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台湾“黑猫中队”飞行员的悲情人生

三位台湾“黑猫中队”飞行员的悲情人生

日　期：2010-02-04 02:33:52　　　来　源：《档案春秋》杂志2010年第1期

　　“即使你死了，我不愿悲伤。死神不能把我们永久隔开。”
　　1962年9月9日，曾在美国受训的台湾空军35中队飞行员陈怀，驾驶的U-2进入大陆侦察，被我地对空导弹部队击落……台湾地区“国防会议”副秘书长蒋经国亲自撰写悼文悼念，引用了这首诗，诗句出自考门夫人(Mrs，Charles z，Cowman)写的《荒漠甘泉》
　　上世纪50年代后期，美国中央情报局控制的空军部队中的“双十”大队，装备着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高空侦察机——U-2型飞机。这种飞机，机翼长、机身短，有些像滑翔机，特别是它升限高，最高可达2万米以上，可说是超记录的。U-2型飞机是美国中央情报局集中人力物力限时研制的，是专门偷拍别国军事部署和有关重要设施的间谍飞机，它可以突破对方的防空武器，拍摄高感度的侦察照片。
　　上世纪60年代初，随着当时国际形势的变化，美和台蒋共同制订的防御条约，其中有一项是台湾指派飞行员而美国提供飞机，对大陆的原子弹试验基地进行侦察。根据协议，使用U-2型飞机在高空拍摄的侦察照片，美国与台湾当局各得～份。这种照片的清晰度高，可将对方摩托车大小的机械拍摄得一清二楚。
　　由于大陆当时的战斗机和高射炮难以拦截，U-2型高空侦察机依仗其飞行高度，大肆进行高空侦察。其时，美国战略空军司令部发言人也放出空气制造神话，“我们可以把侦察飞机派到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黑猫中队”则是美蒋合谋成立的驾驶U-2型间谍机的飞行队伍，而飞行员称U-2型飞机为“蛟龙夫人”，有关这一问谍飞机对大陆的侦察活动，他们称之为“蛟龙夫人行动”。
　　自1962年到1964年，“黑猫中队”队员“戎马倥偬，出生入死”，前后深入大陆侦察102次。那段“无情”的岁月，使许多“黑猫中队”队员与亲人天人永隔。“黑猫中队”被击落五架U-2飞机，十个飞行员“殉职”，两个飞行员被击落后成为俘虏，损失惨重，超过1968年前接受训练人员的半数。本文记叙的就是笔者所关注的三个“黑猫队员”的坎坷人生。
　　华锡钧：竟然，竟然!幸运儿!
　　1959年3月，台空军战斗机现役军人华锡钧、陈怀等6人受空军情报署署长衣复恩突然召见，通知他们马上置装，第二天动身到美国受训。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们日夜兼程，辗转到了美国得克萨斯州与墨西哥交界处的劳夫林空军基地。事后他们才知道，为了加紧对大陆的间谍活动，他们将被训练驾驶U-2飞机对大陆进行侦察。参加黑猫中队的成员，要对“党国”绝对忠诚，要具有三千小时以上的飞行经验，还要经过中央情报局专门的心理、生理测验，方能酌情人选。
　　自1959年至1971年，台湾空军一共精选了八批近百名飞行员(台俗称为“飞官”)，到美国接受U-2飞机训练，仅27人完成训练。事实上，并非黑猫队员们无能，要命的是U-2型飞机在高空相当脆弱，“安全飞行速度范围”很窄；飞行员一不小心就超速，机体可能承受不住压力而解体，如果低于这一活动范围，飞机又会因失速而失控下坠——这实在是队员们的“棺材角”。
