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狷和佯狂 刘梦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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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狷和佯狂

                                                                                                                             刘梦溪

       “狂”是个多义词,以之衡人,则郑玄解作“倨慢”(《尚书》“洪范”孙星衍注所引),《南齐书》“五行志”定义为“失威仪之制,怠慢骄恣,谓之狂”,以及《韩非子》“解老”所说的“心不能审得失之地,则谓之狂”,应为的解。古代论人论事涉“狂”的案例甚多,褒贬抑扬,各攸所当。《淮南子》“诠言训”说:“凡人之性,少则猖狂,壮则暴强,老则好利。”(卷十四)这是根据年龄增长所引起的性格变化,来判定一个人的狂与不狂,一说而已。少而不狂,而老更狂者,史不绝书。

       堪称经典的,是孔子的一段话:“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子路》)。虽然他本人未必喜欢“狂”和“狷”,解释本身却是正面的。孔子最不能容忍的是“乡愿”,称之为“德之贼也”(《子路》)。中行、狂、狷、乡愿四种品格,“中行”最为孔子看重,但难以遇到,“乡愿”则是需要鄙弃者。所以孟子说:“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尽心》下)“狂”和“狷”的特点,都是不追求四平八稳(“不得中行”、“中道”),只不过一个急促燥进,希望尽快把事情办好,一个拘泥迂阔,认为不一定什么事情都办。“狂”和“狷”都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和独立的人格。

        问题在于,“狂”得是否见法度,是否有分寸,而且是否有其他的德性与之配合。如果光是“狂”,却不够直率,这就是孔子所说的“狂而不直”(《泰伯》),这样的人,孔子认为比较难办,因为他想干什么,我们弄不明白。至于嘲笑孔子倒霉,劝他“已而已而”的那位“楚狂”(《论语》“微子”),应属于哪一种“狂”,孔子没有明说,只心知其意而已。看来这位“楚狂”,应该是“狂而直”,而不是“狂而不直”。当面拆穿孔子的窘境,还不是直率的表现吗?

        另外,有的人很勇敢,也很刚强,就是不好学,这种人如果“狂”,很难让他掌握分寸。所以孔子说:“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阳货》)还有一种是放荡无羁的“狂”,孔子认为也不一定可取。他说:“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阳货》)“狂也肆”不过是恣意直说乃至乱说而已,实践起来不一定妄为。“狂也荡”则是毫无拘束的放荡不羁。当然妄为的狂者也不是没有。董仲舒说:“不仁而有勇力才能,则狂而操利兵矣。”(《春秋繁露》“必仁且智”)可见“狂”最好植根于仁德与智慧,否则说不定就拿起家伙乱打一气了。

       《晋书》“五行志”记载的贵族子弟之“狂”,是另一番光景:“惠帝元康中,贵族子弟相与为散髪倮身之饮,对弄婢妾,逆之者伤好,非之者负讥,希世之士耻不与焉。盖貌之不恭,胡狄侵中国之萌也。其后遂有二胡之乱,此又失之在狂。”(《晋书》卷三十七)东晋遭遇“二胡之乱”是不是由于贵族子弟相与裸戏,我们姑且不管,但其狂得失去规仪,不顾羞惭,则是历史故实。

     不过这还不算狂得超离了人的情性的谱系,《史记》“滑稽列传”记载的东方朔的故事,就有些离谱了。汉武帝赐食物给东方朔,他当场大嚼一番不算,剩下的肉也揣在怀里拿走了,弄得油污沾满了衣服也不在意。赏赐钱帛给他,便都花在女人身上,挑选长安城里最漂亮女子为妻,一年换一个。于是“人主左右诸郎半呼之为狂人”。但东方朔自己的解释是,他所以如此,是为了“避世”。一次他趁着酒兴,趴在地上高唱:“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酒后吐了真言。

      “小隐隐于山林,大隐隐于朝市”的典故,就出自这里。直到东方朔快要死的时候,他才向皇帝提出久蓄胸中的一条建议:“愿陛下远巧佞,退谗言。”司马迁评论说,这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因此古代的许多狂人狂态,很多都是有难言之隐,不是真狂,而是东方朔似的佯狂。

(载《读书》2010年第3期,原题《中国文化的狂者精神及其消退》,此为其中的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