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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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建功《 人民日报 》( 2009年2月11日   08 版)

成都滋味

  一座城市有一座城市的滋味。

  品出一座城市的滋味,难,也不难。难,在于有的人熟读经史,深谙风俗,却永远找不到爱这座城市的感觉;不难,在于有时一个人,一番景致,一段唱词,突然就使你感动起来,激动起来,乃至可以顿悟这座城市的神韵,品出这座城市的滋味,立马有了那种难舍难分的依恋。比如北京之于我,她的“滋味”是暮色中前门箭楼上飞来掠去的燕子,是丽日下盘旋于蓝天发散着嗡嗡哨音的鸽群,是关学增不紧不慢、从容不迫的北京琴书,是居高临下直议朝政、挥斥方遒、言语机锋的“的哥”……说个不怕您笑话的秘密——自从自驾车以后,唯一的遗憾就是失去了打车时和“北京的哥”胡喷的快乐,因此时不时还要专程打打车,花钱去找那个“乐儿”。有一回,和一位“的哥”侃得开心,结账时说:“哥们儿,今天给您28块算是我赚啦,坐了您的车,还听了关于国际金融危机的单口相声专场!”那“的哥”忙说:“两赚!两赚!我赚了您28块,还当了一路的蒙代尔、戴相龙呢!您慢走,欢迎再来!……”北京滋味并不仅只在景观、风情,而是渗透在北京性格里——夸张、夸饰,不管是豪门巨子还是升斗小民,都那么优越、自信,自得其乐中,洋溢着君临天下的自豪。

  我爱北京并不奇怪,因为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半个世纪,而我为成都所倾倒,却似乎是须臾之间的事情。成都过去是来过几次的,曾经沿着一条大街一路走去,在这个茶楼望一眼,到那个茶楼待片刻。只记得处处人声鼎沸,横七竖八地摆放的矮矮的竹椅上,横七竖八地坐着茶客们。掺茶的手提尖嘴铜壶,跳芭蕾一般在茶客间转悠。那时只是感叹,成都人的“龙门阵”可真火爆啊,猛一看还以为整条街的老百姓都来开会议事呢。我记得自己还曾经让一街“搓麻”的壮景吓了一跳。那次是到一条街上闲逛,街道两旁摆满了小摊。令人称奇的是,摊位上不见一个摊主,满街却闻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原来摊主都躲在摊位后面的方桌旁,沉浸于搓麻大战。“5·12”地震发生之后,即使还有许多搓麻者,但他们中间也有很多都是志愿者,一边搓着麻,一边听着广播里的呼唤,只要说是哪里需要出车,麻将桌上立刻就成了“三缺一”。我默然了,我发现这简直就是成都滋味的最好注脚。“安逸”,就是成都的哲学。在某些人眼里,这哲学或许就是慵懒与无为的代名词,倘若从前,或许还会被指为误人子弟的邪说。而我们为什么不明白,因了这哲学,使成都人无心纠缠于无谓的争斗,也绝不沉湎于高堂讲章。他们信奉“安逸是硬道理”,由此践行“发展是硬道理”,一心一意经营自己的美好生活,即便地震来袭,洪水滔天,泰山崩于前,他们依然要过得爽、过得美,这难道不就是成都人的魅力?难道不也正是人类追求幸福之天性吗?

  这一刻,成都忽然变得可爱起来。安逸的成都,人性的成都,要过舒心日子的成都。或许,这就是我终于悟到的成都滋味?

  地震发生后的第五个月,我又一次来到了成都。

  成都算不算灾区我不知道,或许,被算作灾区的,只是成都下属的都江堰市。但成都遭受地震的影响是严重的,间接损失尤为巨大。特别是都江堰,就在地震发生前的一个月,我曾经到过这里。现在,坐着面包车从马路上走过,发现昔日簇新的楼宇已经布满了裂痕,更有地震遗址上那满目疮痍的建筑,想见地动山摇中绝望的呼喊和惨烈的奔跑,心中久久难以释怀。然而我到了名为“勤俭人家”的灾民安置点,看到了那些在活动板房构建的社区暂且栖身的人们时,我忽然为自己惭愧起来。

  如果没有那些活动板房,你能看得出他们是灾民吗?没有沮丧,没有失望,每个人都活得平静而安详。老人们在喝茶,孩子们在嬉戏,也有不少男男女女在打麻将。他们有的是一家人,有的则是几家人拼住在一间板房里。不远的地方,在举行灾区群众的自行车大赛,喝彩声、锣鼓声阵阵传来。我这么说,绝不想粉饰他们过得如何幸福美满,也无意遮掩他们或有怨言和不满,甚至可能还有愤懑。但他们使我感到羞愧,因为他们那种处变不惊、安之若素、从容不迫、乐天知命的处世态度,充分展示着成都人的坚韧与达观。

  也许是因为我曾经考察过思索过北京人心理形成过程的缘故,我固执地认为,几乎每一座城市都能找到一片街区,是这城市性格的发源地。就拿北京来说,天桥,是不是北京性格的发源地虽不敢断言,但说它是推动北京性格形成的大舞台是不会错的。那么,哪里又是成都性格的发源地?难道真的已经湮没于历史的尘灰中了吗?

  那一天,从“勤俭人家”出来,来到熙熙攘攘的宽窄巷子,擎一把布伞,流连于古风浓郁的街区,一边赞叹成都建设者的匠心独具,一边还在思索着成都性格的源流。渐渐地,几乎在同一个时代,一幅发生在北京,一幅发生在成都的历史图景拼贴到了一起。在北京,因民国的到来而断了钱粮的八旗子弟们不得不放下架子,到天桥的游艺场唱起了单弦岔曲,尽管他们都说不过是来玩玩,言语中已经开始了落魄者的不甘和失意者的自嘲,这就是北京滋味的开始。而自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平定准噶尔部后永留成都少城生息的八旗兵遗少们,也不能再靠习武骑射领取钱粮为生,他们养成的少城子弟的安逸洒脱之风,渐渐由宽窄巷子吹向了里闾街肆……这会不会又是成都滋味的一个源头呢?

  我不是研究成都风俗的专门家,岂敢置喙,不过心底是暗暗存着几分期待的。倘若有人能以此为线索,探究一下两地地域性格形成的过程以及它们的异同,还真是一个有趣的题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