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之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9:40:19
  
  1、引子
  很抱歉,上海今后多少年也不见得能下完这场雨。不等也罢,那么,机会什么时候来呢?
  阴霾的天空露出一剑鱼肚白,像晨曦。
  我紧握话筒,脸色大变。电话那头的一片混乱中夹有熟悉的声音,你的声音,然后是突然爆发的惊叫:一大群男人的惊叫。我呆住了,电话那头似乎也不知所措。整整过了好几分钟,电话才重重地扣上。
  我丢下电话,就往门外跑,跑得身子如飞,追着乌云,推斜一路上的房子。难道你就不能在电话那头给我一句话,就一句话?
  那天晚上,在那么多人中间,你几乎靠着我的肩。你的脸精巧如玉,嘴唇有点湿热,使你一下子从扮演的人物变成肉身凡胎,生命从这细腻柔软的地方开始。
  现在我是一匹识途老马,从新填没的坟坑里艰难地爬出,沿着曾经的脚迹往回跋涉。他们都以为我死定了,既然再也不可能见到你,我又何必不死?但是我看到自己依然在寻找,再次等待在路口。
  夜降临太早,这场雨真的永远没完。上海的马路,像一个个织妇的手把细丝般的水掂捏成一束,从路四角汇集到铁阴沟盖,汨汨地流下去。下水道被如此泡过几个星期之后,潮气升出,带着磷火的蓝光,幽幽地游动在四周。法租界兰心大戏院门口人头攒动,伞和尖顶的雨衣密密麻麻占了蒲石路迈而西爱路口。这不奇怪,每晚都如此,今天令人不安的是似有若无的说法。事情已经发生,事情正在发生。
  一辆汽车驶过霓虹灯光闪闪的夜总会,往兰心大戏院而来,车夫猛地停住汽车。从里面下来两个女人,一看就是母女俩,他们心急火燎地往戏院门口售票处跑去。门口亮着“客满”的霓虹灯。女儿回过身来,失望地对举着伞的母亲叫喊。
  母亲看看门口的票贩子,从皮包里掏出钱来。票贩子瞧瞧女人手里的钱,摇摇头走开。女儿不服气地翻找母亲的皮包。的确,没有多带钱。
  阴谋迭出的交易在等票者中进行,讨价还价加上诅咒发誓,不时有惊喜或失望的尖叫。
  上海早就裂成几块,法租界、公共租界,以及日本人占据的苏州河以北,电车早已互不相通,看一场戏要换几趟车,不容易。
  票房墙上挂着一个西式日历:1941年12月6日,日历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小叠。
  今夜的观众,与以前不一样,连票贩子也夹在人群中发表自己的看法。“晚报说的!”一个惊人的消息正在传开,人群的喧哗突然升高,有的人在急切地打听。“这是谣言!”否认的吼喊,带着愤怒,更为激昂。
  在戏应该开场的时候,门外的人却越聚越多,扎断了街,堵塞了交通,人数远远超出剧场能容纳的数量。这一整个夜晚,兰心大戏院人流不断。连不远处国泰影院的观众,也有人中断看电影,甚至那些夜总会里的男女,都往兰心赶来。
  他们赶到这儿,不是想看戏,而是想知道戏能否开演,为了知道一个虚实。尽管这年月天天有重大消息,许多人就是在家里坐不住,就是要到这里来,到新闻发生的地方来。
  剧场里,富丽的圆顶灯光如菊,光焰四射,也不见暗淡几分。但是观众觉得这一切太不真实,他们站起来,离开自己得意的座位,厅内过道上,铺着华丽地毯的走廊挤满了人。不时有人激动地往后台走,想进入后台看个究竟:女主角是否在认真化妆,布景工是否在检查绳索?但台口守着的人一律拦住。
  “那么是真的?”他们挑战似地问。
  看守者平淡地说:“没听说那消息。”早过了开场时间,台上还是没有动静。观众心里都感到谣传的一切,正在被证实。陷入悬疑,又不知底细,让人觉得在受命运愚弄。观众的这份愤慨,像森林之火,风刮着往台上卷。
  终于,幕布拉开,灯光仅打在一片江水之景的舞台上,一个人走出来,剧场渐渐静了下来。他戴着眼镜,穿着长衫,平时看着很高,这时孤零零的身影,却在空旷的舞台上显得个小。
  老戏迷马上明白这不再是戏,这人是著名导演、爱艺剧团的团长。
  导演镇静地朝进口招招手,让收票的人把戏院门打开,让场外的观众都进来。人们有秩序地鱼贯而入,不久过道都站满人,沾着雨珠的雨具收拾得妥贴。场内已经没有窃窃私语,一切都太像一个仪式。已经化了装的全班演员有次序地走入舞台,连乐队也拿着乐器,站到台上两侧。
  导演回头看了一下台上的人,转过身来。他拍拍话筒,觉得声音清晰了,才抬起脸来面对观众,宣布了大家已经知道的消息。
  但是全场不知道如何反应,愣了一下才满堂炸锅似地大声哄然。
  没有一个人退票,没有买到票的人,也把钱放到义捐箱里。
  导演静穆地站在那儿,陌生人的脸在他面前出现,又消失。他的助手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他固执地摇了摇头,酸涩的口水艰难地涌上舌尖,吞回喉咙。
  记者们赶来。导演不得不对他们说话。一江寒水涌入这个冬季,这一夜恐怕才刚刚开始。他尚不到三十五岁的脸上,爬上好几条皱纹。他不想演说,那蹦出嘴的话,吓了他自己一跳:什么时候,我是这样不注意措词,倾倒出心里想说的一切?
  第二天早晨,上海中西文报纸大版面报道这件惨事,在名字上加了黑框。《申报》记者引用了导演的原话,头版头条是一个大惊叹号:“一个时代的结束!”各种剧照,都被找了出来。报纸都说这是“现代孟姜女哭夫”“多情女以身殉情”:她赶到孤岛上海租界来,应邀参加话剧《狐步上海》的演出,目的是在救她的不幸被汪伪特务机构76号逮捕的丈夫。76号假意释放,却秘密枪杀其夫,她痛苦万状,只能自杀殉情。
  爱艺剧团的同事们,租了一辆灵车,提前一个小时从兰心大戏院出来,赶到集合地,然后与自动集合送葬的戏迷们一起往国际饭店方向来。没有口号,没有横幅标语,只有灵车上架着的巨幅画像,那是美术师连夜按照片画出来的,装在一个木架上。美人玉殒,笑颜不再,这本身就够让人悲哀的了。况且许多东西将随着她消失:那些千奇百怪的传闻,那些纠缠不清的艳事,那让上海永远生机勃勃的女性气息。
  人流经过国际饭店门口时,纷纷驻足抬头,看耸入云端的上海第一高楼那堡垒式的塔顶,想象那个绝色美女气咽命绝时的惨景。国际饭店里好多中外住客也拥了出来,加入到送葬队伍中。
  在国际饭店楼上,窗帘后面站着饭店的犹太人经理,紧张地注视着整个场面,不时举起望远镜看队伍走了多远。他让饭店警卫做好准备,以免游行队伍控制不住情绪。
  这个国际饭店充当不了风暴中的避难所。孤岛即将沉没,国际饭店再高,也不可能避祸。一切残存的美,都在昨天殒落。
  送葬队伍往西走去,离万国公墓还有好长一段路。
  经理转过身来,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向手下人交代了几句,就关上房门。不一会,他出了国际饭店大门,朝送葬队伍方向急急走去,但并没有加入,忽然拐向南,加快了脚步朝相反方向走。只要这步子不停下,就会到达一个目的地。另一个人的埋葬,需要他去处理,送葬的只可能是他一个人。
  我必须告诉上帝,意料之外的一切,都准备好了。  2、回到上海
  于堇坐船到达上海,是1941年11月25日,她从码头直接搭车去国际饭店。
  轮船拉响汽笛,鸣叫着从黄浦江进港,她扶靠船舷,看着熟悉的外滩,扳着手指数离开上海的年月,数不清,心里就是不肯数清。这季节,弄不好,心上都会生冻疮。
  日本人在码头上没有打旗设警,可能知道这是上海的门面,占领军的形迹,表面上并不很放肆。十六铺码头楼顶上的国旗,竟然是中华民国青天白日旗,让人顿生幻觉,以为战争已经结束。
  仔细查看,旗上面有一条黄带子,上面有几个点子看不清楚,她知道那是“和平反共建国”六个字,日本人的傀儡南京伪政府萎萎缩缩的标记。
  旅客有次序地下船,码头上站着各种各样接客的人。于堇费力地穿过拥挤的人群。在码头一端,熟悉的上海黑色出租车整齐地排列着,黄包车、三轮车各有其所。战前十六铺码头乱糟糟地叱喝抢顾客,乞丐小偷混在其中,挑夫更是拼命朝前挤,嚷着抢生意。这原是上海第一景,此刻在日本刺刀下,倒是秩序井然。
  行李简便,就一个皮箱,船上侍应生,交给码头上的红帽子,紧跟在于堇后面。皮箱在那人手中变得很轻,他走得轻快,瞧见人多,便机灵地走到她的前面,不时用手推开挤到她身边的一些人。于堇戴着黑色贝雷帽,蓝缎花旗袍,外面披了一件淡红色开丝米短大衣。
  乌云故意冲着这外滩狠命地压下来,气闷得慌。幸好不时有阵阵海风袭过,爽快了许多。下船的女人,不像到达一个战争中的东方城市,个个似乎都一步不拉地紧跟着欧洲的最新款式,高跟皮鞋上的毛呢长短大衣和皮衣,每人各有色各有样。
  就在这几天,巴黎已经陷落,伦敦正天天挨德军的轰炸,伦敦牛津街Miss Selfridge橱窗里的最新时装,要七张配给券,连伊丽莎白公主也买不起,只有这个上海,只有这个外滩码头,才能在全世界炸弹摇晃中领袖时尚。
  她跨入出租车,脸上感到雨点,真是赶巧了,车子驶出百米,就听见雷声像锣鼓喧天,闪电蛇状地起舞,雨水往车子顶上打出切切嘈嘈的声音。非但不难听,节奏复杂得令人兴奋。
  很好,于堇交叠的腿换了一下:上海知道怎么迎接我回来。
  不一会儿,景色就模糊了:雨水毛茸茸地覆盖了玻璃,像戏里唱俗了的词:行人欲断魂。
  车子过了九江路,于堇顺手抹抹玻璃上的雾气,出现了熟悉的场景:路人撑着中式伞西式伞,穿着各色雨衣,小贩挑着担子,戴着斗笠披着雨蓑。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她摇下车玻璃,雨比刚出生小猫爪子还细巧,潮湿的空气中竟有幽幽的香气,像玉兰,也像栀子花。她心一动:这是种久违的气味,而且一个少女撑着一把描红花的油纸伞迎着车子侧身而过?
  突然好多早已忘怀的旧事纷纷涌来。她赶快掉转脸,去瞧街的另一边。
  出租车停在国际饭店黑大理石贴面的大门前,于堇再也无法怀疑自己回到的地方是上海。包着红头布的锡克人门卫,恭敬地举着布伞出来迎接,上了台阶,又替她打开饭店的大门。走进几步,她发现自己站在金碧辉煌的大厅中,在这一霎那她的举止像一个茫然失措的孩子。
  经理迎面而来,拿起于堇的手礼节性地吻了一下,她眼前一阵晕眩,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舞台。
  “很高兴见到你,密斯于。”“是索尔。夏皮罗先生吧?真高兴见到你!”于堇眨着眼睛缓过劲来,用英文对经理说。夏皮罗四十岁不到,中等个子,肩宽,脸有点圆,模样很敦厚。
  这儿仍是原样,大楼外墙是花岗岩及釉面砖,里面却是乳白色大理石,浅色砌石,甚至连豪华的吊灯,那柜台的茶房也是同一张脸庞。
  她想想自己这几年来,搁浅在香港,那深蓝的海水,并没有冲淡留在心底的黑暗。
  “请叫我索尔好了。”索尔。夏皮罗发现她的脸色苍白,“密斯于,你美貌如昔,而且比电影里还美貌,时光对你真是青睐有加。”他虽然是犹太人,在奥地利长大,口音却比英国人还英国,温文尔雅,不折不扣的王家英语,咬音吐字柔软而有戏剧腔,完全没有他的母语德语那种高亢。
  “时光”这词让于堇从恍惚中惊醒过来。其实她和这个夏皮罗以前未曾见过,夏皮罗对她那番恭维也不过是看到过她的剧照而已。她注意到他的头发刚开始花白,却已经高度谢顶了。
  但是他穿着洁白的西服,黑领结质地很好,戴得不偏不斜。双肩上一点灰尘也没有。这个人的整洁,给她一个不错的印象,而且是个有心人,知道于堇最讨厌别人叫她“太太”或“夫人”。看来首次见面之前,就把应当知道的事弄得一清二楚。
  她微笑了,客气地说,“听人说起过你,索尔。不过这个人怎么会忘了提醒我:你特别会说奉承话。”“我的话实实在在。” 夏皮罗摇着头,好像在跟人斗气似的。
  “那么19楼1号也没有变吧?”于堇的声音里有一丝不确信。
  “巧了,正好1号空着,真是上帝的安排。”“爱艺剧团要上新戏,让我来演一阵。戏演完就走。住高一点好,省得人打扰休息。”“我当然明白,” 夏皮罗陪着于堇走向电梯,“我会关照注意。”饭店的仆欧早已从出租车里提来于堇的行李,等在一旁。于堇跨入电梯,向夏皮罗挥手:“回见了,谢谢。”她说完侧过身。
  “H先生说,会尽早见你。” 夏皮罗温和地说。
  于堇吃了一惊,转过脸来。
  “他说在他见到你之前,请你千万当心自己。”“怎么当心?”于堇犹疑地看着夏皮罗,但是她没有对他说,而是在心里这么想。电梯门已关上。电梯一直把她送到十八层,这楼层只有三个房间,都是高级公寓客房,非常安静。她跟着侍者,走上扶手走廊,从旁边上楼梯,到楼上,这儿没有电梯。
  她记得一清二楚:这个号称远东第一大厦的二十四层楼饭店,有二百多个客房,十九层是客房的最后一层,只有两套房间,另两个房门是露台和通道门。再上面就是机房水房和冷藏室,塔顶还设有了望台。实际上地下还有两层,装有锅炉房等设施,另一半地下室特别加固,防火防水防爆炸,租给各银行安置钢质保险柜,另门进出。
  侍者打开门,请于堇先进去后,才进到房里,殷勤地准备拉开窗帘。但是于堇抬起手来,止住了他,并拿出小费,侍者知趣地告辞了。
  仆欧把行李送到,他从另一个电梯上来。
  他们的脚步声都很轻捷,关门也是如一阵微风无声无息。几分钟不到,这房间里就静得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于堇走过宽敞的过道,经过沙发椅桌的客厅,向右直接走进卧室。
  她静静地站在窗前,拉开窗帘,忽然间,整个眼界被熟悉的景色占满,大上海无边的建筑苍苍莽莽,似乎在缓缓沉沉转动。于堇感觉自己的身体突然生了根,不像刚从船上下来那么悬空了。
  转身坐在椅子上,她蹬掉皮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才觉得舒服多了。地板上的高跟皮鞋,雨中走来,干干净净,一点污渍也没有。
  茶几上有一青瓷盘凤尾花,红得热烈,羽毛状花穗浸出香味,好像在回答她心中的问题:今生今世,不会第二次开花。
  晚于堇一步,夏皮罗进了旁边一台电梯,但他只到十八层,进了1801房间。雨水的细丝线贴着窗玻璃,朝一个角落流淌。他干脆打开窗来,用手去摸那个角落,窗台的水泥好像有一丝微小的裂缝,浸透雨水后,才看得出来,好像专显示给他看的。
  七年前盖的饭店,依然崭新。这个世界上的人,专事枪林弹雨破坏,房子却比人长久。多少代之后人尸骨无存,可能这国际饭店照旧傲视上海?
  他关上窗子,走到桌子边,拿起电话找到人,一清二楚地说起来。  3、爱艺剧团
  下午两点,在爱艺剧团小小的办公室里,团长兼导演谭呐焦急地搓着手来回转圈――助手告诉他:于堇来过电话,人已经到了上海。
  谭呐刚才只是肚子饿了,出去找个地方打发午饭,吃碗阳春面,恰恰就错过这个等了一个多礼拜的电话。
  其实他有预感,久等不至的于堇,很可能今天会到上海。只是怕双方错过,他才未去码头接她,而是在这里坐等。
  老板娘添煤下面时,谭呐第一次发现这个瘦瘦的女人手脚慢得恼人,围裙都系得歪歪扭扭。因为细雨,气温比往日冷。他穿着暗条纹的裤子,上衣是中式棕色夹绒套衫。似乎有意看得清楚一些周围情况,坐在对着门的地方,凉风贴着皮肤窜。看着湿湿的马路上的人影,他心里惴惴不安。
  雨伞搁在凳子边上,只有几滴水珠。桌上的酱油瓶和醋瓶换成细高颈的小壶,旁边一桌仍是原来的瓶子。
  老板娘端面上来时,他正好猛一回头,差点撞翻热腾腾的面碗。他气得想骂人,但忍住了。老板娘倒是好性子,笑着给他放好碗。上面漂了层绿绿的葱花,冒着一股香味,平时在解饥之前,他觉得这味道特别好闻,总是借此给自己的嗅觉一点儿挑逗,本来就是要把油吹开才能让汤面凉一些。
  这次他着急起来,吹重了,油汤水溅出来把手烫着了。他惊叫一声跳起来,掏出手绢,把手擦干了。老板娘赶快端来一碗清水,嘴里连连道不是,其实这与老板娘无关。他镇静了下来,心里直为自己的失态冒火。
  助手看着谭呐脑子走神好一会了,觉察到导演今天神情太紧张,便体贴地走到办公桌边。助手比高个子的谭呐矮一截,一张圆脸,他耐心地说:“于堇小姐说等一阵子再来电话。”便小心翼翼地等着谭呐发话。
  “她留了电话号码没有?”谭呐看了助手一眼,不快地问。
  “没有。”“你也不问一下?”谭呐止不住发火。
  放在门边的雨伞突然倒地,声音响得不合雨伞的身份,从伞边沿细细徐徐有一注水往地板上流。谭呐走过去,拾起伞来,干脆撑开,仔细地搁到有屋檐的阳台上去。
  “她还说了什么吗?”谭呐皱着眉头问。
  “她说过一阵再打电话来。”助手给谭呐倒了一杯茶水,放在他的桌上。“她这么说了,我就不便问她的号码。”“不便?!”谭呐坐下来,他重复一句,心里很是不快。“大明星的牌子能砸死人,连剧团里的人见了大明星也两腿发颤。”但是他没有说出这些话,只是在心里嘀咕。或许整个上海就他一个人不必佩服明星 ――好几个特等大明星都是他调教出来的。
  谭呐拧亮台灯,拨弄着桌上的铅笔,在纸上乱画,那一叠画纸,全是他设计的《狐步上海》的舞台背景。几天前舞台布景美工师全部做完,从昨天开始,他又在纸上重新设计,好像是为再度演出之用。
  追求完美,这本来是他的毛病,世上哪件事能够完美?艺术一完美就有匠气。这点他明白,但是至少比枯坐等电话,感觉好受一些。这天气糟透,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来。窗帘脏得可以做抹布,插曲已经排演完毕,他在考虑是否再加一首可以唱得入心的歌曲,让于堇自己唱。
  “她说过一阵就打回的。”助手像是自辩像是安慰地咕哝了一句。
  “她的‘过一阵’,就是半夜――半夜前她不会有空。”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谭呐一点不惊奇地慢慢回过头来,是莫之因靠在爱艺剧团办公室的门框上。此人不管天是否下雨,照样穿得整齐,惟恐不符自己小说的风流情调,头发抹着凡士林,脚上凳着黑黄双色意大利皮鞋,戴了一根丝绸领带。
  这个《狐步上海》剧本的作者,是这里的常客。谭呐取下眼镜来看玻璃镜片,洁净得很,他还是用绒布揩揩戴上,心里倒是惊奇莫之因断语如此肯定。助手和他面面相觑。刚才两人都没听到任何上楼的脚步声,看来他们的脑子都被于堇的电话搁死了。
  “之因兄,你好作惊人语。”谭呐挥手让他坐,自己也不抬起身来:他们很熟了。以前在一些文人的聚会上碰来碰去,却一直没有深交,这次合作才算正式携手合作。戏开排之后,莫之因几乎天天现身一次,有时在排练场,有时径直到谭呐的办公室。对此谭呐不由得在心里打个问号:这人是否时间太多?后来明白了作家也喜欢在演剧界进出,既然人生如戏,且看职业戏子如何过人生。
  这上海滩也怪,专门生长文人,就像蘑菇,一大篓去了内地,一片空白的地上又冒出一大筐,而且更加色彩斑斓。
  墙上挂钟两点过五分。天突然明朗,阳光照进房间里来。莫之因脸无表情,走了两步,站在椅子前。一束阳光穿过阳台,正好打在他的膝盖上。“这个女人好做惊人事!”他说完,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一直反对请于堇主演。”谭呐理解地说。“不过你相信我们吃这碗饭的:明白什么角色,非得什么人演不可。”他的手抬起来,点向莫之因,朗声笑起来,“说到底,你创造了这个角色,罪责在你!”  4、花花大才子
  看看墙上的钟,谭呐跟助手说他可以下班了,由他守在这里等电话。助手默默地走了,顺手拉上门。门重重地合上,把这幢洋房震得直颤。谭呐皱了皱眉头。这个房间并不小:两张桌子,三把木椅,一个大书橱,中外书都有,房间正中间有一个尚未生火的壁炉。同层的另一个房间是他的卧室。楼下是厕所和洗澡间,另两间房空着。这个当作办公的房间朝东,有两面窗子,如果是大晴天,光线很好。
  不过,谭呐写东西时并不太喜欢阳光直射,靠着桌子的这面窗总是拉上一半窗帘,情愿开着台灯。
  看见莫之因在对面坐下,叭地一下,谭呐关了台灯。
  “这么节省?”莫之因抬了一下头。
  “剧团不是银行。”谭呐把桌上散开的纸片叠好。
  窗外又飘起雨丝,天压在上海屋顶上的一部分亮着。这雨会继续下,天黑前没准会更大。
  莫之因从西式裤袋里掏出银光闪闪的烟盒来,手指灵巧地一按,盒打开,里面是排列整齐的十根古巴雪茄。他淡淡地说:“你是要她主演《狐步上海》,她却是来上海救倪则仁,等人反被人等恼!来,先抽支Cigar吧!”谭呐站了起来,接过莫之因递过来的雪茄,弯身凑近莫之因的打火机。他惊奇地发现,抽烟厉害的莫之因的手指,居然没有被熏过的痕迹。这人爱漂亮,身上喷了古龙香水,他的牙齿也不黄,天天猛喝咖啡,牙齿缝一点黑斑也没有。
  此人明显自恋,过份爱惜自己,大概常去牙医那儿。能把自己周身上下装饰得这么整齐的男人,谭呐生平没见过第二个。整个上海滩喷香水的男子,恐怕全是洋人,外加这半个洋先生。
  谭呐背靠扶椅,含着雪茄,抽了一口。透过烟雾看着莫之因。这个人似乎提了一盏危险的灯笼来,灯笼漏出的不是亮亮的光线,而是一滩水,湿了这屋子,甚至他的鞋,都重得抬不起来。这感觉很强烈,他坐下来,又狠狠地吸了一口。
  不管如何,既然于堇人到了上海,事情已有眉目,今晚可以轻松地睡一觉。其他事不必过早操心,莫之因的潇洒加雪茄提醒了他。
  莫之因绕过桌椅,走到谭呐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像说什么重要秘密似的,低声道:“倪则仁被76号逮捕消息传来后,我就知道这次于堇会接受你的请帖。这个女人端足架子,几年都不愿意回上海演戏。你是乘人之危,劫掠美女。”他把雪茄搁在桌边,脱下西装来,仔细地挂在椅背上。他的马夹罩着白衬衣,人显得更高了一些。
  看着他拿起雪茄,谭呐笑了起来,把话扔过去:“你不是一直夸口,说于堇绝对佩服你的作品。现在你可以当场领受钦佩的眼光!我看你算是前世修了福,我们剧团也借了你的光!”今日这著名的花花大才子,打进门后,脸就一直绷着,未露出一丝笑容。他恐怕是知道于堇到上海,才专门来送信的。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一份好心。
  莫之因一向财大气粗得很。谭呐心里给他算算,光靠稿费够不够?这次的剧本费,是票房分成,和大家一样都一文钱尚未到手。不过,雪茄的味道妙不可言,当属上品,没有怀疑的余地。莫之因哪来这本事:孤岛万物腾贵,他照样抽货真价实的古巴雪茄?
  据说此人只是每天中午前写作两个钟头,下午泡咖啡馆,晚间出入名餐馆和高级舞厅。前一阵子胳膊上老是挎着的依人小鸟,是百乐门的一个红舞女。后来那舞女跟上别人,倒也见不着他伤心。他是那种衣食不愁的单身贵族,三十岁刚出头好年华,又正负盛名,整年到头唤朋呼友地玩。
  有时谭呐被他强拖着,只好跟着去,每次都发现艳如桃花的女人们围着他。莫之因能让这么多女人抢他转,互相之间居然不争不闹,肯定有他过人的本事。天生艳福,让时时觉得忙不过来的谭呐佩服之极。他自己的脑子只配搞戏剧,即使有点羡慕,却明白这不是他玩得起来的游戏。
  莫之因冷笑道:“借我的光?”谭呐不想继续这个题目,便说:“能来就好!”莫之因又叹了一口气,“她瞧得起我?”谭呐看着手里的雪茄,莫之因这个上海第一登徒子,竟然不怕丢脸拈酸吃醋,倒也有趣。他试探地问:“假定于堇回上海真是千里救夫,难道你不觉得应该同情?”“她是什么货,我清楚。”对此话,谭呐觉得恶心,人一旦酸劲不控制,就只能出自己的洋相。他半开玩笑半带讥讽地回应:“这圈子里,谁是什么货,谁都清楚。”莫之因灭了烟蒂。桌上有个精致的小瓷盘作烟灰缸,谭呐虽然不常抽烟,却非常在意小细节小情调。他早就觉察出谭呐今天的话太不客气,不像平日从来都注意言词,照顾各人的情绪。今天话一出谭呐的口,在他听来就尖利得很。莫之因面子上下不来,又不想再与这个戏剧界名人斗嘴,只好拿起西装外套要往外走。
  “这是你的戏!”他嘀咕一句。
  谭呐装着没听见,站起来,并不留他。手中的雪茄,只抽了两口,就有意不再抽,任其慢慢燃出一股香味。时候不对,地点不对,又凑上一个倒霉的下雨天。今天他来,又是从谈于堇开始,以谈于堇结束。看来人还是得有名,名人加漂亮女人,就更了不得。
  “恕不远送。”谭呐说。
  莫之因想笑,却未笑出来。这个剧基本上已经筹备就绪,场子也租定了,十八层楼附近的兰心大戏院,就等着饰主角的于堇来最后合戏彩排。这下面的戏,已经不管他这个剧作者的事。
  谭呐看着莫之因边走边穿上西装外套。他虽然比莫之因年长几岁,在上海演艺界,却是老资格,说话很有份量,什么大人物都接触过,什么怪人也能团结。对付这个莫之因还是游刃有余。花花公子诗人作家,他在戏剧生涯中也颇领略过几个,大部分是空心萝卜。
  不管如何,他坚持自己的主意:请于堇来。上海人一向怀旧,三十年代的女明星自天外飞来,这个孤岛就会大抽一阵筋。就冲于堇影戏两栖红星这名字,大部分的票都会预先售光。
  不过租界工部局的洋大人,对日本人的压力越来越顶不住,早就开始禁演有抗日内容的戏,原已准备上演的明末美人剧《陈圆圆》也通不过审查,说有“危险倾向”。换上莫之因的这个软性剧本,递上去果然一路顺风。谭呐选上这么一个洋场风月戏,让演艺界都有点惊奇。他自己明白,这可能是他在上海的最后一剧,他只是非得上演一个剧不可。
  而于堇,可能是这盘残局中,他要走的惟一精彩的一步。  5、孤高傲岸?
  莫之因走到门口,下面是并不宽敞的楼梯,通向一楼。他的脚步很重,似乎有意重得让谭呐听见,楼梯吱吱呀呀的响,扶手的木质很好,光滑滑的。墙上贴了几张三十年代画报封面,都是些电影明星,有一张是报纸,于堇演戏的广告。不过,年代久了,人相和字都模糊。
  他抬着头,完全不看脚下,似乎他的傲气不是摆出来给人的,而是气质中含有这种东西。这样走了十来步,莫之因忽然停住,回过身来,很大声地说:“谭兄,我知道你的女王的住处。”这倒不是文人咸淡白扯的事,那声音很正经。谭呐赶紧走到门口,冲着莫之因喊:“她住在哪里?”莫之因嘴角露出冷笑,用手抚顺头发,看着楼梯的扶手,不屑地说:“肯定住在Park Hotel!”“国际饭店!那么贵的地方,搞什么名堂?”谭呐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
  “很多人说她在香港演电影挣了大钱,你到底付了她多少?”“跟大家一样,一文未付,预支了一笔路费。”谭呐不愿意多说,他语气很坦诚,“我手头不能松,这情况你知道。”莫之因整个身体转向谭呐,脸抬了起来。他觉得谭呐根本不理解女人。
  “这个女人要面子,倒贴住高级饭店也甘心,她就是要上海人佩服剧界女王凯旋的排场。”他索性敞开说出他的不屑:“Park Hotel,西方人设计,西方人当经理,四大银行的产业。现在我告诉你了,你又奈她如何?你知道了,也没法去找她!甚至连电话都打不进去。他们给住客保密,守卫又全是门神一样的人物。”他掉转脸,脚往下迈,话却更刻毒:“说难听了,她在那里当婊子你都不知道。”他突然冒出的粗话让谭呐一愣,但他当即反应过来,开怀大笑,“莫兄呀,怎么你的悲情剧已经开场了?她在上海有谁作伴,干卿底事?”莫之因没有再作声。走到一层,走出门,也不顾外面正下着纷纷小雨,冲进院子,满腔悲愤的样子。
  这幢二层的西式小洋房是哈同夫人罗迦陵的产业。外观很普通,甚至围墙都显得灰暗。房子和略显空旷的院子虽说不寒伧,只要修理一下,哪怕墙上清除一点青苔,都会有明显的改观。前院里长了两棵梧桐树,夹竹桃和竹子都长年没有修剪,疯长得厉害。
  近年欧洲局面混乱,上海的英美人人心惶惶,都在抛售房子,罗迦陵正好低价收进。可是现在租得起这种洋房的人太少,她就顺水人情,先借给谭呐作办公室兼住处,无非是喜欢攀演艺界名人。莫之因愤愤不平地出了大门,觉得什么好处都让谭呐这种文艺界“元老”占尽!
  谭呐的眼光好奇地跟莫之因下楼,看着他走出院子。没料到助手举着伞从院子里进来,手里捧着一堆报纸。谭呐从他跳过渍水的奇特姿势里,发现助手最近胖了,肚子多一圈肉,脸上也长了膘,年纪不到三十,头发掉得厉害。这人做事认真,在爱艺剧团做事务员才不到一年,事事替他着想,脑袋瓜子反应快,一般他想到什么,助手都想到了。比如,他脑子里闪过今天的晚报可能有用,这家伙下班居然没直接回家,而是先到外面买了一叠报纸回来。
  谭呐回到办公室,听见助手推开房子的大门进来,大概是尿急了,他往厕所里去了,关厕所门的声音很响。谭呐想了想,迅速拔了一个电话号码。
  “到了。”他简短地说。
  “可以上演了?”那头在问。
  “应当可以开始了。”他很有信心地说。
  放下电话,助手还没有从厕所里出来,谭呐下了楼梯,把梯子上放着的几张报纸拿在手里。他回到房间,喝了一口茶水,这才拧亮台灯,坐在桌前读报纸――报纸竟然已经有于堇近日将到上海演出的消息!他不敢相信。取下眼镜,眯着眼凑到灯光下再看。
  真有这条消息!
  他四下看,小瓷盘里整齐地堆着烟灰。那是莫之因抽的雪茄,还有他自己抽掉一点的雪茄,依然在灰烬上升起袅袅烟雾。
  没想到于堇真的会回到上海,莫之因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觉得自己整个生活给搅乱了。他走到街上,才发现细雨涟涟,淋在他前额脸颊,昂贵的西服两肩上全是雨点。他打了个激灵:今天比昨天天冷,他穿少了。
  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像无数的手臂在挥舞。为了躲雨,他只好走到树下,稍稍把胸中的怒气晾一些。梧桐树叶发黄,有些落在地上,被水浸泡,大多数树叶已经现出焦黄的病态。有几张叶子沾在树杆上,他拾了一片,看了一下,便扔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指,没有一点灰尘,但他掏出喷过香水的手绢,擦干净。
  《狐步上海》请于堇来主演,这事情一开始他并未反对,只是心里很矛盾。于堇的演技超群卓绝,在上海市民中风头很足,他不便反对,好像也没有理由反对:本来于堇就是交际花一个,来演一个百乐门的红舞娘,没有什么不妥。
  但这个剧本,是他根据自己的小说改的,里面的爱情如火如荼。他也曾是于堇的戏迷,却不想看于堇演他的戏。最重要一个原因,就是他不愿看到假戏真演――他知道上海演艺界从好莱坞学来的时髦病:演一场爱情戏,就来一场绯闻。好多对男女,就是这么拆拆聚聚、合合分分的。
  这个剧写百乐门一个舞娘,原是高贵千金出身,因父亲生意失败,她才不得不下海。在舞厅遇上一个诗人,狐步舞跳得出色,这舞女对这种奇异的舞步也十分娴熟,两人一时绝配,双方都急切地等着每晚一会。诗人狂热地爱上她,父母本来对她下海当舞女十分反感,现在坚决反对她嫁给一个诗人。她被扫地出门。但她还是与一贫如洗的诗人结合,为了爱情,她可以舍弃一切。但是诗人靠写诗难以维生,她只好继续做舞娘,继续跟各种男人周旋。诗人受不了,追到舞厅。舞娘告诉他不跳舞可以,但必须要有个活下去的办法,诗人说必须有一个死得尊严的办法。两人决定在舞厅跳最后一曲,在全上海舞客羡慕的眼光中,跳到窗台上,双双跳楼自杀。
  莫之因敢以自己的生命打个赌,于堇气质孤高傲岸,绝不是这样情深义重的女人,演不了这样一个为情而痴为情而死的热血女子。对此,他承认没有什么证据。没办法,偏见先入为主。若是冷静的作家,可以静观其变,他是诗人出身,就难做到。
  正是这些问题,此时折磨着他:于堇与她的丈夫倪则仁闹出来的风波,已经过了三载,别人可以忘记,他当时是个仰慕明星的文学青年,无法不把当年连接到现在。  6、难以忘怀
  对艺术圈里的男女之事,观众往往比当事人更着急。当时报上于堇的婚变,闹得与战争消息一样轰轰烈烈。娱乐界花边新闻,报导得津津有味,大致上说是于堇另有意中人。倪则仁当时在银行做事,后来是上海演剧界抗日慰问团的领袖人物之一,冒着炮火到前线歌唱,得到全上海喝彩,报界捧之为“粉墨岳飞”。于堇偕同意中人离开上海出走香港拍电影。
  莫之因至今想来,觉得倪则仁那种找死的蛮横劲,是被于堇气出来的。但此后,倪则仁却从演艺界消失,或许在寻找剂量更大的刺激?终于,这个岳飞进兵到间谍场上去了,现在被抓进76号,正是求仁得仁。
  退一万步,于堇是什么人?他莫之因何苦钻这牛角尖。上海报纸,一向同情女方的不多。不过,上海人对女明星特殊健忘。今天只有他记得于堇“背叛丈夫”。
  本来嘛,他只是舞文弄墨的人。把自己的小说改成话剧剧本之后,下面就全是别人作主,爱弄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谭呐是资深导演,主意大得很。他莫之因提再好的建议,告诉谭呐,都等于零,说不定还嫌他多嘴――谭呐请了作曲家,请了乐队和舞蹈团――反正近来上海闲着无戏可演的艺术家多得很。
  一开始选女主角时,谭呐就一口咬定必须是于堇主演。但是他却有比艺术判断更有力的权威:并不是他谭某人自己的想法,而是房地产大王哈同遗孀罗迦陵的主意。这个胖胖的老太婆,是爱艺剧团的投资老板,样子长得既不像中国人,也不像西方人,说的中国话也是怪怪的。几个月前老太婆真的来过一次剧团,还当着整个剧团的面说:不管选什么戏,都非要于堇主演才能成功。
  这些生意人就知道投资生财,钱越多说话越气壮如牛,哪儿懂什么艺术。不过他看出罗迦陵气色很差,说话喘气,站都站不稳,走路要人扶,不像能活到看于堇演出的样子,果不其然,上个月就听说她重病住院了。
  莫之因越想越生气。他的头发仍是一丝不苟,不过心情跟街边流淌的水一样,越流越低。路人在他面前走过,奇怪地看着这个一表人才的青年男子失了魂的样子。
  雨天路上仍有黄包车,莫之因招手,黄包车未停,全被租了,没有空车。他突然想起今天他是开车来爱艺剧团,车停在院子里,居然忘得一干二净。他捏捏自己的手心,疼痛感是真实的,一跺脚,他转身折回去。
  那个罗迦陵说于堇什么来着呢?他想起来,她说于堇就是唯美的化身,一身黑丝绒旗袍,犹如一朵黑牡丹:于堇每次演出,在开始说话之前,都只是背对观众,四周一片黑,一束灯光投到她一个人身上,她慢慢吐出一句台词,才徐徐转过身,让全场观众悄无声息地惊叹不已。不管是古装或是现代戏,都这样开场。
  她演女皇武则天,背景是一座古庙,落难的她一身道姑装束,居然不穿白色或深黄,依然一身黑,跪在舞台中间。当她徐徐站起,转过来的脸,面对台光时,全场被这架势,这冷艳之美,镇得统统屏住了呼吸。
  令人讨厌的罗迦陵说,她只见过一次于堇演出,那美貌使她一辈子无法忘怀。又说在孤岛弄艺术,不好高喊爱国,正要唯美提神,而且要卖出票,才不至于大家吃西北风度日。
  笑话!莫之因想,这种灯光慢转亮相,噱头而已。哪个女演员做不了?还有必要从香港费尽心思弄回来?排戏时主角的位置一直空着,让别的演员暂时顶一下。如此排戏,当然很别扭。这上海街头,多少女人不是美得神秘?就像这满街的梧桐树叶,青春本身就是美,等到黄叶飘零,谁来怜惜?