　　除了这要命的“棺材角”，U-2型飞机在2万米高空稀薄空气中还很容易熄火、停车，必须下降到1万米高度才能重新点燃发动机，因而会暴露在防空炮火和战机拦截的高度危险之中。
　　华锡钧就经历了这样的生死时刻。那是1959年8月3日，他作第七次训练飞行，也是他平生第一次在美国飞夜航，要在新墨西哥、科罗拉多、犹他几个州的夜空转一大圈，练习根据星星定位的天文航行。他飞了两个多小时，返回途中，突然出现了紧急情况：飞机熄火了!飞机上仅有电瓶储存的电，华锡钧立即将非紧急用电的装备全部关掉，包括自动驾驶——而关掉了自动驾驶，他才发现U-2的安定性在高空是如此之差，难以驾驭。
　　按照应急预案，飞机应滑翔降低高度到3.5万英尺，再重新开动。华锡钧便按部就班，遵照紧急处置的程序操作，重新启动。不料，引擎竟毫无反应!反复重来，还是不行!这下情况紧急了。高度已经降到了1.7万英尺，这时飞机已经飘降进了厚厚的云层，而洛杉矶这一带山峰最高超过1.3万英尺，飞机随时都有撞山的可能!华锡钧用无线电向附近的空军基地呼救，却毫无回音。
　　茫然无措中，飞机飞出了云层，前面是隐隐约约的光亮，华锡钧渐渐看出那蓝白相间的闪光，可能是个小机场。他赶紧推杆趋近，尽管落地时起落架出了点问题，飞机左转180度滑出跑道，但他总算安全回到了地面——这里是科罗拉多州的柯达兹，一个连飞行图上都没标出的小镇。
　　多年后，华锡钧撰写了一本回忆自己飞行生涯的书，提及这不幸之中的万幸：飞机穿出云时竟然正好在山谷，而且是顺着山谷的方向；前方竟然有一座机场，而且是方圆一百英里以内唯一的机场；他竟然还有足够的高度能够滑翔到那里；当地议会为省电已作了夜间关闭机场的决定，但竟然万幸没有来得及实行；竟然就在机场两个值班员要关灯回家的几分钟之前；U-2进场本来那么难以掌握，在空军的正规机场每次降落都得有人在地面引导，而这次这么短的跑道，自己一个人，又是第一次夜航……竟然，竟然!
　　结果这宗迫降事件很快传开，黑猫队员人人胆战心惊。
　　几个月之后，美国空军颁给了他一枚“飞行优异十字章”。但他不止一次地遇到他们跟自己打趣：“你怎么不模仿电影里的外星人说：‘带我去见你们的领袖’?”
　　美国中央情报局对此消息全面封锁。当晚接触过台湾黑猫飞行员的警卫和地方官员，都被告诫“不得多嘴”，仅由得州训练中心美国空军四零八零联队大队长布拉顿上校发布一项简短声明，但只字不提台湾飞行员是接受U-2型飞机飞行训练而出的事故。
　　相比之下。大难不死的华锡钧真是幸运，尽管飞行任务险恶，终得以全身而退，退休后定居美国。而另两位驾驶U-2被大陆击落并俘虏同事的人生道路，就坎坷许多。
　　叶常棣：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他叫叶常棣，曾是国民党空军少校飞行员，1933年生，原籍广东惠阳。1960年第一次驾RF-101A飞机侦察大陆；1961年人大陆侦察九次，两次受蒋介石集体点名接见，两年均被选为“克难英雄”。1963年2月派往美国接受u-列练；8月3日至11月1日，三次深入大陆侦察，获飞虎奖章一座。蒋经国多次请他到家里赴宴。就在10月份，蒋介石还接见了他，没想到十多天后……那是1963年11月1日，叶常棣奉命驾驶U-2侦察机人窜至上饶地区时，被我“飞弹”击中。他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自己被甩离开“蛟龙夫人”。这时叶常棣已失去了知觉，大约在空中飘了两三分钟，等他惊醒后才匆忙打开降落伞……叶降落在一个小山丘上，着地后企图站起来逃跑，可是怎么也动弹不得。叶常棣的两条腿血肉模糊，弹片已飞进了他的身体，手臂也受伤了。等他再次从昏迷中醒来时，已躺在我空军某部医院的病床上。
