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二姐的泪——静静的谋杀-红楼书话-文化纵横-搜狐社区

尤二姐的泪——静静的谋杀

《红楼梦》的故事止于八十回，残存三分有二。尤二姐的故事结束在六十九回，可以说这个人物的结局是完整的，但是故事整体却有中断，即六十七回并非红楼原文，我相信这一回中，尤二姐是有相当重要的文字的。断损处不可寻了，也好，先从这之后的两回文字说起。

借用尤三姐的话“不必絮絮叨叨提那从前丑事”，只从凤姐谋划已毕，找上门来开始。从这里，周遭礼数上、言语行为上，凤姐、尤二姐两相对比，一假一真，绝对无虚。二姐无一毫勾心斗角，凤姐却机关重重，步步紧逼。古时曾有“赚兰亭”的好戏，那是骗得高明。以凤姐的聪明，赚二姐入园，就容易得多了。虽然二姐早有入府的心思，却并非是愿者上钩那么简单。

凤姐的悄然驾临，让鲍二家的顶梁骨走了真魂，这是实在的怕，而尤二姐一惊之后，却能以礼相见，不见慌张。她为什么不怕？那是不知凤姐的实在厉害。二姐的美好蓝图，多存于自身，以礼待人，悔过自新，归入正道。凤姐恰好以礼相还，演的真，说的巧。尤二姐竟引为知己，哪里还有防备，更不存篡位谋害之心。二姐希图的是一席之地以安身，想做的是与平儿一样身份的人。交还贾琏的财物，清身入园，一句“任凭姐姐裁处”，她的命运就被凤姐攥在了手心。

尤二姐得一“苦”字，她苦在何处？沦坠苦海之人，回头想登的岸竟是“虚名”。此“虚名”正是尤二姐身份的尴尬之处，若要论起“合礼”与否，实在难说，这不是简单的符不符合哪个规矩礼的问题。我想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凤姐将二姐接入大观园，略施手段，便拆开了“鱼头”，尤二姐这个“二房奶奶”就见了天日了。先前贾琏的偷娶于“礼”的欠缺，如此看来是完全可以补救的。

礼有着广泛的内容，可说是礼无处不在，礼有主次本末，韩非子讲三顺，董仲舒讲三纲。万事万物本有差别，人也不例外，但以礼定出秩序，则别出了“亲疏、贵贱、长幼、男女”。男为尊、女为卑，夫妇讲顺，前提是夫为妻纲。男子依礼可一妻多妾，且妻妾间也还要依礼别出等级次序，要让这个次序顺，妾妇之道就摆在了女子面前。尤二姐是二房，依礼仅次于正妻，初次会见凤姐，互称姐妹合礼，二姐拿褥子与凤姐行礼，凤姐忙下座还礼，平儿与二姐见礼，二姐忙亲身挽住。都按礼来办事，多么和顺美好的景象。

凤姐按礼贤良起来，王夫人减了一层忧虑，贾琏心下也纳罕，园中姐妹都认凤姐为好意，二姐引以为知己，二人和美非常，更比亲姊亲妹还胜十倍。若凤姐的礼是出于真心实意，尤二姐又悔过自新，安分守礼，二姐还真就“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了。礼教的理想画面没能出现，根源正是源于礼教自身，在于它在根本上的不平等，凤姐有足够的理由维护自己，她才要出手反击，她处处遵礼，却都是虚假，借着虚礼假面，为自己反抗的腾挪空间。凤姐虽然违礼，但她不是反礼，她同样依靠“礼”的庇护，只是与二姐相比，她显得更强大，更有力量些，她对传统礼教下的社会还有一定的支配力。

凤姐大闹宁国府、操控官司、追杀张华，其实与惩治二姐已无甚关系，二姐的威胁实在太有限。凤姐的“酸”，我以为已经不是“泼醋”了，那隐含的是酸辛，是悲痛，滚落在尤氏怀的涕泪，并不都是洒给旁人观看的。凤姐聪明，此处亦被聪明所误，她不但为自己的将来埋下祸根，而且还犯下了罪过，自凤姐携着尤二姐手迈进大观园，就将二姐关入了编织好的牢笼，微笑着对二姐下了杀手。

凤姐似乎说多了些，实也是为了反衬尤二姐。两厢比照，熟强熟弱，熟伪熟真，可分明立判。至于机巧与平直、狠辣与良善，也当能分而别之。二人初会时，尤二姐即被凤姐的一翻“诉苦”言辞打动，不仅陪同滴泪，并认为这个“姐姐”是极好的人，进而倾心吐胆、引为知己。尤二姐对于凤姐给予的礼遇与表白，信以为真，主动交权，则是信而无疑了。入园后，见园中姊妹也是各各相好，善姐不善，不服使唤，得凤姐当众“训话”，二姐又领了凤姐的好心，及至凤姐主动告知“拆鱼头”之巧法，尤二姐就感谢不尽。待二姐正式挪进凤姐早已备好的厢房后，与凤姐相处得和美非常。后贾琏事毕回到贾府自家，凤姐、二姐一同出迎，共叙寒温。有限这么几段场景，何处能寻觅到二姐的“杀机”呢？连“心机”也不曾见。