  好在谭呐邀请于堇的信发出后,许久都没有于堇的回音。莫之因心中窃喜。可是报纸偏偏把倪则仁被捕的事捅出,这个女人借了这个由头来演红舞娘。此人一到,事情就完全不同了。一句话,这戏就不是“诗人莫之因巨作”,而是“于堇主演大戏”。
  这个感觉强烈地抓住他的心,他担心自己快得心脏病了,连偏头痛老毛病都会因此复发。莫之因走进爱艺剧团的院子。他背挺直,神情比平时更孤傲。还好,院子里积水不多,下水通畅,他的意大利皮鞋照样锃亮。  7、终于重逢
  谭呐站在窗前抽烟,看见莫之因迈着不快不慢的步子走进院子,心想,这小子今天有点犯病,一点都压不住情绪,也许是有意的,就是要让他不高兴。谭呐的身体本能地往窗帘后一闪。结果莫之因根本连他的窗子也没瞧一眼,似乎是知道有人在注视,故意装模装样,直接朝一辆漂亮的深绿色车子走去。
  助手走过来朝谭呐嘀咕着什么。谭呐脸上没有表情,嘴里说,“好吧。”眼睛始终看着院子里的莫之因。待莫之因钻进他的别克轿车,发动引擎,谭呐才朝助手转过身去。
  助手已开始拆窗帘布,他听见谭呐说这窗帘不知挂过多少个春秋,上面有几代人的气息。不洗洗,是说不过去了。
  没有窗帘,谭呐顿时觉得这屋子一下子宽大许多,亮堂许多。那些阴气鬼气,如果存在过,从这一刻就该去应去的地方安息。
  莫之因没有看到谭呐在窗子后面。他觉得这个下午怪怪的,连谭呐那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胖子助手,都似乎傲慢了许多。街上有家老虎灶,灶前有两个半大男孩,怕冷似地贴着取锅炉的暖。那木头锅盖旧得发黑,上面搁着一块洗得洁净的抹布,冒出乳白色的水蒸气。
  水蒸气都冲到街上来了,大人到哪里去了,打开水的人都没有,热水瓶在地面上排了一顺溜。两个男孩的眼睛狼一样贼亮地盯着他的车。
  汽车开出很远,朝右拐到了霞飞路,在一个岔路口上。突然,莫之因看见了于堇,戴着一顶黑呢贝雷帽。真像幕刚升起时那样――只有背影。他本来没精打采,顿时来了精神。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下雨天摆什么洋谱?不过那顶帽子下的身段,也着实迷人。他快划雨刷,想看清楚一些,却转眼丢失了人。
  他的车子行驶得很慢,眼睛在街边的商店和行人中搜寻。
  一个美貌女子侧身对着他,站在一个面包店前,焦急地抬起腕上的手表看,又带着傲气地去看马路。这姿势只有于堇才有。他脸上出现了笑容,赶紧把车停下,讨厌的是,总有人挡着他的部分视线,使他看不清于堇的脸。一辆漆着祥生公司40000电话号码的出租车,开到面包店停住。她上了出租车。那辆车朝外滩方向去,他踩了一下油门,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
  那辆车进入虹口地区,女人下了车,关上车后掉过脸来。莫之因看清楚,明白自己整个弄错了,那美貌女子并不是于堇,而是一个他认识的叫白云裳的女人。他不由得笑话自己:如果上海所有的漂亮女人都会被他误认作于堇,他又何必一定要对这个名字不高兴?
  今天没白跑谭呐那儿一趟,莫之因证实了自己预料的事:于堇已到了上海。
  他觉得热,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扯掉领带。
  白云裳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旁若无人地往前走,使他有点莫明的惆怅。这一天余下的寂寞时光,一个人打发是很难受的事。想想在虹口哪一个俱乐部值得再去,前面就是横滨桥,他刚要驶过去,就听到两声枪响,放爆竹一样。他猛刹住车,赶紧埋下头,觉得有两个黑衣黑帽的人,如一阵风闪过车窗。
  他抬起头来,脚依然踩在刹车上。这条可走汽车的路,平常行人也不少。今天由于下雨,天暗得厉害。杀手不必等到夜里才动手。不知道今天杀的是谁。一年前一个日本宪兵被暗杀,日本军方才决定封锁沪西越界筑路地区的大片地区。可是就在今年年初,几位日本官员连连遭到重庆军统方面的枪杀。3月,一名日本水手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杀,当天晚上一个通敌银行家与日本妻子及其儿子,在愚园路上被绑架。
  还有一个很有名的家伙,在乡下遭杀手袭击,大难未死,他跑到上海来,觉得会安全一些。7月里一个清晨,他一离开寓所,被人射了八枪。上海暗杀频频,汪伪76号特务在租界也没闲着,以命偿命,要杀倒白人租界的气焰。
  日本军方乐于看到上海越杀越乱。一出事,他们正可借机“维持秩序”,一抖威风,在占领区边上设置了新的铁丝路障,虹桥徐家汇边界布满隔离网,许多小路被封锁,杨树浦河上的所有桥梁被封锁。所有路经这儿到上海去的华人得被严格搜查,不准带武器。有时甚至宵禁,晚上7点和早上5点之间,不得进出苏州河以北的“日本城”。
  莫之因的脚重新踩动油门时,决定干脆直接去找白云裳。可是她早就没影了。白云裳狡兔三窟,可这难不倒他。不管对方高兴或是不高兴,他见到女人总是高兴的事,这是他呼吸的必要空气。他知道白云裳一直在反复读《狐步上海》剧本,某些台词背得滚瓜烂熟。   男人拉着女人到玻璃窗前,他要和她一起生活。舞台布景是一面大窗子,从里可看到上海万家灯火,再远处是停泊着船的外滩。
  女人说:“在海上,灯塔并不是为一个人存在于黑暗之中,蝴蝶自由地飞舞,与作为标本,其实是同一种命运。但是飞舞的过程,这命运是哪一方神都不能主宰的。”男人说:“假如能在孤独的灯塔里,与你一起听着海水拍打岸的声音。谁能保证,被追求者不会狂热地爱上追求者呢?比如,你就真的不爱我?”于堇站在那儿,微微侧转过脸:“原谅我吧!在这个乱世,我怎敢奢想爱情?”她凄然流泪。男人一把拥她入怀。
  天哪,怎么会是于堇?见鬼!莫之因禁不住狠狠地骂自己。真是没有出息,绕来绕去,最终还是停在这个名字上。  8、奇怪的梦
  回乡之旅,没有走什么路,于堇却觉得两腿肌肉绷紧。她取下腕上的手表,脱掉衣服,没有穿拖鞋,光脚走过去推开浴室门。浴室右边的白浴缸很大,她钻进热水足足泡了一刻钟,全身才松弛下来。记得白克路上有家俄国人开的美容沙龙,若去那儿按摩就好了,可是今晚不能。今晚她只等一件事来临。
  水声哗哗地响。有个预感,这次恐怕得在现实里跳狐步舞了。羽毛步转换旋转步很自由,小跑步和波浪步,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平滑步很真实,这么多让人眼花缭乱的高难舞步,他们还能要我干什么呢?于堇想。为准备这演出,她在香港到上海的船上把一个个舞伴都淘汰掉了――那些男人都觉得这个女人跳疯了。水温不够热了,她拧着水龙头,热水再开大一些。她解开发扣,甩了一下脖子,一头微微烫卷的长发披落下来。
  她已给谭呐打了电话,可惜他不在办公室。等一会儿再给他一个电话,让他放下心来,现在她得先消除疲劳,前面还有更多劳苦。
  洗完澡,于堇用毛巾擦干身体,踩在搁在屋子中间的地毯上,镶木地板亮晃晃,三个月打一次蜡,保养得很好。从花纹看起来,地毯像是中东波斯一带的,质地很好,手工织细丝,图案是花鸟,还有一个变形的月季。她靠着枕头,看着地毯,那些色彩跳跃迷惑、新鲜起来,翅膀抖动,好像在飞舞。
  她披着浴袍,往床上一躺,眼睛立即合上了。
  无法不睡,却又无法睡沉稳。她觉得房间里进来两个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女人,她们凑近床边,然后去看衣橱,又查看她的行李,把衣服拿出来,对着镜子试穿。
  十九层还有一个套房,只留给特殊的客人住,经理说过此时空着。这两个女人能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于堇想坐起来,却害怕被她们发现她是醒的,仍是照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们穿上她的衣裳,还嘻闹着开玩笑。玩笑很滑稽,很下流,关于男人那话儿与神之间的相似,说神是信则灵,只对虔诚信者显身。男人这东西也是,你不信它,它就是不出来。
  她们笑得开心,于堇却是笑不出来,太荒唐,竟然在她的房间里谈男人经。明明瞧见她在睡觉,扰人睡眠已大不应该,大声喧哗,说这种玩笑就更不应该。
  “别笑!”有一女子手放在嘴唇边嘘声,告诉另一个女子,不要吵醒床上的人。大笑着的女子捧腹想止住笑,却是未能办到。只是声音小多了。
  “别笑,有什么好笑的!”于堇眯起眼睛看,说话的女子脸上像披了层纱看不清楚。她突然凑近于堇看了一看,样子很生气,好像发现她是假装睡着,于是伸手把写字台上的黑贝雷帽,扔出窗外。
  于堇再也顾不上装睡,赶快爬起来,飞奔到窗前,看见那顶帽子在毛毛雨之中,随风缓慢地在空中飘着。
  她往下看,吓了一跳,南京路像悬崖深谷底,车和行人如昆虫蚂蚁在谷底行走。汽车的喇叭像远远传来的哭声。早就听人说过,这地方是上海破产富人自杀的第一选择,从上海最高楼跳下,能保证立即死亡,死在最繁华的南京路中间,不管怎么说,生命最后一刻都算轰轰烈烈。
  两个女子一人拉住于堇的一只手,各站在窗口一边,她们齐声说:“就这样。”于堇拼命挣扎开了,摇着头喊:“不。”她醒过来,满身是汗。在幽暗中费劲地半撑起身体一看,黑乎乎的房间里什么人也没有。
  她坐了起来,深深地吸一口气,胸口好受多了,人也清醒了大半。
  看看墙上的挂钟,只是打了一刻钟的盹,却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像被人施了魔咒一样,挣扎无力,呼救无声。她揉揉眼睛,拧亮台灯,灯光扎眼。那梦寐留下的恐惧,立即从头脑中消失了。
  拿起电话,于堇对电话那端说她需要一个无线电。忽然发现写字桌上没有贝雷帽。明明放在桌上了,那么刚才那个梦不是梦?她心一惊,放下电话,再看她的行李还是原样,衣物丝毫不乱,衣橱也是空的。
  静静心,她仔细检查卧室,窗子开着,窗帘全拉开,外面刮着风。她伸出头往下看,南京路真的深不见底,只有汽车的灯光像野兽的眼睛一样扫来扫去。
  少对自己胡扯,她自言自语。至多是一阵风卷走了帽子。
  她恢复了镇定,起身倒了一杯水。在洗澡前,她检查了一遍整个饭店的情况,一切如旧。凡事亲临其境,才会放心。
  于堇边喝水边看窗外,面朝跑马厅的这个方向,景致不错,东边外滩灯光密紧,光怪陆离。往西还将就,租界还是租界,俯瞰依然整齐。
  如果转到饭店北边露台上看,除了虹口北四川路一带外,应该全是错错落落的贫民区,比起战火刚灭不久时,那一片狼藉破败,但愿闸北有些许变化。夜里灯光亮起来后,对比就更强烈:稠密亮丽的灯海,浩浩漫漫直到天边,与那些黑压压的灯光惨黄之处有天壤之别,但也算同一个上海。
  在香港时,她经常买上海的杂志,上面不时有当红作家莫之因的小说。喝下午茶时,她会读上一两篇。这个人最近好像成了上海风貌的最新代言者,他的女性人物,花一个礼拜上南京路三家大百货公司精挑慢拣选丝绸料子,又花一个礼拜请裁缝师傅到家来,别出心裁地做出一件新款式的旗袍,穿出去,招遥过市,打几圈麻将获得太太同道的赞美,就脱下,添入衣柜的宝藏,然后开始第二次选衣料。
  不过,她也明白,这可能就是上海派头。上海人过日子仍是要讲究的,哪怕在马乱兵荒的年月,有钱人家请客时,还是能拐几道弯买到澄阳湖的鲜螃蟹。避难在谁的屋檐下,是第二位的事。
  这个晚上,于堇去国际饭店十一层餐厅,就吃到了稀罕的糯米和金华火腿。从周遭气氛,她觉得自己嗅到了莫之因小说里那种颓废味道。上海的自暴自弃和今朝有酒今朝醉都是实际的,比虚构还切切实实,伸手可摸到,远处妩媚的公园,冬日斑斑驳驳,像长了潮湿的霉菌。
  那个莫之因的小说里有句话绝妙之极:上海是建筑在地狱之上的天堂。这块美丽的绸缎,从小生长的霓虹之都,现在更添了好些甜腻萎靡的末日气息,坦露着无尽的欲望。
  突然她想起来,到现在还没有和谭呐通上电话,报告她住在什么地方,而且没有给谭呐的助手留电话号码,但愿他不会等得太焦急。于堇走到电话机旁,谭呐的号码她记得。  9、纷繁往事
  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硬壳本子,谭呐翻到空白的一页,取了钢笔。中日军队在上海四郊进入大规模决战,那是1937年8月中下旬。就是那时,人心惶惶,他和于堇在DD‘S咖啡馆戏剧界的聚会上打了最后一次照面,匆匆说了几句话。于堇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咖啡就走掉了。
  于堇告诉他,她曾不止一次穿过大大小小的弄堂,在乍明乍暗的灯光中,爬到百老汇大厦和沙逊大楼焦虑地观看,上海西边北边燃着一圈战火,长江上的日本轮船在忙碌地运输,军舰在炮击助攻。嫌看不清楚,还特地去了上海的最高处国际饭店顶楼的露台。
  在震耳的炮声中,上海被一块块地吞蚀。凄惨的哭声,从地下水洞冒出来,萦绕在空气之中。她抓住围栏,从高处往马路下看,闸北的楼房在炮声中抖动。海风裹着血腥味,扑打着她的脸和头发。
  从那天后,谭呐再也没有见到于堇,甚至连一个电话也没有通过。
  上海英美控制的公共租界与法租界,日军未敢侵入,怕过早引发与西方的战争。中国人纷纷涌入租界,西方人开始逃离,轮船由英美军舰护航,才敢从黄浦江驶出。战场的烟云,混合进血红的落日火烧云。
  不到几个月,中国东部大片国土沦陷,烽火连天、百姓辗转沟壑,蒋介石的国民政府内迁,移都重庆,日本扶植汪精卫组成南京伪政府,上海租界变成日占区中的孤岛。生活在孤岛的人,比往日更加醉死梦生,舞厅笙歌,银幕剑侠刀光,小报连载催人泪下的爱情。上海发了国难财,山河破败,市民越加耽于享乐。夜夜不停的舞步,节奏没有纷乱:上海变成了一个战乱中的怪胎。   上海就是上海,哪怕是神州陆沉,孤岛仍幸存;哪怕四郊枪炮不断,街上也走着怀携利刃手枪的各方打手,上海人还是要看戏,要跑马,要赌回力球,要跳舞上馆子,要捧明星坤角。在已经大半燃烧的地球上,有这么二十多个幸运的平方公里,人们还在尽兴贪恋唯美浪漫的风流情怀,叫人感叹战神凶暴却大意马虎。
  这样一个上海比那些日占城市更不堪,于堇不到半年就离开了。想必是无法忍受。其实这已经不是她个人的命运,也不仅是上海一个城市的命运。中国或许能幸存,这样的上海却难幸存。
  莫之因在这个下午说了那一席话令谭呐非常不快,一个男人怎么像一个弄堂婆娘搬弄是非。不管怎样,现在于堇终于答应并回到上海来主演《狐步上海》了。如果她住在国际饭店,那么就不远。
  谭呐眼睛盯着笔记本,仍是空白的一页。他自言自语,命运喜欢逗弄人,尤其逗弄像我们这种不信命运的人。
  突然电话铃声刺耳地响了,钢笔尖在纸上戳出一团墨水。但愿是她!
  谭呐接过来,果然是于堇。
  两人开始说话,谭呐的声音听起来不惊不喜,坦若无事。几分钟后,于堇对着电话筒说:“好的,晚安。”她便放下电话。
  既然谭呐镇静自若,她也神清气娴。也必须如此,起码该让上海看到她是个比往日心里更明白的女人。无论如何,她只是为了给上海市民生活提供一点儿乐趣,不惧怕日本人的刺刀,带着演技来到上海租界。
  侍者送来一台很大的电子管无线电,帮她调好台才离开。于堇喜欢房间里有声音,哪怕低低的,像听到人的喁喁细语:无线电里放着申曲,她听出是筱月桂唱的,把缠绵甜美的江南情歌唱得带一点空灵的神韵。好像是几年前录制的,当时她惊为天人,印象极深。
  这儿有国际饭店一般客房的两倍大,还有个窄长的小厨房,锅碗餐具齐全,整洁得一尘不染。床也大,面对着大堵带弧形的玻璃窗,是一架“国王尺寸”大床,床单枕头被褥一式雪白,厚重的窗帘垂直到地。桌椅似乎都是北欧进口,瑞典松木雕花却很东方,写字台上还放着一台英文打字机。
  于堇心里暗笑了一下,看来原先设计时,是为国际大政客准备的套房。在这种时候,欧洲大人物当然住防空洞,不上这高楼来了。
  她打开行李,把几件衣服挂在衣橱里。床上很乱,主要是那个剧本一页页地铺满了床。在决定来上海的前一天,她就开始熟悉剧本,在船行旅途,她不仅把每句台词背得烂熟于心,而且也设计了动作,适当添加了一些细节。
  编剧是那个上海当红作家莫之因。她想起来,以前与他见过一面,在这个人突然“成名”之前。公子哥儿样,有点轻浮相,如果说“文如其人”,这个戏也就该他这样的人写,风花雪月中加点穷愁来点缠绵。不过对他的这个剧本《狐步上海》,她却无法表示轻蔑――这个戏是她来上海的理由。
  她从租界巡捕房那儿打听到,倪则仁的确被秘密关在76号,就是沪西极司非而路上那个汪伪特务机关里。为了证实这消息准确无误,她又专门打了两个电话。
  于堇本不想演这个跳狐步的舞娘。她犯不着远道赶来,给孤岛粉刷太平,虽然住在香港三年多,上海不止一次在她的梦中变化色调。失眠之夜她坐在海边,听着同一片海水,把那消失的波涛传递到耳畔。她想念上海,就像一个种树人望着被狂风吹垮的石榴树,想念已失去的一树灿烂。
  她其实并不太想念上海市民引以自豪的舒适生活,她只想念在上海的她的家。但是战争时期,她作不了自己的主。等了三年多,这是第一次有个理由回上海来看看。
  上海和香港报纸都登出“沪上名公子身陷敌境”的标题:倪则仁被抓进监牢。她看了一点没吃惊,这是个笑话。莫测高深的男人很多,这个倪则仁却是个斤两十足的假货!他到处自诩名门之后,就是明白自己实在一文不名;他假冒艺术家,端艺术架子,实际上什么都不够格。至于这个人弄政治?恐怕政治反而会被他弄糟!一句话:她不想管这个曾经是她丈夫的人弄出来的事。
  可是她做不到,第二天一早就打了一份电报给谭呐,说她愿意出演《狐步上海》,马上买回上海的船票。就算这个大导演幸运吧:留在上海孤岛的文化人已经不多。这个人始终没有与他的老同事一样走后方,也不去南洋,想必是对上海的文化事业特别忠心吧,于堇苦笑了一下。  10、来访者
  无线电里女播声员小姐娇滴滴的声音正在报新闻,而且过了不久,于堇就听到她自己的名字,把她吓了一跳:
  “艺界盛传:影剧双栖明星于堇小姐将于近日莅沪,主演新派话剧《狐步上海》,上海文化日益丰富,市面繁荣,本电台评论员认为,上海是世界乱局中的福地……”
  肯定是虹口的亲日电台!她几乎像旋钮烫手一样,赶快转开去,转到一段音乐,萧邦的钢琴独奏曲。不知是什么电台,但播的质量不错,比香港好。
  白窗纱在风中自然地拂动。于堇把卧室和外间的窗都开了一扇,窗帘也露出一条空隙来,下雨的空气异常新鲜。
  亲日电台透露的新闻,是从哪里来的呢?幸好,电台还不知道她已经到了上海,不然这份庵堂般的清静就此结束。或许,电台和报纸的喧闹,是有意让倪则仁知道她已经到了上海,让他在囚室里日子好过一点。
  无线电又放了莫扎特的音乐,接着是一段西班牙探戈曲子。于堇的心情顿时改变了许多。她注意到放在台灯前的手表,是夜里十一点。
  应该就在这时候,这房门外该有脚步声。
  可是他怎么不来呢?见不到他,再晚她也是不可能熄灯休息的。这一路风风雨雨,不就是冲着他来的吗?于堇把里外房间的台灯都打开,她早就换了简单的家常衣服,有点像乡村女孩那么朴素清纯的蓝布夹层旗袍。房间里开着暖气,这温暖似乎就是准备他来。
  她从里间走到外间,在沙发上坐坐。又移动了茶几,把凤尾花怒放的一边朝向沙发,对着墙上一幅画得上乘装潢也极讲究的风景油画,肖似康斯塔布尔的真迹。这一切好像有意让他们俩回到昔日的气氛中去。
  房间按照自己的喜好整理过了,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她走到打开的窗子前,伸出头,踮起脚尖。倾出半个身子,只听到上海各种噪音混成的沉沉不息喧闹的背景音,到这个时候依然不静息。
  从这高度要想听到底下街上什么声音,完全不可能。
  但是,她却清晰地听到一辆汽车,从跑马厅那边转过道来,停在饭店门前。楼下三四层间有一个撑出来几寸墙裙,门口不可能看清。夜深了,这条长长的南京路上霓虹灯仍是闪烁不熄。
  鱼鹰闪过饥饿的眼光,一树干涩花蕾,忘记生长的羞涩。
  她脑子里转过《狐步上海》里的台词,穿过过道,索性打开房门,门外静如夜的街道。于堇退回房间里,门道边一面镀金的方镜,衬出一张焦虑的脸。她把有点倾斜的镜子摆正。镜子里冰凉的人影还是她一个,也有一角凤尾花,退后一些,凤尾花的火红,正正好好衬着她的脸庞。
  关掉无线电,一切干扰之声都没有了,房间里只有风拂过窗玻璃,只有雨点或轻或重地敲着窗玻璃。
  就在这时,那沉稳的脚步声离自己渐渐近了。只可能是他的脚步,她已经感觉到了。
  她把扶手椅移向沙发边上,朝着过道。这才端坐在上面,她盯着门,安心顺命,如胎儿呆在母亲的子宫里。
  果然,她听见了敲门声,而不是门铃,不急不躁,一下之后再一下,中间相隔大致三秒钟。听到这熟悉的敲门声,于堇的心慌乱起来。她站起来,往卧室里的大梳妆镜走,边看镜子边把头发拢在脑后,对着镜子里那个清纯的女子微笑了。这国际饭店这高高的一层,站在铺着真丝地毯的地板上,壁灯露出那一缕缕温馨的光线,尤其是从镜子里映现的氛围,在这一瞬间,非常像家。就是很像她失去的家,连椅桌床都像,连这镜子都像。
  还有这盛开着的凤尾花。
  她快步到门口,站立,左手自然地弯曲在身后,右手去打开门来。  11、可撒娇的人
  门口是一个白发银须修剪整齐的西方人,老先生西服袖口已经有点磨出线头,但是穿戴一丝不苟,白衬衫上打着黑领结。他看上去六十多,身板子还挺直的,只是手里提着一根司的克。这手杖还是于堇在五年前特意从好几家店铺中挑来的,当时他不肯用,认为自己还没老到用手杖的程度,不过他说,当他想念于堇的时候才用。那么,现在他想念她,可能比她想念他还厉害。
  于堇欢叫起来:“弗雷德!”她双臂抱着他的头颈,在他带着凉意的脸颊一边吻了一下。“弗雷德,你终于让我回来了!”于堇快乐地说。
  老先生把司的克搁在门口的小桌上,伸出手把于堇拉住,退后一步,上下仔细打量,这才把她抱住,爱怜地拍拍她的背。这两人的动作,似乎是从来如此,已经习惯了。
  “三年多了,三年多了!”弗雷德。休伯特说。他是上海四马路一家专门经营英文旧书兼带邮购新书Scribner‘s书店的老板。
  于堇扶着老先生的手臂,往里走,把他安置在沙发里,她顺便坐在沙发的扶手上,拉着老先生的手不放。休伯特却说:“你把那椅子移过来,坐在我对面,我想好好看看你。”这话说得于堇不好意思起来。“怎么还把我当小女孩,礼拜天回家?好吧,听你的就是。”她说着,顺从地去取椅子,一边还做怪相逗他:“你怎么一脸严肃?”休伯特笑了。“我就要这样和你说说话。”于堇倒是止住笑,她拉着他的手。
  “你依然那么漂亮!”休伯特说,“稍微晒黑了一点,非常健康,叫人高兴。”“那种上课,简直是受酷刑!”于堇抱怨。“你怎么舍得让我在香港一呆就是三年多!”她眼睛突然红了,泪水涌上来。
  休伯特递过白手帕给于堇,注视着她说:“你在香港不是依旧拍电影,演话剧,而且名气越来越大――这一切不正是你想要的吗?”于堇把自己的椅子往他的面前移近,“我知道你肯定还记着当年的仇,要整治我下跪才饶恕!”已经很多年,没有可撒娇的人,也没有可撒之娇。于堇要尽情享受一下这福气。休伯特谅解地笑笑。
  1934年于堇偷偷报名上了联华歌舞演艺学校,幸运地被导演蔡楚生看中,参加拍《渔光曲》。当时休伯特很不高兴。于堇不顾他的反感,转身就住到电影厂去了。在这一天,休伯特才发现,于堇不再是一个小女孩,已长大成人。她决定自己要做的事,本不必经过他同意,告诉他,只是一种尊重。
  等到电影拍完,于堇把他带到电影院去看,说是要给他一个惊喜:休伯特看出她的确有演戏才能,在镜头前比平时还漂亮,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赞赏的表情。
  像休伯特这样性格的人,喜欢看到于堇慧中胜于秀外。多少年后于堇才明白他用心良苦。那天电影看完,两人坐马车回家,路上于堇觉得他心情不错,他爱怜地握着她的手,并未多言。
  也是这天晚上,马车快到家的时候,他已经在脑子里想好一个书单,在于堇已有的阅读范围之内,应当再读一些易卜生、小仲马、和莎士比亚等人的书,尤其是契诃夫的《三姊妹》,看来得把英译本找来。以前这类剧本,于堇读不上心,不管于堇演电影是出于好玩,还是真想成为大明星,他必须让于堇好好补一些课。
  整个晚上于堇都不敢随便说话,她忐忑不安,知道休伯特一直梦想把她培养成女作家。
  “我一辈子卖别人写的书,我倒要看看我的女儿写的书。用中文也可以。最好跟你的老师林语堂一样,用英文写。”于堇记得他的话。林语堂只到她的教会女校做过一次演讲,但休伯特喜欢他的英文写作,老说他是于堇的老师。
  就是在这个晚上,休伯特放弃了这多年的愿望。睡过一觉后,他下楼梯时,看见窗外树丛几只长嘴鸟掠过。到了楼下,面对昨夜他挑出的一大叠书,他更觉得自己从前那个梦想有点可笑。
  一个人能彻底放弃一种东西,未必不是好事。于堇正在一个叛逆的年龄,生在一个必须叛逆的时代,而且有他这么一个让孩子自由成长的养父,耳濡目染,她不按自己的梦走路,那就不是她于堇了。
  不久,于堇成为大紫大红的明星,休伯特没有拦阻,也却从来不鼓励。他看到于堇染上演艺圈一些不高明的习气,也没有说话。于堇嫁给富家公子倪则仁,他陷入悲伤之中,但仍未阻拦。
  一直到日本侵略中国的炮火把于堇的梦惊醒。她主动提出请求时,他才立即采取行动。  12、间谍头子
  有人按门铃。于堇条件反射地站起来。休伯特按按她的手,轻声说:“这是我要的Room Service, 咖啡,半夜点心。”于堇走了过去,开了门后,她坐回原位。门轻轻地推开了:果然是制服笔挺的侍者举着盘子进来。
  “巴西的咖啡豆,意大利的研磨,现做的咖啡。”休伯特说。
  以前是圣诞新年或其他特殊的日子,他才如此讲究。于堇惊喜地说:“哇,还有我最喜欢的奇士糕。”
  放在茶几上的咖啡壶果然浓香四溢。侍者往两个精致的小瓷杯里倒上咖啡。休伯特取小费给侍者,侍者退了出去。
  两人都是老习惯:咖啡不加牛奶和糖,而且都是喝一大口,然后停下来,仔细品味。小时候于堇喜欢快吃快喝,嫌休伯特太慢,现在开始觉得慢慢品味才有情调。
  于堇给他倒第二杯时,休伯特说,“这咖啡真香。”“我就等你这一句让人放松的话。”于堇调皮地说。
  休伯特正颜看着她说:“在这个地方,国际饭店的十七层以上,你可以绝对放心。”他接过来杯子,放在小瓷盘上。“我们必须有一个绝对安全的基地。十七层以下,就难说了,品流复杂,可能就有人在监视着。”这和她去查看的情况相同,防火通道之处太幽暗,过道口有工作间,放杂物,也可藏人,让人不得不提防。她想到那两个神秘女子,三人一起站在窗台上。“我刚才还做了一个可怕的恶梦。”于堇松了一口气,但是她马上打住了,梦不值得说。“这个饭店的经理,我以前不认识他――”
  “你绝对放心。这个索尔。夏皮罗三年前是靠了中国政府驻维也纳领事馆的帮助,才从奥地利逃到上海。他的父母,三亲四戚都被纳粹关进了集中营,生死未卜。他是我们的人,是个死也不会背叛的好汉。你什么都不必瞒他,除了我下面要说的一件事,过程他会全力帮助,最终情报目标,连他也不必知道。”于堇正在用餐刀切着奇士糕一块块往嘴里送,在休伯特面前,她在大口大口吃糕,完全丢开了大明星令人敬畏的端庄。听了这话,她的手停住了,看了一眼他。果然,他的目光故意闪开去,似乎有愧于她。她搁下餐刀,低下头来说:
  “看来你让我回到上海,并不是想见我!”她觉得茶几上的凤尾花的红瞬间凋零了,没有那喜色。
  “别跟我斗气。”休伯特恳求道。
  于堇当没有听见他的话,接着往下说:“而是要派我用场。”
  休伯特点点头。“你想必知道太平洋上空已经战云密布,日本派了最高等级谈判使节赶往华盛顿,这正是日本要发动对英美战争的最明确信号。盟军的势态,只能让日本人开第一枪。日本也肯定会偷袭,抢主动权。”他看着于堇,“我怎么想念你,也不会让你在这种时候,到上海这种危险的地方来。”
  “莫非――”于堇抬起脸来,干脆把心里话说出来。“已经到了必须我上场的时候?”
  “是啊!”休伯特长叹一口气,“手下的几名最得力的人,近几个月连续失踪,有去无回,不再听到他们的消息。说实话,我希望他们的灵魂已经升天,不至于在日本牢狱里受刑。”
  这狠心话是不应该说的,他闭上眼睛,顿了一下,才往下说:“东京、沈阳、新京,青岛,几个小组都无法起作用。但是总部要求我动用全部力量,不惜任何代价和牺牲,必须尽早查出最紧要的机密:日本海军将在太平洋什么地方偷袭开刀。能挡住第一刀,下面的局势,就会好办得多――我们的线太长,从香港延展到马来西亚、新加坡、荷属东印度、菲律宾,偷袭任何一个地方,都将使我们全线危急。”
  “所以,你这个远东间谍头子,就准备贡献牺牲你的养女!”于堇用词很尖刻,语气却柔软。“你就为这个目的,把我扣在香港训练了三年多!”“如果我牺牲自己能获得这个情报,我宁愿马上自己去死,绝对不愿意让你有任何危险!”休伯特说:“你也知道,我已经无亲无友,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惟一的亲人。”
  “我只在你面前才诉苦。”于堇不无怨艾地说。“说是舍不得,还是生生折磨了三年。”
  休伯特把餐刀放在于堇手里。她松开了,生气地朝墙边一站,那一幅油画风景是假货,离近一看,与真正的大师差好大一截。休伯特也站了起来,侧身看着她,像是自言自语:“人类生死存亡的战争,基督与反基督的末日之战。弄得不好,没几个人能活下去。”扣在香港训练了三年多!“”如果我牺牲自己能获得这个情报,我宁愿马上自己去死,绝对不愿意让你有任何危险!“休伯特说:”你也知道,我已经无亲无友,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惟一的亲人。“”我只在你面前才诉苦。 “于堇不无怨艾地说。”说是舍不得,还是生生折磨了三年。“休伯特把餐刀放在于堇手里。她松开了,生气地朝墙边一站,那一幅油画风景是假货,离近一看,与真正的大师差好大一截。休伯特也站了起来,侧身看着她,像是自言自语:”人类生死存亡的战争,基督与反基督的末日之战。弄得不好,没几个人能活下去。“
  仿佛回到从前,休伯特常常在临睡前给她念的诗句。她十一岁,对什么事都感兴趣。十一岁的心飘满幻想,当时根本未记住,这时脑子却闪出来。于堇往自己的脑子狠狠地敲了一下,敲得她生疼。知道休伯特看着自己,却转过身,不让他看。房间里暖气足,热得手心有汗。这沉默可怕,加重了疼痛。
  “行了,弗雷德,你知道我不喜欢听高调――西方式、东方式,都不爱听。但是你说的任务,我会认真的。告诉我怎么做吧?”就这么说了几句安慰似的官样话,她的疼痛轻了。
  休伯特没有回答她,而是走到窗前。推开窗玻璃,俯视上海的灯海,租界区灯火稠密,接近苏州河北日占领区,灯光明显稀少。龙华寺方向,更是灯光少得可怜。  13、任务
  外滩和这几条马路,几乎每一条弄堂他都清清楚楚,踩过他的足迹。差不多每晚,都有穿街走巷的小贩经过他书店的窗前,“香炒糯白果!香炒糯白果!香是香来糯是糯!”那叫卖声就是好听的小曲。
  休伯特开的这家旧书店在上海算得上老牌子,二十世纪初前清时就开张了。九年后,准确说,是1917年,休伯特接手这家书店。开始冷冷清清,生意最好时店里雇了一个中国伙计负责整理书籍,兼带送货给有钱的买主。
  二十年代上海爱书的西方人靠这家书店,上海爱读英文书的中国人也把泡在这家书店当作最雅致的消遣。1935年温源宁和林语堂创办英文文学杂志《天下》,要聚会又怕互相等,浪费时间,就全约在Scribner‘s书店,看书与等人互不相妨,人等齐了,再找地方喝酒不迟。
  他这个老板不催不问,也捧着一本书在看,有时与这些才子交换一些新书消息。当时《天下》作者中有两个少年,钱钟书、夏济安,心高气傲,喜欢比英国文学名句的记忆力,相持不下时,就到他的店里来查,或者就查他这本活辞典。到三十年代后期,天下不宁,他也收束生意,只剩下他一个人经营。店里存书越来越多,只是买书的人不见增加。
  他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几十年,觉得自己已经老了,这一生不会再离开上海。除了这里,没有其它城市他能称为自己的家。下了一整天的雨终于疲倦。月色如清昼。空气里似乎萦绕着小贩的叫卖,那声调拖得长长的,让人觉得生活哪怕再不尽人意,还是太值得留恋。
  一粒开花啊两粒糯!