　　11月3日下午，我空军司令员刘亚楼、副司令员成钧到医院看望他。
　　当叶常棣说“在那边听说被你们抓住了要剥皮”，刘亚楼笑笑说：你放宽心，我们没有必要杀你。你这样年轻，才二三十一岁，在那个环境里，你不当飞行员，别人也得当，你只能这样做。你现在不可能一下子相信我们的话，你对我们的政策可以一步一步地看看。你以后的事，可以商量。要回去，也可以，可能要等将来……正当叶常棣住在医院治病时，台湾国民党空军已正式发文说：叶常棣“壮烈成仁”。而被我导弹击落的U-2型间谍机，台湾也是采取了“不承认主义”。
　　当时的台湾电台报纸是这样报道的：中央社台北1日电：空军总部今日下午宣布：“我空军高空侦察飞机一架，于11月1日下午在匪区上空执行例行侦察任务时失事。”
　　路透社台北3日电：权威空军人士今天说，叶常棣少校驾驶的U-2飞机是在发生故障以后在江西、浙江交界地区坠毁的……与大陆打无线电联系的台湾大陆工作部说，它从地下特务人员处接到报告说，这架U-2飞机于11月1日下午从极高的天空冲下来以后坠毁在江西与浙江交界地区。
　　又过了一年，1964年3月29日，国民党空军又在“青年节”正式发布文告：要党国青年向“壮烈成仁”的叶常棣学习。1965年的下半年，国民党空军又给叶常棣和坠机另一飞行员张立义在新店碧潭空军公墓，挖了两个“衣冠冢”。
　　但叶常棣并没有成仁。在大陆获释后，改行教育界，后来成为华中工学院副教授，还当过钱伟长教授的助手，为钱教授主办的《应用数学和力学》翻译和校对稿件。
　　日历翻到1982年8月26日，大陆方面公布了叶常棣和张立义的情况，和批准他们在近期回台湾探亲的消息。但台湾方面却拒绝他俩回台。在台湾的几个幸存“黑猫队员”，呼吁台湾当局要把叶常棣和张立义接回。他们在香港的报纸上撰文：
　　冷战结束，历史无声。当年曾经多次冒险深入内地侦察的U-2队员×××，飞了华航的货机投向大陆的消息传开，U-2又再度被记起。没有人了解他为什么这样做，同生共死的队友却相信他的思想不是背叛。跟u－2队员相比，除了死去的队员，被中共俘虏的叶常棣、张立义的遭遇最为不幸。幽囚十八年后，被遣送到香港，张立义因政府顾忌，始终不能返台……台湾当局的翻脸不认，让叶常棣停留香港。茫然不知此身何寄之际，叶辗转收到了妻子托人带来的包裹。叶常棣打开来，不由得心如刀割：里面是她多年精心收藏的两人照片、关于他的新闻剪报，还有一封长信，述说了她苦候多年，迫不得已改嫁的苦衷。她并赠送给他若干美元，希望稍解他目前的困境。
　　正当叶常棣彷徨之际，他的友人四方求助，美国人看在当年合作的份上，接纳了两人入境，还为每个人设立了专项基金账户，让他们能够维持日常生活。
　　1989年，台湾记者翁台生采访了一些当事人，在台湾最大的报纸之一《联合报》上连载《黑猫中队》，《联合报》旗下美国《世界周刊》也大幅采访报道了叶、张两位，他们有家难归的困境引起舆论的关注和声援。第二年，《黑猫中队》在台湾出单行本后，台湾舆论一致要求台方接纳两人。
　　1990年，叶常棣与张立义终于同到了台湾。叶常棣到美国以后，曾和前妻见过唯一的一面。重续旧缘自然是不可能，但总希望了解对方二十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但聚首却因前妻的现任丈夫而匆匆中断，这真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前妻改嫁之后，心上的伤口始终无法愈合，导致第二次婚姻生活留下了很多遗憾。而叶常棣，也过了很多年形影相吊的独身生活。好在最后，朋友们终于为将近五十岁的叶常棣物色了一位女伴……张立义：十年生死两茫茫，情何以堪张立义是在1965年1月10日夜间驾驶U-2型飞机侦察我西北要地，路经包头时被我地空导弹一营击落的。