未入园时，若说尤二姐有“谋划”，那么尤二姐的目的与所求，她“想要得的”在凤姐的主持下都已得到。若再要说尤二姐还有其他非分之想，那么对于这个孤身一人、没有帮手与亲信的柔弱女子，实在就是欲加之罪了。如此尤二姐是毫无机心、懦弱无能，还是故作可怜、以博同情？依我来看，这两种看法太过偏颇与表浅。不妨将尤二姐比照另几个人来看。

尤二姐对凤姐信、对园中姐妹信、对贾琏也信，看似信得容易的背后，是天性的“善”，不擅于悬揣恶意，易取他人之善与己相和。如此，行止上更不易加害于人，反对自身之损少吝。红楼中与之相似人物，可举香菱，自随薛家入京，先婢后妾，可见诉苦？可见怨恨？可见反抗？凡见处都是和善，为薛呆子遭打而显露疼顾之情。一个二房、一个婢妾，同具天性的“善”，不可泯灭、疏忽遗漏。

人善易被人欺，一种是欺骗，一种是欺辱，这两种尤二姐都遭受到了，可是又没见尤二姐反击，多是被动承受，只言“善”是不够的，还有性格上的软弱，软弱亦可欺。弱肉强食原是动物界的生存法则，当人类自诩为万物之灵、天地之心时，生存的法则就非唯一，美髯公“傲上而不忍下、欺强而不凌弱”可作为一个注脚。一个人的禀性难以移易，弱者并不等同于无能，弱德之美并非虚言不可见，弱者需要的不是廉价的同情与恩赐。懦善之人是真实的存在，尤二姐这样的人就该没有出路吗？尤二姐的悲剧具有鲜明的性格因素不可否认，但悲剧不能都让性格来买单。

假使尤二姐的性格可以改变，又会是怎样？那就看尤三姐吧！尤氏二姐妹，禀性大异，选择的路也不同。姐妹俩个同样的失脚于先，一个定身于贾府内，一个探身向贾府外，一个选择做二房侧室，一个选择做明媒正妻，都是在寻求一个安身的归宿，而结局都是自杀。有说活着要活出意义来，有说死去也有不同的意义。生命的可贵就在于他只有一次，活着是艰难的，去死也并非容易，有说自杀是软弱，有说自杀是愚鲁，有说自杀是逃避，无论怎样看待自杀，也都是对生的渴望，于自杀者自身也不是与生作对。尤二姐、尤三姐都对生活有着美好的期望与眷恋，为何就没有生路？

现在接上开头，提一提“那从前的丑事”，先前并非是故意“掩过”，尤二姐犯一“淫”字，这个过错毫无疑问。涉“淫”必是关联男女，“发乎情，止乎礼”是一个美好的度。衡量这个度的“礼”却被异化，女子的贞节大过人命，男子却能妻妾成群。女子与男子比，一卑一尊，一弱一强。尤二姐是多情之人，她心痴意软，误被情惑，被贾珍父子戏弄、掌控。贾蓉献策、贾珍送嫁、贾链偷娶、贾赦赏妾，这一套完整的链条，何曾留有女子的控制空间。强如凤姐者，也要避开贾琏行事，寻至宁府则被贾珍避开，回头来只在脂粉堆里展开杀伐。对于女子中的弱者，尤二姐又以何相敌？女子是需要有依靠的，当她找不到可依靠的出路时，对贾琏般薄情滥纵、虚情假意、了无担当处在尊位的男人，岂可置而不论，不问其责！

尤二姐的悲剧，前有因后有果，只是一果可多因。又佛家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因也可有多果，佛家这般的慈悲之心，当是导人好生向善。悲剧总不希望重演，应该为尤二姐这样的人找到出路，曹雪芹似乎没有找到，但他做了如实的表达。对于尤二姐，她的妹子最了解她，梦中授以自救之法，二姐知之而不为。对于凤姐，平儿最了解她，何心何意，自是了然。平儿比之尤二姐，通房丫头对二房侧室，地位之尴尬处别无二致，平儿存于凤姐之下，二姐亡于凤姐之手，平儿对尤二姐的处境与遭遇是最能体察，她才能算得上二姐的知己啊！

平儿待尤二姐，没有惧怕凤姐之威，没有从俗随众取利，没有物伤其类悲己，贴心的安慰，暗送的汤水，对丫头的训斥，及至发现二姐自尽，不禁大哭，无不体现着真心真意，真善真美。尤二姐无奈的走上死亡之路，她选择了完整与干净，衣服首饰穿戴齐整，并非是留与人看，那是对自己尊严的维护。在和美的面纱笼罩下，尤二姐——她被静静的谋杀。在那个时代，不能强求红楼梦里的哪个人物力擎四天、开创一条解救之路。尤二姐的泪，人不易见，因为，吞下那块生金时，她是恨命含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