺纸。
　　他展开来看，字迹清丽娟秀。纸上飘着一缕幽香。
　　身罹危难幸逢君，犹念披衣遮敝裙。从此梦魂千里外，笛风杨柳一枝春。
　　他默默念着，将纸笺折好，藏在胸口。
　　望着他打马远去，她发出了一声深长的叹息。
　　　　　　　　　　　　　　　　　
　　6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等待师傅来找他。
　　可是总不见老道人的身影。是不是因为自己心中有她？
　　他不知是否还能见到师傅。
　　有天，他梦见师傅来了。
　　师傅，我尘缘未了。
　　老道的脸上挂着温暖的笑容。
　　不了如何？了又如何？
　　弟子不明白。
　　世间万事，皆顺其自然罢了，又何必强求？
　　那，何时才能追随师傅？
　　去的自去，来的自来。你当下是否心安？
　　弟子心中有一女子。
　　你可思念她？
　　心中既有，我便满足，并非思念之情。
　　在世何忧烦，出世何欢喜。人生真谛如此，你无须再了尘缘。
　　老道大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