  两粒开花啊糯白果!
  于堇过去先关上窗,免得休伯特患感冒。休伯特比于堇离开上海前是老了一大截,甚至似乎矮了一些。不过,她站在养父的身前,他还是高出她许多,而且背挺得直直的。她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亲爱的弗雷德,请原谅,都是我不好。”休伯特把手放在于堇的手上,转过身来。两个人坐回原位置上。于堇把壶里的最后一些咖啡给他斟上。
  休伯特没有喝咖啡,觉得时间不能再由着他享受,他只能进入主题:“近日日本海军的密电通讯,全部换了新密码,一时无法破译,但是总部发现其中有一个词,Kabuki,出现频繁。”于堇想也未想就说:“Kabuki就是歌舞伎。”刚说完,她才想起这话根本不用告诉休伯特。她为自己本能的卖弄脸红了。
  休伯特没有为于堇的话停下来,继续往下说:“电文好像是说日本几个著名的Kabuki剧团将出发到各地劳军,但是电文加密,以及出现的频度,可以判断,哪怕有劳军此举,也是一个幌子,这神秘的Kabuki是一次行动的代号,很可能就是日军第一次打击的目标。”“我的任务就是找出这个‘Kabuki’究竟是在哪里演出?”“是的,而且要快。据情报,日本五艘航空母舰,以及一批大小军舰,从十一月中旬起就不见踪迹。估计已经集合待命,或已经出发――让我们称之为F集群――可能已经潜行在太平洋,准备进行最猛烈的偷袭。估计一两个星期之内,‘Kabuki’就会被日本海军的俯冲轰炸机摧毁。如果我们不能做事先防范的话。”于堇手指交叉,沉思起来:此行任务的严重,已超过了她的猜测。她说:“几万军人的生命――”休伯特神情严峻:“不,整个战争的胜负,多少世代――”她发现自己像一只绝望的蝴蝶在高压电线上扑闪着翅膀。
  休伯特可能觉得他的话太像一个指挥官交代任务,他转了一个调子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从头到尾看到完整的全部。”这是弗吉尼亚。伍尔芙小说《奥兰多》里的句子。
  于堇最喜欢这本神奇的书,主人公本是美少年,昏睡七天七夜,醒来变成一位女子。她少女时有一个本子全是抄摘吴尔夫小说的精彩段落,渐渐地她能背整个章节,如同在美国人办的住宿学校早晚祈祷对《圣经》的熟悉,但前者是喜爱的,后者是不得不为之。
  所以,她马上重叠了休伯特的声音:“永远是只看到开头――譬如两个朋友过街时遇上了――看不到结尾。”房间里气氛柔和多了。于堇走到休伯特坐的沙发旁,在扶手上坐下来,她把头依靠在休伯特的肩上,手握住他的胳膊,顿了好久,才说:“我明白,我明白。我也明白为什么你一再强调‘仅学好日文还远远不够’。”“至于倪则仁,你丈夫的事……”休伯特顿了一下,换了一个词,“你前夫的事……”他想确认一下于堇对这个男人现在的想法。
  于堇打断他,“他是个暗藏汉奸,哪怕死了,也罪有余辜。”“还有《狐步上海》这个话剧。”“弗雷德,现在我明白了,两个都是烟幕。”于堇笑起来:“给我来上海制造机会,制造两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休伯特听见于堇这么说,也笑了。“我亲爱的孩子,你真聪明,虽然这两个烟幕不全是我们制造的,应当说,这两个烟幕来得正好吧。不过,为了能尽快入手,哪怕烟幕也要对付好。”他轻轻敲叩茶几面,“夜深了,你休息吧。”边说边站了起来:“如何入手,我会让人详细告诉你,但机会还是要你自己抓住。”他声音有些犹豫,不忍心说这话,“只是,只是我们不能经常见面――最好在任务完成之前不见面。我之所以深更半夜来,就是怕我这个旧书蛀虫,已经受到日本特务怀疑。”于堇绕到他跟前急切地问:“任务完成后呢?我们一起到什么地方去,离开这一切乱七八糟,好吗?你得答应我!” 休伯特不安地看看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手背上老年斑夹在皱纹里。“那时,仗可能就已经打起来了!”他在房间里踱了两步:“或许我们能抢在头里,让日本人不敢拔刀动手。那样的话――”他不愿意说下去,他想说的是:“那样我们更脱离不了――谁能身免这场全球的涛涛洪水。那时,上级会下达新任务。”但他决定还是不要把自己的悲观传染给于堇。
  于堇跟着休伯特走到过道上。他去拿手杖,于堇先一秒拿在手里,让自己的手臂作他的手杖。
  这孩子从来没有这么乖巧过,时间真能改变一切。于是他说,“我们会在一起的。我已经作了布置,或许我们能在这个孤岛沉没之前逃离。”“‘或许’?”于堇咬咬牙齿。
  “不是或许,我的孩子,是必定――我们必定能在一起!”休伯特坚定地说。“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当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清脆,好像茁茁生机在安慰衰老。
  在这个晚上,这是他能够给他心爱的养女惟一的承诺,起码听了这话,可以让她眼里的泪水,不往外涌。不然于堇这一夜睡不着,任务都已经逼上身来。
  “我懂了,那就是我最大的希望。”果然,于堇笑起来,把手杖递到他的手里,在他的额头吻了一下,“我对你的爱,哪怕上海沉没也不会消失。”休伯特听得出她信任的语调中带了几分夸大揶揄。她又回到离开上海前的心境,于堇可能已明白了他的想法,这个养女,一向比他心细,脑子比他快。
  休伯特看着于堇,点点头。于堇笑起来,那种笑带着撒娇的意味,完全就和小时一模一样。他的心疼痛得厉害。他很想告诉她实话,因为他已经预感到,一切都难,往前更难。前程看不到光明,只有黑暗环浮在四周。不仅他们,全人类都没有前途。整个花枝招展的上海,现在搁在汪洋中就是一只小小的木筏,只要浪掀得再高一点儿,再高一寸,这木筏就注定会倾覆。
  从来做事不懊悔的休伯特,觉得自己不应该把于堇召回上海,至少在他想好脱身之计前,于堇仍应在香港。但是现在完全无法预先作脱身的布置再行动。
  是他下的命令,让于堇跳进这个陷阱。他觉得自己的心啪的一下碎开了。
  这一刹那的心情,完全被他掩饰得天衣无缝,笑容如他期望的那样出现在脸上。他拉开门,后退两步到外面,转身离开。  14、养父的经历
  休伯特顺着楼梯走下十八层时,索尔。夏皮罗站在走廊不远处,一直很耐心地看守着。他仍是一身白西服,脸上没有一丝倦意,虽然眼睛里有血丝。
  休伯特跟着夏皮罗进入1801房间,这是他的经理办公室兼住处。夏皮罗在书橱边按了一下开关,书柜自动移开了,现出一个暗道,向右转了一个弯。
  他又按了一串数字,一道钢门打开,最后是一间小小的密室,里面坐着一个印度人相貌的电报员,侧脸对着门,很年轻,大约二十来岁。
  休伯特手里拿着司的克,对夏皮罗说:“发报吧:”李尔王来城堡。请给两个星期时间。立等回答‘。用375式密码。“他闭上眼睛,用手指揉自己的左右太阳穴。
  国际饭店顶上,上海最高的天线,在发接各种电波,而在太平洋上,游弋的舰队――各国的舰队――都在紧张地收听每一个电符,然后有一大群人拿去分析,破译。
  两人走到外间,休伯特说:“索尔,我的小兄弟,趁现在等回复,我得告诉你一个隐藏了很多年的绝对机密。”夏皮罗看看休伯特平静的脸色,不知他的上司说的是真话假话。跟这些美国人说话要当心,他们时不时来一点幽默,你如果应付错了,就显得自己绝对愚蠢。
  但是休伯特脸上似乎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味,不仅如此,那眼神专心地看着他这个方向,在等着他回答。夏皮罗只好说:“H先生,我听着呢。”语气也是不真不假地恭顺。
  两人坐下来。休伯特抿了一口早已给他准备好的威士忌,面朝夏皮罗说起来:“你知道我的书店里全是些大路货,不值钱,什么高尔斯华绥、罗曼罗兰,几十卷的大部头小说,今后世代不知有谁会看――如果他们还看书的话。不过,我有一部镇店之宝。”他突然停住了。夏皮罗本来端着杯子,看着加冰块的威士忌的色泽,正要喝,听到上司奇怪的话,抬起头。
  “你一定要替我保密!”休伯特说:“我的店从来不进小偷,无可偷之物。这事传出去,我就得花钱买保险柜。这是我一辈子不肯示人的宝贝:《少年维特之烦恼》,1774年初版本,上面有歌德的亲笔题签,后来尼采得到此书,又加上一段话。不知怎么会流传到上海来,我在一大堆旧书中无意碰见!”夏皮罗喝了一口酒,打趣地说他不知道休伯特还收集原版德文。
  休伯特双手叠在一起,感叹道:“在远东,要收西方珍本,等于痴人说梦!但有时西方文明的命运就是在远东决定。这样吧,你保证于堇的绝对安全,你交给我一个完整无损的于堇,我就把这本镇店之宝送给你。”夏皮罗想,这个休伯特,是不是也认为每个犹太人都见钱开眼?他丢弃了一切家产,才得以在德军占领维也纳前及时逃脱,流落到上海。对此他没有怨言:上帝总是公平的,复仇的机会,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但是他本能地不喜欢听别人对犹太人开钱财玩笑。“H先生,你不要逗弄我了。”他看着休伯特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我用自己的生命保证于小姐的安全。”“你以为我的奖品太不值钱!”休伯特大笑起来:“想想,战后三十年,这本书会拍卖出什么天价!那时你的命,我的命,哪怕还在,都绝对不会比这本书值钱!你如果有这个想象力,你就会用一切办法保证于小姐的安全。”夏皮罗也笑了,“我们犹太人,就是从来拒绝与美国人耍嘴皮。”休伯特与夏皮罗碰了一下酒杯,不过只是嘴唇沾了沾酒。“幽默是给失败者的安慰剂――你为什么老是把我称为美国人,我是欧洲人――不过不说了。一言为定,我把《少年维特之烦恼》留给你。你帮我看好于堇。”休伯特的口气很认真。
  夏皮罗做事说话都稳,而且与他的外貌略显拙朴相反,不仅脑子闪得快,工作效率也高,非常能干。正是这点,深得休伯特的重用和信任。夏皮罗从来没有听休伯特说过自己的私人生活。他只知道这个怪老头,在上海这冒险家乐园,竟然一辈子做开旧书店这种绝对无风险的小生意,其中必有隐情。但是他从来没问过――在这个乱世,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
  “我没有亲生子女,所以,没法比较于堇对我是否比亲生子女还亲。但她是我惟一的亲人。”休伯特握着酒杯。他看出如果他不说,夏皮罗就不会问为什么于堇对他如此重要。
  “H先生,我瞧得出来。” 夏皮罗喝了一口酒,继续说:“你放心,十七层以上,目前除了于堇外,只有我们的密室人员。这个饭店里职员有三分之一是有特殊身份的,只有他们能上十七层。轮班有人日夜看守着几条楼梯口的门:谁有资格上楼是有规定的。”他看看休伯特无表情的脸,似乎在专心品酒,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他明白这个上司心里在想什么,于是他思考一下,加添了一句话。“这样:从今天起,每次有人上楼,都要由我特别批准。”夏皮罗没有多说话的习惯,他已经点清楚了,多说无益。休伯特老先生依然不作声,但是脸色显然平和了。
  休伯特刚到上海时,还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香港上海汇丰银行的小职员,带着他新婚的妻子――他与那些到上海来的西方人一样雄心勃勃。他的父亲是法国人,母亲是美国人,大学里专攻德国文学,银行看重他的语言才能,认为会使他在上海这个各国人混杂的都市大显身手。
  那还是十九世纪末,从中国皇帝到平民百姓,每个人脑袋后都挂着一条辫子的年代。
  他一向温顺的妻子忍受不了侨居远东,整日来往的只有几个无法挑选强加给他们的朋友。她好不容易怀孕,对他们却是折磨,她脾气暴躁,整个变了一个人。晚上与他大吵,到了天亮,还是想不通,一个人爬下床,赌气跑到早春二月的室外,在晨风里奔跑,受了风寒。被送进医院之后,开始出血,才三个月不到的孩子流产了。她整个人精神崩溃,朝窗而坐,从此拒绝和他说一句话。休伯特不得不同意让她回到英国去。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回来。
  他请假回英国去找到妻子娘家,丈母娘说女儿不知去向,反而向他要人。后来,倒是有一个律师寻到他住的旅馆来,说是他妻子的代理人,要求他在离婚书上签字。
  他很痛苦,现在回忆起来,觉得生命其实比婚姻更枯燥无味,甚至不用签个字就可以了断。他的日子如同冰冻的大海,不再起任何波澜。
  在他一个人等船回远东的那期间,他整天泡在书店里。忽然他发现,每天看别人的悲欢离合的故事,不管是虚构还是传记,倒是忘掉自己的失败的最好办法。他买了不少旧书,跟查林十字街的几家著名旧书店老板聊上了友情。当他回到上海时,心里就清楚了:当银行职员虽然赚大钱,远远不如开一家旧书店有趣。隔了一段时间,他便盘下了别人离开上海准备放弃的四马路上一家旧书店,他自己积存的书,也已够作开店的垫底。
  西方人离开上海时,与其千里迢迢把藏书运回去,不如贱卖给他。他的生意虽然清淡,货源倒真不愁。
  开店之后,他养了一条小狗。这条狗是用书从一个客人那儿换来的,纯种的英国西班牙猎犬。黑白两色,长耳朵如垂下的卷发,像个西班牙女郎,她寸步不离他身边。他给了狗取名珂赛特,是少年时读的第一本法文小说《悲惨世界》里的女主人公。他想或许能如书中说的那样,与狗终生为伴。
  每日白天坐店,很晚才关门,然后他晚上带着狗,在上海街头走一遭,就回来安枕。这样,日子过得很快。
  有一天晚上,他在上海街头溜狗时,借着黯淡的路灯,看到街对面,一个女人牵了个孩子,在杳无一人的街头匆匆奔跑,孩子跑不快,被半拖半拽地拉着。当那个女人看到他时,把孩子一把抱起,穿过马路,朝他身边一推,急急忙忙说:“有人追杀我们,她爸爸已经死了,我也逃不过,求你救救孩子一命!”也不等他同意,女人似乎听到什么,就继续狂奔。路灯下,他注意到女人穿的旗袍,已经被撕开了。一个人到了紧要关头,穿高跟鞋也能跑得飞快,让他惊奇万分。孩子躲在他身后,吓得不敢作声,珂赛特倒是亲热地朝女孩甩着尾巴,嗅孩子的腿。
  就在他脑子这么一分神时,沿街追来三个凶狠狠的男人,其中一个身上还有血迹。狗冲着他们狂吠。这几个人朝街对面的这个带着孩子和狗的西方人看了一眼,继续朝路口狂追下去。
  不久,他就听到远远的街角,有女人的惨叫。他把孩子抱在一起,吓坏了,不敢作声。狗懂事地望着主人,警惕地注视黑暗,却不再吠叫。
  等到街上又杳无人声,他才蹲下来细看这个紧紧拉着他衣角的孩子:是个女孩,约摸五六岁,大大的眼睛惊恐无助地看着他,很是让人怜惜。他想了想,抱起孩子,招呼着狗,回到书店。
  那个傍晚,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他记得一清二楚,已经二十三年了,爱犬珂赛特老死都已经十二年了。这个奇怪的城市,总有人想要杀人,每天有人被杀,有的年月则是成批被杀。而且常是满门杀绝,绝不留祸根。
  他不知道这女孩的父母惹上什么麻烦,不知是青帮杀洪帮,还是青帮杀自己的叛徒,还是这个军阀杀那个政客,还是强盗见财起歹心,也可能只是报个人仇雪他人之恨。反正,他当时决定,最明智的办法是带着孩子快走,避开那遭难的女子,也不去寻找孩子的家里是否还留下什么人,那无疑是去送她回死路。
  孩子很奇怪,居然也不哭闹,跟着他回家,对命运的恐惧似乎是本能的。他问孩子叫什么名字,孩子脆生生地说:“于堇。”孩子蹲在地上,蓝灯芯绒裙子下是一双黑牛皮鞋。她顺手写下自己的名字,字写得很好,明显父母注意她的教育。
  他要把于堇送进天主教会办的女子寄宿学校,只好先去行洗礼。神父为于堇洗礼前说,人为妇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难。教堂那天洗礼的孩子并不多。她静静的,却一步不离休伯特。
  此世如花,难以存留,因为飞去如影。神父没有这么说,他沾了圣水,洒几滴在于堇的脸上,转身对上帝祈祷:“这个孩子若是砍下的树枝,得了你的水气,就会发芽长枝。”  15、为文学做间谍
  上教会女子寄宿学校时,于堇报的名就是Jean Hubert.注定是天意,他的姓Hubert来自他的法国父亲,法文念成“于培尔”,他的中文名字就叫于培福――命中注定跟于堇同姓。但是他从来不想让于堇叫他父亲。从婚姻失败后,他对女人就失去了兴趣,对家庭也抱同样态度,早就打算做一辈子单身汉,根本没有想到一个孩子会冒然进入自己的生活。妻子的不幸流产,使他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做一个父亲。
  不过,一个天性聪明的孩子,什么都记得清楚,又什么都情愿忘掉,几乎过早地进入成人心态。她没有和他提过一次自己的父母或家里的事,这令他敬畏。于堇完全记得自己的身世,不过不管是在表里还是心里,都是把他当惟一信赖的人,他们喜欢彼此只叫小名“Jean”和“Fred”。
  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孩子好像见风就长。他越来越喜爱这孩子,而且发现自己对孩子很有耐心。他仍住在原来的一幢房子里,屋顶阳台上放了许多花盆,由于堇挑选的花,她喜欢一片色一种花,比如兰花和茉莉,一式白洁清香,但是玫瑰和菊花却总是嫩黄,像一片锦绣。
  先前,他半心半意地开这家旧书店,只是为了消磨时光,免于陷入病态悲观。于堇上学后,就不得不一本正经地做起这生意,要从中赚出于堇昂贵的学费来。亏得店面就在四马路热闹之处一条街口,他的家在店面楼上,附近还有一些报馆书店。他稍稍注意一点生意经,打了几次广告,居然也成为上海书业的一个特色店。他认识了不少中国知识分子,以及住在上海的西方读者。
  于堇毕业后到了联华歌舞演艺学校,做了职业演员。休伯特感觉于堇远了。于堇成名后,他自己的生活却朝相反的方向变化,变得更加深藏,他觉得生命再次变得空空落落。他预感到危机来临,却不知道如何救出自己。
  那是在1935年的春天,他得了忧郁症,一个经常来跑旧书定新书、也经常卖书给他的美国领事馆职员,约他到霞飞路的罗宋面包房吃个便饭聊聊天。
  夕照西斜,他们按约定时间走进餐馆,选了一个僻静的桌子坐下。玻璃杯放得很讲究,铺了一浅一深的两条绿色餐巾。
  那是上海一二八抗战之后,意大利入侵阿比西尼亚,而希特勒纳粹党势力正在德国兴起。谈到了汇集在上海的各国侨民,谈到墨索里尼的女婿齐亚诺在上海的活动。那人放下烟斗,郑重其事地问他:“世界在碎裂,魔鬼在肆虐,你还能只管旧书吗?”“只有书才能给我们保存一点文化。”休伯特还是那句老话。这餐馆居然演奏爵士乐,而且很地道,布置也舒适,老板做事认真,俄国女招待热情备至,他喜欢这种气氛。
  “那么,亲爱的弗雷德,为了世界文明,能不能为我们注意收集一下日军的动向?”他惊呆了。他一直有个感觉,这个小职员似乎太聪明了一些,原来这人是个间谍,没准比美国驻上海领事地位都重要。看来此人注意他已经很久了,对他的家庭背景了解得透澈。
  甚至比他自己还清楚:比如休伯特的父亲十年前在河边滑了一跤中风去世,母亲三年后在当地医院住了半年,思念丈夫成疾而亡。只有一个表姐在俄亥俄,大他两岁,是个老姑娘。他什么时候从美国到牛津大学,上的是什么学院得过什么奖,修过那些科目,学了几门外语,此人如数家珍,了若指掌。他们认为他天生的注意细节,他的脾性,低姿态,他的职业,包括他未老先衰的外貌,都是最佳间谍人选。
  “想知道你离婚的英国妻子,后来嫁到何处吗?”“我不想知道。”休伯特脸色都白了,说实话,那个女人长相,他都忘干净了,但是很多事却比她的模样难忘。
  那人看看他,就转过话头:“当然我们也知道你的明星女儿对你如何重要。”“她不是我的女儿!”休伯特脸色更白了,心跳加快,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那人似乎没有听到他的抗议,继续说下去:“为了你所爱的人,你不能再置身事外!”休伯特沉默了,这个家伙知道他的弱点。
  那正是于堇去当电影演员,很快走红之际,也是她刚开始交男朋友的时候,他心里担心之极。于堇从小到大都很少住在和旧书店几乎连在一起的“家”里,周末回家,像是两人的节日。连亲密的朋友都不知道于堇和他的关系,在学校在剧团电影厂,于堇一直自称是孤儿出身。
  “这个特务恶棍!”休伯特不高兴地想。他不喜欢别人打听他的隐私,当然他也不喜欢做专事偷窥的间谍。他想马上站起,离席而去。
  但立马表示愤怒,不是他的习惯。女招待殷勤地上着罗宋汤炸猪排、土豆红肠色拉。又端来烘烤热乎乎的面包。她漂亮的手斟了红葡萄酒。对方向他举杯。他推说,身体不舒服,不能喝酒。
  对方觉察出他的神情,忽然就换了个题目,提起一个无藉藉之名的捷克德语作家卡夫卡的小说,仿佛是投休伯特所好,不过果然让他高兴:几乎没有人欣赏这个奇怪的作家。
  休伯特笑了。卡夫卡的第一本书,对了,就是《观察》出版社用一种非同寻常的大号字体排的那个版本,类似古代的感恩刻板,只有九十九页,仅仅印刷了八百本,今天已经罕见这个珍本。小职员说,他也有这本书,十一年前,也就是1924年,卡夫卡病逝在维也纳基尔灵疗养院,他当时调去维也纳任职,本想见一见这个怪人,结果,他打听到的是卡夫卡的死讯,成了一生遗憾。但是他读过他的手稿,印象很深。
  小职员和休伯特就卡夫卡死后被发表出来的小说是否忠实于原著,争执起来,各不相让。他们那天就没有重新回到参与谍报工作的题目上来,喝完了咖啡也未提半个字。
  只有在最后道别时,对方说:“亲爱的弗雷德,我等你仔细考虑的答复,需要等多少天就等多少天。”对此,休伯特无法不点头。他其实只想了三天,就同意参加工作。他想到的是卡夫卡那样犹太人的处境。  16、吐露真实身份
  三年不到,1937年7月7日,中日战争正式爆发的时候,休伯特已经成为上海小组的组长,上海战事后,他成了远东谍报机关负责人。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这样一个书呆子,弄起千难万险的谍报工作――头绪纷繁,而且要在生死危急之中,立马采取应对措施――竟然游刃有余。也许,这工作需要的就是卖旧书那样悄没声息的实在判断力。
  后来,当他不得不告诉于堇他的真实身份时,于堇一点也没有吃惊,反而说:“我从小就明白你是一个敢于负责任的人!”他说那就好,并希望她能分担他的责任。于堇同意了。
  他提出送她到香港受训,于堇虽然不情愿离开他,也照着他的话做了。
  休伯特也知道于堇同意去香港的另一个原因,是她的婚姻已经无法维持。他对于堇说,“这个世界大舞台就要炸裂了,你应当去做好准备。演你最适合演的角色。”其实他当初心里另有算盘:只想让于堇离开战火远一些。香港比上海安全得多。而且他安慰于堇,最可能的结果是,他也撤到香港,与她会合。
  但是,现实往往与愿望相反,现在他不得不把于堇叫回上海。而且让她执行最危险的任务。
  夜已很深了,他还一点没有睡意。电报员在里面紧张地摆弄,叫了一声:“回音来了。”夏皮罗和休伯特从各自的沉思中惊醒过来,走进去看译电结果。
  “不可能给两周时间,一切系于早一刻或晚一刻。”他们看了,都一声不响。
  房间里空气很凝重,听得见彼此的心跳。过了一会儿,休伯特说,“回电:我们将实施最快方案。”在出密室前,休伯特低声对夏皮罗说,“那就按三号方案进行,随时向我汇报,不要打电话,派人来传话,只告诉他暗号中的几个字,我就会明白的。”夏皮罗点点头。
  一辆车开到国际饭店后门。休伯特坐了上去。他清楚地记得,这时已是26日凌晨三点。车子开出一段路时,休伯特回头看国际饭店高耸在上海地平线之上的顶层,那里灯光早熄灭了。但愿于堇进入了一个甜美的梦乡。
  他闭上眼睛,这熬夜的生活,也真够累的。可这是于堇到上海的第一夜,他身份再多,最重要的是父亲的责任――一个他自己一生从无勇气承认的责任。有夏皮罗看护着国际饭店这个基地,他应当觉得比较安心。但是快就是明天,慢就是后天,报纸一定会报道于堇已到沪的消息。那时一切就会转动迅速。
  今夜他恐怕用了安眠药,都难入睡。那就加倍,必须睡上几个小时,哪怕医生一再警告他,安眠药对他的心脏不利。
  有酒鬼突然从暗处跌出来,窜到车子前。司机急刹车,压着性子,等酒鬼狂笑着过去才驶入路口。
  休伯特摇摇头,这世界总是有无忧无虑之人。  17、军统特务
  白云裳没有戴礼帽,也没有化浓妆,可是穿着别出心裁:白纱灯笼长袖手绣上衣,白色长裤,显得身材修长、曲线丰满;她的头发梳着辫子,却是盘着,白皮鞋,跟不高,戴着一副网眼的半长银色手套,左手腕上搭了一件白薄呢大衣。
  今天雨停了,好几天都没停,现在终于停了。天气出现了难得的深蓝,这个不停的雨能在这个下午停住,就是好兆头。
  白云裳推着旋转门进入国际饭店,在她前面三四步的一个女人,穿着闪光的白缎长裙,后背开得很低,可看见腰臀部左弯右曲的沟线。这样的装束在十里洋场也不多见,在国际饭店却不新鲜。白云裳知道这里是各国女人比时装的地方,每次若来这儿,总得让自己的打扮不会被人比下去。
  况且,今天她是要见一个等了几年的人,一个她必须取得好感的人。在出门前,她对着柜子里各式各样衣服,着实动了一番脑筋。发式也换了好几种,最后,打扮完毕,前后花了整整一个半小时。
  为了这个人,她昨天还专门去了洋人开的女子沙龙,烫了头发,洗了蒸气浴,修眉美甲,总之全套美容。美容师涂上面霜按摩她的脸时,有半个小时,处在迷迷糊糊之中,觉得戴着口罩的女人用小钳子揭掉她整张脸。她惊恐万分,突然睁开眼睛。唉,真好,她透过天花板的镜子看见她的脸还在,洁洁净净,又是一新人。
  美容师合上她的眼睛,耐心地说,对不起,还有几分钟才好。
  今天她心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轻松,奇怪,以前她很少有这样的感觉。
  柜前的侍应生见白云裳走近,客气有礼地微笑:“我能为女士做什么?”“我要见十九层的于堇小姐。”侍者微笑不变,只是头低了下去,在一本客人名单上看了一下,口气肯定地说:“对不起,敝饭店住客中没有于堇小姐。”白云裳脸侧了一下,从眼边看着他说,“当然没有,你们连十九层的任何一个房间都没有。我去二楼咖啡厅,你告诉于小姐,我叫白云裳,白云的衣裳。”“对不起,国际饭店没有于小姐这样一位客人。我无法转告你的口信。”“知道,知道。你们的住客名单保密,这我知道。很好,敬业。”白云裳大度地说:“你只管说一下,让她决定是不是来见我,不就行了?”白云裳说完,便往左边的半弧形大楼梯走去,步子很自信,脸上的笑容却是甜甜的。她的小皮包里有一面镜子,不过不必看镜子,她也知道自己不仅美艳,而且青春夺目。
  她小时候就有看镜子的习惯,她在一面镜子前,看见一张脸,眼睛大大的,亮亮的。除些之外,没有发现什么,倒是背后的鱼钩竿,比她自己的脸更具有吸引力。
  发现这点,她就经常站在镜子前,因为那鱼竿就是一个象征。父亲和母亲经常带她坐在湖边,大冬天一结束,冰未完全化开,一家三口就搬了木凳、带上鱼竿鱼食坐在湖边。用铁锥掘了个窟窿,扔下鱼竿。阳光下亮的冰闪着亮亮的光,如镜。母亲看着她,常常说,你跟我一样,有颗不安分的心。
  当只有她一人回想这湖边时,差不多过了十个年头。她到了另一个大城市。都说,他们消失在湖底,可是为了什么?她不相信这种说法;都说他们的心伤透了,是因为她,所以这个家走到了尽头?不安分的女子,命大都不会好。她长大了,有点懂了母亲说她不安分时那种忧虑的神情。
  经理夏皮罗亲自到1901房来,他觉得内部电话都不够保险,不能掉以轻心。
  房门虚掩着。他敲敲门,自报名字,于堇让他进来。
  她正在准备剧本,在房间里对镜试走,说着台词。夏皮罗进来后,于堇抱歉地笑笑,请他坐下。夏皮罗并不坐,只是站在窗边,对她说:“有个叫白云裳的女人来饭店,要见你,现在二层的咖啡厅。”于堇一听,楞住了:“是她?要见我干什么?”夏皮罗问:“这是什么人?”这只是于堇和夏皮罗第二次见面,两人已经像多年好朋友一样熟稔。于堇知道,在整个上海,她遇事只能跟这个人商量。
  “我丈夫的情妇。”“噢,” 夏皮罗觉得奇怪,“有背景吗?”“情妇!――情妇能有什么背景?不,不,我的意思是:倪则仁要一个有背景的情妇作什么?他想要的是什么类型的女人,我很清楚。”于堇说着发起火来,走到里间,把剧本搁在梳妆台上。她想起夏皮罗在外面,走到卧室门口。今天饭店送来的中外报纸全是于堇抵沪的消息,有张报纸把她比作孟姜女救夫,她恨不得破口大骂。
  夏皮罗的眼睛跟着于堇的眼光移到沙发上一叠报纸上,拿起一张中文报纸,扫了报纸头条内容,“这些记者弄消息倒是快。不过,密斯于,你不要在意。”于堇看了夏皮罗一眼,夏皮罗正专注地看着她,似乎在等着她决定怎么处理楼下那个不速之客。丈夫还未见着,他的情妇先打上门来。于堇三年多前离开上海时,就知道这个白云裳与丈夫之间的关系,后来在香港也不断听到消息说两人打得火热,弄得上海尽人皆知。她虽然与倪则仁早就切断了夫妻关系,犯不着对白云裳有什么酸意,但似乎也没有必要给此人什么面子。
  “那么,你是见她一下?” 夏皮罗试探地问。
  “不见,”于堇说。“我对这个人不感兴趣。”“当然,” 夏皮罗说:“密斯于,小心一点没错。”于堇想了想,又说:“我恐怕得见见她,能多知道一些情况,总是好的。但是否现在就见呢?”夏皮罗顿了一下,说话的口气就全变了:“H先生交代,这是个最重要的人物,是你此次任务是否能顺利完成的最关键一环。”“嗨,你刚才还问我她是什么人?”这下子轮到于堇惊奇了。
  夏皮罗抱歉地笑笑。“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了解此人?”他脸上有点尴尬,“我的职业习惯是让别人先说。”“你比我老练!”于堇没有生气。受夏皮罗的启发,她思索了一阵,转头对他说:“我明白了,看来她是打进军统的钉子,是她控制了倪则仁。对吗?”夏皮罗点了一下头,他的眼光鼓励她说下去。于堇思忖着说:“究竟是汪伪特务机构76号,还是直接为日本人服务的?从她的大胆直入找我的样子看,恐怕是日本梅机关的?”
  夏皮罗竖起了大拇指:“于小姐好敏感,判断得好。”“而且他们把倪则仁抓起来,可能目的有好几个,其中之一,是为了钓我上钩,”于堇又推进一步,走到夏皮罗面前。“他们在想,靠拢我,可能会摸到一点底,知道‘我们’对局面了解多少。”这个二十八岁的中国演员,看来绝对不糊涂。“你真是一环通环环通,” 他由衷地佩服。
  于堇不好意思了。她移开报纸,坐在扶手椅子上,请夏皮罗坐在沙发上。“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个白云裳想从我身上追出我的上司,在为时尚不晚前,一举破坏上海情报网。”两人都轻声笑了,但是他们心里明白,这是箭上强弓,迫在眉睫。
  “于小姐,你该知道,你的上司就是我。” 夏皮罗说,“只是我一个人。”于堇懂得这话的全部意义:夏皮罗几乎是公开的,他不躲,也躲不了。而休伯特隐在幕后,甚至不太可能再来见她。
  “这点你放心,我比你还明白。”她沉思起来,然后才说:“就目前的情形来看,最快的方式,我只有拉住白云裳,才能接近日方机要人员。”“如果她今天不来,我们就要设法让你去拜访她!她来得正好,太好!” 夏皮罗的声音一点没有激动。
  这下子弄得于堇奇怪了,“那么你刚才怎么说见不见由我?”夏皮罗谦恭地说:“于小姐自己想做的事,才能做得好。”
  这话很像是休伯特对夏皮罗的点拔。看来养父至今念念不忘她的个性太强,也把这弱点详细介绍给夏皮罗,她几乎要生休伯特的气了。但是她转而想,休伯特不愿在关键时刻,让她的脾气误事,这也没错。她心里还是对养父的周到感到温暖。连如何对付她的性格这种小事上,他也仔细关照夏皮罗。
  于堇心里一下子涌上一股温暖。她想念弗雷德,哪怕是到四马路上,像一个顾客走进他的书店,问问最近到了什么新的英国小说,哪怕是听听他的声音也好。
  可是不能。他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他只是H先生。  18、丈夫的情妇
  于堇看看腕上的手表:下午两点。她乘电梯下到饭店大堂,让白云裳等了十多分钟,是让这个女人明白谁在求谁。顺着半弧形白玉大楼梯朝上走,白云裳一定是这么走到咖啡厅的,她也同样转一圈。
  依着金光闪闪的围栏,可以看见一层的沙发上坐了几个洋人,那儿是饭店让客人会客用的场所,布置的确可比欧洲任何一家最华丽的饭店:用专程从泰国一带运来的热带鲜花作点缀,吊灯上的每个水晶都擦抹得闪亮如钻石。
  于堇在栏杆右侧走了大约十来步,进入一个二十五平米的房间。下午茶时间未到,咖啡厅大部分桌边已有人。于堇一眼就看见坐在左端屏风隔开些的那张桌子旁穿着时髦的女子,年纪二十七八岁左右,肯定此人就是自己的“情敌”。
  暗暗的灯光打在那女子身上,瞧见那白衣白裤,于堇突然想大笑。因为下楼来之前,她在换掉旗袍的那一霎那,确定穿嫩绿色西式裤子衬衣,系了根深绿色披肩,接近男装,绝对做对了。她对自己的对手如何装束,经常有个直觉。于是她把鲜艳的口红擦掉了,不过仍显得齿洁唇红。每次在电影里当主演时,化妆师端详她的脸几分钟后,总是对她说:你的脸越是用非女性化的装饰,越是显得清丽迷人。
  今天这场戏,是她回上海的第一次出台,她必须先人一筹。
  那女子也马上认出了于堇,远远看见她,就从桌边站起,挂满笑容地注视着她靠近。待于堇站在桌前,那女子说:“于堇小姐!我早就是你的影迷。今天有幸一见,真是天大的福份!”于堇已经习惯了陌生人说这些话,纡尊降贵地点点头。
  “我叫白云裳。叫我云裳好了。”对方说。
  这女子如此大大方方,一副对她敞开心肺的姿态,倒是出乎于堇意外。白云裳找她,当然是有事,这事自然与“丈夫”有关。退一步想,总不至于男人关在牢里,她们这两个女人这时候抢那男人?