　　这天，张立义一上机，耳鼓里总是响着“黑猫”队长临行前给自己鼓劲的话：你的飞机上安装着美国最先进的反地空导弹的电子侦察预警装置，只要地面雷达一开机，预警装置会释放出强有力的电子干扰，使地面的导弹偏离正确的轨道。而且你这次飞的航线是经总部和美国顾问团最精密的计算和周密的考虑制定的，沿途不会碰到飞弹部队……事实上，当时我大陆导弹部队已经装备了先进的反电子侦察干扰装置，而且黑猫中队已有飞机被击落，天网已张，只待“蛟龙夫人”落网。
　　这是一个冰天雪地之夜，张立义驾驶“蛟龙夫人”进入内蒙古上空，估计再有十几分钟就可以返航了，打开红外线夜视照相设备开始拍照……突然，一串火球从“蛟龙夫人”右下方射来，将其击落。张立义跳伞后，爬到一个农民家里，这户农家的主人正好是生产队大队长。当时大队长不在家。正带领民兵进山搜捕被我击落的敌机跳伞飞行员。他的妻子看到张立义这身古怪的衣服，一切都明白了，立即出去报告。张立义被俘虏。
　　正当被俘的张立义坐在公社招待处的灶沿上吃鸡蛋面条时，台湾东湾张立义的家里，国民党空军司令徐焕升上将送达了张立义罹难的噩耗。台湾《中央日报》1965年1月12日是这样报道的：
　　本报东港11日电：空军少校张立义不幸于10日夜驾U-2侦察机到大陆执行任务时殉难。空军司令徐焕升上将特于11日午间专程前来亲向张少校夫人张家淇、子女和岳父母等慰问。
　　张立义被俘后，被安排在北京的空军招待所里住了5年，大陆军方也不问他任何关于U-2的事情。张单独有小灶吃，还有点零用钱，有4个战士陪他。张还在天安门广场教那几个战士骑脚踏车。每天的生活就是上午放风、散步、打乒乓，下午逛大街。干部还带他看电影、看样板戏。有一天，张被带到军事博物馆参观，地上排列着4架U-2侦察机的残骸，第4架3512号就是张的驾机。当讲解员数落着美帝如何坏、驾驶员如何不是时，周围响起一片掌声和叫骂声，但谁也不知在身旁没鼓掌的那人，就是其中的一个飞行员。
　　张立义于1969年获释，当过农民、工人、南京航空学院工厂工程师。张后来返回南京，与母亲和兄妹重逢(张父在南京大屠杀中被日本人所杀)，这是张的一大安慰，亲人已相别27年。
　　与叶常棣夫妇劳燕分飞的情形不同，张立义的感情生活可谓一波三折。
　　在大陆生活期间，他一直想念着自己的妻子，没有再找生活伴侣。而因张立义“阵亡”多年，他的妻子在照顾三个孩子、衰老病痛的双亲的同时，还得上班养家。在这三副重担的压负下，心力交瘁。约在张“成仁”八年以后，好心人给她介绍了一位从陆军退役，在台湾行政机关上班的何先生。何先生也有令人叹惋的身世，比她大14岁，在大陆结婚三个月便跟随军队来台，从此与原配失去联络，一直独身生活。何先生同情她的处境，愿意为她分劳。而张立义的妻子心里还是放不下“十年生死两茫茫”的丈夫。为了减轻改嫁的内疚，也为了一星飘渺的冀盼，她和何先生“约法三章”，如果张立义有朝一日回来了，他必须让位。
　　十多年来，忠厚的何先生与她共同抚养孩子，照顾父母，并一一给他们送终。他成了这个家庭称职又贴心的成员，如果就这样过下去，未尝不能平静安宁地度过后半生。
　　1990年，张立义同叶常棣终于得以回归台湾。张立义的妻子得知后悲喜交集，茫然无措。此时还是善良可敬的何先生体谅她，年近八旬的他，黯然实践了当年的诺言，悄悄申请住入台湾南部“荣民之家”，成全了张立义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