  于堇与倪则仁断了关系已三年多,至今没有办离婚手续,只是因为战事,没有顾得上。而且,应当到哪一家法院去办理――伪政权,孤岛租界,香港英国当局,还是国统区?到哪个法院折腾,都可能在其它法院无效。他们每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这才发现彼此什么都不投合。这桩婚姻,是她青春期盲目反叛之中最没头脑的一步。
  她对西方人办的女子寄宿学校修女式教育恨透了,只是紧闭着嘴不对休伯特说,他花了大笔钱才送她就读,不能让他失望。管理严谨,全套英文课本,不准戴首饰,灰色被套般的校服。这些无所谓,班上同学的势利气氛使她度日如年。还好,学校并没有拦住学生看电影。
  少女时期的蠢蠢欲动,使于堇把全部狂热投入电影。后来上了银幕,当了明星;又嫁了个追求自己不到三个月投资做电影的阔老板,有意让休伯特生气。现在看来,这两件事,一件大半错,一件整个儿错。外界谣传她另有意中人,说是她把倪则仁抛弃,大半是倪则仁“透露”给报界的。有一个人说给报界,就等于一百万人说,有一百万人说,就等于一辈子也说不清。
  她在香港的这段时间,一直在想快点与他办离婚。在海船上,她还希望,这次回上海,如果他不死,她就得办妥离婚,或许到租界的法院办理,那里不会让他对妻子可以一休了之,至少,分一半两人共有的财产,让他,还有这个白云裳以后每次想起她来,就觉得揪心地痛。
  像个坏女孩一般,于堇笑了。她对站着的白云裳一摊手。“费您云裳小姐的心,来看我。您请坐。”白云裳也做个姿势,对于堇说:“于小姐,您先请坐。”两人坐定了,两份香味四溢的咖啡端上来,侍者举着托盘离开。于堇声音平缓地说:“云想衣裳花想容――好名字好意境,哪是一般人可得――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瑤台月下逢。”白云裳嫣然一笑。“什么群玉山头,瑶台月下,李白这首诗是典型的男人意淫。”“那你父母为什么要取这名字?”于堇挑战地问。
  “这名字不是我父母取的,”白云裳得意地说:“他们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我自己用这名字。我意淫自己。”于堇被她的坦白吓了一跳,但立即镇定了。“妙!高明!真是的,何必为肮脏男人服务。”她仔细瞧白云裳,这才发现她们俩长得很像,几乎一般高,身材脸容都有不少相像的地方,年龄也差不多,至少看来差不多,只是白云裳稍微丰腴白净一些。倪则仁本就有那个怪癖,他拈的野花闲草,外表都像于堇,性情脾气却正好相反。但是白云裳会的,她未必能会,比如白云裳就能与倪则仁相处四年而不散,她于堇算是正式结婚的,却无法忍耐四个月!就这点,她得佩服这女人。
  男女关系就是这么怪,其实男女一旦骑马上追猎场,已经决定了谁处于什么样的位置,谁必须迁就谁。
  于堇心里发笑,现在这新戏开场,她却要与这个女人比一轮新的高低。
  白云裳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经历,她的北方话很好听,带点东北腔。但她有意学一点时髦上海口音,与于堇为了当演员才学的北平话正好相反。于堇免不了在尾声时显出上海口音,而且一放松时,就不经意地插进几个英语词。
  这是在听倪则仁的情妇说话,她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强迫自己放松。  19、情敌互诉衷肠
  在国际饭店二层的咖啡厅,个别座位旁边有屏风,与周围的人群既隔开又未全部隔开。于堇觉得自己对白云裳说话的声音,比对她所说的内容更感兴趣。有意思的是,她对面是一个仿古屏风,几乎画满了鱼,鱼群渴望游出核桃木质的连排框子。
  于堇当然明白,白云裳说的不会全是真的:九一八后,她从东北流亡北平,燕京大学读法律,没有读完就放弃了,到上海来想当女作家,一事无成,只能在中学教语文谋生。1938年遇到倪则仁,就给他当听差,拿一笔干薪。她没有专业,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前途,渺茫之中,对于堇这样事业有成的女子特别羡慕。她看过于堇所有的电影和戏,喜爱她的眼睛,迷恋她的声音,觉得于堇像一个受难的天使。
  “受难的天使”。于堇听到自己紧闭的心,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她看见一个小女孩跪在女子住宿学校的祈祷室里,仰望上帝那副神情。于堇眼帘垂下,她看白云裳的目光柔和多了,心里带着一点惊喜听对方诉说身世。在这个时候就权当真的听,又未尝不可白云裳站了起来,学于堇在电影《百乐门》里边走边舞的步子,说了一句于堇在这电影中有名的台词:“春风,秋雨,吹打的难道不是同一个我?”然后白云裳坐了下来,点了一支香烟,却是于堇在舞台上抽烟的姿势。只不过两条腿换了个位置,本来左腿压着右腿,现在是右腿压着左腿,像她的镜像,一副弱女子惊慌失措强作镇静的神情,左手悬在半空,不想知天多高地多厚地挥了挥点烟的火柴。
  这一套功夫,真是太维妙维肖!于堇几乎要大笑起来――是高兴的笑。倒不是看到又一个影迷的狂热,这个白云裳的模仿,几可乱真。
  真是个聪慧女子!于堇在心里感叹。
  可是白云裳把香烟放在玻璃缸里熄灭了,突然声音非常压抑地说:“可是现在倪则仁被逮捕了,我不知该如何活下去?所以,来求见你,盼望你指我一条明路。”既然白云裳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于堇就直截了当地说:“我这次来,是跟倪则仁离婚的。我觉得他有了你,应当很幸福。”这话来得突然,白云裳止不住一下子脸红了,不太像假装的。这女人一直扮天真女孩,也并非无隙可击,天真本身就是虚晃一招。但于堇是职业演员,懂得这脸红假不起来。她担忧地对白云裳说: “不过,要离婚,先要把他救出来才行。但是我至今不知道他被逮捕在哪里,关在哪里,你知道吗?”白云裳眼泪簌簌直下。这下子于堇觉得假了,这白小姐演戏的功夫,离炉火纯青还差一段修炼。白云裳哭着说:“我什么地方都打听不到。报上说是汪伪76号抓的,我到76号去问过,回回问都是天不知。我一直在等姐姐来救他,只有你能救他!”她掏出手绢,没有一点生分,丝毫不忸怩地擦眼泪擤鼻子,好像她有资格做个受人爱怜的小妹妹。
  于堇想,这是什么李渔《连香伴》格局,两个女人亲如姐妹,为一个男人服务!如果此白小姐一定要装那么一个温顺的小妾角色,怎么才能抓住这个小妾的破绽呢?
  白云裳恐怕也知道这个题目是她的弱处。她不让于堇有插话的机会,突然换个题目说起《狐步上海》来,说于堇演这个戏,一定好看,这故事太感人,既适合青年男女,又适合上老资格戏迷。
  “你怎么知道这个戏?”于堇问,觉得饭店的热气温度烧得过于高了,有点热,把绿披巾取下。
  “莫之因!报上都说是他编的剧。”“我不认识这个人。”于堇故意这么说,她等着白云裳下面的话。
  “他呀,被称作孤岛文坛奇花!像姐姐这样的一流人才到内地去之后,空出地盘给了这批庸才。”白云裳鄙夷地评价莫之因:“二流艺术,一流花心。软性文学,不敢直面现实。坦白地说,他的本子,跟三十年代你们的戏不能比!”“不过,这个剧本不错,莫之因的写作,很有特色。”于堇看着桌上两杯咖啡全冷了,两人都在说话,把咖啡忽视了。“不然,我不会接这个戏。”“对,对,我刚才就说,他就是这个戏本子改得好,原作就是他的小说,小说好,剧本自然不会糟到哪里去的。戏开头一段不错,有种神圣的气氛,让人为纯真之情感动。”白云裳突然下意识地拉拉手绣上衣的边,可能是明白自己转弯太快,赶紧补一句:“其实我是外行,戏迷而已。我真不知用什么标准衡量艺术,姐姐你教教我。”于堇从白云裳一开始叫“姐姐”,就后悔当时未堵住这两个令人讨厌的字,现在倒成了身边这女人装傻作痴的护身符。其实按白云裳自己的说法,她们俩只相差几个月。于堇承认白云裳厉害,她被这个词劫持。这第一个回合,两人打了个平手,于堇略输一筹。她决定主动出击:“倪则仁是租界商会理事。我想76号不敢马上对他动手,明天我要去探监!因为他是在租界被绑架的,我在托租界巡捕房给我打听。巡捕房今天会给我一个答复。”“明天我能去吗?”白云裳哀求地问。
  “算什么身份呢?”于堇说,她看见白云裳手指有硬度了,但马上轻松如旧。
  “那我怎么知道他的一些情况呢?我真是很焦急!”于堇想想,拉着她的手说:“好妹妹,我算是代你探望倪则仁,他是你的人。你再到这里来找我,我告诉你情况。”白云裳感动极了,对于堇千恩万谢。
  两人目光从咖啡转到对方的脸上,不由得相视一笑。白云裳从身后的花盆里摘下两朵玉兰花,亲热地把椅子往于堇这边靠靠,一边给她插上耳鬓上方,一边说: “即便是盆栽,恐怕也是上海滩上最后两枝了。”于堇奇怪地看着这个女人,白云裳的大胆,性格的张扬,令她惊奇。她们说到底还是情敌相见,而不是腻友相逢。白云裳怎么知道她不会反感?
  难道白云裳也知道让她再来饭店的用意?
  这个倪则仁真是一号笨瓜!于堇开始有点同情倪则仁了:竟然找了这么个情妇!他哪里是这个女人的对手,他给这个女人舔脚趾都不够资格。   20、长谈
  于堇回到1901室。洗了洗手,喝了一点茶水,便关上门出来。下了一层楼,等电梯上来。但是她想了想,就转身朝楼梯口走去,又下了一层楼。
  电梯和楼梯口都有侍者守着,果然如夏皮罗所言。
  于堇返回十八层,直接朝走廊左侧第一个房间走去,没有按门铃,而是轻轻地敲了四下。夏皮罗在里面应了一声,等了一会,他打开门,站立在门后,等到于堇坐下后,才关上。这是个朝向跑马厅的高级客房,也正对着南京路上,看来是他的办公室,这一刻阳光很好,房间里显得明亮。
  夏皮罗说:“现在我把我们掌握的全部线索,以及紧急情况下可能的应对措施,详细告诉你。你心里记住,不要做笔记。”接着夏皮罗一个个说明了她将遇到的人,实际上都是什么角色,属于哪一方,大致是什么级别,可能有什么用。于堇仔细听着。尽管头绪纷繁,但她脑子格外清晰。
  她不知道休伯特是如何处理这么多的线索。休伯特的习惯,倒是什么事都预先在纸上写清楚。然后马上销毁那些纸片,冲入水沟,无影无踪。
  时间飞快地过去,一个小时四十分钟后,于堇才结束与夏皮罗的谈话。
  当天夜里,雨下得无声无息。若不是把整张脸贴着冰凉的玻璃上,于堇不会发现外面正在下雨。
  玻璃贴得她两颊如冰,然后寒意传遍她脖子胸口和整个身体,她不由得后退一步,仍是朝着南边张望。隔了三条马路,众人在这声色场所遍及的大小弄堂里纵情享乐,而休伯特绝对是在他的旧书店里,关上店堂,书店就是他的家。
  最近上海的英美人都想跑,把自己的藏书三文不值二钱地推给休伯特。他也知道这不是销书的时候,收进卖不出是旧书大忌,但把书扔进垃圾箱是罪过,只好来者不拒,弄得家里三个房间、连厨房卫生间、书店的地板上都堆满了书,人只能在书堆里绕着走。
  此刻休伯特肯定借着台灯的光线,手里拿着一本书,心里一定比她还着急。休伯特一般在这个时候常常读索伦。克尔凯郭尔的《恐惧与战栗》,读那些生存是痛苦的妙语。
  这不是一个问题,对他不是,对她也不是。在雨水中她似乎看到了亡灵,那亡灵不是对哈姆雷特说话,因为亡灵是她的亲生父母。
  宽恕我吧,让我忘记那一切。那时她五岁,躲在树丛中,看见她的父亲赤手空拳拼命地与带刀的歹徒打斗,在客厅与厨房的门间,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杀手插上的一刀又一刀。
  “快跑!”父亲大声叫。
  他的身体许多地方喷出血,但他还是拼命抓住门框。那些刀子在捅父亲的肚子和心脏,捅出许多血洞,他们还猛砍父亲的肩和手臂,父亲却不肯放开抓住门框的手。
  母亲当时正在厨房里。她听见响声,就冲出房来,根本不看丈夫,抱起于堇就从后园小门出去。母亲抱不动她了,就拉着她的手跑。满上海的乌鸦都飞旋在眼前四周,灾难降临了。她们最后跑进一条幽静的街,看见街对面一个高大的洋人,牵着一条黑黑白白的猎狗。
  于堇一身是汗,她记忆总是在某一时刻梗住了,无法流淌下去。这场雨符合她整个回到上海后的心情,她听得见父亲的血喷涌的声音,就像这雨水声。她的脸苍白,呼吸困难。艰难地走到床边,坐下,拿起了电话。
  拔饭店总机要外线,想和她的救命恩人说一句话,就一句:“世人对我不好,是正常的,人与人之间如蛇蝎。因此,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总是有特别的原因。”她至今不明白弗雷德为什么要收留她,把她送进孤儿院也算尽了责任。“亲爱的弗雷德,为什么上帝要派你来,陪我行进在死亡的幽谷,给我杖,给我解饥渴的牛奶,守护我迷失的灵魂呢?”总机小姐在问,请问接什么号码?
  她什么都未说,放下电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相信自己的感觉,在黑夜的那一边,休伯特能听到她心里说的话。  21、难对付的女人
  等着慢吞吞敲着铃的电车驶过,白云裳才踩大车子的油门,朝西边开去。
  于堇跟她想象的太不一样。在哪些地方不一样,白云裳还没有想周全。这个于堇话不多,但说出来的却有份量,绝对是个非常有主见有胆识的女人。
  四年多前于堇去莫斯科参加国际电影展览会,又去柏林国际电影会议,游历巴黎伦敦日内瓦。在这个时候,白云裳与倪则仁相识,他疯狂地爱上她,背着于堇与她在一起。白云裳很欣喜自己在情场上的胜利,当这胜利不存在对手时,她觉察出自己对于堇心存几分内疚。
  奇怪,难道就因为于堇今天待我不错,我就无法洒脱?我岂是一个星光迷眼的戏迷?废话!
  两人的初次见面,花了一个小时。白云裳驶着车,顺着静安寺路拐向戈登路,往住所赶。坐马桶,还是自家的舒服。哪怕专门开一趟车,也值。入厕完后,她迅速地换了衣服,抓起挂衣架上的贝雷帽,再次出了门。
  雷声在远方打着圈子,闪电的银丝线浓罩在阴云里,几乎看不见。已下过几个小时的雨,明显疲倦了,起码在沪西一带疲倦了。
  下午四点,天暗暗的,容光焕发的白云裳,披着水獭皮大衣从一条小弄堂走进一扇门去,风吹着脸很冷,鼻子有点冻住的感觉。
  有持枪者盘问白云裳,问清楚了,才放她进去。转了一个长长的通道,到了另一所房子。那所房子有三层,她走进去,上二层,穿过走廊,到了里面一间房。
  倪则仁穿得齐整,撑着头,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有茶水和糕点,但是他满脸憔悴,伸手拿过一本杂志翻看。这个76号的特别囚室,比高级饭店还舒服,摆设相当豪华,门锁着,门口有持枪的警卫把守。只是窗户上有铁栏,而且对面一尺就是砖墙,只是让透气而已。
  警卫用钥匙打开门,白云裳朝他点了下头,走进去。倪则仁抬起头来,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个臭女人到了上海!”“别见神见鬼的,没有的事。”白云裳若无其事地解开大衣扣子,坐进沙发。
  她的右腿压在左腿上,并没有脱下大衣,只是让大衣自然地往下滑,这样露出里面镶毛边的长袖夹旗袍,那紫色泛着光泽,深紫高跟皮鞋。涂了指甲油,头发自然地挽个髻在脑后,刘海露在黑贝雷帽外。倪则仁是第一次看见她戴帽子,这帽子不适合她,使她看上去有点故作神秘。
  白云裳见倪则仁仔细瞧着自己,便朝他甜甜地一笑,取下帽子。雨声终于敲打在玻璃窗上,她不由得皱了眉头,这雨才停一会儿,怎么又下起来?
  “你不承认也没用,”倪则仁说,“你的表情承认了。”“看来你没有忘掉她。”她有点生气地说。
  倪则仁不想对这女人退让,“当然,一夜夫妻百日恩。”白云裳站起来,身体一动,大衣掉在沙发里。她走到窗边,看着铁栏外雨水在屋檐下挂着。
  倪则仁看着倒有点不忍,他说:“放心,我不会听她的。”但是白云裳突然转过身来。“你少厚皮赖脸的!”她不客气地说,“你的毛病就是自作聪明。我这是第二次来看你,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我看有的人的失败,就是聪明过份。”倪则仁不客气地反驳。“把我抓起来,又故意弄得尽人皆知,无非是逼我公开合作,其实原来那种不必撕开脸皮的关系,对谁都更有利。”她笑了。“亲爱的,请息怒,把你弄到这里来,不是我的主意!我只是来看你的。有可能的话,帮你一把。”“当说客,更可鄙。”白云裳耐心地说:“谁叫你的老爹当过军机大臣,殿前行走,又做民国总理。你以为你是个艺术家?错了,你生下来,就是个政治人物。政治就得公开,就得造成声势。别人的效忠可以按着掖着,你太重要了,不行。”但是倪则仁反而越听越烦躁。“本来是可以商量可以讨论的事,现在怎么又把这个所谓的老婆弄来?这个女人来了,哪怕不露面,报纸也会闹个沸反盈天。”他气得拍打沙发扶手,声音倒是不响,但动作够大的。“这种肮脏手段,又奈我何。老实讲,我一见于堇就头痛,好几年没见,心里清静,见到她,我说不定会做出什么莽撞事来,对大家都不好。”“怕是一见了,会旧情复燃吧?”“绝对如此!这下你满意了。”他讽刺地说。“难道是76号把她弄到上海来的?”白云裳把手放在倪则仁的手上,抚摸着他,慢吞吞地说:“我问过了,于堇来上海,不是76号的主意,日本宪兵部更没有出过这主意,你得相信我。”她转过身,眼睛对着倪则仁。
  倪则仁心里更纳闷,“难道是重庆军统方面的人?甚至是共产党?假定真是他们,把这事情闹大,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他从心里闪过一个个与自己打过交道的人,似乎看到一张张脸都在冷笑。谁会认为事情越弄得沸反盈天,越对他们有利?卷进女明星,为投降造声势,为什么对这些人有利?这里的逻辑太怪。
  当然,这些话,倪则仁不敢对白云裳说出来。但是他一个人自己想得太多,头脑都要炸开了。当他这么反反复复思索时,白云裳却在温柔地劝慰。
  “孟姜女千里寻夫,你能不见她吗?你只有一个办法摆脱她――公开合作。一旦既成事实,戴老板也就只好算了,于堇也就可以回香港去!”倪则仁听见她的话,脸色都变了。“孟姜女寻夫”这句话,非常不吉祥。白云裳像是故意说给他听,吓唬他,而并非说漏了嘴。
  白云裳的温柔、于堇的盛气凌人,都是外表,他对于堇的厉害看得清楚,与白云裳做了这些年的情人,还却始终弄不明白这是个什么人。因为弄不明白,即使猜到白云裳肯定参与其谋,也对她恨不起来。
  白云裳见他不说话,就又加重语气说了一句:“恐怕明天报上标题就会用这字样:孟姜女寻夫!”倪则仁抽出自己的手,垂头丧气地掉头走开。
  “我很残忍,说这种咒你死的话。”白云裳微笑着坐回沙发,“你不肯骂我。证明你心里还是有我。就签个字吧,这个很容易。一切乌云就会驱散,我们就可在一起。”倪则仁两眼无光,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打心底里看不起自己。白云裳比他小九岁,很年轻时,就离家出走自己谋生。弄不清父母遭到什么变故,是死了还是离异,总之他们当初遗弃了她,如同她现在忘记了他们。他对她充满同情,处处呵护她,让她感到有安全感。
  命运颠倒了过来,白云裳这刻对倪则仁充满了同情,她曾经理由充足地爱上这个自命艺术家的阔公子,况且,她的工作也需要盯上他。
  凭心而论,直到今天,她也是爱他的。倪则仁待她不亏,不顾一切地爱了她这些年。刚开始时背着于堇,后来于堇一走了之。他与她同居生活在一起。白云裳心里明白,他们俩都完全明白对方究竟是干什么的。这很好,这使他们工作爱情不会互相冲突。
  白云裳看着沉默的倪则仁,很诚恳地说:“我们都是跨河过来的人,明人不讲暗话,作为中国人我们都明白。不管欧洲战事如何。只要英美没有向日本开战,中国无法单独抗战,只有求和才能生存。一旦全国都想通这道理,整个中国就会像这个孤岛那样繁荣平安。”“女人花功夫抹胭脂倒也罢了,”倪则仁觉得已经到了这个地方,犯不着听高调。“竟然有一番世界局势大道理!”这话把白云裳脸气红了,“你徒有男人身,毫无丈夫气。好吧,让我帮助你回想一下吧,你被76号抓住时,正要到哪里去?”倪则仁不明白她的意思,他正在想别的事,叹了一口气。
  白云裳接着自己起的话头,“你正去赴莫之因的约!你以为只要在租界里就是安全的,76号要绑你,照样一绑一个准。”“怎么可能?这个浪漫文人,怎么可能是76号?”“如果我猜得不错,他还不是个偶而打杂的喽罗。”“这个舞文弄墨的人是职业特务?”倪则仁两眼睁得更大了。“不像,绝对不像!”“告诉你吧,我和他在日本是同学。虽然我和他不熟。”倪则仁惊异地问:“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呢?”白云裳却说,“这种事说不得,就像女人月经期间不能做床上事,做了就会病缠身。有的事情不多嘴为好,不然自己会掉脑袋。”“有道理。”倪则仁笑了起来,“难怪我这么倒运,我一下明白了,我告诉你的东西太多了。”他嘴上损了白云裳一下,心里却想,乱世之中,什么也不能信。更何况此话出自白云裳的嘴里,她的虚构能力太强。从他被抓进这个死活不知的地方的第一天开始,就该明白,白云裳与他在一起的四年中说的话没有一句可以当真。她在床上想象力丰富,让他神魂颠倒,但是用在政治上,就是另一回事。
  “你明白了吧?”白云裳用手肘碰了倪则仁一下,拿起帽子戴上,表示要离开了。她可不想与这个男人再来拥抱之类的道别方式。“这是劫数,跑不了的,认了吧。”倪则仁怨艾地看着白云裳朝外走――他曾多年占有的这个情妇,现在对他没有任何当初的柔顺之态。说不定这几年,她一直把他玩弄在股掌之上。
  当初他觉得于堇太聪明,瞧不起自己,心里很不舒服。这个白云裳头脑简单,一心一意给他床笫之欢,床下之事也都顺着他。白云裳与日方有联系,对此她也不隐瞒,实际上这是他们长期保持关系,与各方合作的默契。只有到被软禁在这个房子里,他才明白这世界上没有容易打整的女人。
  回想起来,于堇是把自己当一回事,才会事事与他较真,吵成那样翻天覆地,不可收拾。
  这后悔药,一旦吃了,就苦不堪言。眼瞧着窗外所有的树叶在一夜之间,从绿变了红,承受得住,都挂在枝上,承受不住,都飘落在地上,随风逝去。
  上海呵,上海,妖魔鬼怪的城堡,虎斗鲛争的天地。本就不是他这种人应当呆的地方,当初于堇劝他到后方去,他不听。
  此刻于堇的份量一下在他心里重了。若可能重来一生,他会对于堇全心全意,多少个白云裳来魅惑他,都会没用。  22、马上动手
  门在白云裳的身后被关上,门口守卫马上站立,在她走开后才把门锁上。她朝楼下走,走得很自如,大衣只是披着,并没有穿上。在走廊的另一端,她没有敲门,就直接推开,拐过一个玄关。这个长长的房间,地上铺有榻榻米,有方格子日式活动门隔成两间。白云裳脱了鞋子,推开门。
  莫之因坐在矮木几边等她,烟灰缸里已有两支雪茄烟头。她脱了大衣,不仅未像一个日本女子一样跪坐,反而坐到莫之因面对的木几上。她把木几上的雪茄一把拿过来,取出一支点着,吸了一口,可能觉得自己的姿势不错,就说:“女人抽雪茄,你说我像不像法国女作家乔治桑?”皱皱眉头,莫之因走过去将敞开的门合上,回过身来,重新盘膝坐在木几前。他像没有听见她的话,冷漠地说:“得有个办法了吧?”白云裳吸了一大口,吐出烟圈,她的手指弹着烟灰,非常优雅。“好吧,就按你的意思办:往那最让他害怕的地方送,让他们用刑。”“什么地方?”“自然不是日本宪兵部,那儿日子还算好过。”“早就应当做的事。”莫之因淡淡地说。“每次为这事找你,你都不同意。”“但是不能真打,这个少爷不经打。这次只能打在脸上、手上,打出外伤,打给于堇看。”莫之因嘲笑地说:“还是舍不得。”白云裳忽地站起来,她声音不高,但是咬牙切齿:“放你的狗屁!你们这种76号蛮痞子!都是些什么下三滥人物?吴四宝之类的流氓!靠蛮力就能征服中国人的心吗?这几个月你们杀红了眼!先前四年,放出你们这群狗,只不过是捣乱租界,让西洋人日子不好过。等租界完了,瞧你们这群狗还有什么用?那时你莫之因别忘了,我白云裳用得着你,才让你在上海滩摆威风,到处自命风流乱勾女人。你不识相,别怪我我到时不愿搭救你――凭什么要让你摆谱?!比如那辆汽车,借你用的,可不要以为坐上你的屁股就是你的了。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莫之因被白云裳的这一口气不停的长篇狂骂震昏了,他从来没听到这样漂亮的女人骂出此等粗话,也是倪则仁这件事,他才和这小女人弄在一起,真是霉气!他弄不明白自己什么话说错了,惹恼了她。大概是在倪则仁那儿窝了一肚子气,才在他身上泄气。
  这个女人前些日子,甚至昨天见面,还在求他帮忙,想在《狐步上海》戏里演个角色,即使是个上台五分钟的配角也行,这时竟然训孙子似地训斥他。当时谭呐一听说莫之因想推荐一个演员,一问演戏经验,说是非专业演员,就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说他这里不办艺训班。谭呐无疑是对的,每个人应当明白自己应呆的地方。
  他莫之因凭什么就得受这气?这辈子都是女人围着他转,可偏偏这个女人骑在他头上拉尿拉屎,以上司的身份教训他,无非是凭着她在日本人那里说得上话,或许是在榻榻米上服侍得他们高兴!比走狗更臭的母狗!
  绝不轻饶过这莫大的侮辱。但他只是猛吸烟,他做到了第一步:不说话,以后才说话,那话说出来,就完全不一样。哪怕是在这里,两个人大吵起来,还是不妥。他的面子,即使丢,也不能丢在白云裳的跟前。白云裳拿起榻榻米上的大衣,披上准备走。
  “我最喜欢看刀子嘴菩萨心肠的女人,”莫之因磕了烟灰,拿着雪茄,站起来,走近白云裳,对气还未平的白云裳说:“你念起情人吵架的台词时,特别美丽。”白云裳猛地一转身,好像要给他一个耳光。不过只是拉了拉大衣领子,狠狠地看了一眼他,把门推到一边,穿上高跟皮鞋朝外走。
  窗外天空布满晚霞,雨说停就停了,真是见鬼了。在走出门去之前,白云裳却侧过脸来,似乎朝他一笑。
  白云裳这一笑,让莫之因惊诧莫名,这女人能在这种时候笑出来,是本事,是修炼,要骂就骂说笑就笑。他莫之因差点沉不住气,手心沁出冷汗,他得小心些,这台戏,比他写的剧还难编。
  其实白云裳的笑,根本不是对着他,而是冲着一个不在场的对手――这莫之因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白云裳心里想的是于堇,想这下子她如何对于堇得意地说话:可爱的于姐姐,你说“76号不敢马上动手”。错了,只要我给他们一个命令,76号就敢“马上动手”,而且动个辣手给你瞧瞧!  23、千里救夫
  高高的屋檐上,那些湿湿瓦间生满苔藓。先是一只鸟,长尾巴闪蓝闪蓝。接着是第二只鸟,黑得浓郁,在雨水中扑闪着翅膀。不到十分钟,一排乌鸦停栖在路灯下,完全不惧怕行人。而另一些晚到的鸟就落在戏院的铁栏杆阳台上。
  谭呐坐在兰心大戏院前排的位子上。这个细雨绵绵的上午,台上正在排练《狐步上海》的开始一段:女主角是出身于高贵家庭的上海小姐,她跟着父母礼拜天上徐家汇天主教堂,唱诗班正在唱圣歌。
  谭呐租的兰心大戏院地处法租界,因为母国是沦为德国傀儡的法国维希政府,法租界当局受到日本人压力最大。事事唯恐破坏小心维持的平安。若不是领事亲自批准的剧目,就只能演外国戏。要演中国自己的剧目,就要冒风险。没有戏,兰心大戏院平时只是放有文化品味的电影;兰心这名字来自拉丁语Lyceum,原是罗马大演说家西塞罗的学苑,欧洲许多剧院常用的名字,“蕙质兰心”,中文可谓妙译。
  这家戏院建得也精致,有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风貌,墙棕色面砖,立面采用横竖轮廓线。设施完备,既摩登又古典,最适合演文化浓郁的话剧,地点也好,向南去,一会儿就到了国泰电影院,算得上法租界马路最优雅的一段。
  特地请来客串的徐家汇天主教堂合唱团,还真调教得不错,气氛很圣洁。但是,谭呐心里仍然不快。助手把当天的一叠报纸给他,他看了头上一张,瞄了一眼,就扔在旁边座位上。一大早于堇打来电话告假,说身体不舒服,或许明天就能来。这么说来,她一定是看了今天的报纸。
  报纸标题说,“孟姜女千里救夫!大明星无暇排演。”记者的嘴真是苍蝇,到处盯,连于堇今天不能到剧场排练,都探听得一清二楚。
  他想,应该理解于堇才是,男人那头总得有个安排。
  试着理解于堇,使谭呐的心情有所改善。他很想抽一支烟,可是身上就是摸不到烟匣,想来是落在办公室了。
  回想两天前,就是于堇来上海的那天,他一直在办公室里等她的电话。助手说不一定今天非等到不可。谭呐让助手先回,说他还是要等下去,有关整个戏成败,不能马虎。他不敢回卧室去,就坐在桌前看笔记本上的东西。晚上十一点差五分,于堇终于来了电话,她的声音很疲倦,说抱歉这么晚才来电话,她想休息一下的,不料睡着了。
  两人在电话里略略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谭呐把排练的大致时间表告诉于堇,说已经随时可以进行彩排,红舞娘一角由一个年仅十八岁的新人暂时顶着排练,整个戏排练才能进行,但显然这姑娘不可能代于堇演出,所以于堇必须尽早到场,参加彩排。
  于堇说船来上海的途中,已经把剧本背得烂熟,已设计好自己的台步动作,只要能合排几次,肯定能与整个剧团配合默契。她让谭呐放心好了。
  谭呐说他的心当然放不下来,广告都打出了,票都预售了,万事只欠东风――于堇到场。
  于堇只得抱歉,她说有事急需照应,处理完就来参加彩排。什么时候处理完,却没有一个准数。谭呐没追问下去,问也白问,没有用。他窝着一肚子火,但局面已经如此,只得忍着。
  尽管于堇那晚电话里的态度很好,但是她的每句话,谭呐怎么听怎么不顺耳。他与于堇是老相识,比一般的朋友近,又比最亲密的朋友远,虽然以前有好几次可能合作,都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做成。两人内心都觉得很遗憾。谭呐一直也知道在艺术圈于堇的敬业精神是有名的,可这彩排之事,怎可含糊?于堇无论如何,也应当把排戏作为第一个首要任务。
  大牌明星,说到底,还是要端一下大牌架子,谭呐想。他在艺术圈混了十多年,知道大牌女明星最难对付。但是没有女明星,也就没有艺术。一丝冷笑现在他嘴角。
  助手从后排走到谭呐身后,他俯下身,很高兴地对谭呐耳语。谭呐点头不语,眉头皱起来。他让助手先去,他得想想。
  这天清晨,于堇起床后,收拾妥当。坐在饭店十一层吃早餐时,她让侍者给她买来当天的早报,赫然看到对她抵沪轰炸式的报道,有的说的实在离谱。她卷起报纸,一股脑儿地扔进纸篓。
  她有正事要办,必须赶快准备。第一步是查一下情况,于是她到饭店门口找了一辆出租车。
  雨不紧不慢,浓得落不下来似的。路上湿漉漉,大多人都打着伞,却没几个人穿雨靴。老天爷喜欢变脸,上海人冬春两季出门前就备好雨具。她几年前曾托人从英国买来雨靴,就是为这样的日子穿的。离开上海异常匆忙,需要的物件来不及归拢,雨靴忘了放在什么地方。于堇自嘲地笑了:那时离开这座城市,根本没准备回来。
  车子停到霞飞路西端的一幢二层楼的洋房。
  这是倪则仁以前和于堇住的地方。她的钥匙竟然能用,锁竟然一直没有换!可能倪则仁根本没想到她会回来。她打开门,走进去。一层是客厅饭厅,楼上是由两间打通的大卧室和卫生间。一切依旧,甚至家具都未挪动位置,铺了一层灰,墙角挂有蜘蛛网。那么说,倪则仁已经很久不住这儿了。他被捕至今只有两周左右,想来他在这之前很久,就住到别的地方去了,是在躲什么呢?
  卧室的五抽柜上,有一张于堇和倪则仁亲密的合影照片,让于堇很吃惊。她完全不记得跟这个男人如此亲密过,任何相关的回忆早就消失。这事情有点奇怪,看来当时她还以为这婚姻美满。
  雕花床档头依然很新,化妆台的圆镜不清晰地映出她的背影,雨天的光线从未关严密的窗帘里透进来,仿佛在揭开那淡掉的记忆。她坐在床罩上,仍是收集不了那以往的一点点痕迹。或许曾经与他并肩坐在这床边,欢喜地接受他的拥抱亲吻,任凭他诉说心里怎么爱她。
  那时他说,她的身体有一股香味,不是香水,也不是床边的百合花香。他嗅着她身体的气味,只要这种气味,就能使他激动得不能自己。
  不,没有这事。
  有一点她倒是记忆清晰:她喜欢吃鱼头,他学会姜丝辣椒烧鱼头。倪则仁和她都吃辣,喜欢尝试新鲜的滋味。上海滩每开张一家像样的餐馆,尝鲜的人群中,都会有两人快乐的身影。
  于堇不愿意往下想,事实上,如果她可以回到以前,也是颇煞风景:那些夜晚,于堇在入睡时,手里总是拿本书,而倪则仁上床前是不看书的,他喜欢一上床就关灭台灯,扒掉于堇的睡衣。
  他曾有一时不高兴于堇与养父休伯特的关系,他说那个美国老头子,浑身上下都是一股旧书霉气朽烂味。而休伯特面对倪则仁,就是找不到话说,而且连客气话都很难说口,搭讪几句不沾边际的话,不管对方是否尴尬,就沉默地走开了。于堇明白休伯特故意装作中文不够好。
  于堇在倪则仁面前为休伯特辩解说:他是我的从前,只是父母的朋友,好心收留我几年,你是我的现在和未来。  24、隐瞒真实身份
  至于自己全部的真实身世,于堇觉得还是不告诉倪则仁为好。关于休伯特的事,她也尽可能不提,好像她根本不在乎那个美国人似的。倪则仁自然不把那个穷光蛋洋老头当一回事,他知道,于堇从未住在寒酸的书店楼上,从小住学校。
  她一直把自己和养父的世界,单独划出,这是一个独立王国,任何人不得进入。她从小时候就感觉到休伯特貌似无志向的平淡生活,一味摆弄书本,后面隐藏着傲视俗人的精神生活。
  她生命中只有他一个人,休伯特只是一个养父,情早就还了。于堇记起来了,她对倪则仁说这些肉麻的安慰话,是在一个清晨。那天鸟叫得清脆,倪则仁对她非常温柔体贴,终于把那个洋古董从于堇的生活中划掉,那天,倪则仁在男人与男人的较量中得胜。
  那个清晨,有一种过去了一个世纪的感觉。真像上辈子的事。
  一掉头,于堇又看见照片上那张合影。她走过去拿起照片来仔细观看。镜框上也有一层灰,想用手摸去,却忍住了。还是让灰尘盖在这对笑得幸福的男女脸上,比较合适。
  仔细地查看床头柜,只有几页空白纸,五抽屉柜子,还是装着针线手绢桌布之类的东西。打开靠墙的大衣橱,倪则仁的衣服一件不剩,而她的衣服都在,如走时一模一样。
  突然她的眼睛模糊了,吓了她一跳。因为她根本没有动感情。在一个并不想回来的房子里,或许,悲伤会自动找上我。
  真正和倪则仁分手,其实不是感情原因,也不是因为白云裳夹在他们中间。说到底,倪则仁并不是一个花花公子,只是爱财如命,这点她无法过分抱怨。于堇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除了休伯特。她与倪则仁最终破裂是因为她发现了这个人的底细:他能过挥霍生活,甚至能投资电影生意,原来不是祖传家产,那家产早就倒了,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他的钱财来自为军统经办上海物资。
  事情不得不说穿之后,倪则仁要于堇为军统工作,尤其在八一三之后,富春一线成为物资交换的重要交通线,倪则仁获利钜万,兴奋异常,一定要于堇加入,帮助他倒卖,居间中饱,这才使于堇忍无可忍。
  于堇走出自家房子,预感到这个男人是在自取杀身之祸。
  那天,于堇回到四马路的家,与休伯特谈了很久,悔恨自己婚事孟浪,休伯特以前对这个男人的评论几乎全都兑现了:这个男人本来就与她不是一类人。她不是不愿为国家刺探情报,而是觉得借爱国名义,发国难财,实在太丑恶。
  听了这话,休伯特感到非常幸慰,他心里早就明白,于堇不会为钱财出卖原则。于是休伯特告诉于堇他的间谍身份,并且建议于堇既然有正义感,那么不妨为 “干净”的机构――美国情报部门工作。于堇考虑了几天,甚至一人在外滩落日下坐了许久,第一次仔细考虑自己的人生意义与世界大事。人生需要一个真正的意义:如果能将身后的混乱世界收拾一下,那她就该尽一份力。
  在这个沾满灰尘的卧室里,她为自己当初的选择庆幸,这选择至少使她心安。她知道休伯特是绝对不会沾任何来路不明的钱。倒不是认为西方人个个洁身自好,而是休伯特这个人从来不把钱当作生活的一个内容,他经营旧书店,就是由于赢利微小,小到几乎不能算赚钱。
  于堇在房子里东看看,西瞧瞧,仿佛这里并不是她的家,而是属于一个跟她毫不相干的人。每样东西都熟悉,却陌生。她无法相信,自己曾经在这儿生活过。
  楼梯间的储藏室里,拉亮电灯,于堇看到一双雨靴依然在放鞋子的一格,雨靴奶黄色,半长未及膝盖。她弯下腰拿起来,到楼上卧室。取了几样自己喜欢的衣服,又把可能需要的东西,统统装入了一个皮箱。
  整个战争的胜负,几百万人几千万人的生命,全系在她于堇一人身上。这是到达上海第一夜,休伯特对她说的话。虽然不是原话,却就是这样的意思――赌注现在押在她一人身上。
  于堇提着箱子下楼。整幢房子空空荡荡,风声从窗户缝里钻入。没有人住的房子如同鬼屋。就是在这下楼梯之际,于堇忽然看清了现在,也看清了以后,她把皮箱搁下,抓住楼梯的扶手,感到全身战栗,自己能够继续活在这世上,一切都是神差鬼使。做间谍,就是与死神打交道。这次,她有信心从魔鬼的手指缝里溜过去。
  谭呐对她今天的请假,心里一定气恼之极,但是他没有在电话里多说,甚至语气也没有丝毫不耐烦。这个人的涵养,令她敬佩。
  她看看手表,时间好像还来得及,当即决定改变今天的日程。
  心里窝着火,谭呐对着台上喊:“最后一场再过一次!”他的话使台上的唱诗班全跑下了台。大多是半大孩子,演戏很难管,虽然他手下工作人员用了哨子。他走过去,对负责这个唱诗班的人说,“带他们回去吧。”手下人马上点头,让他们排成队。
  台上布景改变。没隔十分钟,准备就绪,排练起最后一场:女主角在男主角病中幻想自己在与他跳舞。一男一女先是跳着狐步舞,四分之四,快步间隔慢步,爵士乐,有大量切分,音乐摩登,倒是可与纽约百老汇相比。谭呐未曾亲眼目睹于堇的舞技,听说她演电影《百乐门》时接受过专门训练,舞艺国内第一,不仅姿势优雅,而且脚步花妙敏捷,令人目不暇接。这点台上的片断狐步应当不成问题。
  很多人谈到她在舞台上有抓魂之术,让观众的眼光始终跟着她,男人女人都喜欢听她的声音,看她俏丽的脸。谭呐自己就是明星制造者,觉得绕在明星脑袋边的光环,绝大多数都是气泡。谭呐看过不止一部于堇的电影,却独独漏过了《百乐门》。准备这部戏时,他专门借来那部电影的拷贝,仔细看每个镜头,使他原先的印象变成深信不疑:只有于堇能演好这出戏。
  但是她若是与男主角配合勉强,出不了真情,这整个戏的高潮就起不来。 不行,无论如何得让于堇尽早来排戏,早点进入角色。
  她该清楚,这次这个戏,不是光能说台词就行了,还有大量音乐舞蹈,能叫上海滩耳目一新。关于他给这个戏设计的种种新花招,报上已经真真假假透露不少,刚才助手说前几场的票全部预订完,但很多人要求爱艺剧团保证必须是于堇上场。
  音乐重新响起,台上的两个主角,明白自己只是在敷衍,自然上不了全部心思。谭呐明白,既然于堇已经到了上海,于堇不亲自来排,一切都有以假充真的味道。
  谭呐决定今日排练完就去国际饭店,亲自去请于堇,他本来准备让莫之因出马做护花使者。莫之因这个人对付女人有耐心,而且似乎有的是时间,这样起码让于堇感到他谭呐的诚意。不料莫之因无影无踪,这小子本是每天会到他这里上班报到似的,这两天打了几次电话,也钓不着这条鱼。谭呐推推自己的眼镜框,觉得有点奇怪。
  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陷于爱情,二是从爱情中跌出。莫之因自命貌比潘安,追他的女人都是上海舞厅的名花,有一朵还是什么银行老板的女公子。自吹吧。不过,听说莫之因现在在外面说于堇钦佩他的作品,这话有点来者不善。不行,得亲自去,不管碰壁不碰壁,他谭呐一定得把于堇这尊菩萨请到。
  他叫,“停。”走上台去,把男主角叫到一边,对他作了一些指示,要他准备好演对手戏的是于堇,不要马虎,也不要怯场。他走开一阵就回来。  25、面子
  在去国际饭店的途中,谭呐改变了主意,决定直接去莫之因的家。可是,他到了莫之因的住所,不由得大吃一惊!厅堂倒是宽敝,可是里面只有两个房间,有个胖胖的女佣,呆头呆脑对着他说:“莫先生不在家。”他走在屋子里,几乎没什么家具,脏乱厉害。楼上的房子看来是别人租住,或是他自己只租了底楼。难怪此人从不邀他到家里。这个女佣据她自己说,每天来一次,帮莫先生打扫房间,但很少看见莫先生本人。这胖胖的女人明显是个大懒虫。也不清理清理自己。不过这样一个家,即使弄得干干净净,比起莫之因平日那一身气派的穿着,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告辞出来,纳闷着想不清楚。
  一辆崭新的跑车在弄堂口停住,莫之因从车里出来,给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说拜拜。他没有看见谭呐站在他家门口,他从西裤里掏出雪茄,为了遮挡住迎面的风,背过身去,用打火机点上火。谭呐正好闪到对面,好奇心让他没有和莫之因打招呼。
  那女人大约三十来岁,摇下车玻璃,笑嘻嘻地叫住莫之因,说着什么。
  莫之因笑了起来,手衬在汽车门上,女人抓起他的手,有说有笑,看上去很亲热。
  谭呐决定从弄堂的另一端走掉。女人缘使这个莫大才子想风得风,招雨得雨。难道他把所有的钱都花在绷面子上?他自己那辆漂亮的别克车呢?
  不巧的是,谭呐前脚离开排练场,于堇后脚就推门进来。两人正好错开,但演员们看见于堇来,都高兴地围了上来。
  于堇对大家道对不起。男主角主动介绍自己,说谭呐导演有急事走一会儿,过一会儿就回来。他说现在由他负责排一些过渡场面。
  于堇问他能不能现在合排一下试试看?男主角表示很乐意。她说,“真是抱歉,我只有一个钟头。先和你合跳舞部分。放音乐。”男主角说乐队已经走了,但是有一张唱片可以代用。
  于堇把绒线外套和丝绸围巾、皮包一扔,就把自己的右手伸给了对方。他看着于堇,握住这手。她胸挺起,吸口气含在嘴里。左脚退后,身子带着一点儿罗曼蒂克的倾斜,软下来。左转右转,慢快快慢,围着这层轻柔的浪漫转动。她和他脸错开,眼光看对方的耳朵。
  《狐步上海》的音乐由快节奏转换成慢四步,两分钟后,加入笛子和小号,丝丝扣住她的心,这谭呐请的是何方高手作的曲?来,我们像波纹起伏,反身。别碰乱我的头发,她妖艳地踩着小步子。后退,呵,抱紧些不妨。
  在爱没有开始之际跳舞。在世界消失之际跳舞。她记得那时她的房间窗子对着另一幢房子的后院,一阵子吹口琴,一阵子拉胡琴,吹着拉着都是酸掉牙的曲子。夏天来得早,也去得快。
  她喜欢那些夏天的晚上,一台风扇吹拂着。那户人家的曲子已熟悉,一旦熟悉就觉得是生活的所需。休伯特哄于堇入睡前要讲故事。这习惯延续下来。这天,于堇一直在说她听来的事:外滩对面的百老汇大厦,因为泥沙地基,有点往外倾斜。
  “在遥远的意大利中部比萨古城,那儿教堂广场上,有一座塔。”休伯特声调很慢地说着。在休伯特到达上海之前,他和妻子在比萨城度蜜月,一生中最不能忘,也最应该忘的地方。
  这个故事他不止一次讲过,于堇记住了:白色的塔很高很重,有许多许多级螺旋式阶梯,休伯特曾经走在上面,到达塔顶看整个比萨城。但这是个有病的塔,一年年更向南倾斜。   “等你长大了,塔就倒了。”休伯特说。
  “我真能看到塔倒下吗?”于堇闭上眼睛,渐渐进入睡眠之中。
  “你能看到,我是看不到的。”他说。
  我长大就是为了看比萨斜塔倒塌!于堇和男主角身子擦着身子,脚跟交错,她侧过脸来,好久没有朝一个异性迷人地笑了。来,手臂展开,打开身体,交出你的那颗忧伤的心。让我整个的生命迷恋你。对不起,你的手不要捏得这么紧。
  音乐停止,于堇看见笑容从男主角的脸现出来,台下观看的人在拍掌。她下午要赶到虹口,一分钟都不能浪费。她对男主角温和地说:“那么,我们再来合一遍台词的部分。”“对对,这一段。”两人往下进行。
  “‘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从我手指缝间消失无影’。就是这一段,再来一次。”女:父母把我关在房间里,不让我见你。可是在黑暗之中,我依然能看见你。我愿意为你做一切。
  男:那些天你连一个口信也不捎来,我急坏了,难道我在你的心底比一根卡住你喉咙的鱼刺都不及吗?
  女:(微笑,走向男主角在泪水流淌下来时跳舞,在岛屿消失在海面之前跳舞。
  男:都说你有着猫的眼、蛇的身子,狐的脚。都说喝上海啤酒、剥着糖炒栗子花生米、再来一颗雀巢牌朱古力糖,就是幸福的人,亲爱的,你幸福吗?
  女:青山隐隐,败叶萧萧。那时节,天际乌鸦零乱地飞。你感觉到了自己是一个失败者?
  男:请原谅。我的确感觉到了这羞耻,却只得说没关系,真的没有关系。
  谭呐的助手一直坐在台下观看。于堇看第二次手表时,助手知道时间到了。他站起来,腼腆地对男主角说,“今天你就让于堇小姐先走。你们接着练。谭导过不了多久就回来。”看到于堇拿起皮包,男主角递上她的绒线外套和丝绸围巾,他说:“这是我这一生跳过最不能忘的一次舞。”那双眼里有火焰。她嘴唇露出一丝微笑表示答谢,一句话没说,匆匆往外走。
  助手快步跟上来,“于堇小姐,对不起,我帮你叫了出租,早就等在外面。”于堇这下定眼看了看这个外表毫不起眼的人。没等她说话,他客气地走在前面,去帮她推开门,到了大门外,一辆出租车停在那儿。
  昨天晚上于堇找到租界巡捕房,那里马上有人给她说明情况,说是以前的了解弄错了地方,倪则仁并未关在沪西汪伪76号,而是在虹口的日本上海陆军部监牢,日本方面已经通知公共租界巡捕房,允许她下午三点去探监。
  但愿今天这个大糊涂蛋倪则仁见了她,不会吵起来。毕竟他们已经三年多没通音讯,互相之间很生份了。
  她在香港时,谭呐写来好些信,当然都是催她赶快决定是否出演《狐步上海》女主角。记得有一封信里,他说得很好,比《狐步上海》里台词更精彩――你要面子,我要面子,谁都要面子。这上海孤岛就是大家的面子――大家暂时维持。一旦全撕破面子,这上海也就不再存在。  26、孤岛在下沉
  虹口日本上海陆军部,是一座巨大的钢筋水泥建筑,森然怪物似的城堡。里面附设特殊监狱,从旁边的一个钢卷门进出。下午三点,于堇刚跨下汽车,料不到记者们马上围了上来。天知道这些门槛精的家伙,是怎么打听到她要来探监的消息的。
  中午时下过一阵暴雨,天气已经很冷,典型的上海阴雨之冬,虽然气温不是很低,十度上下。于堇赶快从皮包里掏出墨镜戴上,有记者扛着笨重的相机。她对付这些人有经验,每次镁光灯咔嚓一下之前,她的手已经挡住脸,她不想被人拍照,拿去做文章,谁知道拍出来的是不是报纸要的“寡妇相”。
  “请问于堇女士准备如何提出申诉?”“倪则仁究竟是否重庆方面驻上海人员?”“你对称你为‘现代孟姜女’如何看?”于堇毫不客气地把这些人推开,她向来不会回答愚蠢的问题。很多事情,她一旦忍不住开口说一句,就没法止住报纸添油加醋,到最后真真假假无法说清。上海报纸一向就是这样不负责任抢新闻。
  “请问于堇小姐《狐步上海》何时正式开演?会不会误期?”于堇听到一个女记者的声音,马上停下脚步,抓住这个题目好好做文章:“下个礼拜天,在兰心大戏院正式公演。”她语气和蔼地说。
  “你丈夫的事会不会……?”“我这个人艺术至上,对上海戏迷负责。下刀子雨,也不会误期。”“这么快!听说你才到上海不久……”“这点你们放心,再难的戏,我从来没有演砸过。谭呐导演早就把剧本寄给我,精彩得邪起了!”于堇说,“我刚才还在兰心合排,已经天衣无缝。”“据说剧本是莫之因先生的大笔。” “莫先生是剧坛高手,此剧绝对采得上海神韵。”说到戏,于堇的话就是一串串的,惟恐没有占满记者的耳朵,抢掉他们原先准备好的话题。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届时,兰心大戏院,各位请给面子,我于堇敬请诸位记者光临捧场。”在监牢的大铁门口,她转过身来问:“哪位记者先生小姐尚未得到首场雅座赠券,请给我名片,保证这两天寄到。”几个记者一听这话,马上递上名片,她一一收好,然后才对门口的卫兵说她是应约到这里来的。
  钢卷门渐渐升起,卫兵挥挥枪,让她进去。钢门隆隆降下。隔开的院子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回头看,里面也有扛着刺刀的日本兵守在紧闭的钢门口,岗楼也是卫兵们严密地把守着。两个监狱小头目的人站在她身后。他们走过一段石砌的路,拐过一幢没有任何门的建筑。又走了一程路,就到了一个中间有铁格栅的接待室。
  里面的人说了一句日文,好像是叫她坐下等。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穿着长条子狱服的倪则仁,从里面走了出来。于堇一怔。当昨天巡捕房通知她到这个地方来见倪则仁时,她就想象,倪则仁三年半的恣意享受变成一个什么样的胖子,就是从来没想到倪则仁还真的穿着囚衣,而且还真的手上戴着铐,腿踝上套着镣。她一直认为仗着有后台、做事无顾忌的倪则仁,坐牢也是软禁而已,不会真吃苦。她真的完全没想到他落到这副惨境,一个37岁的人,看上去像50岁,未老先衰。
  倪则仁颓然坐下,在格栅对面。这次面对面看清楚了,于堇很吃惊,丈夫的样子不是装的,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一直走着好运,哪怕他的投机生意再肮脏,都没有被人抓住,没有受过一次苦。现在手上、脸上、颈上,都有被拷打的伤痕,一向仔细梳理的头发,上面结了血痂。他的眼睛从来精神十足,怎么熬夜也不累,现在黯然无神,目光呆滞,甚至连对面坐着的是谁都不在意了。
  可能天气太凉,坐到冷板凳上,使他打了几个喷嚏,鼻涕都流了出来,他用袖子抹抹。
  可以看得出伤痕都是新的,似乎就在这两天受的刑,但是绝对不像是假的。
  那么,于堇想,就是在她到了之后,他才受了刑。
  于堇心里马上明白了,这不是戏,倪则仁也不是情愿扮黄盖,但这的确是苦肉计,做给她看的,目的是什么呢?是要她付出他们想要的代价?
  她心里突然一酸,双手伸过格栅就抓住倪则仁的手。
  “是我,你的堇。”他苍白的脸朝她这边瞧,很漠然。
  “我从香港赶来。”于堇说:“你受刑了?”倪则仁抬起脸来,于堇朝他笑笑,她知道自己脸上有可爱的笑容。但是倪则仁完全没有注意到,没好气地说:“不受刑,难道请我进来吃日本生鱼片?”“不,不,”于堇一时语塞,“不是这个意思。”她预先准备好对付这场面的话全部都用不上了。
  她到上海后了解到的情况,比以前她想的更为不堪:这个倪则仁为军统作物资秘密转运工作,件件揩油,哪怕为后方偷运出上海的医药器材之类,都雁过拔毛。军统那么多人,受不了上海繁华的诱惑,投向汪伪特务机构76号。这条走私线当然也不再是秘密。倪则仁却能一直维持这条线路的控制,主要原因是76号也贪这笔财,暗修栈道,分利拆帐。一旦出现利益冲突,白云裳一直是居中调停的主要角色,这个交易维持了好几年,一直维持到上个月。
  孤岛看来不可避免地在往下沉,76号认为这条走私线不再可用。76号这才不想再从这生意分一杯羹,要倪则仁作为军统重要人物公开投敌,壮汪伪的声势。倪则仁却怕军统跟他新帐旧帐一起算,不敢做这事。本来,既然要“重用”他,决不会真的坐牢。这两天情况发生了变化。看来是因为她,倪则仁才受了刑。
  这次重庆国民政府方面急着找于堇,通过在香港的上海青帮,劝说于堇:希望她考虑国家利益,给予合作,请她从香港到上海。于堇知道这是重庆方面没办法时想出的一个绝招:将计就计,让倪则仁这个“头面人物”变得更引人注目,把事情弄得满城风雨。这样倪则仁对投敌之举会有所顾忌:如果公开投敌,他就是上海孤岛此时最招人眼目的“大”汉奸,重庆方面也可以正好拿来祭旗。
  一句话,他们要于堇参加演出弄大声势。
  倪则仁好像完全明白此中的种种关节,知道于堇来对他没有好处,很无礼地摔给她一句:“听我一句,你哪里来哪里去。”于堇盯着他的脸,他的话倒是认真的。上海现在是危机四伏之地。当然,他的事不用她管,很久以来就是如此。但是他现在是在暗示什么话呢?应当说,这话没有恶意,是对她好,就这些年来,他对她没有表示过任何关心,所以,她心里却有一种感激。
  这个地方当然不能说心里之话,没准她走出这间房子,也会如他一样被抓起来。这不是完全不可能的。想到这点,她禁不住有点发抖。
  倪则仁忽然问:“你住在哪里?”于堇说,“我到霞飞路家里去过。”她本能地知道对倪则仁不能句句讲实话。
  “我问你住在哪里?”他一步不让。
  于堇本来想顺便告诉他,他们原来那个家安然无恙,给他一点安慰。倪则仁根本不听,他不在乎这种事了。于堇好奇地看着他,同情的感觉迅速地消失了。这个人还是那个财迷角色。
  门外那两人在走动,没有催她,但是她说的任何话当然被听着。
  这时于堇发现他把自己的手往他那边拉,好像要说句心里的悄悄话,她的身子赶快靠近他。倪则仁靠近她耳朵,但咬牙切齿地说:“各方面都要拿我做牺牲,没有一个人真想救我。”于堇刚想说什么安慰他的话,倪则仁从牙缝里吐出四个冰凉切骨的字:“你也不想!”他说完这句话后,才放开她的手,那本来没有任何光亮的眼睛,看惊异万分的于堇时,露出一丝寒光。半晌,他轻轻地说:“我是一个死人在说话。”她听得心惊胆战,她知道,他这不是说气话,而是一种彻底的绝望,这个人能在上海混得没有任何一方给他一点廉价的怜悯,倒也真是本事。
  这个孤岛够残酷的,于堇突然看见好些人手里拿着冥钱。“你要不要来点?我给你烧?”他们全都没有脸,不仅没有脸,脑袋也没有,朝她逼过来。 “你还是烧点吧,小姐!”她倒抽一口凉气,这声音好熟,究竟是谁在问?她本能地摇摇头。
  倪则仁神经质地结巴起来:“你――你不相信,我就知道你,你――会扮演假天真!”  27、赌场生意
  好久未来南市,莫之因早听说这儿的每家赌场都生意兴隆,所有赌台都玩一种简化快捷的轮盘赌。赌场边上开有小押店,与赌场一样通宵营业,赎期只有五天,利息却高达三分。赌徒急红了眼时,什么都拿去典现金,典了手表,再典大衣,再典房契,据说还有典妻女的,恐怕只是传闻。不过妻女在此真是无用之物,来回招待的美女旗袍都开叉到大腿,让人容易走神。
  赌场边上有吧台,免费为顾客提供啤酒葡萄酒香烟,里间管吃管睡,甚至可以榻上躺着,有女人陪着抽一杆阿芙蓉。只要还有可典当的,赌客在这里可以过君王般日子,有人真的几个星期不回家,不少人恐怕已无家可回。
  酒醉饭饱后,几个男客嚷着要上赌场玩几把,既然是给莫之因过生日,就该玩尽兴。莫之因只好答应,他兴致不如往常高,往常夜里他来神了,一夜开着车子要赶好几个舞场。飞燕歌舞团、桃花歌舞团的舞女们,夜夜比赛着把自己的腿露得更风骚,短裙如飞蝶轻盈,载歌载舞,臀部甩出更滑溜的圆圈。台下客人,抽着埃及烟,另一只手握一杯鸡尾酒。侍者已经小心翼翼地泊好客人的汽车,侍女已经殷勤地挂好礼帽和大衣。
  他喜欢那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气氛。
  一阵凉风吹来,酒醒一半。难道是由于于堇的缘故?她今天去虹口见那个不识时分的倪则仁。他每次想到这个女人,头皮就要炸开。那么,这刻最好不去想此事。
  赌场里人山人海。各人买了筹码,都开始围桌赌上了。莫之因觉得脑后异样,他掉头看后面,那人正掉过头去,看来是不相干的人。有人监视或跟踪我不成?他想,如此分神,今晚我肯定会输个精光。
  那人也像发现他在注意,想走掉。莫之因索性离开赌桌,走了过去,他不信,上海滩这个地方,会有人敢对他作什么事。但是突然他脚下的步子发软,那人很像谭呐的助手。
  不可能。他再去看时,那人早就不见了。
  看花眼了,绝对看花眼。谭呐有什么必要派人跟踪他?除非这个助手另有背景,但是有背景的人到剧团去干什么?那里秘密都太公开。
  从日本回到这个花花世界的上海之后,莫之因几乎从来没有想念过家里什么人。这个孤岛真的是自成一世界,他又何必想起什么手足之情,勾起与家人度过的少年时期?父母在一个上海郊区小镇上开了一家丝绸铺子,他喜欢走铺子的门,那些柔软美丽的丝绸,就像美丽女人的皮肤。这里的花影酒香,至少使中国人可以解脱惯常的压抑,而他像踩着他们泼在红地毯上的酒迹,开始写小说,钻入戏剧界。以前他只是一个无人看得起的文学小青年,现在他成为上海滩一个方方面面都吃得开的人物,无论是做哪一种职业,他都显示出自己的重要、缺一不可。
  好吧,等《狐步上海》这个戏上演之后,即使是今年他一字不写,靠着这个戏也会热销他的同名小说。就文学生涯来说,他对得起自己了,甚至可以在后人写的文学史上占几页。假如他一辈子吃文字饭?那就太亏待了自己。
  这天于堇探视完倪则仁,从虹口返回公共租界时,在苏州河北被耽误了近三个小时。日本宪兵搜查很仔细,不管是坐汽车或是坐黄包车的,统统下来,排队。队伍两侧也站了好些宪兵。临时走掉的人,都被抓了审问。
  于堇沉住气,从出租车里下来,排在队伍之中。终于轮到她了,盘问得格外仔细。宪兵不相信她是去陆军部监牢,把她挑出来,请进一个窄小连凳子也没有的空房间,说是得去证实才能放她走。这么有意刁难,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是日本方面有意给点颜色给她看。
  好几次于堇都要发脾气了,但还是忍住。
  终于被放行了。她松了一口气,不快不慢地走过外白渡桥。想了想,就去了四马路。
  穿行在于堇面前的男女,或衣装华丽整洁,或落魄褴褛,不过街上热闹如昔。她走走停停,发现自己站在老正兴门前,心里一喜,便上了楼。二楼里已有了不少吃饭的客人,于堇被侍者引到一个稍偏的地方坐下。她未看菜单,就点了一个最地道的上海菜:腌炖鲜。
  没多久,菜端上来,份量足,两个人也吃不完。子鸡公野笋干里飘着几片金华火腿,汤美肉嫩。
  喝了一小碗汤,于堇才明白自己就是专门来这餐馆的。第一次休伯特带着她上这儿来吃饭,也是临近十二月份,一个冷飕飕的晚上,他要的就是腌炖鲜这个菜。以后时间隔久了,两人就念叨上这儿来。
  侍者给于堇端来一碗米饭。她吃着饭,巧了,老正兴的留声机正放着当年百代公司录的她的歌。江水月朦朦,殷勤盼再相逢。杯酒劝君饮,怎知花落几度风?你问我,这良宵美梦与谁共?我问你,为何爱上海夜玲珑?
  太俗气的词,不过那几年电影里全是这种货色,幸好音乐不错,她听了不太难为情。
  这儿离休伯特的书店、她和他的家已经很近了,近到可听到他的呼吸。小时候,她总好奇这附近街上老是有漂亮的女子走来走去,打扮得很摩登,笑声很响,说话都与其他街上的女人不同。跟月份牌美女一模一样,就是月份牌美女!
  稍长大一些,于堇才明白,她们都是下流女人,是她应当鄙视的。她被送到教会学校寄宿,休伯特付出高额学费的原因之一,可能就是这个书店区报社社区,竟然与红灯区混在一起,也算是上海一景,但肯定不适合女孩子长大。
  奇怪的是,她演的电影演的戏,有不少这里的角色。她一回想,就演得像,走路说话,甚至哀怨叹气,一招一式,学都不用学。
  休伯特的书店里,偶尔也有这样的女子来,不像要买洋文书,也许是借这个地方等人,让于堇看得两眼发直。休伯特也不好意思赶她们走。
  在反叛年龄之前,做个小姑娘时,于堇觉得她能让休伯特高兴时,就会有办法让他高兴。例如,小事情上,学校里新增加一门手工课。学抽丝钩花、绣花、踏缝纫机。她认真地学,在手帕上绣了养父名字缩写F.H,送给他。他选了一张唱片,放上留声机。那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一钢琴协奏曲》,那些切分,那些忧郁悲伤的调子,于堇听得心怦怦地响,喜欢上了拉赫玛尼诺夫。
  准备与倪则仁结婚了,想到要把这消息告诉休伯特,她马上忐忑不安。那个夜晚,她用钥匙打开书店的门,就听到楼上传来拉赫玛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她轻轻走上楼梯。休伯特坐在留声机边,显得非常孤独,他闭上眼睛沉浸在音乐之中,一只手跟着节奏摆动。于堇静静地站在过道,这个晚上她不能对休伯特提结婚的事。天空星月分明,水管从地下爬起舞蹈,风声水雾涌来,神还未来临。一个年轻女子面对脚下的白色崖岸,要跳也必须跳下。她泪流满面。
  音乐完了,休伯特一声叹息,喃喃自语:“可惜只在收音机里听过他的《巴格尼尼主题变奏》,什么时候我会有这唱片呀?”“弗雷德,我以后会给你的。”于堇说。她一再说,记得去香港之前又说过一次。
  可是她多年前的承诺到现在也未兑现。在香港也忘了这事。现在她又做了一个承诺:一个更难兑现的承诺,找出那个Kabuki到底是什么地方?她得赶快处理完这一层层的“烟幕”戏,尽早找到窥看的门径。
  走出餐馆,正巧一辆电车驶来,她像少女时代一样,电车尚在开动时就一步跳了上去。坐在车里,她看每一条街,仍是没怎么改变。
  电车过了国际饭店一段路,于堇才发觉,赶快跳下电车往回走。  28、彩排焕然一新
  于堇坐电梯到十八层,在过道上,她取下披巾和外衣,拿在手臂上,直接朝夏皮罗的房间走去。
  看着外面的灯光,于堇在夏皮罗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她说得很快,她说英文时,变了一个人,条理清晰,一清二楚办事的语气。不知为何,她无法改变这个风格,觉得英文不如母语善于表达感情。所以在香港有公司请她拍英文电影,她客气地拒绝了。
  于堇先说了倪则仁在监牢的情况,接着说起在苏州河北遭到搜查的事,夏皮罗沉思片刻,“暂时不必疑虑。遇事更加小心。”然后他说:“下一步如何走,我会设法请H先生指示,但万一来不及,还要你自己临机应变。”昨天下午于堇与白云裳见过之后,到这个房间来的情景,于堇也是坐在这张椅子上。不同的是昨天夏皮罗说,今天于堇说。夏皮罗递过一杯桔子汁,于堇确实口渴了,谢了他一声,便端起来喝。
  夏皮罗看着于堇,语气变得柔和了:“H先生,要我转告,他要你注意身体,早晚天凉,一定不要感冒。”于堇站了起来,点了个头,就算告别。明天按谭呐的时间表,是全天训练,从早上八点开始。早睡,才能早起。
  到楼上房间,于堇第一个动作就是取出安眠药,倒了杯水。想想,她把安眠药放回瓶子里。今晚最大的镇定来自于得到休伯特的关心。她在吃晚饭时想着他时,他也会想着她,不必见面,就是隔这么近,她也会严格遵守他的命令。
  睡得比想象的好,几乎想不起来做过的梦,于堇睁开眼睛来,是第二天早上七点。
  她感觉房间真暖和,掀开被子,从床上跃起来,跑进浴室,漱牙洗脸梳头。早餐送到房间。她隐在门后,接过托盘,签了单,然后关上门,将托盘先搁在茶几上。进了浴室冲了个澡。然后出来,还是披着一件睡袍。先吃早饭:一碗上海馄饨,一碟梨子。然后坐在梳妆台前化妆。
  长年的舞台生涯,使她能在两分钟内做好别的女人要花半天时间才能做完的事。说是阮玲玉眉毛要画两个小时,于堇耸耸肩:每十秒钟就有人敲化妆间的门,催她准备上台。那就最好在十秒钟内画完――如果眉毛非画不可的话。
  小心地穿一双新的长统玻丝袜。
  五分钟不到,她整个人焕然一新,与昨天完全换了一个人。里面是皮毛镶边的旗袍,从衣柜里取了根绣花羊毛披巾搭在肩上,把脚伸入高跟皮鞋里,关上门,一边往楼下走,一边把钥匙放在小皮包里。
  台上于堇与男主角演员跳狐步,两人配合默契,他风度翩翩,她风情万种,节奏踩得韵味十足,身体语言更是既挑逗又神秘,他们已熟知对方的下一步,如同跳了多年的舞伴,热情奔放地旋转旋转。
  谭呐拿出一盒槟榔牌纸烟,心里笑自己的顾虑真是多余。助手昨天就告诉他,于堇来这儿排练过了,而且很上心。看来职业演员就是不一样,于堇就是有值得骄傲的资本。今天这盒烟本是当作发火的替代品,现在成了享受的奢华。
  他抽起烟来,却是以一种奇怪的心情,他觉得这烟味道好极了,甚至不逊色于莫之因的古巴雪茄。台上的男女完美地进入了角色,男主角迷恋于堇的眼神,一点不像是在演戏:没有男人面对于堇能不动心。
  他专门请好友陈可欣作曲,陈可欣作的词曲《难道你不在乎我的爱情》,是《狐步上海》中的主旋律曲。调子很萎靡,歌词更感伤,可能正是上海此时的心境。他早就请电台录好,作为广告预播,果然此曲已经开始风靡上海滩,不到年末就可以在上海孤岛唱得个尽人皆知。
  艺术圈的同行都另眼相看谭呐,这个一向不顾票房不点钞票的导演,怎么这次顺应时尚,福至心灵,做广告造声势。而且一做就行家里手,处处击中要害,事事顺利。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中西报纸都在影戏版面,隆重刊登着这戏的广告,已成大势所趋:整个上海都在掏腰包,等着看这台好戏。
  连续排练了两天。谭呐想,照目前这个状态,一切都可以准时,什么都来得及补上。
  莫之因站在后排看了许久,才坐到谭呐身后。他什么时候进来,谭呐一点没发觉。不过,谭呐知道,莫之因今天肯定会来,他对这个戏看得很重,而且一定是一个人来,不像前几次都会带个什么漂亮女人来。
  这是最后一次排练,化妆灯光服装音乐全上。一整天,从上午一直延续到晚上,整个班子很努力,于堇几乎没有停过,一点没有明星架子。连喝水都尽可能少占时间。连谭呐都觉得过意不去。
  莫之因专心地看着台上表演,一言不发,甚至也不和谭呐说话。
  谭呐坐在那儿,半个眼看台上的最后一次总彩排。多年导戏,他知道到这时候,提出新的要求,反而乱局。但是他照旧用他的速记法顺便记下各种零星想法,尤其是不满。忽然,他意识到他记的许多东西,与这个戏的演出无关。  29、为什么奋斗?
  战争来了。这两个人的命运如何?真是个愚蠢的故事,中国戏剧半个世纪后仍旧落在《茶花女》的阴影之下。
  时代变了,不变也得变,他们两个,男的消失了,女的也消失了。
  终于有一天他们又见面了,见面的地方,应当又是一个舞厅。为什么不呢?舞厅比上海任何一个地方都像上海。
  女的看了男的眼睛,然后说,“你变了。”男的看着她的眼睛说:“我觉得你也变了。”女的说:“那就是说,你不会爱我了。”男的说:“会的,但是难多了。”男的叹一口气说:“但是我会努力的,你让我努力吗?”女的抱着他的头颈,轻轻在他的耳边说:“为什么讨价还价。努力是没有用的。”男的惊奇地看着女的,突然明白了:“除非我们――”
  不,不,这两个人不应该再见面,不见面或许这个故事就不可能开端,也不会有悲剧发生。女人是烟花,瞬间闪灭,戏子是烟花影子里的烟花,绚丽妖艳,无心无肝,观者却会眼花缭乱。台上的万般风情,其实是虹影――肥皂泡里的虹彩的闪影。
  女的静静地走过来,站在男的身边。他们的面前渐渐升起了一扇巨大的拱形窗。天空漆黑墨蓝,女的身着华装丽服依在栏杆上,她的高跟皮鞋,使她的袅娜的步子带上一种端庄。风把她的头发拂在脸颊,使她的表情更为迷乱,那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是在嘲讽人们未能把这烟花看清。
  她缓缓转过身,黑色笼罩着她,保护着她。风企图吹掉栏杆边有一片发黄的梧桐树叶,树叶太湿了,湿得脉络清晰,呈现一抹青春的绿,顽强地贴在栏杆上。
  “因为我不能不爱你。”男的嘴上说的,跟他内心完全相反,他的内心说的是:“一切都已经不可能,尤其是我的爱。”她靠在他的肩上,从后面抱住他。他转过身面对着她。经过那么破裂性的吵架,他们还能亲吻吗?
  能,他们能。
  他们热烈地拥抱在一起亲吻,吻别这个人世。
  谭呐叹了一口气。有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他和她就不能敞开一切秘密好好地谈一谈吗?总会谈出一个不是悲剧的结果。
  台上女人跳楼,手攀着窗框好久,男的求他下来,女的说:“没有任何希望了。只有这一条路。”男的:“那我们一起跳。”他往上爬。
  女的:“不,不,你再靠近一点,我就往下跳了。”男的:“我靠近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他们禁不住在窗台上火热地拥抱亲吻,女的左手放开窗框,一下子没站稳,男的把她抓紧不放手,他们一同掉下高楼。他们彼此叫着对方的名字,空中传来一声悠长的“我爱你”。
  没有听到最后落地的声音,比真正听到更让人富于想象。
  看彩排的全场人发出一声惊叫。哪怕他们早知道这个结局,依然会惊叫。然后才是全场鼓掌。除了剧团的人,还有几个采场子的女记者,还有几个不认识的男女,不知通过谁的后门进来的。以前在戏上演前,谭呐一向严令不准外人先看。不过这种戏,情节被小报透露出来,看的人更多,不必在乎。
  这样死去简直是一钱不值!莫之因还把这个情节当个宝,一再对谭呐说,这是原小说里没有,专门添加的一段,要谭呐坚决保密。莫大才子竟然天真到要教上海人死可以像活一样罗曼蒂克。
  助手从后排走过来,轻轻地问谭呐:“对不起,台上都停下来等你指示呢?”谭呐惊醒过来,停下笔,“好,好,演下去,不要停,一直演到底。”他站起来,挥挥手。但是旁边人告诉他,已经全部演完了,现在要确定一下最后落幕的时间。
  谭呐站起来前,他把硬壳笔记本翻了过来。于堇从栏杆后的垫子上爬了起来,把她被风扇吹乱的头发用手绢扎起来,纳闷地看着他。他注意到于堇的疑惑:这个名导演今天是怎么一回事?有点心不在焉。
  音乐结束,大幕缓降,于堇用甜美的笑容谢幕,一切简直无可挑剔。谭呐从心底里赞叹:“都说什么人演什么戏,这个于堇倒是什么戏演什么人!”排练结束,所有在场的人都兴高彩烈,这才记起早过了晚饭时间,肚子饿了。谭呐走到化妆室前走廊里,邀请于堇夜宵。台上演员们在收拾道具,台下有人在做清洁,乐队已经走掉了。
  于堇换好衣服,坐在镜子前擦掉口红两颊的胭脂。她对门口的谭呐说:“恐怕……”她不想去做应酬,又不好一口推脱。
  “不会太累人,反正你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谭呐不管于堇是什么意思,他就是想大方地请她一次。他话说急了,咳嗽。这两天他辛苦得嗓子都喊痛了,有时,只能靠打动作手势来发命令。
  于堇笑了,“你毕竟不是演员出身,我就一直嗓子省着用,不到献演时分,哪能亮出全套货色?”谭呐一大早就到剧场来,忙得胡子都未来得及刮,这个一向儒雅之人,今天反倒显出点鲁莽。发现她这么在打量,他反而弄得脸红红的。
  女记者走过来,要问于堇几个问题。谭呐客气地拦住,“对不起,今天太晚了,改日行吗?”女记者反而不好意思了。谭呐朝于堇递一个眼色,两人往出口走。
  莫之因正在与男主角说话,明显听见他们这边的话,赶忙走过来,很高兴地说:“还是我请于堇小姐吧!早就该我给于小姐接风,于小姐一直没给这面子,今天就跑不了啦!”他是社交高手,马上像熟透了的朋友一样说话。从莫之因说话的派头,于堇马上知道他是谁了,以礼貌的微笑作答。
  “你的德性怎么永远不变,一见美人,就忘了有几张钞票。”谭呐讥笑他,同时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今天排练顺利,他心情高兴。
  “海上第一名花,整个上海滩都倾倒,别说请于堇小姐吃饭,为她舍命都心甘情愿。”“之因兄,你是九条黑猫的命,现在也已经用完了!”谭呐回他一句。
  两人互不相让,开着玩笑损着对方。他们三人到了门口。于堇打着圆场说:“一起去,今晚我请你们夜点,到国际饭店省我多走路。最好也叫上陈可欣,谢谢他写出这么动人的曲子。”谭呐说这好办,他去打电话给陈可欣,让莫之因和于堇等他几分钟。他马上往回走,回到剧场的办公室。
  打完电话,他觉得若有所失,这才发现他的导演笔记掉在剧场里了。助手进来,手里拿了七零八碎的东西,感慨不已:“今天座位上遗失的东西真多,看来这个剧真感人,连你也激动得把东西掉了。”谭呐说,“我激动?导这种戏我会激动?”“你把导演笔记掉在座位上了。”助手把笔记本放在桌上。
  谭呐一拍脑袋,“我正在想笔记本上哪里去了。”助手弯下腰拿起桌边的失物箱,小心地把手绢、围巾、首饰、杂志和书之类的东西扔进去。谭呐打开硬壳笔记本,看见他最后写下的几句话,就是在台上主角自杀时:“悲剧就得死。既然在楼上,两人就得跳楼。但是要在敌方刀枪威胁之下,为理想而牺牲,这样爱情就完美了。”他的钢笔就是在这儿卡住了,这两个人真是同一个理想吗?他们为什么奋斗?他把笔记本放进了抽屉,苦笑了。  30、二等奴才
  与此同时,于堇和莫之因来到街上,那儿停了一辆亮晃晃的别克车。于堇没话找话说:“哟,莫大才子,这么漂亮的汽车。”“已是三年前的旧车了,保养得好。若嫌不够好,我们今晚就专门去叫一辆像样的车吧?”“岂敢,岂敢。”“‘生怕情多累美人’,这是郁达夫的句子吧。”不等于堇回答,莫之因滔滔不绝地对她说了下去,卖弄才学似的:“达夫这个人真是才子本色,‘佯狂难免假成真’,真是千古名句啊,可惜流落南洋写抗战八股。他应当留在上海,他写男女狂情,才是笔下生花。”雨点打在脸上,来得好快,两人同时望着夜空,乌云裹着乌云,狠狠地压下来。于堇低下头来,莫之因便为她打开车门,自己绕过车子,从另一侧打开门坐进驾驶位子。
  于堇接着刚才的话题说:“莫之因你占地利,让郁达夫占人和,将来还不知天时如何呢?”莫之因摇摇头说,“名不虚传,于堇小姐不仅演艺超群,口才也厉害。”看着谭呐出来,于堇在里面背过身去,替他打开后车门。“找到陈可欣吗?谭兄。”她问。
  “他说他直接上国际饭店。”“那好,我们走。”莫之因边说边转动车钥匙。
  他们一行三人坐电梯到十五层俱乐部包间,于堇要了几样菜点了酒。她把绣花羊毛披巾取下来,搭在椅背上。朝洗手间方向走时,发现另一个包间里一桌人中有白云裳,看见于堇走过,白云裳对着同桌说着什么,站起身来。
  于堇对着镜子在洗手,白云裳站在她身后。白云裳说:“我在这儿等了多时,希望能遇见你。”“若我今天不上这儿来呢?”“你会上这儿来的,你不是说过让我来找你吗?你不会忘记的,对不对?”于堇回过身来,不经意地打量白云裳,这女人周身上下都特殊装饰过,眉毛画得很妖艳,口红也涂得极浓,头发做过,戴了耳环手环发夹,浑身珠光宝气。一句话,有意到任何人群中鹤立鸡群。
  于堇手指在大理石的台面上,像弹钢琴那样动了动,那意思是,有话请讲。
  “姐姐,那边是爱艺剧团的人吧?你知道我这种业余文艺爱好者,对文化名人敬若神明,你能给我介绍一下吗?”于堇觉得这个要求很自然,很起码。那里面的人,例如那个谭呐,有名的左翼文化人;那个莫之因一副浪漫大才子相,自比郁达夫第二,样子都像干不了什么太特殊的事。如果白云裳的目的仅在于此,想在这个圈子里找出她的活动联系,那么她不必过虑。
  白云裳有点觉察,于堇正在犹豫,走近于堇,拉着她的左手臂,半撒娇地说:“姐姐,你不会不高兴吧?”“能为妹妹做事,我哪会不高兴?你看,那一帮子男人正准备夜宵呢。你就过来,我给你介绍。”于堇大大方方地说,“不过这些艺术家,你知道,说话没轻没重,修养不佳。”“没关系,文人无行嘛。”“你心里明白就行。”于堇笑了。“龙潭虎穴是你自己要跳的。”她心里纳闷这个女人怎么绝口不问探视倪则仁的情况,太沉得住气。果然,她们往过道走时,白云裳声音放低了:“去看他了吗,怎么样?”“他受了刑。”“天哪!”白云裳叫了起来,一把抓住于堇。“伤了吗?重不重?你去见他的那天,我就想来,可是染了风寒,现在烧退了,才急着来见你。”于堇心里想,演技水平60分,嘴上却带着怜惜的口吻道:“真不堪入目!只是,只是比传说中进那种地方受刑情况似乎好一点。”她长话短说,不想看白云裳演戏。
  “你为什么不劝他听76号的,好汉不吃眼前亏,打残了怎么办?”“白小姐,我只是他名义上的‘妻子’,说了有什么用?”于堇冷笑:“他听你的,你一定劝过,他如果不听,怎么会听我的?”“他听你的,尤其是这种事。”白云裳说,“这个时候你才是他的主心骨。”于堇说:“政治的事,我一概不懂,完全摸不清东南西北,我是个演戏女人,头脑就一根筋:倪则仁与我,连名义上的夫妻关系也要结束了。”她不想对白云裳说,她探望时一字也没有对他提离婚手续的事,她不忍心对一个已经绝望的人说这种事。“我能说什么?他是你的人,他朝哪边走,也是你的人。”“那我怎么办?”白云裳着急地说,“我没法再跟他说上话。”“那就没办法了。”于堇耸耸肩。“我的话他不听,你的话他听不到,我们就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如果这个白小姐一心一意钻到文化人当中来混,事情就容易对付,来龙去脉一清二楚。她心里可以轻松一点:“玩过今夜,月亮落在哪个枝头就随其自然。”于堇和白云裳站在走廊上说话。谭呐焦急地从包间出来,抬眼一见她们,脸色放松,说他见于堇久不回来,已经出来看过第三遍了。于堇用微笑向谭呐表示歉意,她跟着谭呐走,知道白云裳在后面跟着。谭呐当然看到了艳妆的白云裳,但他在演艺圈见惯了漂亮女人,装作没有看到这个人。他说男士们都在担心于堇。“我不会有事的。”于堇慎怪地说,与他并肩走。
  谭呐站在过道焦急的神情,让于堇心里一动,他真的替她担心。这种超过一个导演的担心,怎么说也好像太早了一点吧。不过,她觉得很温暖。
  莫之因和一位长相周正、三十岁不到的男士在座,一见于堇和一位漂亮女士走进来,忙站起来。谭呐安心地坐下,看着于堇把身后的白云裳介绍给他们:“这位是白小姐,律师,兼话剧演员,兼松花江畔百里挑一的美人。”她没有事先问白云裳如何介绍,演艺圈半开玩笑百无禁忌。
  白云裳只是谦虚地说:“在燕京大学法律系时,玩玩票演戏。”她坐下来,仰慕地对莫之因说,“其实我不是第一回见到莫先生。”莫之因一副不认识她的样子,却兴趣浓厚地问:“白小姐此话怎讲?”“莫先生,你那次上北平,到燕大演讲,不就看到我们演《雷雨》?是我演的繁漪!”莫之因眼睛发亮了,像突然醒悟:“对,对,我就觉得眼熟,那还是――”“1936年嘛?”白云裳说,“才几年时间!”莫之因点点头,“不错不错,那次在北平还拜见了知堂翁周作人先生!”于堇看得一清二楚,莫之因的演戏干脆不及格,这两人演双簧!莫之因表演之拙劣令人捧腹。
  谭呐站起来,给于堇介绍:“来来,这位就是你点名要见的著名作曲家陈可欣教授。”“你的音乐太美了,每次心里想起你的曲子,”于堇伸出手来,直爽地对他说,忽然掏出手绢,“哀婉得让我流泪!”抹眼角的泪水。想起刚才在洗手间自己与白云裳的谈话,让于堇有点伤心。这白云裳一直没问倪则仁关在哪里,连装都不用装,明知道倪则仁被用刑了,连难过的感觉都没有。她流了泪,直觉得人生无常,男女情爱更无常。
  房间里的三个男人都慌了,有的给她让坐,有的说,“太让人嫉妒陈先生了,于堇怎么一见你就激动得掏手绢。”白云裳在一边看得清楚,这个于堇的表演,哪怕推到过界,都是一百分。
  于堇收好手绢,不好意思地朝大家婉然一笑。
  酒菜上来:八宝葫芦鸭百叶咸蛋黄卷,法国红葡萄酒,香气扑鼻。满桌人笑盈盈地举杯,“为今天干杯!”“为《狐步上海》成功干杯!”白云裳还像个圈外人,有点害羞,有点敬畏,这倒是正常的外行人样子。于堇的眼光注意到莫之因居然不敢正视白云裳。这个人一向习惯厚颜无耻地直视女人,尤其是尚未认识的陌生女人,等对方惊慌失措不敢接眼神。刚才对她就是如此大胆贼眼。若是她猜得不错的话,白云裳该是莫之因的上司。
  那么,莫之因该是76号的,二等奴才,白云裳直接服务日本人,一等奴才。于堇高兴地想,弄清了就好唱戏。
  最后吃得差不多了,让侍者撤掉盘子,甜点枣泥酥饼上来。五个人喝着苦艾酒,又要了咖啡。镀金边的咖啡杯,让白云裳很喜欢,摸在手里里端祥。于堇说她不能再喝酒,莫之因一把抢过来,“让我效劳!”他一口干了。他招待者进来,“请来绍兴花雕,要喝,就喝个尽兴!”于堇看着他说,“还是等演出成功之后吧,那时才万事无碍!”陈可欣也说,时间晚了,该散了。一看这局面,白云裳自然也附合。
  莫之因不快地嚷道,“散什么呀,还早。”他摆弄着酒杯,突然长叹一口气,声音带着哭腔说:“我腻烦透了这一切,我讨厌战争!”于堇觉得他酒喝多了,不过,正因为醉了,说的话才让他显得比平日直率,看来奴才也有委曲。谭呐过去拉他,他不让。“怎么不让喝,我还是个人,来,可欣兄我们俩干一杯!我也喜欢你的音乐得很!”于堇朝谭呐递眼神,谭呐去打开包间的门,侍者拿着帐单进来。于堇接过来签。白云裳帮着陈可欣把不肯离开的莫之因扶走,莫之因吵着不走,两人一起把他弄进电梯。
  “我的包忘了!”白云裳在电梯快关上那一刻叫了起来,“酒喝糊涂了。”她离开电梯,朝包间走去。电梯把莫之因和搀扶着他的陈可欣带下去了。
  白云裳进来,向于堇笑笑,取下挂在架子上的小皮包离开了。谭呐从洗手间出来,这时才到电梯口,于堇叫住了他。他转过身来,很吃惊。
  于堇说:“就耽误你一分钟。”房间里就他们俩。太静了,她不知该对他说什么,似乎这时候也不应该说什么。她突然拍拍脑袋,笑着说:“谭大导演啊,对不起,我这人记性越来越差。我想说,你要好好休息。”谭呐笑了,“你也一样。”他的笑容没有了,只是忧伤地看看于堇,转身朝门口走去,一边说:“明天早一些到剧场来,堵在门口的记者多,别误了场。”  31、情妇动杀机
  于堇站在原处,听见电梯关门的一声响。一桌残宴样子很荒诞,虽然只有咖啡杯子和酒杯,桌布上的油渍,那抽灭的雪茄,掉在地上的餐巾,怎么看都特别无聊。那些津津有味的艺坛无聊是非,其中有一些事,是应当知道的。她想,若是她不在场,大部分话就会落到她的身上。但是她再疲倦也不能像别人那样轻松,吃饭时好几次几乎走神。
  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绣花羊毛披巾,于堇有些后悔,她完全没有准备白云裳直闯进来,看来她丢失了一个机会。那么,怎么再找借口见这个女人?
  看都未看电梯,她便经过,往前继续走,推开通向楼梯间的门。
  她宁愿步行上楼。在香港天天练爬山,她走得平稳,连歇口气的功夫都不必,提着旗袍,踩着高跟鞋上楼梯。一口气爬到十八层,她才换了口气。
  走进走廊,拐进到十九层的楼梯时,于堇发现黑黑的楼梯口有一个影子,吓了一跳,闪身就背靠墙观察动静。
  “别怕,是我。”一个女人的声音。
  “天哪,是云裳,你在这里做什么?”于堇有点恼怒地说。
  谢天谢地,这个白云裳自己找上门来了!不过于堇明白,这次肯定是夏皮罗命令他手下的人,不要挡住这个女人,让她搭电梯上楼,十九层只有两套房,很容易找到于堇。于堇伸手按亮墙上的开关,灯光亮起,白云裳还是那么千娇百媚,口红是新添上的,她的手指夹着一根纸烟。懂了,刚才她那不胜酒力的样子不过是做给人看的。
  “我有点担心你,今天晚上,我看得出来,你的心思还在倪则仁身上,你怕他出意外。我也一样。他对我一样重要。”于堇一时不知道这个白云裳会走出什么样的棋步。如果不是知道形势已经紧急,她情愿缓一下,好好思考,再走下一步。在这种复杂局面下,一步错不得。不过的确没有时间了,她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于堇转过身,朝楼梯上走,这地毯清洁过,喷了香气,这扶手更是光滑照人。于堇飞快地上楼梯。
  白云裳跟了上来,这么一点梯子,她竟然会上气不接下气,这点让于堇有了自信。
  “你是爱他的,对不?”于堇还是不回答。
  白云裳说:“你得实话告诉我,就像我实话告诉你一样:我的确是爱上他,才迫不得已与你做上了情敌。”于堇决定不跟她打这种肉麻的太极拳,今天必须直截了当把双方目标亮出来。因此她说了最不客气的话:“早就明天下午,晚就后天,他就会横尸虹口靶子场。如果你想收尸,你可以去。我已经尽了一个太太的责任。这个名份也太累人了。”平日有人叫她倪太太,她会生气地立即纠正――请叫于小姐。今晚她说“太太”这词,是有意的跟这个姓白的女人过不去,当然也跟自己过不去。她甚至连“前任太太”这个名分都不愿承担。
  于堇朝自己房间走,掏出钥匙,丝毫不惊奇地发现白云裳还在身后。她推开门,按亮过道的灯,没有回头,“难道你还有话跟我说?”白云裳一声不吭地在她前面走进房间,直接穿过宽宽的过道,朝客厅的沙发上一坐,把高跟鞋一踢,抱着双腿靠在沙发一角,挺舒服的样子。她也不打量房间,只是温柔地看着于堇。
  于堇走到里间,打开桌上台灯,去卫生间洗手,心里一惊,这次白云裳似乎要露出本相:她的演技自信得可以得满分了,这必定是她的本行角色,与餐桌上那个假装羞涩的业余演员完全不同。于堇回到客厅,即使已经有思想准备,白云裳的话,依然让于堇大吃一惊。
  “明天你去接倪则仁出狱。”“什么?”于堇大惊的样子,转向白云裳,看这个女人今晚真相要露到什么地步。
  白云裳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他会出狱?”“明天你接他出来,不就整个上海全知道了吗?”这样的回答真是太厉害了一点。看到把于堇弄得惊奇又愤怒,白云裳瞧上去很高兴。她这才慢吞吞地提出一个明白的解释:“姐姐,我坦白告诉你吧,我是重庆军统的内部调查人员,主要责任就是监视倪则仁。倪则仁不知道我的身份,以为我是个落魄的东北流浪学生而已。倪则仁实际上是给杜月笙老板管帐的,杜老板从香港回重庆,倪则仁觉得失势了,而且也明白租界好日子不长了,他自己产生了投靠伪政府的想法。但是先要让人家逮捕他,再要‘被迫’。一句话,自己遮羞而已。”于堇身子靠在扶手椅上,白云裳这些话让她很不安:“原来是他自己要做汉奸!那还有什么办法?道义拉不住,钱财也拉不住,只好成全了他,让他自己走自己选择的路!”“那我们中国的国家利益呢?”白云裳尖锐地问。
  “这个人,没了钱,没了权,还有什么用?对国家利益有何损?”白云裳从小皮包里拿出一盒香烟,递了一根给于堇,于堇推说不会,其实她这时心里很想抽一支烟,镇定一下。但是她不想与这个姓白的做一样的事。她给了一个好理由:“我们职业演戏的,嗓子要紧。”白云裳点火抽了一口,她把双腿相交,一个很妖艳的姿势,脸微微抬起,“姐姐,”她叫姐姐的口气时,仿佛与倪则仁没有关系,不再是小妾认正妻的恶心,而真是认于堇为姐姐。“姐姐,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是军统人员的人,你一点也不吃惊。”于堇一边走向厨房,一边说:“这还用吃惊吗?倪则仁在孤岛做了四年军统,身边睡的人能不是军统?”她取了一个瓷烟灰缸,递到白云裳的面前。
  “这么说,你从来不相信我?”“我相信你!”于堇坐下,诚挚地说。“我只是想,你早晚会对我承认这一点。等你对我说了这实话,我们俩就更亲密了。”“你真是个爽快人。”白云裳由衷地说,点了点烟灰在瓷缸里。
  “军统不军统,跟我没有关系。”于堇说,“我不知道倪则仁跟你说过没有,我离开他,或他离开我,就是因为他要我参加军统,我不愿意卷入政治。”白云裳有点吃惊,想不到于堇也对她掏一套心里话。倪则仁从来没有告诉她,当年他们夫妻反目的真正原因。他一向只说于堇是个假清高的“文化人”,实际上只是个读了点英文,连《三字经》都没念全的戏子。
  于堇一口挡开政治,白云裳原来的戏本子没法演下去,她只得往后退一步:“那你至少还是爱国的?”“现在我更不敢卷入政治,现在的上海比八一三之后还险恶。”“那么好,”白云裳一干二脆地说:“你不用做什么。”这谈话可以结束了。于堇注意到茶几上的红凤尾花蔫蔫的,她拿起一瓣花,于堇用手遮着打了一个呵欠。
  这个逐客令应该下得很明显,但是白云裳不走,不仅不走,话说出来还生猛:“请你配合。其他什么都不要担心!”“我不懂这话。”于堇站了起来:“怎么配合?你想说什么,请直接说吧。”“明天,到时候,你闪开就是!”白云裳也站了起来。
  于堇依然不想一步猜中白云裳想干什么:“到了什么时候?”“你这么聪明,何必要我来解释。”对这场戏,白云裳有点不耐烦起来:“你既然救不了他,也不想救他,你就想办法救你自己。你是我姐姐,我是真心喜欢你。所以,请听我的。”于堇想了一下,走近她,感动得眼里含着泪,叫了一声“云裳妹妹。”右手放在白云裳的右肩上。白云裳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
  突然于堇脸无血色,仿佛一下子反应过来:“你们要杀他!”她猛得扔掉白云裳的手。
  于堇这样脸色巨变,心惊肉跳的,仿佛从误会中突然醒悟,使白云裳十分尴尬。
  白云裳只好站起来,敛容说:“国难当头,风云日紧,我们不能容忍倪则仁这样的人公然投敌。锄奸是我们神圣的爱国使命,每个军统人员责无旁贷,我伤心欲绝,也只能大义灭亲。”于堇没有想到她爱国剧台词念得有几分真挚,看得出来,白云裳对倪则仁并不是完全没有感情。白云裳挽着于堇的手,坐在沙发上,摇摇头,声音几乎哽咽了:“真是的,这是个什么世道,做人都由不得自己!”于堇也平静多了,不解地问:“那么又要我去接他干什么?”“你不接,日本人不会放他,他们还想做得好看。”“我是问,你们军统要我去接他干什么?”于堇尖锐地说,把身子侧过去,“要我把他引入谋杀现场?我做不了这事,我跟他还是有夫妻名分的!”于堇很悲伤地想到倪则仁的下场,虽然在当年离开他时就有所预料,可是预谋杀人就定在明天,这太残忍。她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白云裳一直在观察于堇,这关键时刻,可以看出于堇心软善良,难怪倪则仁说起于堇,嗤之以鼻,说这女人上台演戏好像挺聪明,其实毫无决断力,一切由他作主。恰恰是于堇无法掩盖的内心柔弱,让白云裳喜欢于堇,她身子依靠着于堇,抱住她的双肩,细细软软地说:“姐姐呀,你是超级明星,顶尖新闻人物,重庆军统指令,务必请你帮助,把这事情弄大,要让全上海全中国都知道,这是个对投敌人员的警告。他们担心局势一变,上海的军统人员失去租界的保卫,支持不住。”她扳过于堇,看着于堇的眼睛,“说到底,你并不爱他,我一样不爱他;你恨他,我更恨他。虽然我们与他都是有过感情的,不能否认这一点。但是,家国社稷将亡,我们炎黄子孙会全部成为亡国奴。”于堇低头不语,听得很专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很为难的样子。
  “只要一离开上海,到过内地,看到百姓受日本鬼子的那般苦;到敌占区,看到日军的凶残,你就不会下不了这决心。”白云裳能说那么多爱国大话,倒也真是了不起。于堇皱着眉头说:“我们艺人,也不是冷血动物。不过我刚才说了,倪则仁毕竟做过我的丈夫,你要我参与谋杀他,我不能做。你们另换任何其他场合暗杀他,我不会警告他。他该受什么惩办都由你看着办。”白云裳站起来,很失望地看着过道那面镜子。
  “我绝对不告诉他,不行了吗?”于堇说。
  白云裳走到镜子前,将一绺披挂在前面的头发,掖在脑后。转过头来,对于堇说:“你这份善心,倒也是人之良知。不过――不过,如果我开出代价来呢?”于堇心里一紧,妙,妙极了!她一直在等着这一步。休伯特说的计划,难到极点,时间上又紧得不可能,她一直在这个问题上苦思冥想。她站起来,走到窗前。难道真的来了机会,能让她及时完成?!但她依然还得装傻下去:“钱当然好,乱世中黄金当然更好,可是,妹妹,生死关头,钱有什么用?”白云裳笑了,笑得很勉强: “我知道姐姐要的不是钱。”她踱着步子,到于堇身边,看着于堇把靠得最近的一扇窗打开,白云裳靠近她,把手伸进绵绵细雨之中。伸回手来,湿湿的一手雨珠,似乎也在考虑这步紧要的棋如何走才万全。一时,只听到窗外的雨沙沙地响着。  32、让她几招
  这雨把上海夜色添得神秘过头,在这么高的地方,那马路上干夜活的清洁工披着雨衣,活像个幽灵,那赶早市的菜贩子鱼贩子,走路杳无声息的窃贼,发现的人大叫大嚷,接着是狂跑狂追的脚步;黄河路口那幢房子传来吹锁喇的声音,一群人格外欢声笑语,在三层的阳台上辟辟啪啪放着爆竹。时局让人无法安身,普通人家照样什么也不在乎地结婚办喜事。
  所有这些,到这十九层楼上,统统变成隐隐约约的嗡嗡音,像海浪轻柔的喧哗,混入雨声之中成为背景。于堇关上窗子。
  “姐姐,你那么聪明,为什么你一直没有问我,咱们那冤家倪则仁明天释放,我从哪里来的消息?”她靠在窗纱上,终于用一个问题推动今夜仿佛已经僵持的残局。
  “你的消息,来路,肯定确实。这点我毫无疑问。”于堇虚避一步,她揉揉眼睛,眼睛很累,很想睡觉的样子,整个身子蜷缩在沙发里。
  白云裳明白于堇对这问题,没有理由不感兴趣?只是在等她先开口而已。于是她说,她愿意把那消息的来路告诉于堇,不是76号说的,是日本人那来的消息。
  于堇反应出乎白云裳的意料,她从骨子里看不起似的,哼了一声。“我不像你是女中豪杰,我只是一个戏子,知道这些事没有用,反而招祸。”她没有必要给自己一秒钟的犹豫,当即接过话,像是本能的回应。
  白云裳根本不在乎这话,只顾自己说下去,“只有一个条件:你不能出卖我,不能告诉日本人,我是军统。”“我对谁说去?我一个日本人也不认识。妹妹,我真不懂这一切。”于堇真的样子着急了,而且越来越不明白白云裳如何开价。
  “军统给我的特殊任务,就是我必须接近在上海的日本人,为倪则仁掩护富春交通线。所以我跟日本在上海的陆军、海军、宪兵、特种机关的官员都很熟,我可以介绍你认识。”于堇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那“海军”两字让她几乎要透不过气来。幸好白云裳早把窗子打开,房间里下着雨的空气很流通,很温馨。但是于堇仍感到心咚咚地撞着胸壁,跳得太响,她几乎怕白云裳会听见。
  她感到自己在起跑,准备跳过一个深渊。生死在此一跃,自己的身姿一定要稳住,才能一击而中。休伯特的眼睛好像盯着她:“记住,任务压倒一切。”她闭了一下眼睛,依然说:“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不一样是日本人?”“姐姐,我这全是为你好。我想让你见见他们――而且我会来想办法制造认识机会。”白云裳劝于堇说,“现在因为倪则仁的事,日本方面当然对你特别注意。但是你的返沪演出,也是孤岛很少有的文化大事。日本人对文化人比较尊敬,只要是没有危险的文化人他们都很感兴趣,以后你在上海还可以更上一层楼,日本人对投资上海电影业也很感兴趣。人呢,脑子得开窍,说到底这上海还是日本人的天下。”“他们可知道,我是于堇!”于堇气愤地说。
  白云裳语气缓和,笑着说,她怕弄僵谈不下去。“谁都知道于堇这个名字。”“日本人也要我?到日军中演戏劳军?”于堇也格格笑起来。
  “我帮你把关系搞活络,以后的安全就绝对有保障。”“日本人能相信?”白云裳觉得于堇幼稚得可以,听惯爱国宣传信以为真。她告诉于堇,日本人也不全是不讲情理的,两年前,军统要在上海火车站刺杀一个中国人,随行的日本军官以身体挡住子弹,以命相救。这事像是戏,可就是真的。从此之后,她白云裳对日本人的品德有了不同的看法。
  于堇听得很认真,想了想才说:“噢,你是想让我把关系搞活络。”她退后两步,靠着玻璃窗站着,“这应该不是个问题,理在情在。”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还在犹豫不决。
  “那么姐姐明天去接还是不去接?”白云裳等了半晌,几乎用不耐烦的口气问。
  于堇有点措手无策,看着白云裳,不知该是点头还是摇头。白云裳拿起水瓶,往两个杯子里倒水,递给于堇一杯。自己坐回沙发上。
  这个白云裳,这步棋十分高明。于堇心里捉摸,她不得不显得更愚蠢柔弱一些。女人家见识浅,不明高深,总没坏处。尤其是,千万不能让这个女人知道,日本海军就是她要接近的目标,为此她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我还是不太明白,妹妹。”于堇只能傻乎乎问,连问题都问不到点上。
  白云裳终于捂住正要打呵欠的嘴,顺手看看手上精贵的劳力斯钻石手表,说,“哟,我的天哪,两点十分了,马上就要天亮了。我们今夜还睡不睡觉?”于堇好心地说,“太晚了,这时候回去,太危险。租界之间要检查。”她早就知道白云裳在租界里有房子,现在只当不知道,乱说一通,有意不明所指。“你可以睡这里,沙发也可以,床也够大,你不怕嫌疑的话。”轮到白云裳惊奇了,于堇突然跨出一大步,或许她真是善良。倪则仁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于堇心眼太实在,远远没有你聪明能干,以后有三长两短,你去找于堇,她准会帮你。
  那是白云裳刚和倪则仁相好之后,两人经常说起于堇。白云裳觉得倪则仁心里是有于堇的位置的。就纯粹人情而言,倪则仁看人倒是很准,至少心里明白。
  白云裳站起身,“倒真是的,回去也不方便了。”她这才打量这套高级套房,不请自进到了卧室,里面台灯亮着,她惊喜地叫道:“哇,这里面这么大,瞧,这床,真是我见过的最大尺寸。倒是够你我两人睡。”白云裳走到床边,坐下。
  于堇把茶几上的那盘凤尾花收拾好,放到垃圾筒里,回身把客厅的灯关了,才走进卧室来。白云裳温柔地看着于堇,接过刚才于堇扔下的话问:“有什么嫌疑?”话说完,她自己倒先不好意思,去看浴室那边的门。
  于堇往梳妆台上一挪,坐在椅子上,脸红通通的。“你我姐妹相称的嫌疑。”白云裳坐在床上,她看着于堇,于堇打开床头柜灯,灭了桌子上的台灯。房间里一下子变了气氛,女人气很足,于堇起身去拉窗帘,面朝南京路的这一排,线绳在她的手里,往下拉,窗帘自动地合拢,又走到面朝黄河路的这一排窗子,拉住线绳,窗帘自动合拢。
  白云裳看着于堇做这一系列动作,她的心热起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现在自己居然和于堇在一起,而且在一个房间,马上就会在一个床上。知道白云裳在瞧着,于堇打开衣柜,找了一件饭店备有的白睡袍,“妹妹呀,这衣服今夜你将就吧。”她自己先朝浴室走去。一边走,一边向白云裳告罪,说她要服安眠药。“我不习惯与人合床,加上这些日子赶背台词排练太辛苦,失眠得厉害。”
  两人终于躺在大床上,白云裳穿着睡袍在右边,于堇穿着自己习惯了的睡衣,睡在左边。于堇听到白云裳的呼吸很快就均匀了,真的睡着了。而她自己的眼睁睁地看着曙光从没有拉严的厚绒窗帘的缝中漏进来。她想,这是十二月一日清晨,真的没有时间了。
  这个姓白的女人,应先让她几招,哪怕过于委屈了自己。   33、枪击
  八点被闹钟叫醒时,却难睁开眼睛,好像仍然在睡眠之中。突然于堇想起有另外一个女人睡在身边。她惊醒过来,伸手去摸,却发现空荡荡。
  难道自己真做了一个梦,她慌慌忙忙坐了起来。
  白云裳不在房间,虽然那半边床收拾得整整齐齐,连枕头也用手铺平了皱纹和印痕,但是于堇还是看见了一根长长的头发丝,比她的头发质地更柔软,是烫过的,像一条疲倦的蛇,卷曲着。这当然是白云裳的头发。
  昨晚白云裳的确在这儿过了夜。她看了看自己,不错,这是我,感觉怪怪的。再一想,原来她与另一个女人所做的一切,竟然不是梦,她的睡衣是扣带子的,醒来时却是裸着身子。
  于堇来不及多想,赶快把屋里东西粗粗地看了一遍,没有白云裳翻检过的痕迹。即使这个女人是翻检过整个房间,如同翻检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这是起码的训练。
  迷迷糊糊之中,她没有任何快乐,不过好像也并没有非常严重的反感。如果这是她必须演的一场戏,那么她就演得不错。而每次她戏演得不错时,自我感觉就很顺畅。
  对自己这个职业习惯,她皱皱眉头,将床单一把拉起来,扯扔在地板上。好了,就开场吧,全剧演完才算完事。
  不过这个白云裳的确让她佩服,就凭白云裳睡得着――或是装着睡得着的本领,就证明她的确是个主意明白、神经坚强的人。于堇笑了,这就好,我能明白这个女人要什么。没主意的女人反而不好对付。
  休伯特说:“这个世界大舞台就要炸裂了,你最应当演最适合演的角色。”亲爱的弗雷德,这种戏真那么容易演吗?
  尽管如此,于堇心里还是涌起一股委屈。只要和养父弗雷德心灵对话,她便是原来那个奔逃在被死神追击途上的小女孩。那时她没有哭,一滴泪也没有。
  这次她回到上海后,几乎都是雨天。她可以这么认为:上海淅沥不断的雨水,就是我的眼泪。关于白云裳与她床上的事,但愿以后不会再想起。至少白云裳在让她睡着后,对这套房子的搜查,让这个白小姐一无所获,算是她的一个小小的回报。她没有任何纸片留在这套房里,除了那个剧本。虚让一招,她无所不可示人。
  包括她自己。
  夏皮罗派侍者送来一束带花骨朵的腊梅,而且已经虚放在一个花瓶里。于堇把包花的纸解开,这该是这个初冬最早的一批腊梅。
  于堇往花瓶里装水时,一下呆住了。一向细心的她,发现花瓶就是家里的。她小时候一直看到,那是休伯特二十多岁做新郎时从伦敦带来的。不过花瓶年代早了,十九世纪中期伍德威治瓷器,蓝绿混色,很像手绘的。再不值钱,对休伯特也是个遥远故土的纪念物。
  于堇明白他特意把这瓶子给她,是想传个信:他虽然不便和她见面,但他就一直在她的身后。
  他也知道于堇喜欢花甚过珠宝。于堇从来没有对他提过,因为旧书店里太挤,书中也不便放带水的花瓶,这个大花瓶是少有的几件装饰,从来没有真正插着花。在这时候他希望花瓶不空。
  她打了一串电话,问了好几家汽车公司,才租订到一辆最新的福特 Mercury汽车,黑色的,九点半来国际饭店接她去虹口。
  于堇心里一清二楚:她既不能违背诺言,不然无法深入虎穴;又不能让人看笑话,把她当作傻瓜。因此,她选了一身黑,黑丝绒旗袍,戴了珍珠项链,手上也是钻戒。而且就在她要找个帽子时,她发现自己的那顶黑贝雷帽落在写字台与衣橱之间。这之前,她以为它不翼而飞了,看来连帽子都知道什么时候得恰如其分地派用场。
  拿着帽子,于堇站在镜子前,看镜子里那个女人:好像有点戏剧化了,但是她将面临的,都比上台演戏更假也更真。她喜欢这一身黑,这是她作为一个倪则仁曾经的妻子,最后能为他做的。
  于堇对着梳妆台,把帽子戴上,来上海时,她就感觉到会有这个结局,只是没想这结局来得如此之快。
  福特车到达虹口监牢,已将近上午十点,说好十点放人的。
  于堇没有下车,等着倪则仁出来。她想起当初决定把自己嫁给倪则仁时,他对她选的白婚纱用挑剔的眼光看了看,说,“能不能不穿?我中国人,讲究婚礼不能穿白。”她同意了。他拿起她的手指甲,上面没有涂任何油彩,他亲吻她的手指,“你一点也不像一个大明星。”这句话不知是他的抱怨还是赏识,她一直没有问。他们的婚礼包了亚尔培路口的西餐馆——罗威饭店一个晚上,请了演艺界朋友,也请了乐队,热闹异常。婚礼没有在教堂举行,仪式也不多,喝酒却太多,难道不早就是一个兆头:这姻缘太浅。
  一辆汽车急刹车声,打断于堇的回忆,一辆卡车,从里面下来几个日本兵。走进监牢里。她看手表,已过了五分钟,还是不见倪则仁的人影。她变得担心起来,下车看看,甚至连记者也没有。这条消息倒是被掩得密不透风,可能是暗杀者怕人多,不方便?
  难道日本人改变主意?没准汪伪76号又在耍点倔犟?也许重庆军统变了计划?又等了六分钟,于堇几乎要怀疑白云裳在使什么新诡计。
  当然不可能,于堇笑话自己,抓她,与白云裳的目的不合。白云裳这两天紧敲密锣,想必是经过周密计划,不会轻易改变。
  这是一个少见的晴天,多云,昨夜的狂风冷雨吹落了许多梧桐树叶。监牢大概被乌云罩住,阴暗得厉害,不过不像要下雨。终于她看见倪则仁走出来,穿着他自己的西服,那衣服却皱巴巴。他脸上有新伤,步履艰难,可能是腿有伤,走不快。
  于堇赶紧下车来,朝倪则仁走了几步,招手,让他过来。倪则仁眼神散乱,看到于堇,眼睛顿时一亮,尽最大努力快步走来。于堇赶快上前扶他,给他打开车门。
  倪则仁看到她,十分惊喜。快步走到车门口,还没有跨上车,他就急急忙忙对车夫催促:“快发动。”“去霞飞路家里。”于堇给他关上门,自己绕到另一边上车。
  “到你住的地方!”汽车刚驶离监狱门口,他就凶狠狠地对着于堇说。
  “我不愿意你到我那里。”于堇干脆地说。
  “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倪则仁坚定地说,“一定要去。”他转头,对车夫叫道:“快点开,出虹口,开进租界。”“你该住到你的情妇那儿去!”于堇几乎要喊起来。“她在戈登路有幢房子!”“这瓶醋还能吃到今天,真有本事!”倪则仁根本不想讲理。
  “白云裳会让你住的。”于堇想耐心地劝他。
  “胡扯!臭婊子!”他几乎吼叫起来,也不知道是骂谁。他朝她身边一靠,他的身体有股酸臭味,连西服也有同样的味道,长久不洗澡的人都会这样。才从大牢里出来的人,气味好不了。但是于堇觉得这个男人的臭味十分讨厌。
  这个平时面子上还过得去的男人,整个变了一个人,说话不让于堇有回嘴的余地。车子急速地朝前驶。于堇身子朝边上挪移:“好心来接你,你怎么这么凶?” 倪则仁冷笑,“车是黑的,人也是黑色的,你是来送丧的,你想心满意足地当寡妇,连离婚手续都不用办了。你以为我是傻子。”他恶狠狠地说:“告诉你,我的财产早被76号抢得一干二净!那个内奸早就做了手脚!我死你一分钱都得不了!”“你想到哪里去了!”于堇气得说不清了。
  汽车开始进入北四川路比较繁华的地段,街上有各式各样的人走动。倪则仁紧张起来。车在红灯前停住,倪则仁猛地一把紧紧抱住于堇,把脸俯得很低,贴着她的胸口。于堇的心也跳起来,这个人看来知道今天的安排,有意在拿她挡子弹。
  于堇叫了起来:“你还像个男人吗?”“快点开,”倪则仁对车夫吼道:“穿过苏州河,走最近的路进租界。”汽车越过四川路桥,倪则仁大吸了一口气,直起身来,但还是紧贴于堇。于堇感觉自己生理上从来没有如此反感,他的手指扣在她的身上,让她恶心,他身上臭气熏天,像古墓里散出来的气味。这个男人让她实在瞧不起。
  “现在去哪里?”车夫问于堇。
  倪则仁抢先回答:“到她住的饭店。”“什么饭店?”车夫明白这两人的情形,还是小心地问了于堇一句。预付车费的人是于堇,他当然明白应当听谁的。
  于堇不说话。倪则仁说:“什么饭店?――最热闹的地方,南京路,廿四层楼!”车夫不再说话,倪则仁上次就打听她住什么地方,看来当时,他就在作准备。这次,连个坎都不磕一下,就说出国际饭店。
  车夫可不愿听不同的指示,径直往南京路开。
  于堇脸都白了,她没有想到倪则仁会有这样的聪明,肯定是有人告诉他。也许他猜到她会住什么样的饭店。当年,于堇与他吵架时说,她一向花自己的钱,绝不花他的脏钱,而且一旦她挣足了钱,就住在全上海最高的地方。
  “我不住在国际饭店。南京路也救不了你!”于堇冷冷地说。她不想管这个人的事,天知道他要干什么。今天的事,什么地方都可以,就是国际饭店不可以去。她不应当那么傻,让倪则仁把火烧到那个地方去。
  倪则仁看也不看于堇苍白的脸,对车夫大嚷,“国际饭店,开快点,开快点,加你三块大洋!”这辆黑色的福特箭一样穿过南京路,没有一会儿,就在黄河路头拐角停下,右边几步路就是国际饭店。倪则仁拉着于堇从汽车里跨出来,但是车夫喊了起来:“车费!”于堇手里的皮包掉在地上。车夫继续叫:“车费,加三块大洋!”于堇站着不动,车夫从开着的窗口抓住倪则仁的衣服,倪则仁只能从衣袋里掏钱。就在这一刻,于堇看到几张戴着墨镜的男人的脸,在嘈杂的人堆里一闪。她一俯身,往地上一蹲,伸手拾起自己的皮包。
  枪声从两个地方同时响起。于堇的贝雷帽被打穿,飞落在地上,汽车上中了不少枪弹。司机后背中了枪,伏倒在驾驶盘上,把汽车喇叭压响了,久久不息,似乎在拉警报。  34、你也玩政治?
  记者们赶到虹口日本陆军部监牢门口,等着倪则仁放出来,等着拍于堇救夫的悲喜剧照片。他们打听到的时间是十点半放人,结果空等,他们忍不住攀住进出的汽车车窗问。当然一问三不知,日本人态度很不耐烦,对记者失去“友邦亲善”的态度。记者们没办法,在冷飕飕的门口等着,不愿离开这耸动性新闻的源头。
  隔了一会儿,里面一个小头目出来宣布:“半小时前,倪则仁已经释放。”记者们哗然。追问,“人在哪里?”他不回答,大钢门关上了,但最后给了一句话:“他太太接走的。”记者们马上明白了该到什么地方去追上断掉的线索,他们纷纷找车,蜂拥而去。
  这些天全是如此,电话响了,莫之因接起来,没人说话。可能是什么女人爱上他了,或是什么女人被他冷落了。这房子虽谈不上寒伧,马马虎虎过得去,也算得上干净清爽。最近这几年,这房子的气泄了,墙上油漆剥脱,家俱长霉,看上去穷酸没落。女佣取了他给的当月工钱,正在给他烫衣服。说实话,他情愿在外面玩通宵,也不愿回来。从里屋走到外屋,他转了圈,这电话到底是谁打来的。
  不管是谁打来,今天《狐步上海》首演,这就是比其他事还大的事。他得先告诉谭呐,让他有个准备。
  “谭兄,进行得怎么样了?”可是电话那边,谭呐回答的语气相当平淡,“没有什么事。”“知道于堇的丈夫出狱的事吗?”他问谭呐。
  “不知道。”谭呐似乎心不在焉。
  “于堇没告诉你?”莫之因问。
  谭呐很纳闷,“之因兄,她怎么会对我说这种私事?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而且她走掉三四年,更变得生分了。”“就是,”莫之因冷冷一笑。“有那么个丈夫在身边,今天戏如何开演?”“之因兄,你有话直说。”谭呐不高兴了:“这跟戏有什么关系?”莫之因不好说下去了,他只说:“我是瞎操心。”
  彩排之后,于堇对演戏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使谭呐心里对于堇很佩服。这个大牌明星完全与外界传闻不同,心灵坚强,行动干脆,没有各种受宠女人的怪癖。
  实际上,他刚才得到消息,就在莫之因的电话之前,于堇差一厘米就被子弹射中,要是被射中,真不可设想!但是他不想跟这个莫之因谈此刻的心情。这莫之因好象话中有话,但他已经不想听了。
  谁死都行,就于堇不能碰伤一点。每个导演都明白这层考虑,谭呐更是如此。助手在电话那边忙得不可开交,全是询问《狐步上海》今天能否照常公演?于堇虽然没有被子弹射中,但刚与死神擦肩而过,晚上还能上舞台吗?
  偏偏这个时候,莫之因来电话占他的线,谭呐正急得透不过气,一边握着电话,一边把领带解开,虽然他已于一分钟前打开了一扇窗子。
  这一阵子,于堇的名气在这整个上海滩,甚至全国直线上升,宁杭一带的观众,从报上看到于堇回上海演出的消息,也赶到上海来,分享这难得的机会。十天内预售票基本售罄。本打算只演十天,戏组负责财务的人来问是不是能加演十天,这样爱艺剧团就摆脱长期的财务困窘局面。谭呐心里苦笑:大家能拿到薪水过新年就行了,还能把摇钱树往家里搬!
  今天这桩枪击案,倒让他越来越焦虑。望着墙上的《狐步上海》戏的广告,谭呐对着含笑的于堇问:到底什么情况,你能说一声吗?
  雨并未如期望的结束,这一周里,要么夜里下雨,白天就停,要么就是中午下雨,天黑下来停,到夜里大约十一点左右下第二道雨。中午室外最高气温在十度左右,夜里在五六度。
  那些观众也真是可爱,能熬得住凉看戏!谭呐一看助手电话搁上了,就对他说:“你赶快去国际饭店,看看于堇情况如何,这里我找人对付。”只剩下他一个人时,谭呐把电话拿起来,开始拔一个脑子里记得烂熟的电话号码。
  就在谭呐坐在兰心戏院办公桌前悬吊着一颗心时,国际饭店门口乱成一团。
  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的男男女女,挡住于堇的视线。那些开枪人的脸早已消失。于堇只看见其中一个人,虽然戴着墨镜,但是仍看得出来此人很年轻。她认识倪则仁时,倪则仁也是这样年轻干练,短短四年孤岛发财梦,就把他变成一具活尸。这是第一感觉。第二个感觉是倪则仁真是在她面前死了。她顾不上看周围的情景。眼里只有倪则仁的胸口的三个血洞,在往外喷血。
  她跪倒在他的身边,扶起他的头,喊他的名字,倪则仁好像要说什么,嘴里冒出的都是带泡沫的鲜血。
  她俯下身,听见他嘴里咯咯地想说话。
  于堇看着他,泪水盈满眼睛。
  倪则仁的手一把抓住她,舌头艰难地翻动:“连你也――也玩政治?”话未能说完,他脸一歪就断了气。
  于堇突然仰天大呼,哭叫起来:“这是谁干的,谁把我丈夫杀死了?”开枪暗杀这种事,在上海孤岛是家常便饭,大部分是76号特务干的好事,但一般都在半夜三更。这次在大白天,中午听到枪声,而且是在国际饭店门口,倒是头一回。
  四周涌来更多的人,于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仿佛看到拥在周围的那些人背后,有一个穿呢短大衣的女人是白云裳,像道影子一闪而过。  35、为历史演出
  枪响后三分钟不到,日本驻在上海的宪兵队突然闯进租界区,七分钟后就严密封锁住国际饭店附近的几条街,对外国人和中国人进行搜查。
  一个连的日本宪兵把守住国际饭店所有的出口,推开饭店警卫,闯进客房。夏皮罗正在打电话呼叫租界巡捕房来人,却被两个日本宪兵用枪逼住。叫夏皮罗听从命令,让手下人打开每个工作间。楼外又加添了一个连的日本宪兵,把守住各个出口。
  大队租界工部局的巡捕赶来了,双方在门口开始推推搡搡。工部局与日本驻沪当局在电话中紧急地交涉,已经进入饭店的日军借这个机会抢时间加快搜索。但是这个饭店很大,整整二十分钟,没有找出什么东西。
  最后双方都同意结论:“有恶徒白昼行凶,死者不是日本人。案子由租界巡捕房调查,尽快破案,维持治安。”大家一起撤走。
  也好,于堇一边哭一边抱住倪则仁的尸体想,大家各取所需。这是第一个“烟幕”,她想起休伯特交代时说的话,这烟幕也太血淋淋了吧。饭店大堂里有乐队在演奏一支久违的曲子,很抒情。于堇听得真真切切,那是她和倪则仁恋爱时最喜欢的一支曲子,这个白云裳还能布置音乐?不可能,一定是凑巧。
  不过现在她明白了,倪则仁死在国际饭店门前,是日本梅机关的白云裳,在指挥重庆军统的白云裳,借于堇之名来演一出血腥的惩奸闹剧。白云裳一定要让倪则仁到国际饭店来“避难”,是牺牲一个弄不清自己角色的小汉奸,给早已磨拳擦掌的日军一个搜查国际饭店的理由。
  对今天出现这个局面,夏皮罗早就有提防。日军有备而来,他有备而待。他知道白云裳的注意力一刻没有离开国际饭店,一定要在这儿弄出一个名堂。
  消息迟了一步的记者在虹口扑了空,在最后一刻也赶到了暗杀现场。他们对着已死的倪则仁的尸体和抱着丈夫悲痛不已的于堇拍照。一时镁光灯闪闪,人挤来挤去抢角度,于堇这次也不在乎被照成什么样了。
  这场国际饭店前的人肉宴席,看来成了每个方面的大餐,而倪则仁是否同意“下水”,倒成了次要的事。重庆军统可能真要他死,除了锄奸惩办,杜老板最不能容忍他贪污经费;汪伪76号更要他死,多年讨价还价,让他们积怒在胸。他不同意投降汪伪政府反而好,反正哪方面动手,都能把租界弄成恐怖世界。
  而每一方都需要于堇这个大演员在场,可以做成惊人消息,她已经能想象今晚的报纸被人抢夺一空的情景。白云裳把军统和76号,连警察、记者都布置周周密密,这个女人太狠心。
  不过,这也是她于堇同意的,她也“利用”了倪则仁,怪不得任何人。
  行,被拉上台,就演下去。她的视线之中,全是惊慌的脸,惟有她的心不慌,可是她的声音是慌的,她的手是慌的,她的眼睛浸在泪水之中。拍照的记者被手拿笔记本的记者挤走了,各种问题向于堇扔来。
  “倪则仁是不是汉奸?”有人问。
  “汉奸出狱会到租界里来吗?”于堇回答。
  “他是军统?”她说,“军统会被日本人放出来吗?”“他是什么人?”她尽量止住自己流泪,“他是无辜的!”“那么于堇女士打算怎么办?”“救夫不成,我就要为他伸冤。你们不是说我孟姜女千里救夫,孟姜女如何救夫的?”记者被她的反问弄得语塞。
  于堇提出进一步要求:“我现在是个寡妇,靠你们各位记者为我伸冤!”这是给记者们面子,大家都在急急忙忙地写,虽然谁也没弄清伸的是什么冤。
  这时救护车的呼啸声响起来,医护人员把记者挤开。把倪则仁和出租车夫的尸体抬走,看见于堇身上有血,医生请她上车去医院检查,她说没事。护士小姐一定要她到医院脱下丝绒旗袍检查一下。没办法,于堇只能上了救护车,车马上就开走了。
  几个小时后,于堇坐着出租车回到国际饭店。她下车后,感到精疲力竭。
  大厅里还是奏着同一支曲子,她心里既焦急又烦。这曲子让她想呕吐。她醒悟过来,这不就是《狐步上海》里的音乐吗?一路上的店铺小餐馆的无线电里在播放,她在出租车里,不由得移转视线,看过去,路边人物依旧,可是,添加了这支曲子,似乎有很多不同。戏尚未开演,真如谭呐所言,家喻户晓了。
  进了电梯,电梯在升高,她的血压好像也同时在上升。开电梯的侍者知道今天杀人的事,一声不响地默立一旁。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就从沪西家里拿来的那个箱子里取出一个药瓶,取出两粒药丸,合着牛奶吞下。房间里的电话铃直响。她把血污的黑丝绒旗袍一脱,来不及去洗干净脸和手,就拿起电话,是谭呐。
  有点奇怪,夏皮罗怎么会让谭呐的这个电话通过总机进来。想来是有不同寻常的事。她捏紧话筒,听见谭呐在电话那头焦急地说:“于堇,今天12月1日,是首演日,晚上六点钟开始演出,现在已经五点三刻!”于堇说:“你想必看到晚报了?”谭呐的口气马上变了,声音也低了三分,“我对倪则仁的死表示哀痛,但现在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情况。”“倪则仁死在我眼前。你想必也知道,他虽然不再是我丈夫,但我也不是铁打的人。医院又借故扣住我,巡捕房又把我从医院弄走扣住,我刚从巡捕房被问完话出来,从中午到现在,那边给了一顿猪都不吃的饭充饥!”巡捕房审问了于堇半天,自然一无所获,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只是一个不懂政治的戏子。
  “那么演出怎么办?”于堇对谭呐说:“我今天无法演出。”谭呐在电话那头没有吱声。
  “这不是我拆台。”于堇说。
  谭呐的声音放得很低,无线电开着,还是怕人听见。“去香港的飞机早在你来之前就取消了,你知道的。去香港的班船,要礼拜一才有。”“你是要我礼拜一前演两场?”于堇肯定地说,“一场也不能演,我刚死了丈夫!当着我的面被打死的,太残忍了!”“我明白,我完全明白。”谭呐急了,他一急,嗓门很大:“这样一来,今天你的演出才会成为历史事件!新寡献艺,艺术至上,这是何种气派!当整个战争结束,人们只记得你的这次演出!不会记得倪则仁不清不楚的事。”这个谭呐想出如此荒谬的说词,于堇几乎笑出声来:“什么历史?”她揶揄地说:“我一个女人家,还能跟历史沾边。”她搁下电话前说:“付给我的酬金,我一到香港就归还。”  36、开幕
  谭呐急出了汗,他掏出手帕擦脸。这兰心二楼的临时办公室桌上堆有纸卷,一些信封,一些特殊客人要的票,还未寄走,椅子上堆着大衣。窗子没有关严,冷风灌进来。谭呐走过去关上窗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这比他知道于堇险些被子弹射中那一刻预料的情况还糟。他想给莫之因打电话,商量个办法,可是急得一下忘了号码记在哪里。这个莫之因也是急不得的人,要知道于堇撂了担子,不知会把于堇骂得怎么狗血淋头。
  正在这时,莫之因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那个燕京大学的业余演员白云裳。他们俩听了谭呐急急忙忙的诉苦,也不着急。莫之因到边桌上找暖水瓶,问谭呐茶叶在哪里?
  助手在门外,边叩着门边问:“于堇小姐好象还没进化妆间呢?”谭呐几乎要骂娘了,他对助手很不满意,此人刚回来不久,说是国际饭店那儿人已经散了。他高声对助手叫:“别敲这门,否则连门一道砸烂算了。”他的手真的砸上门框,也不觉得痛。昨晚于堇对他还很特殊,不对,是他自己对她很特殊,所以,一旦他们只是剧团老板与请来的演员,而且这演员还捣乱,他就受不了。命中注定难逃这一劫!这是他自找的麻烦,明知于堇到上海不专为演戏,还坚持请她当主角。
  莫之因找到茶叶,将开水倒进两个杯子里。递给白云裳一杯,自己留一杯。仍是不当一回事地看着谭呐,谭呐把气撒在他身上:“你来做什么,早不来,晚不来,专来看笑话不成?你给我走开!还有你,”他指着白云裳,“都给我走开!”可是白云裳坐在椅子上的神态,很有点那个发生在柏林的故事,电影《蓝天使》里的那个女演员的味道,叫什么来着――见鬼吧,她怎么是好莱坞大牌影星玛琳。黛德丽。
  戏院里开始进人了,人们手里拿着戏单,上面有于堇的大照片,有的人手里还拿着晚报,似乎有意来看这个烫山芋进不了口的局面。谭呐忽然想起三十年代名电影《夜半歌声》的插曲,把上海比作古罗马的斗兽场,上海人就等着好戏看,死人更是好戏。
  谭呐意识到自己昏了头,事实上,他并没有把于堇不肯演的事说清楚。莫之因凭什么要像他一样焦心如焚呢。电话铃就在这时响了,他急忙拿了起来。
  电话那边竟然是于堇。
  谭呐的心狂跳起来,于堇的声音平静:“好了,我想通了,艺术第一。丈夫人死不能复活。演戏照常。”谭呐几乎高兴得叫出声来,她到底还是没有辜负他的!但是于堇接下来的话却使他惊奇得舌头缩回去:“上半场已经来不及,让白小姐先上。”“什么意思?”“白云裳小姐,话剧明星,我介绍你见过?她现在肯定在戏院,你找一下。”谭呐转过脸,看了看笑嘻嘻与莫之因说着话的白云裳,结巴起来。“没有排过戏,我怎么知道她能顶你。”谭呐尽量简短地回答。
  “每次排练她都在。”于堇加重语气:“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怎么会不知道?”“喔,是吗!”谭呐说,想想,他觉得当着这个白云裳的面,无法跟于堇争论。女人的心思,他真是无法弄清楚。况且,已经听得到场子里开始不安地燥动。
  “你让她顶一下我,我洗涮一下身上的血渍,就马上赶过来,总不至于血淋淋上台把观众吓死!”于堇耐心地向谭呐解释:“白小姐对这个剧本熟透熟透,对我的表演也完全领会。你让她穿上我的戏装,观众还不一定认得出来!”谭呐压住冒上来的火气,抬起头来看那个笑迷迷侧坐着装大明星的女人,恐怕于堇是对的,这建议实际上是惟一可行的办法。
  “白小姐会同意吗?”谭呐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定会同意。”谭呐只好说:“莫之因也在这里,他会同意吗?”“莫之因不敢不同意!”于堇斩钉截铁地说。
  “那就好,那就好。”谭呐已经无话可说,于堇的话太奇怪。
  放下电话,谭呐给自己的解释是:于堇因为丈夫死了,神志不清,才会想出让一个什么白云裳来顶替她。看来于堇跟所有的女演员一样,绝对无可理喻,这又不是小孩子玩家家酒。
  但是若不开演,于堇不出场,事情会糟到不可收拾。有一个假于堇,哪怕蹩脚货,也比没有的好,观众会原谅她,才死了丈夫,演砸了,也都是可以原谅的。
  谭呐这才转过身来,白云裳明白了一切似的,知道谭呐在看她,便打住与莫之因的话头,抬脸看着谭呐,朝他甜甜地一笑。的确,样子真的很像于堇。
  这女人似乎听到了于堇在电话那头说什么。谭呐觉得他落进一个古怪的阴谋之中。
  不过现在,无法之法也是一法了。他尽可能拖长他的沉默,最后不得不开口了:“白小姐,于堇小姐想请你先顶一下她的戏,她正在赶过来。”白云裳站起来,一干二脆地说:“行,这戏我熟,到中场休息,于小姐再上。”莫之因似笑非笑,他和白云裳是在进兰心大戏院门口遇见的,就一起上谭呐在剧场的办公室来了。他不是聋子,当然听见谭呐和白云裳的对话。他猛地吸了一口古巴雪茄。谭呐看得明白,莫之因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安排,可是此人居然忍住未说任何话,谭呐也就省了问他意见的麻烦。
  只听白云裳站起来,对谭呐温柔地说:“谭先生,你去照应整个班子吧,我知道于堇化妆室在哪里。”她翩翩然走出去的时候,加了一句,“十分钟后开幕。”
  夏皮罗站在柜台左侧,注视着脸色苍白的于堇走出国际饭店大门。专门保护于堇的侍者脱掉制服,穿了一身西服跟着于堇出了门。夏皮罗朝电梯走去,想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突然记起该是准备圣诞树的日子了,为什么不呢?
  以往每到这个时候母亲就为修殿节忙开了,在维也纳的大街小巷选礼物,精心准备做土豆煎饼和甜甜圈的材料,选最好土豆,最好的蜂蜜,烤香核桃块杏仁片葡萄干桔皮苹果柠檬,用最好的肉桂粉和白兰地。父亲这段时间会带百年老店手工做的巧克力回家,酬劳母亲。他们家经营一家大食品厂。1938年春天,德国吞并了奥地利,父母每日处于恐惧之中,商量去美国使馆申请全家移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天奥地利的纳粹党徒破门而入,他们家被抢劫一空。
  那天他在工厂里,还没有回家,邻居奔来告诉他,家里人已经被抓到达豪集中营去。看来有人借此报私仇:犹太人一个个都该倒霉,先轮到谁却没有道理可说。
  他开始逃亡。
  听说只要向中国驻维也纳领事馆提出申请都可得到去上海的签证,犹太人必须持有签证有目的地,才可获准离开奥地利。
  每天中国领事馆前都排有长龙,每个犹太人都想尽快得到这救命签证。但是他已在追捕之中,排队肯定被抓个准。他把自己的情况写好,护照装进信封,当天夜里去了图书馆。在那儿,他找出一本中文书,从书上剪下了几个字贴在信封上,翌日上午急匆匆地到中国领事馆。他绕开门前排队的人,对站岗的卫兵说,这是一封中国来的紧急挂号信,请马上转交总领事。卫兵不懂中文,信以为真,将信递了进去。
  总领事果然派人把签证护照送到他信里说的地点。
  他侥幸逃脱追捕,搭乘火车抵达意大利热那亚,转乘罗苏伯爵号邮轮到了上海。
  在夏皮罗看来,上海有好多像狐狸一样不肯接受驯服的人。他也是一条狐狸,踏着自己的步子,走在这城市里。夏皮罗觉得他已经看到兰心大戏院那出话剧的演出,灯光暗下来,场子里鸦雀无声,安静地听得见个别观众的咳嗽声。  37、教官教员
  果然,幕升起的时候,暗黑的舞台上,是白云裳穿着露肩舞服的背影――那是于堇有名的背式出场。她的背后是两排唱诗班的孩子,稚气地嗓音唱着多声部的圣歌。
  灯光渐亮渐收,照到女主角的背,她的腿伸出来一个微弓,一个长长的吟咏式的句子:“上海,你这建筑在地狱之上的天堂。”然后缓慢一个转身,眼神比身体先转向观众,像是一个远远的秋波。
  台下轰然响起了掌声,上海老戏迷知道这是于堇的招牌姿势。亏得这白云裳学得微妙微肖。哪怕作为这戏的导演,谭呐以最专业的眼光,也只分辨得出两人嗓音稍有不同。白云裳略比于堇丰腴一点,化妆很巧妙,灯光之下,恍若一人。
  白云裳果然对这出戏熟悉极了,让谭呐不由得怀疑起来:这个女人恐怕早就有上台的野心,不然今天怎么正好凑上了这机会。于堇说排练时白云裳都在场,他怎么没注意。这个白云裳不能轻看,就瞧她能把于堇那样骄傲的女人,弄得围着她转,就不简单。
  谭呐本来怕她脱词,站在幕布边上,想在关键时提一把,但很快他就被白云裳的表演吸引住了。
  女:我们会互相失去,失去到再也无法后悔,再也无法回到今天。
  男:我们既然回不到今天,我们也只得相信这个命。(他站在窗前,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叠诗稿,在痛苦地撕。天不再深蓝,从未深蓝过。那么大海,我们走几步,就可靠近的大海,并未向我们展示过伟大的胸怀。
  女:你是说,连这大海也不能容纳我和你,这坚实的土地,我一脚踏上去,也会踩空?(走向诗人,跪了下来,他不理她。如果,如果,我不能获得爱和平静,那我宁愿像一头暴烈的兽,撕碎这个罪恶之都。可是,亲爱的,你怎么办?
  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了。白云裳演得相当熟练,从容自如。要是挑剔一点,那就是她台词记得太准,一字不易,反而缺少于堇特有的临场发挥的韵味。
  谭呐朝助手挥挥手,让助手明白工作正常,及时催促一个个演员准时上台。
  一直到第一幕落下,谭呐这真正松了一口气,他的发青的脸,渐渐恢复了人样的气色。他上厕所,对着墙,忍不住说:“真险,真险!”助手来找他,听见了,问,“谭导演,什么事真险?”谭呐笑笑,“天下本无事。”
  于堇赶到兰心大戏院,直接到了后台,她从边幕看白云裳演出,如她预料的,这个女人演得很上心,很像那么一回事,连走路姿势也是一模一样。聪明人物,又用了心思学!看了三分钟,于堇就放心地到化妆室去了。
  暗杀倪则仁的枪声,仿佛一声信号枪,这场角斗总算是正式开场了。
  在香港,她依然在演戏演电影,但是别的演艺人士打麻将等片子档期的悠闲日子,她总是去休假,有时借口生病从剧组请长假。
  从九龙开船,二十分钟可以到达一个月牙形的小岛。那里山丘起伏,树林成荫,风光很美。训练谍报人员的基地就设在那里。于堇从来没有清楚地看到其他学员,只有某些偶然的机会,听到教官在说,“杜鹃可能撑不住了。”“番石榴受了伤!”她猜想是从东南亚每个国家选来了一个女性,在此地作特殊训练。每个学员只给了一个花名作代号,于堇的代号是蓝靛花――Indigo.蓝色,堇花之蓝,也算贴切。
  训练基地的教师却奇多,于堇有时猜测可能教师比学员多三倍。反正驻东南亚的美军尚未投入战事。看来这是美军向港英秘密借这个小岛做了训练基地。训练时花最多的时间是在日语和日本文化上,但各种枪支的射击,徒手格斗,短刀格斗,巷战等,占用时间也不少。虽然于堇从小喜欢体育,不过这样蛮横的训练,经常让她感到精疲力竭。
  幸亏间隔学习各种特工技术:窃听、化妆、下药、发报、文件摄影、游泳潜水、艇船操作。水上内容之多,于堇有个感觉:这个特训营是美国海军部门负责。当然,从教官们的服装看不出任何番号、军种。
  教官不允许与学员有个人交往除了“Sir”和“Miss Indigo”,他们之间没有其他名字。
  偶尔有教官训练之后邀请她共进午餐,她虽看不到军阶标志,但知道他们是比较负责的军官。
  这天来了一个教官,他长得很高,头发剃得很短,人显得文雅,年纪与她相近。从他讲的“日军战略研究”课程来看,可能来自美军参谋部。
  他们吃饭时谈得很投缘,他像个大学里的年轻教师,不时开个玩笑,明显对她有特殊的兴趣。她意识到了,脸就红了。
  训练班军纪绝对不允许这类事。两人当即告辞,以后也有过午餐,都是有别的教官在场。这种回避弄得她很难受,男女一旦抑制住愿望,这愿望就更强烈,渐成思念。她渴望见面,即使周围晃动着他的身影,远远地看到他一眼,哪怕不说话,她也感到一种快乐。
  不过,一切都得等整个训练结束。   直到一年后,也就是这年春天,有一次他们终于有了勇气又单独在一起午餐。于堇专心注视他,教官受了鼓励,他说得兴起,像个被注视的男人那样开始逞才夸口。
  “别以为我们这些人是在准备与日本打仗。不,不,相反,英美在远东的军力,完全无法守备这么散乱的岛屿。欧洲的形势,使我们不可能在亚洲主动进攻。”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看他这种最高层战略谈话对于堇的震撼力如何。的确,于堇听到惊奇万分。“所以,我们――我们大家――在此苦学的目的,不是与日本打仗,而是尽可能设法避免与日本冲突。”于堇心里格登一声:那么中国在干什么呢?在代英美缠住日本?在日军的全部压力下代西方承受打击?那么,我在干什么?我为学谍报保卫西方不卷入,让中国苦撑下去?
  但是她脸上一点反应也没有,依然专心地看着她的教官,她的笑容让对方滔滔不绝。
  那天告别时,她和平日一样。这个儒雅的青年军官看着小路上的花丛说:“春天来了真好,但我最喜欢那蓝色的花。”她望着远处的海水,像没有听见。一个成熟女人,自然知道这个军官在向她表白好感,可能他比她相思更苦,竟然忘了训练班军纪。她的脑子仍停在刚才他说的话上。
  一周后,此军官带来一个女教官,给她讲解并示范床上技术,说是训练女间谍必不可少的一课。于堇看得心惊肉跳,但是当他们要求她“模拟”学到的知识,她也如职业训练一般,照做了。她是演员,其实可以做得更“乱真”,可是哪怕有个好借口,她也不愿给这个军官任何鼓励。
  此后,他们没有再见过面,夏末训练班结束,当然没有结业仪式,有个将官向她庄严地颁发了奖章和奖状,并且授予她中尉军衔,但一切相关物件,“由有关部门暂为保管”。学员回原住址待命。
  应当可以喘口气休息了,这训练对她太辛劳了一些。她回到港岛时,忽然觉得两手空空,心中空空。她和教官再也不会见面,除非她求助休伯特。但是,她不再喜欢那个人,从那天他说出那些话之后。那段单相思无疾而终,她的心里已对这个男人有障碍间隔。那短短几天时间闷得慌,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看橱窗,这家看过看那家,第一次走入专摆着摊位的小街,听着人声喧哗,停在水果鲜花市场,一切都恍恍惚惚。
  香港那些影艺圈的男人,眼光短浅,小鸡肚肠,让人提不起精神。
  她面朝海湾坐着,等待的日子,像那海水,一波一波涌上来,湿了她的双脚,浪打在她的衣服上,水花扑腾到她的脸上。而现在是进入战场的时候了,对任何突然事件的发生,她已经准备好了。看着化妆镜,她觉得自己不只是一个谍报人员。那么,我到底是什么?于堇愿意从这一生仔细想起,却分不出一个头绪。
  化完妆,于堇站在幕布后面,白云裳走出舞台,台上诗人在伏案写情诗,读出声来,情深意长地思念去百乐门当舞娘的情人。趁这个空隙,于堇给白云裳整理一下舞服,“这诗人让你感觉不错吧。”“他看上去不像是做戏,来真情了,怎么办?”白云裳说。
  “常见的事。”于堇拿着口红:“谭呐会管住这种人,你放心!”“哎呀,该我上了。”一个疾步跨进灯光之中,白云裳转身成了红舞娘,她跳的狐步,非常地道,有点柔媚,有点快乐。于堇想这白云裳演爱情戏还真能投入,做得很认真,当然一穿上那红裙高跟皮鞋,鬓上插上朵玫瑰,涂上鲜亮的口红,诱人魂魄的音乐一响起,谁还能招架得了,谁还不情愿暂时忘掉现实中的血腥呢?
  不能怪白云裳想不起倪则仁,她自己不也是早忘了这个人吗?  38、舞台上的高潮
  幕间休息时,谭呐从幕布后探了一下头,看了一下观众的反应,就往于堇的化妆室赶。
  可是门关着,谭呐敲敲门,里面有两个女人的声音,而且有白云裳咯咯的笑声。两个女人隔着门七嘴八舌对谭呐说:“导演,来得及。我们在换衣服,你这时候进来会晕倒的。来得及,你放心。”谭呐想想,摇摇头走开了。
  幕又起时,很少有观众发现女主角相貌有点变化。上海人对口音不是特别敏感,他们没有发觉上半场的舞娘北方话字正腔圆,现在的演员却带些南方的柔美。观众席中似乎有点不安的细语,但肯定没一个人会想象到这女主角中途换了人。
  舞台上,红舞娘和诗人互相爱得你死我活,互相恨得你活我死。最后两人都不想活了。
  老板偷听到诗人的话,冲了上来,急冲冲地喊道:“你们俩别混闹了!要死也别在这里,上海人不跟鬼跳舞。我这舞厅关门,你们不吃饭我还得找饭吃。”莫之因坐在第一排得意地摇头晃脑,可是听到老板说的话,谭呐觉得此人的脸都白了。这是他最后一刻加上去的台词,莫之因的本子并无此台词。
  谭呐感到很高兴,终于把这酸戏冲了一下。
  白云裳给下台来的于堇递上一杯温开水。于堇喝急了,咳嗽两声。正好台上诗人被百乐门的保安三拳两脚打翻在地上,也在咳呛。白云裳轻声笑,一边替于堇拍背。
  “他可没有你这么舒服。该你去阻止他们打人了。”白云裳看着台上,催于堇。于堇走上台,一见她出现,老板气焰低下来,生怕得罪她,生怕这个摇钱树不干了。
  “你们不能这样,他是天才!”舞娘狂怒地喊。这是莫之因最高兴的句子,于堇的愤怒非常真切。
  换场景时,谭呐的助手走过来,看到白云裳把一把椅子搬到侧幕边,让于堇坐下,小心地给她脸上补妆。
  那位诗人得了肺病,病床抬上舞台。红舞娘是一身红,只是披了一块黑纱巾。她抚摸白床单,垂下眼帘,像对自己说一样:我从来没有背叛你,我只是想知道你有多伤心。
  你有多伤心,证明你就有多爱我。
  本来上海是属于我和你的,上海是我和你的天堂,但是你亲手毁了它。你一定会认为我这是在忏悔。
  你不知道,根本不需要这么做,因为上海就会过去,如同你和我,都会过去。谁能活到天老地荒,只有爱情才那么久长。
  音乐响起,布景稍有改变,舞女轻轻起身,一身红裙如火鸟,那脚步像踩在悬崖边,立于水之中的挣扎,腰身如蛇,腿的曲线飞起的一道道光闪,那种内心爱恨交融、纯粹到地狱里鬼神都静止注目。
  我可以舞到八千里路和云一起奔泻不停。
  伤心,一夜就白头。这么说,我还不够伤心。
  于堇跳得惊心动魄,她突然改变了步法,脚步像没有离开地面似地飘动,迎着一身白衣的诗人的亡灵,时而紧紧面对,时而有意错开。似乎是与心上人一起,行进在他们选择的路途上。这即兴发挥,来自她心中的哀伤和绝望。
  观众席里有些微的哭泣声。谭呐的眼睛也湿了,他这时有一种冲动:或许,或许能找到一个时机,他能找到他们心灵接近的路径。
  莫之因低下头来,发现自己双手紧紧相握,这般情形让他大吃一惊。是的,他承认自己在这一夜无可救药地被感动了。两个女子美貌依然,可这个晚上他不再看她们的脸了,艺术是魔力,她们在他眼里分别有了不同的映象:白云裳有灵性,维妙维肖,让人与角色共命运,如翩翩飞鹤;而于堇演出,舞台上根本没有了角色,一道道是幻象,是鹤飞云端只留几点踪影。
  他认为于堇的艺术造诣,远远高过他见到过的其他任何女演员,生逢战乱年代,真是命运的极大错误。
  这个女人台下演戏,再到台上演戏,只能说,两边的戏,都演得绝对精彩。莫之因掉头四下看看,座无虚席,而且有好些面孔,都并不陌生。
  恐怕今晚在座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皆是于堇台下的同戏人。莫之因在这美妙的音乐中,在这个命该生在舞台上的女人制造出的幻觉中,他不想使用任何亵渎的字眼。他把自己想象成与于堇跳舞的男人,他进,自己也进,他退,自己也退,她的媚眼不是给那男人,而是他莫之因,只可能是他。
  他搂着她的腰,低俯下身,拾起那枝玫瑰。
  就像高潮来临一样,裤子湿了,他发现自己竟然阻挡不了肉欲的冲动,这真是怪事。
   39、双花配演
  “双花配演”,这是今晚首先由于堇递给报界的新名词。
  于堇和全体演员数度向恋恋不舍、不肯离去的观众谢幕,前台上不停地有人敬献鲜花篮,而记者与自居重要人物的戏迷涌向后台。
  兰心大戏院的工作人员是有经验的,他们只放记者进去,对那些摆阔充大的人物,不理不睬,假说亲戚朋友的,也不客气地挡驾。
  于堇把没有出来谢幕的白云裳介绍给他们,问他们是否认识这位白小姐?
  正当记者们迷糊不知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于堇让白云裳念女主角的第一段台词,那是一段很特别的话:
  这些街树的腿,电杆的腿,都有着春天的色彩,一切建筑的腿,也涂了春天的色彩。
  把擦满了脂粉的大腿交叉伸出来,穿着高跟鞋的修长的腿,穿着玻丝袜的羞答答的腿,优雅地,从那条静静的弄堂,从那条从来都热闹如节日的南京路上走来。
  我们从窗帘后面,我们从树丛后面,我们从三五牌香烟的轻雾里,我们从法国古龙香水味中,睁开我们的眼睛,去染一丝玫瑰红,去染一丝紫罗兰,红的,绿的,蓝的,白的,光的影,影的光,注视着你虹一般的美貌。
  记者们面面相觑,于堇接着慢慢念出此剧的警句:“上海,你这造在地狱上的天堂!”“难道――”一个记者不相信,他没有能说完自己的话。
  “你们看到的是同一个人物,两个不同的演员交替演出。”于堇婉尔一笑:“这是爱艺剧团的艺术创新,各位今天已经亲眼见了,怎么不相信?”这下后台里炸开了油锅,全都大惊小怪轰然起来。摄影记者要于堇和白云裳俩人凑在一起,比较两人的相貌。
  “各位,这事情本来是出于无奈,各位知道我今日中午遭逢不幸,我无法赶过来,准时演出。白小姐毅然为艺术做牺牲,上台代我,无名英雄。上半场一直是她,不是我。各位觉得演技如何?”记者们鼓起掌来,纷纷向白云裳提各种问题,从她的出生,教育,何时来上海,有什么献艺计划等等。白云裳整个被记者包围了,镁光灯嚓嚓地响,白云裳的脸兴奋得起了一层红晕,显得更加漂亮迷人。
  于堇悄悄地退到一边,看着白云裳享受一朝成名的幸福,她向剧团人示意,要一杯水,也让人给白云裳送过去一杯水。
  谭呐走到于堇的身边,“你这是搞的什么名堂?”他递给她一杯事先准备好的滋润嗓子的红枣菊花冰糖水。他的口气并不严厉。“谁也架不住名声袭击。这个白云裳虚荣,你要小心一些。”于堇抿了一大口暖香的红枣菊花冰糖水。这个冬天不冷,一场雪也未下,可能是接连不断的雨天,使气温一直维持在秋末的气温之中,夜里气温才像十二月。本来嘛,这十二月的第一日,和农历的正月严冬相比,还是暖和的,人一多,更显得热气腾腾。
  于堇靠近谭呐,轻声地问:“小心什么?小心被她抢了风头?”谭呐说:“我是好心。你在演艺圈也不是一天了,这种事,你也明白。”“像我这样饱经沧桑的人,还在乎什么风头。”谭呐听着于堇这句掏心掏肺腑的话,心里很感动,不知怎么反应才好。这和他印象中的于堇不一样,以前,他认为于堇重名,例如在商谈阶段,已经提出“于堇主演”四个字必须突出到什么地步。
  于堇继续说,“这个乱世年月,名声能维持几天?还未能成名的,出名要趁早,为什么不让白小姐出名呢?”“你是什么意思?”谭呐更不解了。
  “你就打出这个招牌吧:双花配演,二女合一。我保证上海滩对新花样的好奇心,会被你钓起来。”谭呐说,“要是我不同意呢?”他本能地不喜欢这个姓白的女人。
  于堇看着谭呐,正视着他的眼光,“是我请求你,算是为我这么做,你会同意的。”从演出上说,这个新鲜主意好像也没有什么坏处,谭呐想。从今天的演出效果来看,如果是于堇从头到尾演,自然效果更好,可是白云裳的演出,除非鸡蛋里剔骨头,才可以说不及格。他听见白云裳在那儿夸夸其谈她演戏的经历,又提起在燕京大学主演《雷雨》里的角色。什么事都说得跟真的一样,经历编十次就是生平。
  “就是有点便宜了这个不请自来的女人。”谭呐轻蔑地说:“演戏是有行规的。”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赌气。
  说到底,于堇今天还是给他了一个脸面:她完全可以不来,也不用出这个绝主意。那样的话,现在的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从心底里,他对于堇还是感激的。于堇把他看得很透,现在要他还情了,要他看在她的份上,给这个姓白的女人一个爆得大名的机会。这份信赖让他心头一热。他依然不明白有什么必要捧红这个女人?他知道于堇做什么事都是有个想法在后面,也许这一刻不好说清而已。
  “你放心,我会叮嘱她认真演的。”于堇叹了一口气,拉了一下谭呐的手臂,两人往边上站。于堇的声音放得更低,说要与谭呐说一件事。
  他有点手脚无措,担心什么?他的右手抬起来,撑在墙上。不必担心,而且这完全是我庸人自扰。果然,于堇说的事与他猜想的风马牛不相及,他的手放了下来。
  于堇建议两天后,十二月四日,在国际饭店十四层舞厅开一个《狐步上海》演出成功的招待舞会,请剧组、报界以及上海军政各界的头面人物。
  “军政各界?”谭呐几乎呻吟起来,“什么军?哪些政?上海现在有多少军队多少政府!难道日本方面也请?”“都请,日本人首先要请。请的其他人,都必须是不至于当场就与日本人吵起来的人物。”于堇说。“他们不是要共存共荣吗?你把这两天的雅座保留票给我――越多越好,我请人转过去请日本方面的人。”谭呐惊奇地转过身来看于堇,于堇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他小心翼翼地补一句:“你不是在开玩笑吧?”“绝对认真,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你看我有没有开玩笑的可能?”于堇郑重其事地说。
  “能让我问一声什么目的吗?”谭呐小心翼翼地问。
  于堇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谭呐的手捏了一下,眼睛看着他,像一个孩子求情。谭呐神思恍惚,这一瞬间不知道身在何处,他镇定住自己,想了一下,转向另一个问题:“招待舞会,国际饭店十四层!这是什么天价,我们穷艺人哪儿租得起?即使天天这戏爆演,爱艺剧团赚了钱,团里大多数人也在等米下锅!花这冤枉钱,会被剧团人脊梁点穿。”于堇说,“谭兄大导演,你不明白行情了,现在是什么世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商人收缩银根还来不及,国际饭店也便宜多了。我这样的戏子,也能住上两三天,不然,哪儿轮得上我!”她看看依然狐疑不定的谭呐,干脆说:“你出五百元中储券,由我负责租一个晚上。”“五百中储券,我也出不起!”谭呐很倔,他想知道于堇在弄什么名堂,这事比他想象的还严重得多,他得拖一下,思考一下。他不是漂亮女人一开口就昏了头的角色。
  但是于堇不给他想的时间,“谭大导演真有本事,什么时候修炼成铁公鸡,一毛不拔。”她明白,谭呐做这种决定需要时间请示。但是她又不能说得太清楚。 “那就这样吧:你打个欠条,给国际饭店。其余的事,你就不操心了。”谭呐笑着说:“当然,于小姐大面子。不过欠钱什么时候还呢?”于堇轻声说,“你就写:胜利了还。”她与他靠得很近,像是在告诉他什么秘密情报。
  谭呐心里惊了一跳,脸一热。好久没有听到什么胜利之类的话。他觉得于堇不但很幽默,而且对他极度信任,这两者都让他心里涌起一股热潮。
  只是,这不是动感情的时候。他看着于堇发呆,于堇把话又说了一遍,“胜利了再还。”他才觉得她是严肃的。
  他朝四周瞧,镇定了下来,对她允诺:“我就写,四年内归还。”“一匹识途老马。”“谁?”“当然是你喽――四年,四年够了!”她拉住他的手,突然又放开了。她也朝四周看看,人们都在注意新星白云裳。
  于堇对他说:“如果你有事需要找我,你只要对国际饭店接线生说这个号码就行了。”她伸出左手,手心用钢笔写着3331.这是可以打入她房间的电话密码,除了夏皮罗和他的心腹接线生,再就是休伯特知道。“只能你一人知道,明白吗?”她的声音很轻,一边用右手擦抹掉号码。
  谭呐一直苦于很难找于堇,除非她主动打给他,有急事没办法。今天首演前,国际饭店接线生不给他转电话。他说了自己的名字,说明观众全在等于堇,非要接她的房间。对方让他等,大概是先请示过,才让电话进去的。
  这密码一看就记住了。谭呐什么也没说,向她认真地点点头,做得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种手心写字,好像是学校里小姑娘做的事,但是于堇在白皙的手心里写出这个秘密给他看,使他眼中的于堇突然从仙女变成了凡胎肉身,他喉咙动了动,心里突然升起很久未曾有过的感觉。
  这一刹那,她脸红了,因为他看她的眼光着火一样。她知道这种感觉是一颗定时炸弹,这不是时候,不能在这个时候有爆炸干扰。于是,她掉开了视线。
  整个后台喧闹无比,其中有莫之因的笑声。于堇顺着笑声看去,莫之因在和记者说话,白云裳在一边补充什么,显得喜气洋洋。也有记者过来要于堇签名,签在白云裳名字旁边,她微笑着照办。  40、憧憬平安夜
  人散尽之后,谭呐让助手处理这儿后事。他对于堇等人说,他们辛苦了,想必都饿了,他请客,去简单吃点东西。白云裳和陈可欣一听,都很高兴,于堇的确饿极了,她朝他点点头。谭呐对莫之因说:“莫兄,你知道就近有地方吗?”莫之因与他并肩走,说隔一条街就有一个不错的粤帮餐馆。
  一行五人步行去,餐馆真的雅致,而且安静。坐下来后,大家让莫之因在点菜。等菜饭来时,白云裳天真地问:“这上海不夜城,各位大艺术家平日里是如何消遣的呢?”被问的人面面相觑,这白小姐真是不懂行,怎么问起私人的事来。她对坐在左边的陈可欣说:“你消遣时也听音乐吗?”陈可欣谦虚的一笑:“我喜欢建筑,收集设计图,匈牙利建筑师乌达克还在上海,他答应过我,陪我看他设计的国际饭店内部结构。”这话把于堇吓了了一跳。
  白云裳倒真是没有注意到于堇的反应,转向左手边的谭呐:“你呢,大导演?”“我弄点小爱好――我喜欢书却没有钱,但最近上海四马路成了收书的天堂,几家旧书店不错――”于堇本来累极,听谭呐说旧书,又吃了一惊。正好侍者上来两碟熏鱼和咸蛋黄肚圈凉素菜。谭呐收住话题。
  白云裳自己说起来:“我说说我的消遣,很俗:看跑马,看打回力球。最近听说到了几位葡萄牙球手,年轻英俊――”莫之因听得早就不耐烦了,这些高雅洋派的假斯文!他觉得在麻将桌上跟女人打情骂俏很过瘾,但是他要吓吓这些人一跳:“我每夜必吞云吐雾一次!”大家都朝他转过脸,他更神秘了:“听说过‘冷芳幽居’这个去处吗?”看到大家双眼发直,他越加得意地说:“你们顶多做到醉死,我在那里能先醉死后梦生。”
  才十二月初,这个洋人半洋人集中的国际饭店就开始准备圣诞树,大厅里都开始装点圣诞节来临的气氛。
  于堇走进旋转门,看到仆欧们在搬运一棵大冷杉,一个个纸箱已放在大厅里。可能是半夜后客人走动少容易布置。于堇走入厅里,好奇地看着仆欧们摆弄大冷杉。看了一分钟,她索性坐在沙发里。
  刚才莫之因开着车送他们回家,谭呐与于堇一起下车来。他准备将于堇拿回房间的礼品花篮拿下来,突然想起什么,看了于堇疲倦的面容,就止住了手。谭呐说,“好好睡一个觉!睡好了,给我一个电话。”他的感激,是在内心。于堇明白。
  她耳边响起音乐,竖琴伴随,于堇抬眼望去,穿着黑纱裙的妇人,坐在厅里,慢慢地弹,轻轻地吟唱,好像是在练习。
  两个仆欧打开纸箱,从里面走出一个个天使飞跃在树上,带着闪闪的星星,好多五颜六色的花朵、小礼物盒和红鞋子。
  夏皮罗站在二层的栏杆上。他没有惊动于堇。他派去给休伯特送信的人也早已回来,去剧场探看情况的人也回来了,说了“双花配演”。夏皮罗微笑了,看来于堇真是能干极了。一切如计划进行。他之所以没有去看《狐步上海》首演,是担心饭店,日本宪兵还没有忘记白天来搜查的失败。
  休伯特也像他一样担心,没有去兰心大戏院。夏皮罗的心腹去休伯特老先生那儿送信回来,“H先生的回话是‘蓝靛花开着’。” 夏皮罗明白这意思:事情没有变化,还是按原计划进行。休伯特老先生对夏皮罗说过,邱吉尔赞美情报人员:情报机构是下了金蛋都不叫唤的鹅。
  夏皮罗却觉得这鹅想叫都叫不出来。
  如同那只在管风琴里捣蛋的耗子。
  在123年前,在奥地利一个有雪的小村庄里,圣诞节的前一天,琴师在教堂练琴,练得很认真。他搓搓手重新按下琴键踩踏板,管风琴里中发出低沉的“噗噗”声。神甫走过来说,昨天他就发现有一只耗子在管风琴里寻食。
  琴师站起来,乡村神甫是个音乐家,也是个诗人,非常聪明,他让琴师不要着急,他来写一首诗,然后琴师谱上曲,用口唱代风琴,或许可以应付当夜的弥撒。
  乡村神甫写好了诗,琴师作好了曲,他们又找来了十二个男孩女孩,一直排练到太阳都下了山。
  子夜弥撒开始了,琴师领着十二个衣着整洁的孩子走上圣坛。人们窃窃私语。乡村神甫也在孩子们中间。琴师颔首行礼后,用吉他弹起了《平安夜》,乡村神甫浑厚的低音和孩子们稚嫩的童声响起来。人们没想到用嘴唱出的歌,是这么好听难忘。
  小时候,夏皮罗的邻居阿姨给他讲这个故事。犹太人不过圣诞节,每年十二月过修殿节时,家人和亲朋好友对着烛台上亮亮的一排蜡烛唱歌跳舞,母亲和他跳,父亲和弟弟跳,嫂嫂和她的儿子跳。哥哥喝着酒看着。夏皮罗的泪水淌了下来,他思念生死未卜的亲人们。
  他想,今年上海孤岛还有一个平安夜,明年是不是全世界都会像老鼠一样,在管风琴里两头受气?
  于堇靠在沙发上,感觉炉火温暖的光焰升腾起来,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平安夜,多少圣洁多少天真。这种歌声伴奏的节日,在以往岁月里,于堇总是陪休伯特度过。
  弗雷德,你看了我的演出吗?你当然不在台下。你把自己化妆成一个我完全认不出来的人,比如戴上假胡子,再戴上礼帽,握着手杖,有点像圣诞老人。你看了我一眼,就马上回了书店。你担心着,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愿我能尽快解除你的忧虑。
  绝非凭空猜想,于堇知道,休伯特日日夜夜守着他的阵地,如同她守着她的阵地一样,战争早已开始,战争与兰心大戏院相似,只是那个舞台上,人死了不能复活。
  人死不能说话,也不能再听这歌。
  于堇想想,不对,并不是每个平安夜他们都在一起度过,最近三年她就一直没能回来。还有三十年代中期,有一次她拍《北国女子》,饰一个渔家女,在北方海边某地拍外景。她意外地收到他的电话,没有说话,电话里就是这支平安曲。
  今年离圣诞节还早着,还有二十多天。她想,今年圣诞节,我会和弗雷德在一道――如果我们还能在一道的话。  41、古谷三郎
  离开上海那个晚上,她和休伯特在一起。养父对她说了好些话,像她幼年时,她握着他的手。她仔细地听,仔细地想。好多年都没有想生父了,可能因为要离开上海了,所以生父的形象重新出现在心里,但是记不起他的脸,只觉得他很儒雅,不爱说话。
  父亲带她去过外滩的汇丰银行,门前有两个铜狮子。这印象很深。以此于堇可以推断,父亲是做生意的,或做的事与生意相关。那个家有楼上楼下,厨房朝向一个大花园。她喜欢悄悄从花园的后门溜出。有一次父亲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提了好多行李。母亲很快乐,很久也不见她那样笑,她只顾得上与他说话,对于堇视而不见。于堇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她出了后门。过一小街,就到了一条河边,上面有好多桥。跨过了河到桥另一头,她迷路了。
  母亲叫她的名字找她,她故意躲了起来。
  父亲从另一个方向来了,看见她,把她扛在肩上。
  过了桥,父亲才把她从肩上放下地。那个老家会不会真的靠近苏州河?
  于堇在上海地图上找,她从来没有问过休伯特她的家可能的方位,是怕休伯特担心她会做莽撞事。
  其实,她并非想回记忆里几乎没有存在过的家。她曾经跪在学校的祷告室里,对上帝说:你竟然眷顾我这样不配的人!在我不认识你时,你已经为我死了;在我未抵达你时,你已经爱我了。上帝点着头,她的心一下子活过来,好像得到了第二次生命,她决定不去找那个家了。
  她最怕惨死的人的样子。父亲死时那副样子,常常浮现在她的脑子里。有几年,她身体不好,冬天爱生病,夜里都梦见一个血人来找她。后来,她的心全在休伯特身上,她的梦转换了,总是白杜鹃花。有一次她看见父亲在杜鹃花中走出来,父亲穿着长衫,母亲穿着漂亮的旗袍,往外滩方向走,她跟在后面。他们俩上了一艘木船,她要上去,他们摇了摇头。船离岸了,像江水上的一片薄云,淡开了。
  她记住他们脸上的笑容,她自己也有了笑容。
  休伯特在三年多前那个离别之夜,提到于堇脸上的笑容。他说,希望她能把自己磨炼成一个意志力坚强的人,不管发生任何事,脸上都有那种明亮的笑容。
  就是在香港,她一下截断对任何人的依恋,投入艰苦的间谍训练的日子里,没有任何人可以诉苦,似乎她生下来就是应该吃这份苦的。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真正独立了。
  国际饭店十四层摩天舞厅招待会果真举行了,但日本人要求推迟一天,他们要陆续请假看戏:参加招待会的军官都先看戏,再来仰视明星,以免对艺术家不恭。
  这样时间正好,本来就说好十二月五日晚停演一场,让整个班子休息一下歇口气,准备周末演出。所以,谭呐一开始就宣布大家放松享受。
  五日这天晚上八点半,以爱艺剧团团长兼导演谭呐的名义召开的这个舞会,显得喜气洋洋。来宾果然中外杂陈,中国人,日本人,西方人共处一堂,有风言传闻,说这是上海汉奸粉刷太平的活动。谭呐在戏剧界的好名声也没用,说他被坏人利用,因此上海各界抵制这舞会的人很多。
  申曲女王筱月桂说身体不适,正在延医治疗。谭呐的面子不行,于堇的面子也不行。说来最早谭呐还是在筱月桂的生日聚会上认识于堇的。秋天的阳台上,谭呐在抽烟,看见一个年轻女子走来,大方地向他伸出手,自我介绍说:“我是于堇。”后来,筱月桂想起介绍他们认识,看见两人已谈得火热。
  这筱月桂本是打心眼里喜欢于堇,这时却干脆不接于堇的电话,甚至传出话来:从未认于堇这个干女儿。
  这倒符合于堇原来的设想,不希望在舞会上看到有人与日本人吵架。反正上海有的是漂亮人物,客人大都带了舞伴,有的是大都会、百乐门、维纳斯等舞场的名角,舞会中俊男美女如云。
  周佛海来了一会儿,对着麦克风讲了几句喜庆的话,就说公务在身,事急得罪,先走一步。李士群也来了一下,不声不响地进来,又不知不觉地走了。倒是汪精卫的笔杆胡兰成早早就到了,带来了一个电影女演员关露,此女子出了一本薄薄的长篇《新旧时代》,近几个月很得报纸和读者称道。
  胡兰成祝贺莫之因的剧写得文采斐然,俩人谈得很开心。
  这地方号称摩天舞厅,右边靠窗位置是铺着白桌布的餐桌,放着鱼子酱、烤鳕鱼及各色点心,香槟红白葡萄酒和日本清酒。打着领结端着香槟和小点心的侍者,递到谭呐面前,他还未转过神来,不过手本能地往酒杯一握,他真觉得口渴了,这香槟滑溜在舌头,满意地流淌下他的喉管。
  谭呐的眼睛却在找寻于堇,人太多,他看不到她。好像她不在舞池三三两两端着酒杯的人群中间。终于在放着沙发那端,他看到了于堇,正在和人握手,她美丽超过以往任何一天,化妆也和以往不同,第一次看见她梳这种发式:微微翻卷的大波浪掖在脑后,像挽了一个椭圆的大髻,这装饰衬出了她的瓜子脸形和修长白皙的脖子。
  但是慢着,于堇旁边站着一个女人也是同样的发式,仔细一看,是白云裳。谭呐大吃一惊:两人穿了完全一样的衣服,粉红镶铬黄滚边旗袍,肩膀高开口,露出修长的胳膊。一对姐妹花!天哪,这两个女人究竟搞的什么名堂。生怕打扮不一样,互相抢了对方的风头?惟一的区别是白云裳插了一枚钻石钗,于堇手腕上戴了一个古香古色的手镯。
  白云裳热情地给于堇介绍虹口那边过来的几个日本军官,梅机关的柴山兼四郎,蓝机关的古闲二夫,玉机关来的小田原健次,登部队政治工作局的佑藤尚司。
  于堇一边与每个人客气地点头,一边向白云裳说:“这些日本名字叽哩咕噜,一个也记不住。”白云裳拉了一下于堇的手指,笑着说:“姐姐,当心,他们很有几个中国通,能懂中文。”“在中国还有不懂中文的?”于堇好奇地问。
  白云裳继续介绍,“喏,这个海军武官府来的,古谷三郎,他们海军不必懂中文。”于堇眼睛马上闪明了:猎物近在眼前。但是她低眉垂眼,在古谷三郎面前显得特别――有点特别的羞涩。
  正好这时候乐队开始奏曲,于堇向古谷三郎甜甜地一笑,古谷三郎反倒有点不知所措,还是于堇红着脸把纤柔的手递给他,古谷三郎一下自然了,接着她的手,进入了舞池。  42、暗中较矜
  于堇被古谷三郎搂着腰,在霓虹奇彩眩目之中,她觉得他的手沁出了汗,他的眼光也带点湿意,她害羞地看了他一眼,就垂下了眼帘。
  就是在这时候,于堇听见胡兰成在莫之因那批人中发表议论。她抬起头来,像是鼓足勇气才敢看一眼古谷三郎。
  “战难和亦不易!”胡兰成在侃侃而谈。“我这句名言至今站得住脚。和平之所以能救国,就是因为根本没有世界大战,只有两场分开的战争:一场欧战,一场中日战,两不相连。没有英美加入,中国单独不可能打败日本,因此,只有和平救中国。”胡兰成个子不高,是今晚满堂西服和军服的男人中惟一穿长衫的,气质超凡脱俗,斯文是在内心里浸透出来的。于堇觉得这是个很特别的人,比当初读他的文章时印象好一些。
  有人提醒胡兰成半个月前,罗斯福拒绝日本的“和平条件”,最近空气日益紧张,从香港到上海的英美船全停了。
  “老一套讨价还价!”胡兰成一句话挡住了对方的滔滔不绝。“德国在北非托布鲁克坦克大战中击败英国,直逼埃及苏伊士;莫斯科市内已经听到德国大炮声,德军另一翼直指高加索,中东大油田马上要落入德国手中。如果前一阵子日本为了石油禁运,非动手不可,现在就可以松一口气了。简单一句话:日本不会与英美为敌。中国只能单独面对日本,过去四年如此,今后四年八年十二年依然如此。”“胡先生此言大有道理。”另一个人插嘴说:“近日上海黄金每两由二千二百元跌到一千四百元,证明上海市面也看好和平,认为日本与英美不会冲突。”莫之因也支持此种意见,他说他昨天看到《日本时报》社论,标题就是“日本将重新作出努力,求得美国谅解。”旁边的一个瘦高个,不以为然地说:“照胡君这么说,只有和平运动,才能救中国。”胡兰成腼腆地一笑,“老弟,我们都爱中国,对吗?英美不加入,就只有中国人自己救中国。国土已经丢失,用哪一种办法弄回来,都是救国。”白云裳拉着关露走过来,说,“胡大少,你们这些绅士也真太不像话,美女如云时,你咸扯白谈什么政治!”胡兰成忙着陪礼,“昏头了,糊涂。不过你知道,我不擅跳舞,喜欢欣赏。”莫之因向关露一躬身,握着她的手步入舞池。
  白云裳笑起来,对胡兰成说,“有莫大才子带路,你还愁遇不到中意的女人?”
  这摩天舞厅的“弹簧地板” 在上海非常有名:嵌木地板下用汽车的避震钢板作支托,跳起舞来人会产生微微的弹跳感觉,而且国际饭店的投资方四行蓄储会,把银行行徽设计成一个铜钱币,中方外圆形。外沿一层层波流散开。粗看细看都十分精雅,没有铜钱摆阔的伧俗。
  于堇与古谷三郎随音乐翩跹而舞,一边把那堆人谈的内容,尤其那个温文尔雅的胡兰成说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这些汪伪南京政府里人物的自辩逻辑,她早就明白。但第一次亲耳听到这么一明二白的算计,心情还是颇为不平静。
  她不禁想起那个香港美国军官的透露:原来如此,敌对双方可以打同样的算盘。
  夏皮罗今天告诉她,H先生要他们一分钟也不能延误,从得到的情报分析,日本动手,恐怕不会超过这月中旬。夏皮罗已得到确认,所有尚在上海港的客船驶往香港不再返回。
  于堇的眼角扫到谭呐,他没有跳舞,跟各式人等礼貌地搭讪,但神情很忧郁。
  曲子终了,古谷三郎告罪去喝口水。于堇走到谭呐身边,正好换了音乐。这音乐来得真是时候,灯光打在一个穿长裙的女人脸上,她扭着身子唱起《狐步上海》里爵士味儿十足的曲子。
  你千万别放过我的爱情,春天过秋天去冬日飘零,哪怕你费心机到处找寻,只留得回忆中衣香鬓影。
  他们没有跳舞,只是安静地站着,两人的身体离开了一点距离。谭呐低下头来看于堇,于堇正看着他,可是明显地她正在想什么事情,心思在别处。
  今天早上七点有人敲门。谭呐赶快穿上衣服,到一楼打开门看,是浙江富春江边乡下老家的一个佣人。原来是他的母亲叫他今年不用回家。
  母亲一定生他的气了。以前每年她都托人来催他回家,说是父亲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要他回家,给他娶妻子,或他带个妻子回家。这样父母就安心了。他家是乡下富裕人家,有两个女儿,但只有他一个儿子,不能无后。
  谭呐明白做儿子要行孝,行孝首先要有妻,有妻就要有他看得上的女人。这么一环扣一环,他就多年没有回去。
  现在母亲叫他不要回去,说是路途不宁,他心头一热,有些感动。不过还是有一些纳闷,偏偏这种时候,专门派人来上海。
  “你在想什么?”突然他听到于堇的声音关切地问。
  “哦,”谭呐回过神来,“对不起,我在想我的母亲。”有一分钟的时间,两人谁也不说话。曲子很激情,带着点忧伤,灯光闪烁在舞池里那双双对对的人脸上。
  “这乐队不错。”于堇决定打破这气氛。谭呐抬起头来,跟着她眼光朝乐队那边看。的确这个乐队称上得上海一流的水平。他们的演奏有曼哈顿俱乐部风格,尤其是钢琴师和萨克斯风号手,对音乐的醉态化成狂热姿势。
  谭呐对于堇说,专门为这舞会请来上海租界交响乐团。德国领事抗议说这个乐队犹太人太多;日本人抗议说这里全是俄国人。谭呐干脆请他们推荐乐队。可是,的确没有挑选的余地,就这个乐队最专业。
  于堇说,“谭呐,你辛苦了。我得谢谢你。”两人正说着话,古谷三郎和白云裳到跟前。白云裳凑近古谷三郎耳朵说了一句什么,两人停下来,白云裳把手搭在谭呐的肩上。“大导演,能不能跟我跳一曲?”谭呐一笑,握住她的手。古谷三郎高兴地搂住于堇,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台上那女人在唱第二段了:
  我不让你放过我的爱情,花再好经得起几度雨淋。
  回过头想一想我的痴心,怕懊悔还不如抓住如今。
  怀中的白云裳显得很亲昵。有那么一瞬间,谭呐觉得自己是在和于堇面对面,他去看于堇。于堇仰脸正看着古谷三郎,满脸是喜气,谭呐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个白云裳真会捣乱,偏偏这个时候来,抢去了他的机会。  43、狐步舞
  古谷三郎不说话,他过于激动,于堇“噢哟”一声,古谷三郎踩到她的右脚了。她一瘸一拐地走向舞池边的沙发。古谷跟在后面,连声说日本话。于堇听不懂,但知道他的意思在道对不起,这个一身白军装的海军军官,对女人倒是很客气,快步上来用手扶着她。
  舞厅里三面都是玻璃窗,垂挂着蓝丝绒的荷叶边的半截窗帘。夜空深远,几乎在这一瞬间瞧得见星月。不下雨的上海,第一次在夜晚露出迷人的美妙来。靠玻璃窗本来就全是一个个单人沙发。这个晚上因为人多,沙发只摆了二十来张。
  于堇脚痛得难受,就坐到单沙发上。古谷三郎赶紧去帮她端香槟,这么漂亮的女人,他一辈子只在银幕上看到过,听白云裳说这个女人就是银幕上的大明星。昨夜他专门去兰心大戏院亲眼目睹了演出,惊为天人。在生活中他从没有亲近过这样的丽人。于堇的每一个皱眉每一个眼神,都把他看迷了。
  于堇接过香槟,对他感激地一笑,她喝了一口,朝古谷三郎举举杯。古谷三郎准备蹲下来,于堇帮他拿过酒杯,让他坐在沙发上的扶手上。似乎一时高兴,也似乎一时糊涂,她把两个酒杯都搁在他的大腿上,又把两杯酒都拿了起来,自己笑了起来,一杯还给古谷三郎。
  “干杯!”于堇说。
  古谷三郎重复于堇的话,他俩对饮时,古谷三郎的眼睛盯在于堇的脸上,几乎移不开了。
  乐队吹起狂热的爵士乐,男男女女开始跳着狐步舞,这舞不比华尔兹容易,跳舞的男人,怎么看都像莫之因的剧里那种遭受挫折却又欲望高涨的男人。有人坐在舞池边上,把一盒火柴一根一根折断,脸上仍然有礼貌地微笑着。
  胡兰成和关露告辞了,莫之因送他们到电梯。回到舞厅来,看到有个舞女,明显喝多了香槟,正好让乐队演奏现在百乐门的流行舞《花好月圆》。她抓着一个日本男人,一边唱一边教他对跳。
  一向喜欢充阔佬,每天西装换七套。
  花式各样好,扭扭细蜂腰。
  又抓住另一个日本男人跳,边跳边唱。过一会儿,嫌这个日本男人太笨不会跳,一个人自跳自唱两个角色,表演了一大段:
  请君跳个快狐步――脚步跟不上鼓声报,请君跳个探而戈――晕得生姜一口泡,请君跳个查查舞――丢眉抛眼跌一跤。
  莫之因不便走过去,阻止这个喝得昏天黑地的女人出洋相。那些日本人大概跟这个女人一样醉,跟在边上学她的动作,都在哈哈大笑。
  与白云裳跳这曲舞时,谭呐留下一个与两天前相反的印象。他看出:在他们这职业演艺圈中,白云裳很可怜,她只是一个找机会上台的戏子,即使是有才能的戏子,永远是戏子,而不是艺术家,哪怕一时盛名也没有用。她和于堇今晚都穿了出自同一个裁缝手中的旗袍,同色,但其实有点不一样,白云裳开叉更高,于堇的开叉恰好在接近大腿。之间的差别也许只有一寸。一寸就可见完全不同的心思。
  谭呐是见惯绝色女子的,但是这张妩媚笑着的脸,无法让人不动心。若是换了个场所,谭呐想,自己或许也会不讨厌白云裳?谭呐摇了摇头,谁也代替不了于堇。他只是为了于堇容忍这个人而已。
  “我生下来,就是为了演戏,成为一名演员。”白云裳的话,说得坦白,明显是给他暗示。
  看来这个女人不满足于一次玩票,还想真的进入影剧界!他一分神,险些踩错了步,只是一个不被人觉察的慢一拍,他马上跟上了。音乐自然地转成又一支曲子,是应当谁都能跳的慢三步,就是跳舞水平一般的谭呐,不怎么专心,也能应付自如。
  白云裳对谭呐说,她是多么想让他多一些了解她。她是一个回到不了家乡去的人。她始终爱一个人,却留在家乡,她经常感觉那个人和她坐在阳台上。她说:“他会像我一样爱上上海。”她的语调和故事一样伤感,活脱一个清纯玉女。
  这个白小姐,好像进入一个角色。而谭呐觉得音乐太伤感,他在上海没有家,完全是客居,他不喜欢这个城市,他留在这里,完全是因为上海是中国惟一的影剧之城。这儿的市民懂戏,喜欢“西化”的话剧电影。他不是一个对女演员特别挑剔动辄责备的虐待狂,虽然圈内有人这么看他。但他真不是。
  “别用那样的眼光看我。”白云裳说。
  谭呐想,业余相出来了。这女人着急着呢?
  谭呐听见乐曲接近尾声,心里松了一口气。做一个好观众,对他来说,还是要花点力气。